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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陽光（在甘坡小學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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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飛狐發表時間：2013-08-04 09:47:59 評論:0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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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敘事清晰、流暢。淡淡的話語中細膩描敘了當年的青澀、落寞、愛情及今日溫馨的回憶與某種留戀。問好飛狐！

　　欲言還止的星辰，即將灑滿空曠的天空。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地面呼應著。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仍是不愿離去。小道連接著臺階，另一頭向左拐去。青草萋萋，些許綠蔓伸展到了臺階內部，將旺盛的生命展現給了我的二十二歲的青春。有時，長蔓上系著幾朵小花，調皮，自然，寧靜。
　　
　　校門左前方十多米處，有一座失修的小廟，上學的時候，學生們順著下面的路魚貫而入，經過小廟，進入學校。灰塵和蜘蛛網覆蓋著的小廟，總是灰暗顏色，到了夜晚，便是無比的黑。黑讓它看起來顯眼，使人望而生畏。我從沒見過有人試圖進入它，了解它的前世今生。經年的野草包裹著小廟的墻角。野草一直生長，枯死的，青綠的，斑駁相間。當學生散學回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很多時間，在小道上徘徊或者坐在臺階上的我，看書，看小花，看夕陽西下染紅了鄉村，漸次熄滅冷去。看星星，看書里的星星在天空是什么位置。一盞燈是一顆星，一個村落便是一個星座，無數黑暗中的村落構成了漫天繁星。在這個地方的生活的我，是我人生中的哪一顆星星呢？該是個黯淡的流星吧。曇花一現般地開放，也還是暗的，不引人矚目的。
　　
　　很多時日，我是這樣度過，我也好奇，也會驚嘆，但更多時候只是自閉一樣的微笑。我漫想地面的野花，驚異它們是天空中碎散的花瓣飄下來，生根，發芽，開放。它們從天上出發，潛行在從天上到地下的未知黑暗里，悄悄地來到地面，產出一些零星的無名野花。花兒謝了又開了。可是在我的眼里，它們一直是開放的，從不凋謝的。黑夜里，在暗夜的星光和西南方菜家堡的燈火的映襯下，它們又浮現出來，婆娑盈動。它們的顏色逐漸清晰，漸次變白。倏忽之間，青草，小廟，學校恍若不見，天地之間，充滿了輕盈的白色。白色揮揮灑灑，抒情寫意，就像漫天的雪花，冷靜，明亮。雪山之巔，一頭受傷的野狼仰天嗥叫。這時候，一個人的淚水流了下來，滴在沉默的黃土上。水歸于土，土默默地承受，土上的雜草寂寞地生長。
　　
　　因為一些事情的緣故，我來到了這個學校，此莊名甘坡，校從莊名，謂之甘坡小學。我來到此地，從沒有甘之如飴的感覺，只是覺得這個地方，位置稍遠，恰能躲藏我當時的心境。那年我二十二歲，在當了四年小學老師之后，一輛三輪車卸下了我的全部行李，揚塵而去。我的摩托車停在門口左側的一座小花園旁邊，車身上放置著我的二十二歲的黃大衣，對面便是宿舍。
　　
　　我的同事們，正在為送走一位肥胖的舊同事而喝得面紅耳赤，那個人我認識，且也熟識。他去了我離開的那所小學，我替代了他。六個留下來的，五男一女，我見過，但很少說過話，不生也不熟。好在老師們待人熱情，送別會摻和了歡迎宴的味道。我酒量算不得好，一會便微有醉意。且聽他們大喝大說，順便看了看即將落腳的地方，有兩株月季，一棵干瘦的牡丹樹，密密麻麻的榆樹，歪歪斜斜的刻畫著學生名字的白楊，還有空曠的操場。
　　
　　天色漸暗，他們一走而空，于是去校長家留宿了一晚。這兒的老師，不是本村的，便是本鄉的，離家近，因此經常回家。我是個外鄉人，中途自然不便回去。第二日開始住校，獨自一個，無所事事，就在校園里閑逛。此處背山依村，上去離人家遠，下去也不近，所以不愿找人家閑逛。看看校園里的樹木花朵，到底不如外面的野草郁郁蔥蔥，便躺在了七八平米的陰暗小室里。從此，幾度夢懷的時光，幾縷幽幽的情愫，便隨著青煙扶搖直上，使得發焦的墻壁，藍的發黑的窗簾愈加焦黑。
　　
　　小學里的時光很快，一晃就到了黃昏，其時太陽西下，歸云南飛，在一片金黃色的中心，那顆紅心漸漸凋落，冰涼，發黑。榆楊的臂膀上，密集的指尖層層疊疊，讓初上的月兒滑行得牽牽絆絆。我在校園里漫無目的閑逛，靜看著眼前的風景一步步離去，走入黑暗。我的手指也漸漸不見。這兒樹多木長，又蝸居在山腰，光線差了，看起人或者其他事物來，總是模模糊糊的。直到現在，我不知道那時的我是怎樣一副面孔，想必也是模糊的。我回到了宿舍，隨便翻看幾本作業，速寫了幾張教案。天已黑盡，時間卻還早，于是關了燈，讓自己淹沒在黑里面。
　　
　　學校有臺臺式計算機，不能上網，用作辦公。那時的我是這個小學的教導主任，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所七個老師的山村小學，自校長以內，幾乎人人都有職位，自然只是用作互相管理罷了。在此之前，我干過這個職位，倒也簡單。閑空之余，便是打游戲。
　　
　　一夜通宵。初晨的陽光還未漏出一丁點，學生便碎步來了，于是上班。
　　
　　兩周下來，倦怠了許多，也愛和老師們聊天了。除過我，五十歲以上的，占大多數，有個四十歲左右的老師，姓孫，被他們看做是年輕人。他和另一位老師，一半的晚上是不回家的，我們喝茶，喝酒，聊天。談起許多事情，竟然一拍即合，他酒量甚好，為人也正直。我驚訝地發現，他也喜歡看書。《人民文學》，《十月》堆在他的床頭。我便借了許多來讀。他極少運動，體胖，一年下來體育鍛煉的次數屈指可數。某次鄉上組織教師干部頂替民兵訓練，當叫到一個甘啥子的名字的時候，（記不清了，說不定叫個李啥子）他應聲而出，厚厚的肚皮頂著繃緊的綠軍衣一閃一閃。在冒牌大軍里，這樣的大肚子不在少數。我們口號響亮，隊列整齊，受到了人武部政委的表揚。
　　
　　有一梁姓老師，愛書法，常寫字。他的字，俊秀可愛，狀若處子之細膩溫婉，然他已是白頭翁了。他很謙和，不喜歡張揚。我見過幾個自認書法較好的老師，卻沒看出他們下筆的妙處來。梁老師很少公開展示書法，一次，我們提著白灰油漆，在村子里刷寫宣傳計劃生育的標語。梁老師當仁不讓擔當主寫。有上房背上寫的，有豬圈墻上寫的。想想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的大紅結婚證書久懸在豬群的院墻，恐怕會影響生產的心情。
　　
　　無意間看到一位老師的結婚證書，“無疆”“健康”的旁邊，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和他同樣毫不遜色的妻子頷首微笑，意氣風發。而我現在的眼里，那位糟老頭，卻是一天只知道喝濃茶的人。一根粗壯的白楊椽從爐內出發，幾乎到了爐筒上沿。屋內煙霧裊裊，他像個煉丹的道士，大半邊臉隱藏在煙霧里。他的妻子，退化到了當地聞名的悍婦。我們喝茶的時候，他往往半天不語，偶然冒出一句，象是倒風回流的煙霧，逼人心胸，讓人瞠目半天。
　　
　　我不知道我的青春開始于什么時候，是十八歲嗎？那年，教委主任盯著我——面前的這個土氣的小子，稚氣未脫，惹得旁人圍觀，還是此時的甘坡小學？我答不上來。但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心性和以后的處事方式，形成于這個此前從未到過的地方。我的青春，隕落在這個寧靜的山腰。
　　
　　這里的孩子，大抵是喜歡我的，上課之外，我領著他們打籃球，有時爬山，學生們也幫我抬水，打掃衛生。我的所為，有些人是不滿意的，總覺得學生被我教壞了。一次歌唱活動，學生們摘了花，送給演唱的人。園里的花折了不少，校長因此大怒，自此對我不滿。此事是我考慮不周，后果更未料到。過去的他曾是一所中學的老師，教過歷史，經常講一些偉人時時事事畢偉的贊歌，我或者不言，或者舉一些偉人未必時時事事畢偉的事例，他便不快，總覺得我和他過不去。他一上課，兩個課間十分鐘就收入囊中了，那些一年級的小孩子便得提前仔細上好廁所。我代五六年級，一節課下來，二十分鐘是不講的，只做練習。殊一比較，使得他對我的看法根深蒂固了。孫老師常幫我說道。聽孫老師說，他和這兒來的年輕人，沒一個能談得來的，順著說話就是了。那時我氣盛，做不得違心之語。他的不滿日增，我的孤寂愈盛。
　　
　　幾個宿舍的玻璃被砸了，桌面落下了幾扇腳印。周日例會上，他一開場，便說是我班的學生干的，因為我帶班不好。我辯解稱，我帶班好不好，還遠沒到期末考試呢，班上也沒發生什么事，現在說為時過早。沒有證據，怎能就說是我班的學生干的。我和他發生了爭執。所幸第二天就有兩個學生舉報，說是看見昨日有人鬼鬼祟祟的，可能是外鄉的人，跑到這兒生事。一個說看到了胖子，一個說看到了個瘦子。他們沒有對好答案。幾個老師一擁而上，連哄帶嚇，“報案人”很快招了，搖身一變成了肇事者。這兩人竟是他的子侄。此后幾乎每逢發生一點小事，他就斷定，是我代的學生干的，我暗自揣測，怕是我上梁不正的緣故吧。此刻，已不清楚當時爭吵時的我怎樣一口語氣，一副表情，我只清楚地記得，他的上揚的眉毛，輕蔑的眼神，慢騰騰的腳步。如果我是畫家，能將他畫下來就好了。他的嘴里，經常冒出年輕人怎樣不行，外鄉人怎樣不行的句子。可能是口頭禪吧。他和我并沒有直接的矛盾啊。一件事情，做對了，做好了，就幫我找客觀原因。做錯了，做差了，就幫我找主觀原因。我曾幾次找他聊天，試圖讓他了解我，接受我。沒有一點成效。終有一次，他的喋喋不休的口頭禪讓我爆發了。我朝他大吼了一聲，他無語了，情況改觀了一些，自此不會當面指摘我了。今日，我回憶在甘坡小學的歲月，回顧那些往事。許多的記憶早被拋到腦后，遺忘了，余下的僅剩一些記憶的殘片，濃墨重彩的部分就有他的模樣。想起那個地方，想起那時的經歷，便是這些殘片的重組，串連，整合。也許，原始的記憶已經湮沒在門前的青草里面了，今日的的記憶只是路上撿到的幾顆沙礫。然讓我當時和現今難忘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堅硬的沙礫。一年后，我在另一所學校上班時，他有事經過，我向他揮了揮手，他卻一語不發地走了，自此再沒見過。現在的我并不惱他了，想起他，倒生出幾分親切和可愛的感覺。
　　
　　我和她的愛情，就像情人的眼淚，在甘坡的土地上風干了，斷源了。消閑的課后，當時歡樂的情景，每每浮上心頭，不禁氣苦。遙想當年，兩顆孤單的的心蝸居在小山村里，渴望著一個人進入。兩地并不遠，我便常去找她。寂寞當是最好的紅娘。寒冷的季節，蕭索的日子，曾經的我們相互取暖，相互憐惜。我們很少交談，僅僅一個眼神，一串微笑，便知彼此的心意。我教她打籃球，她推薦我看一些書，其中就有席慕容的。夕陽下，嗅著芳草的氣息，遠視山丘的起伏的曲線，仰看初升的明月；明燭下，《七里香》清氣彌漫，《古相思曲》纏繞耳際，《一棵開花的樹》輕輕搖晃，泛起波瀾。同學加同行，倒也相配。奈何美好的時光很快不再。性情中人，聽得些許閑語，受不了一番冷清，胸內漸生隔膜。那個時候，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環境改變了。地理上擴大的距離也許只是數字的疊加，而心靈的距離則是分手的前奏。那時，我初來到甘坡的土地上的時候，一腔熱情還殘余了一些，自然心里抱著一小團希望。終歸，失望的訊息還是來到了。在某個恰當的時間里，那個心疼的女孩，和我分開了。那些心碎的日子里，漫游的地方擴大了幾倍。村子西面是大片的川地，不遠處，金牛河水緩緩流淌，一直向東，將滿腹的傾訴注入了葫蘆河，又借著葫蘆河的軀體，注入了渭河。我常去河邊散步。記憶中的河水，寬闊得很，總是閃著耀眼的光芒，就像敏捷的魚兒，時刻隨波逐流。（我沒在這里看到過魚，料想不是很多）兩岸是沖刷得整整齊齊的河床。河水兩岸，是草根，是枯死的野草，幾只孤獨的羊伏在山坳。水之深處，竟至生命也長不好了。運氣若好點，或者發現一株紫苜蓿，迸發在小沙堆旁邊，濕潤了燃燒的眼睛。我在正午的陽光里，揀一些好看稱手的石子。側身，蹬腿，用它們來打水花。很快，水花隨流水去了。我悵然若失。累了，就蹲在石頭上面，抓兩把泥沙，洗洗干燥的手，畫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深深淺淺的圖案，記著她的過去，看著我的現在。時間長了，眼前的一切，竟然變得深厚了起來。沙灘上，陽光明亮得讓人眩暈，天氣暖和風也沉靜，景物幾乎是靜止的，時間亦如是。一種未知的感覺頓時傳了過來，洞穿了我的身體。我的體內，仿佛有人在唱著低低的歌謠，有關流水，時間和陽光的歌。我睜大眼睛，極目裝進眼前的景象。暖和的光線深入瞳孔，我的眼里頓時白茫茫一片。我看到了雪花。燃燒的大片雪花，就象是翩翩起舞的萬千白蝶。
　　
　　很多時候，漫無目的的一個人踱步，傷感常常纏繞著我，不離不棄。我的朋友，許多已經結婚生子，共同語言逐漸少了。我渴望熱鬧，渴望人群的騷動，渴望和人交流，向他們表達。我和學生在一起的時候，是最舒適的時候。除過教學，便和他們一起玩，我們幾乎暢所欲言地聊天，說著瑣事，談談生活和學習。我將一些課外書推薦給他們讀，希望他們開闊視野，努力學習，不要像我一樣縮在這個山坳里了。有位甘老師說道：多大池塘多大的鱉啊。村民們看待教師，覺得是光輝職業，溫暖前程，在我看來，不過是混口飯吃，得過且過。我并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我認真地工作，無非是看面對那一雙雙求知的純真眼神，就像搖曳的燭火，漫天的星光，美麗的雪花，我的心里便生出一股暖流來，我覺得雪花也是溫暖的。無眠的夜里，月色清冽如水，洗滌萬物。我便想著是雪花靜靜飄落，蝴蝶翩翩歸來，于是點上一支煙，認認真真批閱作業，書寫教案。日久下來，我似乎成為了孩子中的一員，孩子們喜歡上了我的笑臉，我喜歡上了無眠的夜。
　　
　　這兒的人經常喝酒，動飲輒醉，打架的也有，大概是旺盛的精力無處發泄吧。在這個地方，當杯觥交錯時，我卻暗生疲意，幾欲睡去。當眾人四散回家時，我卻異常清醒，郁郁寡歡。我的本性是愛熱鬧的，可是習慣讓我喜歡上了孤獨。我喜歡看著別人熱鬧，可是自己并不想參與其中。一個人獨處時，我卻默默地歡喜。我開始變得不大合群，變得孤獨，變得讓我看不明白。事情的前景黯淡時，往往樂觀自若；有好消息傳來時，卻經常暗生憂傷。
　　
　　某日醉酒醒來，已是正午，陽光傾瀉進來，小屋里充滿了溫情。光柱，光點似在眨眼一般，涂抹，點擊者著屋內的書籍，酒瓶和凌亂的雜物和光之所及的地方。青藍色的光影里，滴滴灰塵輕輕游蕩，暗暗低吟。每一縷光線便是一絲琴弦，它們在塵埃的彈奏下，漸次透明，玲瓏。屋內的一切成為了音畫的道場。我的手指開始變得柔軟，輕輕地撫摸著這些陪伴著我的物品，它們厚實，凝重。我知道，今年的最后一場春雪來到了。這時候，我聽見一位老師喚我吃飯的蒼老聲音。我也應該餓了。推開門，山，樹，河，溝都被雪花柔柔地覆蓋了，萬物冰玉一般和潤。雪地上，億萬雪光跳躍著。雪地靜靜地守候，太陽靜靜地燃燒。眼前的世界，無論高低深淺，無論遠近中心，無論貴賤貧富，都是耀眼的白色，溫暖的白色，青春的白色。我想我也是雪白的吧。站在雪地陽光里，我不愿前進一步。這是在2008年的甘坡小學————-一個青年人珍藏的指尖流沙。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景象，他的心中流淌著久違的感動。他對自己說，他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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