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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山村很小，高音喇叭一響，全體村民足不出戶便可聽得凊清楚楚。為認(rèn)真宣傳中央文件，有二十年官齡的村長憑借那條人跡罕至的羊腸小道，經(jīng)常背回幾個大電池，任勞任怨，無怨無悔。村長的大嗓門一開，如山洪暴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而且唯恐群眾領(lǐng)會不深、不細(xì)、不透，不厭其煩，不遺余力，一遍又一遍，叫村民的耳朵都長了繭子。

　　這天，村長的大嗓門比昨天又高了一截：

　　“老少爺們注意了，喇叭馬上換電，換交流電！什么是交流電？就是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電！錄音機(jī)插電就響！電風(fēng)扇插電就轉(zhuǎn)！電視機(jī)插電就唱歌跳舞！電燈泡一拉開關(guān)就錚明锃亮！老少爺們注意了，今天上午正式來電，坡里的活先放下，在家等著……”

　　村民一反常態(tài)，紛紛走出家門，仨一團(tuán)，倆一伙，滿臉興奮，又說又笑，比過年還熱鬧。村里的電工叫高山，高山最忙，最累，最激動！省政府下了死命令，國慶節(jié)之前，山村必須告別洋油燈，黑暗世界一去不復(fù)返。

　　今天國慶節(jié)，也是高山結(jié)婚的日子。高山在沿海地區(qū)打工認(rèn)識了媳婦兒，兩人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媳婦兒毫不猶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媳婦兒的爹媽嫌閨女傻，跟個窮打工的一輩子住山窩里，丟臉啊！老人死活不答應(yīng)，媳婦兒死活愿意，其中曲折不必細(xì)說，反正媳婦兒和娘家斷絕了關(guān)系，沒過門就成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

　　再忙再累再激動，高山都沒忘記自己的職責(zé)，婚禮剛結(jié)束，他就去了配電室。上午九點，電盤指示燈就亮，他就合閘，全村就一片光明。他等待這個神圣的時刻，想象電燈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整個村子沐浴在神圣的燈光里。合閘后，他忘了白天，忘了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燭夜，忘了那些賀喜的親朋好友，忘了村長千叮嚀萬囑咐要他早去早回。

　　他望著電盤出神。村里三多，老人多，光棍多，嫁到山外的姑娘多，他想改變這一切，他想帶動村民承包荒山，發(fā)展種植業(yè)，推廣養(yǎng)殖業(yè)，村里青年不再四處流浪，所有光棍都娶上漂亮的媳婦兒，他想縮短山里山外的距離，讓走不出大山的老人游長城逛故宮，他想做一個照亮人心的光明使者。

　　電視一片雪花，村長關(guān)了電源，要大家伙耐心等待。“高山快回來了，他回來咱邊喝酒邊看新聞，他會擺弄。合個閘這么費事，不等了，大家伙滿上！”村長離開硬板凳，向配電室那個方向張望，不見高山，便重新坐下，“國慶節(jié)通電，國慶節(jié)大閱兵，國慶節(jié)高山娶媳婦兒，國事，家事，天下事，大喜事，好幾喜臨門……”“在座的老少爺們?yōu)殡y得一見的好幾喜干杯，干它個四腳朝天，啊，杯底朝天，杯底朝天！”村長親自倒酒，“咱村沒栽梧桐樹，照樣引來金鳳凰，高山為全村青年爭了光，青年都要向高山學(xué)習(xí)，大家伙再干一杯！”喝悶酒的光棍老侄瞪了村長一眼，把酒杯使勁一蹾，張了張嘴，發(fā)癡，發(fā)呆，最后喘了口粗氣，低下頭，專心對付大碗雞、大碗魚、大碗肉，好像八輩子沒見腥葷，好像與村長老叔有仇，好像村長老叔的開場白不如放屁。

　　村長酒足飯飽，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回了家，高音喇叭破天荒安靜了一下午。一只雄鷹在村子上空盤旋，長嘯。誰家生孩子了？嬰兒的第一聲啼給山村帶來生氣，延續(xù)生命壯美，一如連綿群山。

　　天完全黑了，電視機(jī)歇臺了，幾個半大小子戀戀不舍，在院子里吵吵鬧鬧，等新娘掀柜子拿餅干，興許再拿幾頁燒餅。餅干又香又甜，燒餅又薄又脆，這些誘惑讓他們遲遲不肯離開。“真的沒有了。”高山攤開手，一臉歉意，“回家吧，別耽誤明天上學(xué)。現(xiàn)在有電了，村里哪天辦食品廠，管你們吃夠。”半大小子們信以為真，高山會搞對象，家里有電視機(jī)，管電，說話保準(zhǔn)算數(shù)！

　　關(guān)好院門，高山也有些倦了。母親的關(guān)節(jié)炎越來越厲害，強忍疼痛忙這忙那，兩腿更加腫脹，已無力支撐夜色的沉重，所以早早進(jìn)了西屋。父親在屋門口蹲著，抽完一袋煙，磕煙袋鍋子，鞋幫蹦幾個火星，一閃即逝。

　　高山覺得對不起父母，自己結(jié)婚娶媳婦兒，母親去縣城撿了半年垃圾，父親賣了一群羊，求親告友，這才制家具，風(fēng)風(fēng)光光辦了酒席。高山覺得更對不起媳婦兒，跳個窮坑，填打工積攢的錢不說，還被娘家罵，什么下賤、不知好歹、不知羞恥、不要臉，人家圖啥呢！“歇著吧。”父親強作歡顏，用煙袋指指貼著大紅喜字的窗戶。媳婦兒正擦眼抹淚，她說想媽媽了。

　　二、

　　高山的媳婦兒……唉，一個月多點就呆不下去了，啥事啊！窮山惡水，麻雀都得飛，養(yǎng)鳳凰，甭尋思！

晚飯后，不少人聚在路燈下，七嘴八舌，見高山去配電室，都住了口。

　　村長聽到這些議論，似乎比高山還臉紅，還窩囊。痛定思痛，他決定讓賢，他早就看好高山。那天跟鄉(xiāng)長私下提過，鄉(xiāng)長當(dāng)場表態(tài)：你那窮山溝，誰治理都一樣。村長揣了兩瓶老白干，去高山家，安慰高山，勉勵高山，做高山的思想工作，勸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化悲痛為力量，把握機(jī)會，振奮精神，以最快的速度摘掉全國貧困第一村的帽子，栽楸樹、白果樹、黃楊木樹，值錢的樹都栽，引不來金鳳凰，引群大雁也行。

　　“叔啊，人，怎么說變就變呢？”高山和村長碰杯，“長痛不如短痛，早走也好，又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不麻煩。咱這條件，也確實委屈人家。”“對呀，人家沿海，靠水吃魚，咱靠山吃野菜！你別說，野菜比大魚大肉強，常吃野菜長壽！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兩萬五千里長征，野菜占頭功！咱今天，萬里長征第一步！”村長岔開話題，一揚脖子，酒杯咂得嗞嗞響，夾一筷子野菜，細(xì)嚼慢咽，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叔啊，你說全國最貧困村，第一村，不可能！咱這野菜大城市都爭都搶，近水樓臺先得月，咱隨時嘗新鮮，還不花錢，全國最貧困村，第一村，這話說得！正數(shù)倒數(shù)，反正第一，物以稀為貴，物極必反，物競天擇，物是人非，物……”高山喝干杯中的剩酒，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物，趕緊拿酒瓶，先給村長倒，自己再添滿。苦味兒久久不散，村長怎么就好這口？怎么就愛吃苦？“吃糠咽菜，豬都不長膘！不吃救濟(jì)糧，吃你個頭啊？”村長大搖其頭，“想這物那物，難，難，難！國家富強了，咱跟著享福了。你看，這電燈多亮，你敢說不托國家的福？”村長說著說著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老少爺們吃國庫糧，愧對國家，愧對國家啊！好容易來個俊媳婦兒，跑了！高山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領(lǐng)著大家伙，干，干，干！變，變，變！叫那鳳凰飛回來，最好領(lǐng)二十個大鳳凰，小鳳凰！咱村大光棍，小光棍，正好二十，一個不缺，個個有份！”

　　高山心里一痛，低下頭，媳婦兒怎么映在酒杯里？村長醉了，高山也想醉，心里卻越來越清醒。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高山流水，順其自然，因勢利導(dǎo)，事在人為……靈光一閃，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高山走馬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把火燒疼了鄉(xiāng)長的屁股。“你說什么？請電視臺記者？報道全國貧困第一村？你腦袋進(jìn)水啊？家丑不可外揚，國家的頑疾、污點，你光彩啊？高山啊高山，你叫我說你什么好！”鄉(xiāng)長拿毛巾擦汗，“這是個經(jīng)濟(jì)問題，更是個政治問題，電視臺敢不敢曝光還兩說。不過，你說得有一定道理，我馬上匯報縣里，縣里批準(zhǔn)，我會立刻通知你。”

　　沒多久，電視臺派來記者，很快，全國貧困第一村傳遍五湖四海，慕名前來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國家發(fā)改委和旅游局對第一村高度重視，派遣官員實地考察，陪同的縣長鄉(xiāng)長嘴不合攏，不知是哭是笑，是悲是喜。

　　電視這東西確實神奇，紀(jì)錄片里，那些草啊，樹啊，野花啊，小鳥啊，就連薄薄的山霧都那么輕那么柔那么美，難怪外國佬被吸引，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有的居然帶著翻譯。老外們與村民同吃同住，臨走留下可觀的一筆錢，不許村民拒絕，離別時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的樣子叫村民的眼睛都濕了。

　　又是國慶節(jié)，一條公路連接山村，山村點燃了鞭炮，山村興起了“農(nóng)家樂”。

　　三、

　　五年后，山村變成了度假村，二十個光棍也都有了孩子，唯獨高山不近女色，一心撲在事業(yè)上。村里購買了旅游車，最近又跟北京某旅游公司合作，本村六十以上老人可免費去北京旅游。老村長領(lǐng)隊，別的不稀罕，只想捎回幾箱正宗北京二鍋頭。去商場買酒，他看見高山的媳婦兒，高山的媳婦兒挽著一個洋人的胳膊，似乎比以前漂亮，可笑起來眼角皺紋很深，像魚刺。

　　老村長如鯁在喉，他咽口唾沫，摸出手機(jī)，猶豫幾分鐘，又把手機(jī)放兜里。

　　抬起頭，高山的媳婦兒早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