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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鏈般的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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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耕石 發表時間:2015-11-02 12:51:53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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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文章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個性鮮明,在生活實踐,情感實踐中有獨特作風的小姑娘形象,并且有出手如風。疾惡如仇的特點。深層意義上,展現了一個不真的社會對一些弱勢群體的扭曲,以及他們扭曲后,特有的適應與抗爭的方式,有點趨同一種沉默的反抗,更多的是一種悲涼的彌漫。對話較精準,富有地方特色,但某些比擬趨于泛泛。主題倒是很好得以烘托與展開,在一些冰雪的悲涼里,有些活力,有些自由,但最終還是呈展鏈式的扭曲復雜,誰也無法逃脫生活慣性的賜予。問好作者,期待更多佳作。

    【一】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早上還是多云的天氣,到了傍晚西北風一吹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如絮如棉,把個郊野鋪蓋得鵝絨毯子一般。

    夏幼巖走在田埂上,踩出歪歪斜斜的腳印,遠遠望去好似一條鎖鏈。北風卷著雪花,戲弄著她水羅卜般紅潤的臉頰,飛雪繚繞著她修長的身姿,雖然穿得有些臃腫,仍然顯得楚楚動人。

    忽然,遠處傳來了鞭炮聲,劈劈啪啪響個不停。新年早已過去,想必是誰家有紅白喜事,抑或八十歲老壽星正在接受兒孫門的拜賀?但那凄楚的嗩吶聲夾雜著沉悶的喪鼓,使夏幼巖的眼前交替地出現了一位瞑目老嫗蒼白的面孔和一位瘦骨嶙峋老漢僵直的身軀。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腳心到手心穿透的涼,苗條的身子也如雪花在抖動,小挎包掉落在地上,她貓腰去撿,一頭栽倒在田埂下。

    她誤了搭回城的末班車。

    該死的沈湘飛,不該他來接他偏來接,該他來接他卻不見人影兒。就在今年過春節,他作為家里的一位“嬌客”來家“團年”,雖說冷冷清清,卻也喜喜慶慶,夏幼巖一時高興,把一個剛撈起鍋的肉丸子丟進口里,牙沒碰著先燙了舌頭,嘴一張,滾燙的肉丸子又掉進油鍋,濺起的油花把沈湘飛的右手燙起了兩個燎泡。沈湘飛用嘴吮著傷處,嘟囔一句:“你吃了去死呀!”這還了得!大過年的圖個吉利,你怎么咒我死?沈湘飛的話剛落音,夏幼巖舉手就是兩紀耳光,一反一正,既響亮又清脆,就像那騰空升起的二踢腳。她打完他,旋即走出家門,那心情只恨中國沒有圣母院。可是大年初一,沈湘飛不得不騎著自行車去接她,不遠二十里路來到郊區養雞場,已經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傻乎乎的怪可愛。她給了他一個愜意的笑,沒事了。

    今天他死到哪去啦?

    她頂風冒雪往前走,越發顯得倉皇,走上大路進了市街,早已經是華燈高照,夜幕沉沉。

    “巖巖!”身后有人喊她,聲音特熟,扭頭一看是屈重九。見鬼!摩托車停在了身邊怎么連一點聲音都沒聽見?看樣子他是打獵遇上了大風雪,在路燈底下想獲取一只小獵物。

    “我不認識你。”她警惕起來,手伸向小挎包。

    “得了吧,光屁股都讓我看見啦,只差沒攏堆兒。”看起來他并沒有惡意。

    “喔,想起來了,你的‘月亮’撈起來了吧?”她高挑柳眉盛氣凌人。

    “撈個屁!”

    她在笑,兩個酒窩特別顯眼。

    “天下的女人沒見過像你這么缺德的。”

    她吹口哨,小肩頭一顫一顫的。

    “聽說你招了‘駙馬’?”屈重九繼續說。

    “應該叫‘駙馬爺’!”

    “可讓我向我媽媽怎么交代?她安排你在幼兒園工作,又把你培養得出人頭地……”

    “我又不是花瓶,做你家里的擺飾?”

    “你溜之乎也總應該跟我媽媽打個招呼吧?”

    “替我向你媽媽倒個歉。說完了嗎?我可是又冷又餓。”

    “說真的,沒見到你我宰了你的心都有,見到了你我又沒轍了。得,讓我再送你回一次家,”他把摩托車的后坐一拍,“上車!”

    “不怕我背后捅你一刀子?”

    “我想不會吧?”

    “算了吧屈重九,你我根本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同路不同路,她自己也糊涂,其實她和屈重九在一起最愜意。就在她和沈湘飛確定關系之后,還做了這樣一首懵懂糊涂的琵琶詞:

    太陽依山影依樓,人依窗扉理烏秀。

    朦朧雙眼望阿九,心潮如涌思如稠。

    鸚鵡泣啼回梁繞,水銀湖影牽魂游。

    莫道人間有紅豆,欲種欲摘摘又丟。

    人生如夢夢難醒,意冷神灰心如囚。

    春蠶吐絲絲有盡,未卜成蛾幾多愁。

    薄霧輕煙隨風去,恩愛情恨付東流。

    人生若果有來世,何必今生手牽手。

    忽聞窗下腳步聲,為何踽踽往前走?

    請抬頭,讓我向你招招手;

    莫抬頭,怕我淚水忍不住地流。

    她坐下來,撫玩琵琶,曲調激昂幽怨,娓婉深沉,抒發著她紊亂的心曲,隨唱曲詞《空煩憂》。

    生活對夏幼巖來說總是充滿戲劇性,悲悲喜喜無個定常。那年不知她怎的又由一家“公司”走進了一家“中心”,這家科技圖片彩擴中心展現了一個八十年代五彩繽紛的女人世界,百媚千嬌,千姿百態,活脫脫的要數這里的營業員夏幼巖了。

    “這張照片好像你!”一些不懂科技不買照片也不照彩照的嬉皮少年常來光顧。

    “是嗎?買回去當圣母供著,保佑你不得相思病。”她很能應對。

    “你要照這樣來幾張,保準更刺激。”這些青年指指點點。

    “你有本事弄幾個拉開架式,我準去你床上照好看的。”她也什么都不在乎。

    有一天竟有一位老年人來湊熱鬧:

    “小同志,我這張彩照沒照好……”

    “那是你的眼睛壞。”

    “我才配的老花鏡……”

    “拿回去登個征婚啟事,保險招個仙女來。”

    “哎?你這個丫頭怎么沒老沒少?”

    “哼!也不看看你那章法!”

    屈重九正在看熱鬧,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喂,妞兒,看看咱哥們兒的‘章法’怎么樣?”

    夏幼巖的心里一“咯噔”,這個人她沒見過,不知是他沒來過還是她沒注意過,或者是攪和的人多了她無暇顧及。她低頭掃視了一下柜臺,寥寥無幾的幾張男士照片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她朝他莞爾一笑,那聲音既嫵媚又挑逗不知是首肯還是諷刺:

    “嗯,畫瓢遇上個葫蘆,不知內瓤啥德行。”

    “想看看嗎?”他做了個欲解扣子的姿態。

    “回家給你的老娘看,想看哪兒看哪兒。”說著她眉毛一挑扭身就走,屈重九一把拉住她的光膀子:

    “喂,你這個死丫頭還真他媽的沒老沒少!”

    夏幼巖的反應閃電般的快,還沒等屈重九的話音落她伸手就是一耳光:

    “欺到老娘的頭上來了,怕你起早了!”

    “你他媽的才起早了,也不看看老子是誰?”

    “天王老子又怎么樣?”

    屈重九伸過來另半邊臉:

    “這邊再來一巴掌,好成對成雙。”

    “我要是不打呢?”

    “還你一巴掌,也能成一對鴛鴦。”

    夏幼巖甩出嫩筍般的手指,像射出去的一排子彈,離屈重九的臉只有半指遠又反彈回來。她高揚起那只手,在空中做了個“拜拜”的動作,走了。

    屈重九一撐柜臺跳了過去,夏幼巖早已不見了人影兒。經理趕出來,認識,屈重九算是吃了個啞巴虧。當他憤憤地走出門來剛要跨摩托車,腳邊飛過來一個小紙團,他撿起來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水中撈月亮,只要你敢較量!”

    他倆果然較量了一年多,昏天黑地紅男綠女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使夏幼巖懵懵懂懂昏昏噩噩地闖入了一番“高層次”,到頭來屈重九還是落得個“水中撈月”,一場空。

    【二】

    夏潤涵依門翹首等待女兒多時了,見女兒遠遠地走來忙上前去拉她的手,誰知夏幼巖把頭一甩和母親擦身而過。來到屋里她把挎包往椅子上一摔,沒好氣地脫掉外衣胡亂丟在墻角,脫掉鞋襪用干毛巾擦了擦腳扯開被子蒙頭就睡。

    “媽媽給你下碗面吃好嗎?”母親有點戰驚,來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問。

    夏幼巖翻了個身,把臉朝向墻。床頭靠墻的那個角上平放著一只琵琶,那是爸爸留給她唯一的財產。

    那年頭興打人,有些人不打人活不出來,也有的人不挨打活不過來。爸爸是“封、資、修”全料貨,打死打傷活該。媽媽熱愛文藝但不敢搞文藝,那時候還不知道會挨打但學了工科,結果還是排行“老九”。

    那年小幼巖才五歲,個頭剛比八仙桌子高。爸爸遍體鱗傷腰斷骨折躺在床上,媽媽成天在廠里寫檢查做交代還要“早請示晚匯報”。

    有一天小幼巖喂爸爸吃藥,剛剛雙手抱著水瓶往杯子里摻了熱水準備給爸爸端過來,突然門外闖進來一個穿綠軍裝的“大人兒”和兩個既穿軍裝又戴紅袖章的“小人兒”,不由分說將爸爸拖出了門外。

    “藥!藥……爸爸的藥!”小幼巖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握著藥片哭著鬧著跟著趕,“爸爸,爸……媽媽說要按時吃藥!您不吃媽媽要打我的……”

    爸爸怎么就再不回來了呢?

    記得那是一排大房子中間的一間小房子,爸爸剃著光頭,胡子刮得光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睛里透著神圣的光,慈祥的光,淚花里映出了一道銅墻鐵壁,也映出了一座花園。就在這雙眼睛里,她吃得香睡得甜,天不怕地不怕,無拘無束地和大人嬉戲打鬧,無憂無慮地在花園里翻筋斗,任性地踐踏草坪上的每一根小草,隨心所欲地摘花壇里的每一朵小花。她天資聰穎,生性活潑,自幼和爸爸學唱歌、學跳舞、學畫畫、學彈琵琶。可是那天爸爸向她伸過來一雙大手,媽媽緊摟著她,眼看著爸爸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什么字,爸爸就這么“死”了。

    夏幼巖成了野孩子。自從她上小學那天起,就專愛和男孩子挑“武斗”。看見誰像逮她爸爸的“小人兒”或長的像那個“大人兒”,她走上前去就給人家一冷拳,看見小點的就是一個冷絆子,絆倒了人家騎在身底下就打。當然每次都是她吃虧,吃了虧還被人家上門來告狀。

    媽媽把她鎖在屋里拴在窗欞上,一邊數落著哭一邊用細條子刷她,聲聲淚淚抽的是女兒的身,疼的是自己心上的肉。小幼巖無聲無淚,緊咬牙關,在心里默默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媽媽放了她,她就去找那個告狀的男孩子,千方百計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心里也在默默地數著:“……五、四、三、二、一!”,打一下問一句:“還告不告!還告不告!”

    學校把她送回了家,媽媽只好成天把她鎖在屋里。

    她又變成了乖孩子。只要媽媽每天早晨把菜買好,無論回來的早遲到家里準有一口熱飯吃。可是那天晚上,媽媽回來鍋里沒有熱飯水瓶里沒有開水早晨買回來的菜是什么樣此時還是什么樣。媽媽抬頭一看,窗欞被砍斷兩根,她即刻明白了,懸浮的心“嗖”地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她急忙跑進里間屋,看見女兒躺在床上蒙頭大睡,墻角胡亂堆著臟衣服,那上面不是污泥和濁水,而是斑斑的血跡。夏潤涵呼啦一下揭開被子,床上一個赤條條的血人兒。媽媽抱起了她,想往醫院里跑,可夏幼巖緊緊地摟住了媽媽的脖子,凄婉地對媽媽說:“媽媽,我好想爸爸、好想爸爸、好想爸爸……”

    不久她去了省城的姨媽家。

    那是一面很大的湖,明朗如鏡,不知從何年何月起人們都稱它“水銀湖”。其實這“湖”和“水銀”風馬牛不相及,原是一片沼澤,后來因建“學院區”人們對淤泥做了清理,誰知淤泥底下竟是一層五光十色的鵝卵石。起先人們稱它“五彩湖”,引來了山泉的清水種植了林木,形成了秀麗的湖色風光。有一天人們發現,白日中天湖水碧波粼粼,從湖底反射上來的彩色光芒在沸沸揚揚冉冉上升的水汽里竟出現了光怪陸離的彩虹。人們紛紛來看,只要看看天空再看看湖面,眼前憑想象便會出現各色各樣的“魔影”,于是湖水便成了“水銀”,五彩石便成了“朱砂”,同學們教師們每到了節假日或休息時,無不愿意投入它的懷抱,不會游泳的女孩們,也都脫掉鞋襪卷起褲筒走進湖水里去摸石頭。不久人們又發現,在這五光十色的彩石中竟有不少千奇百怪的瑪瑙石……

    “阿毛,到這兒來撿。”

    夏幼巖到了姨媽家便有了阿毛這個小伙伴。那天只有他倆在湖邊玩,夏幼巖好開心,她任性地撿石頭,哪一塊都舍不得丟,索性脫掉汗褂來兜著。

    “就來!”阿毛淌水走過來。

    “你看我撿了好多好多。”她好不得意給阿毛看。

    “你撿的都不是瑪瑙石。”他那么認真。

    “就是。”

    “你那不是,我這才是。”

    “我說是就是。”

    “真的,你那不是。”

    “就是!”

    “啪!”隨之一聲脆響,一顆銀杏般大小的彩色石子在阿毛的臉上來了個滿臉花。

    阿毛逆來順受已非止一日,自從他生下來就是雙料的“崽”,父親的“畏罪自殺”更給他增加了背負的重石,他默默地度著少年,只和母親學為人學知識。原來知識對女人來說還有一種特異的功能,那就是抑制眼淚。阿毛受母親的熏陶漸染從小就不會哭,也不會笑,見母親為自己帶回來一個聰明伶俐的小表妹他才知道怎么笑,但仍不會哭。

    “哈哈哈……”夏幼巖第一次嘗到惡作劇的甜美滋味,跳躍著拍手道,“看你的臉,才是一塊極大極美的瑪瑙石,我就要這一塊!”說著她親他的臉蛋兒,倒也使阿毛受寵若驚。

    當太陽又把湖面映出“水銀魔影”的時候,阿毛一手提著表妹的石子兜,一手牽著表妹的手走回家。姨媽見阿毛鼻青臉腫嚇了一大跳,還沒等她開口問,小幼巖先聲奪人地嘟囔著小嘴說:

    “姨媽,阿毛好不聽話,我讓他在這邊撿,他偏在那邊撿,要不是我去拉他,他準會淹死的。”

    “哎,多乖巧的孩子,多可憐的孩子,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姨媽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感嘆。

    【三】

    夏潤涵摸了摸女兒的頭,沒發燒。看樣子她今天使小性子不單是在雪地里摔了跤,她有心病,又犯了。夏潤涵決定給沈湘飛打電話,好讓他到家里來給自己壯壯膽。

    沈湘飛是她辦公室里的大學生,一位礦山工程師的兒子。他分配到這個城市里來一個人生活太單調,就稀里糊涂地卷進了這豐富多采的一家子。

    那天晚上看電視,據說節目很好看,彩電放在夏幼巖的屋里,為了讓她在床上看著舒服,電視機和墻偏轉了一個角度。沈湘飛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離床近了點。夏幼巖甩腿坐在床邊上,床又高了點。雖然她腿長,時間久了還是不自在。于是她索性甩掉拖鞋把一雙赤腳不高不矮不遠不近穩穩當當舒舒適適踏在了沈湘飛穿西裝短褲的大腿上。

    這是一雙典型少女的腳,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從小打慣了赤腳的兩只腳掌平展得像一對小舢板;修長的足趾從小到大排列有序錯落有致又像五雙滑動的槳;光滑勻稱的指甲連最不容易長好的小指甲也像嵌上去的一顆小玉石。不管她愛穿高跟鞋還是不愛穿高跟鞋足趾與足趾之間都無拘無束,炸開來就像兩把小折扇,大趾與小趾之間橫向展開能夠形成一百二十度,縱向翻騰也能夠達到一百二十度。

    你把雙腳放在人家的大腿上也就是了,可她偏要動彈。沈湘飛只覺得大腿被抓撓得癢癢的,雙目從電視屏幕上移下來。屏幕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沈湘飛還以為是從屏幕上飛下來的兩只小天鵝。他伸手捉住它,天鵝仍在那里飛翔。他撫摩它的羽毛,天鵝似通人性。他順著羽毛往上捋,天鵝把他帶入仙境。綢裙似彩霞,使他猶如在彩云上飄。他一時間魂不守舍,緊緊地摟住了那兩根擎天玉柱,以為這樣很安全。

    忽然,他從云端掉下來。那兩根玉柱一曲一伸,把他連人帶椅子一齊瞪翻在地,不過沒有再踏上一只腳。

    “你無聊!”夏幼巖簌地跳下床,如一把兩腳圓規牢牢地插在地上。

    夏潤涵正在隔壁寫論文,聽見隔壁一“轟隆”,急忙跑過來一看,瞠目結舌老半天才問出一句:

    “你……你們……這……這是怎么啦?”

    夏幼巖像個沒事人兒:

    “什么怎么啦?我早說過這把椅子坐不穩人了,也不找個人來修修。”她俯下身去扶起沈湘飛,哄小孩似的,“噢,摔疼了吧,我媽早讓人修椅子就沒這事了。”

    沈湘飛又能說什么呢?只好說:

    “我回去了。”夏潤涵走后他才說。

    “說說話嘛。”她腮幫子里像塞了兩團棉花,酸不溜丟的。

    “不了,以后再說吧。”

    “那好,你要有本事,走出這間屋子再別走進來。”

    “可以。”

    “不過,憑我的經驗,想讓誰神不守舍——只要我高興。”

    夏幼巖和屈重九玩得正熱乎忽然吹了。她和他從無諾言相許,又無情債所欠,只是一比一的花錢,一比一的玩,一比一的胡攪蠻纏,一比一的窮開心。香餌般的幼兒園園長不當,古德拜!

    她和屈重九共同調教過一對八哥,錢各一半,每人一只,這時還掛在窗口上。那天夕陽斜照,天空布滿了彤紅的彩霞,八哥見很久沒人來,自個兒學舌:“重九來啦,重九來啦。”

    夏幼巖正坐在床邊上擺弄琵琶,聽見八哥叫,輕輕地放下琵琶,款款地移步窗前,愛撫地撫摩它的羽毛。八哥受寵若驚,歡愉地在架子上跳躍。夏幼巖用食指勾住鏈子,一環一環地往手心里綰,綰著綰著鏈子沒了,八哥被拉緊,夏幼巖用手掌抵住架子,大拇指突然一使勁,那八哥慘叫一聲腦袋便耷拉下來。

    夏幼巖含著微笑,憐憫地雙手捧著八哥,把它高高地舉過頭,瞑目給它祈禱。良久,她十指一張做了個“放生”的姿態,豈知那八哥不往天上飛,卻偏往地上掉。

    第二天她就倒了床,又是那種神智昏迷的病,沈湘飛看在夏潤涵的份上不得不來看她。

    夏幼巖仰臥在床上,首先看見的是那雙腳,天鵝般會飛的腳,舢板般會游弋的腳,只是現在它不動彈,像昨天那只八哥怪可憐,要是能像那天一樣地動起來,說不定又會引起自己魂飛魄散。還是那條裙子,遮不住擎天玉柱,要是那天這樣修長也許他能上天。小胸脯從前沒注意過,此時有輪有廓,一起一伏宛如在大海隨波逐浪的兩座小島。小肩頭溜溜地圓,看上去很好看,此時也和小胸脯用同一個頻率起伏著。他從沒仔細看過她的臉,此時雙眼緊閉著……

    “嗯——”她醒著,從鼻孔里發出的聲音,“來啦?”腮幫子鼓了一下,“坐吧。”嘴角里吹出來一股輕風。

    沈湘飛怯怯地坐在床邊上。

    “假正經!”

    “好點了吧?”

    夏幼巖忽地坐起來,用修長的兩條胳膊給沈湘飛的脖子上緊緊地打上了一道箍。

    “哈哈……”她似一種獰笑,更似一種輕佻,使勁地往自己懷里拉沈湘飛:

    “怎么不過來呢?”她問

    “誰還敢哪?”

    “那就掙脫呀。”

    “碰著你又不得了。”

    “喏喏喏,這可不像個男子漢,只有這么點膽兒!”

    “別胡鬧!”他犟著脖子。

    “別生我的氣,我這個人就是愛開點小玩笑。”

    “簡直是惡作劇。”

    “此話差矣,這叫生活快節奏。”

    “你很會捉弄人。”

    “講個故事你聽好吧?”

    “不外乎小貓小狗、小山羊小猴子之類,只能哄哄幼兒園的小朋友。”

    “你是我的大朋友,當然講真格的。”

    “也不聽。”

    “那我就不放你,等著聽你喊。”

    “那好吧,可不能亂說。”

    “說的是:大凡中國,人有十億,姓有百家。細琢磨起來不外乎兩大姓氏,一個姓賈,一個姓莊。論起名字來也不過兩個,姓賈的叫賈正經,姓莊的叫莊德相。兩大姓氏結為秦晉,我是莊門賈氏,你是賈門莊氏。怎么樣,夠水平吧?”

    沈湘飛笑了,她也笑了。

    “很難相信,你和屈重九……”他放松了自己的脖子。

    “快別說。”她反而摁住了他的肩膀,信口給他讀了《樂府》里的一首詩:

    碧玉小家女,

    不敢貴德攀。

    感郎意氣重,

    遂得結金蘭。

    自此他成了她家的“嬌客”,這一對生生死死的小戀人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裝門假氏和假門裝氏。

    【四】

    外面的雪下小了,稀稀落落的雪粒在路燈光里晃蕩,像是誰從高層建筑上撒下來的細鹽粒。

    夏潤涵走進一家店鋪,揣著一顆忐忑的心給沈湘飛打了電話。沈湘飛不在廠里,她怏怏地走出店鋪,一眼看見路對面一根電線桿子的后面閃了一下屈重九。母愛的本能使她心上扯緊了防衛的那根弦,又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趕。

    正在夏潤涵打電話的這個當兒,沈湘飛和她走錯過了。他來到夏幼巖的房間里正好她翻了個身,見沈湘飛進來她又把臉扭朝墻。

    “我是準備去接你的……”他坐下來想解釋。

    “別說了,我媽不會讓你去的。”

    “別這么說,巖巖……”

    夏幼巖扭回頭,從被子里伸出來一條長胳膊,親昵地拉住了沈湘飛的手。她像想哭,又像想笑,嘴角上掛著凄惻與譏訕交織的輕藐。酒窩深又圓,仿佛用尖刀刻出來的邊緣上帶著輪廓分明的線條。尖下頦還掛在孩子般的臉上,女孩兒頸項稍長和鼻梁略高把整個容貌都烘托得格外嬌好。皮膚略微黑,慵懶地躺著恰似那輕妝淡抹的素描。眼睛好像剛剛用清水洗過,深邃得象大海,使沈湘飛探不透也摸不著她的心底究竟有多少瑰寶。

    他愛這張臉,不知有多少次他想親親這張臉,但自那次機會錯過他再也沒有能夠挨挨這張臉。 

    “湘飛……”她的聲音如乳燕呢喃。

    “嗯?”一聲輕應吹散了他的遐想。

    “在想什么?”她又如秋蟲振翅。

    “整個心都掉在了你身上。”沈湘飛說。

    “算了吧,與其說你愛我,倒不如說你更愛我媽媽。”

    正在這時夏潤涵走進來,見沈湘飛坐在屋里又驚又喜:

    “湘飛,你來啦?”那聲音流露出殷切。

    “噯,”趨散了他內心的委屈,“您上哪去啦?”

    “我正打電話給你,打了幾次你都不在。”

    夏幼巖呼啦一下掀開被子,霍地坐起來,圓瞪著兩只眼睛暴露出厭惡和敵意的目光,聲色俱歷地大聲喊道:

    “告訴你們,那個倒霉的養雞場我也不干啦!”

    “巖巖,你又怎么啦?”沈湘飛驚異萬狀。

    “今晚沒處睡,要是有處睡我何必回來?”

    “說的也是,”夏潤涵憑著一顆母愛的心補了一句,“外面下這么大的雪……”

    “正好湊合你們兩個親親熱熱地享受‘母子之情’是吧?”

    說完她胡亂穿上衣服拎起椅子上放的那個小挎包氣沖沖地奪門而去,偏偏遇上了屈重九。

    屈重九越想越不是滋味,那天他和夏幼巖玩得特開心,怎么吹燈拔蠟還要“掀高潮”?

    那天他照常到幼兒園接她,她說她不想回家吃晚飯,二人就到市內最豪華的一家賓館的西餐部進了西餐。餐畢她說就在音樂茶座里聽聽新歌星的演唱。聽了一小會兒她說他們唱的像鬼叫,不如到他家里去聽他彈吉他。他特地為她彈唱了一首新練習的《讀你》,她聽了沒表示高興還是不高興,走到陽臺上去逗八哥。屈重九的媽媽也很喜歡她,走出來陪他倆。陽臺的一個角上放著一只很大的鳥籠子,但里面沒有鳥。她問媽媽別的籠子里都有鳥這只籠子里怎么沒有呢?媽媽給她講了“相思鳥殉情”的故事,她聽了很感動,但沒流淚,只在遐想。天不早了她要回家,屈重九騎摩托車送她,剛發動起車子她又說不想回家了,想讓他用摩托車帶她兜兜風。他們沿全城兜,幾乎瘋遍了每一條街道。最后來到了鬧市區他問她:“下一個‘節目’怎么演呢?”她說去跳舞。那天她特來勁,幾乎不顧一切,跳“探戈”時她說:“要做出防止情敵突然行刺的動作,他們不懂。”于是她教他怎樣聳肩,如何甩頭,把擦身而過的每一對舞伴都當作他倆的“情敵”。下一曲是“桑巴”,她完全甩開他,旁若無人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如癡如狂使得舞池幾乎成了她的獨舞表演。舞曲終了她拉著屈重九就跑:

    “趕快逃,‘情敵’向你來‘行刺’了。”

    “怎么回事?才跳了兩個。”屈重九情猶未盡。

    “下一個曲子就沒有你跳的份了……”

    “又去哪兒?”

    他又帶她到江邊上去“透空氣”。

    那天的天氣特別晴朗,皎潔的明月高高地掛在天空,美麗的銀光傾瀉在寬闊的江面上,他聽見了小夜鶯甜美的歌聲在歌唱愛情……

    哦,原來是她那嘹亮的歌喉在唱意大利德里戈的小夜曲,那歌聲自月光中飄來,自江水中飄來,自夏風中飄來,自甜蜜的愛情中飄來……

    “我終于懂得了愛情……”他美美地說。

    “你根本沒有愛情的細胞。”月光中她的微笑更甜美。

    “結婚吧。”他向她請求。

    “誰跟誰呀?”

    “當然是你和我。”

    “我根本沒有和你談戀愛。”

    “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等到我的‘月亮’撈上來。”

    “一開頭你就說‘撈月亮’,怎么撈法?”

    “走啊,跟我去,我教你。”

    “好嘛。”

    “不過,撈得起來算你的,撈不起來各走各。”

    原來是深更半夜到“前湖”去游裸泳……

    沈湘飛追夏幼巖跑下樓,不走前街走后街。她家住的樓房不久前還是郊區,新近才成了偏僻的市區,但樓房高坡的后面仍然是農田。

    這個城市里有四個湖,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其中的兩個不敢和武漢、杭州的“東湖”、“西湖”相媲美,便稱“后湖”和“前湖”。這“后湖”最近,那“前湖”最遠。其實那“前湖”雖不敢和杭州的西湖相比,卻也是湖水明凈、岸柳成蔭、涼亭花榭、石椅長廊,堪稱使游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的地方,只是路途遙遠,夜間也只好空對明月。這“后湖”就不同了,直到如今還是一個養魚池,池邊雖然沒有柳陌亭榭坐的地方,但附近桃梨柑橘、油菜花香,別有一番田園情趣,卻也是人們晨昏閑步、談情說愛的大好去處。夏幼巖的家翻下高坡就是“后湖”,所以屈重九和沈湘飛都同她到這里游逛過。

    這時的雪全停了,云層綻開了縫隙,透出了清冷的月光,雪光反照,天地間一派融融銀輝。沈湘飛沿著夏幼巖的腳印走,快要追上了,不由得寒毛倒豎。他覺得前面是一個龐然大物,是冰河是高山,甚至是魔獸,使他怎么也挪不動腳步。

     

    【五】

    那還是夏幼巖同沈湘飛“結金蘭”不久,她確實是病了,好了以后夏潤涵為了讓她散散心,同時也想讓沈湘飛回家看看,就建議他倆到礦山去走走。

    時值仲夏,夏幼巖身穿一件鵝黃色淡雅的連衣裙更顯得風姿卓約。來到礦山赤日炎炎,沈湘飛無法不欣賞她的美:飄動的衣裙如逢露的梨花,修長的身材似含苞的玉蘭,款款的蓮步就像池中隨風輕搖的荷花,嬌媚的臉蛋更好比冰川雪地里開出的一點紅梅。

    他倆翻過一道山梁,面前山巒重疊、深遠無邊,如果沒有運載礦石的汽車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行駛,誰也想象不出在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怎能讓人活出來,只有那遠山深處掩映著的數幢紅磚樓房和幾叢灌木被驕陽照射似林似蔭,方使夏幼巖相信這里也是人們生活和居住的地方。

    “這里真是美極了。”夏幼巖賞心悅目,一副溫文而雅的樣子。

    “你怎么凈說反話?”沈湘飛為家鄉辯解,“有誰見過礦山能夠成為旅游勝地的?”

    “你怎么對家鄉一點感情都沒有?”

    “也不能把糞土看出黃金來。”

    “我看不然。”

    “你怎么看?”

    “照我看哪,這些山包就是荷花池。”

    “又來啦。”

    “不信你看,”她把手一揮順口念出兩條對句來:

    荷葉疊疊百重浪,

    楊柳垂垂萬枝搖。

    沈湘飛看了一會說:“這‘荷葉’倒也勉強,這‘楊柳’從哪來的?”

    夏幼巖用手指著那山包上被烈日照射的騰騰熱氣:“你看,那熱氣是怎么冒的?飄飄逸逸、搖搖擺擺,不像柳梢在搖動像什么?”

    “哦,”沈湘飛恍然大悟,但仍有異議,“就算你說的對,這荷葉重重怎么是‘百重浪’,用‘千重浪’不更好嗎?”

    “這你就不懂了,這‘百重浪’正應著那‘百葉窗’,別說看見,就是聽著都涼快,何必人云亦云?”

    “我沒有你那腦子。”

    “再說了,這礦山的寶藏不在面上,你說對吧?”

    “你的感情簡直就是一首詩。”

    “還記得吧,這里的冬天是什么樣子?”

    “大雪封山,路人皆無,北風呼嘯,一片凄涼。”

    “哎呀呀,怎么就激發不起來你對家鄉的感情?真拿你沒辦法!”

    “照你看呢?”

    “照我看哪,”她果然又合了兩句:

    幽徑隱隱千扉閉,

    白雪皚皚一點梅。

    “百、萬、千、一,原來這個‘千’字給這留著哪,一首絕妙的好詩。”于是他欣賞地念道,

    荷葉疊疊百重浪,

    楊柳垂垂萬枝搖。

    幽徑隱隱千扉閉,

    白雪皚皚一點梅。

    “我寫的可是一副對聯。”夏幼巖解釋說。

    “不一樣嗎?”

    “一樣是一樣,語調不同。”于是她念道:

    荷葉疊疊百重浪楊柳垂垂萬枝搖

    幽徑隱隱千扉閉白雪皚皚一點梅

    念完她補充一句:“我可沒有你那朗誦古詩的天才。”

    沈湘飛說:“被你挖苦慣了,我也不在乎,不過這‘一點梅’是那紅房子還是你?”

    “詩的意境在想象。”

    “不是對聯嗎?”

    “貼在哪呢?你的腦門兒上行嗎?”

    沈湘飛看著她孩子氣的臉,沁滿汗珠的額頭似流溪,溪邊飄著柳葉,柳葉的下面是清澈的泉,泉底下開放著荷花,荷葉覆蓋著皚皚白雪,烘托著一支嬌艷的紅梅在礦山里迎陽開放……

    他再也不能不找回失去的那個吻了,激情給了他勇氣。他的手臂剛剛摟住她的脖子,她驚慌地跳開身,慍怒地瞪圓雙眼,臉脹得通紅,顯出一副委屈得要哭的樣子:

    “對愛情一點也不知道珍惜!”她半嗔半責,“簡直是浪費資源。”

    沈湘飛討了個沒趣,垂下雙手低下頭,喃喃地自言自語:

    “真不知道你是個仙女還是個怪物,真假虛實讓人捉摸不透。”

    “好,好!”她一收惱怒的不悅,瞬息間變得像個頑皮的孩子,天真地拍著手跳躍說:

    “罵得真痛快,但只罵了一半。”

    “誰罵你啦?”

    “你唄,還有誰?一開頭就罵,以為我聽不出來?”

    “這可真是冤枉人。”

    “讓我替你把內心的隱秘全罵出來好嗎?免得擱在心里堵得慌,影響我們兩個人的感情。”說著她旋即呵成一首打油詩:

    尤物精靈一體,

    真假虛實難辨。

    惑亂人心有術,

    有意無意之間。

    念完她指著沈湘飛的鼻子說:“實話告訴你,我可真有這能耐。”

    屈重九繞著后湖徘徊,身邊再沒有夏幼巖,再不像往日同她一起漫步時那么甜美。云散了,風也息了,耳邊再飄不來那動人的小夜曲,但那白雪鋪蓋的結冰湖面上卻一直游動著一條銀亮的“美人魚”……

    他感到孤獨無助,只好跑到桃樹林子里繞著兩棵桃樹踩“8”字,把兩棵枯葉的桃樹圈在“8”字的兩個圓圈里,心里一個勁地念叨:“死木頭,死木頭”……

    屈重九只知道自己被夏幼巖整投了降,卻不知沈湘飛也同樣是如此這般……

    “我只允許你的心里有我,也只讓你對我的個性包容。”夏幼巖曾如此告戒過沈湘飛。

    “多么費解的告誡啊!”沈湘飛意識到自己的感情被愚弄,“難道她蠻橫的感情占有也能夠包容嗎?”他回想起了她對她媽媽,也回想起了她對他自己。

    【六】

    那天沈湘飛帶夏幼巖回到了礦山的家。妹妹很高興,喊了她一聲“小夏”,她便乜斜著眼睛望著妹妹,眼角掛著訕誚的笑。沈湘飛給妹妹買了一件連衣裙,晚上看電視的時候妹妹要試,說是不合適讓哥哥去退,就拉著沈湘飛和他們的繼母離開客廳,留下了沈湘飛的父親和他妹妹的男朋友小吳。

    夏幼巖訕然一笑,坐了一會也尾隨過去。來到沈湘飛妹妹的房門口,正看見她脫襯衣,里面是件汗衫,由于剛洗過澡,脖子很光潔,體態也很豐腴,沈湘飛的繼母很年輕,也很風韻,不知哪點惹惱了夏幼巖。

    “卑鄙!無恥!自私!無聊……”她在心中盡撿解恨的罵。

    恰巧沈湘飛的妹妹在穿連衣裙的時候裙邊又在腰間折住了,沈湘飛替妹妹拉了拉,繼母也來幫忙,無意間碰了一下沈湘飛的手,夏幼巖在門口跺了一下腳,輕輕地罵出聲來:

    “虛偽!欺騙!原來人都是禽獸,我怎么會生在這個世界上?!”

    但她沒動聲色,款步走回客廳,當著沈父的面把小吳的肩膀一拍:

    “小吳,電視里演的全是假的,走,我帶你去看真的去。”

    小吳對她不熟悉,對她的話也聽不懂,瞪著眼睛問:

    “你說什么?”

    “我可從來沒有觀賞過礦山的夜景,我想真的比假的好看。”

    “我替你去喊湘飛。”

    她一把拉住他:

    “不用你去,他正和他妹妹忙著呢。”

    說完就要回家。

    沈湘飛聞訊趕過來,一家人好說歹說沒有留住,硬是要半夜走回來,而且不讓沈湘飛送,不得已小吳只好用運煤的卡車把她連夜送回家。第二天沈湘飛趕回來,她又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那回事……

    如果那天能“包容”她,那么今天她把自己的親生母親弄的不尷不尬,是不是也應該“包容”?

    朦朧的月色輝映著白雪,沈湘飛和夏幼巖的距離越拉越大,他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覺得她便是這白茫茫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只有她自己,也只能“包容”得下她一個人。

    “夏幼巖!原來你也在游魂?”

    忽然,路旁那片桃樹林子里竄出來屈重九,夏幼巖正在前面走著,警惕地停住腳把手伸進小挎包:

    “怎么又是你?”

    “有緣分嘛,你說過。”

    “有什么事嗎?”

    “讓你把話說清楚。”

    “還有什么話沒跟你說清楚的呢?”

    “說你那撈‘月亮’,逮著你不行,逮不著你也不是,那天你為什么那樣整治我?”

    “哦?這個嘛,那天我告訴了你,天底下的月亮只有一個,我的‘月亮’是在水銀湖丟的,我說是到前湖請你幫我撈起來。如果你像我阿毛哥,我就把撈起的‘月亮’送給你,可是你卻那么輕薄。算了吧,害得我的‘月亮’沒撈起來,我沒怪你就是好事,你反來怪我?真沒意思。”

    “你還真有點板眼呢,橫豎輸贏你都有糖吃,光溜溜的身子硬是沒讓老子挨上。”

    “今天讓你挨,行嗎?想怎么挨就怎么挨好不好?我說的是真話,今天晚上正沒處睡,隨便到哪個賓館包一個房間,今天晚上索性讓你挨個夠。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真的把你掉進湖里一輩子再爬不起來,可別說我缺德。”

    “我沒你那么做的出來!”

    “我做的出來,什么都做的出來,我要是個男人踢寡婦門挖人家祖墳我都做的出來。無奈我是個弱女子,面對現實的股股惡勢力我無法抗衡,所以只好大家來尋開心,也好為這個社會找回點公平。”

    “你究竟還想得到什么?”

    “精神!你懂嗎?實不瞞你說,我的精神財富早被人們剝奪的精光,現在我絕不能親眼看著在這個世界上一切美好和享受的東西,都被你們這些權勢之徒貪婪地占有。”

    “想不出你媽媽是怎么養出你來的。”

    “你可別提我媽媽,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能碰的就是我媽媽。”

    “一定也不是個好貨……”

    夏幼巖忍無可忍,從挎包里掏出一把大型水果刀,“咔嚓”一下按動繃簧,在如銀的融融夜色里冒出凜凜寒光。她把刀把遞給他:

    “來,屈重九,你要是個男人就捅開老娘的肚子,先看看里面裝的究竟是什么貨!”

    “當初真不該把你當人看。”

    “接過刀子我再把個光人給你看。”

    “為你這種人坐牢不值得。”

    “我可從沒受過這種窩囊氣!我不怕坐牢,捅開你的肚子消消氣,也好讓我看看內瓤啥德行!”說著伸手就是一刀子。

    “噯呦!動真格的了……”

    “給你,”她拔出刀子,幸虧冬天的衣服穿的厚,刀尖上才染上了一寸來長的血跡,“再桶我,這回又是我先動的手,捅死我你也消消氣,捅不死我嫁給你。”

    沈湘飛本來跟著夏幼巖走,想起了一些事情挪不動腳步,這時見前邊出了事就飛也般地跑過來,奪過夏幼巖手中的刀子,聲色懼厲地申斥道:

    “夏幼巖!你真的想找死?”

    “哼,笑話!”他冷靜地一聲嘲笑,“這又不是吃肉丸子,香噴噴地落進嘴里都沒有那么順當,你問這話也不怕燙了舌頭。”

    誰知夏潤涵也來追女兒,此時瘋也般地跑了來,撲向女兒語不成調:

    “巖巖!你怎么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媽媽,您回去吧,這兒沒您的事。”

    “巖巖,你可是媽媽唯一的親人了,你可不能傷透媽媽的心哪!”

    “媽媽,您這么說可就別怪女兒不孝了,您怎么就不問問您自己是怎么傷透女兒的心的?”

    屈重九捂著小肚子癱軟地崴下身去,沈湘飛扶著他,二人同聲譴責夏幼巖:

    “你這樣六親不認,可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誰說不是呢?可我認了六親八戚,大家又都給了我什么?親人尚切如此,何況他人……”

    那年她九歲,媽媽成天把她鎖在屋里,有一天她砍斷窗欞跑出去玩,她沒招誰惹誰,就在前面的那塊柑橘地里,四個不大不小的“人兒”把她打翻在地使她成了一個“赤條條的血人兒”……

    她逃回了家,不敢告訴媽媽,害怕媽媽會打死她,可是媽媽知道了這事連大氣都沒敢吭一聲就喊來了省城的大姨媽……

    阿毛哥成了她少年時唯一的小伙伴,比爸爸待她還要好,后來他上了大學,姨媽也開了課,她就回到了媽媽的身邊,可是媽媽一定要讓她向一個素不相識的大男人喊“爸爸”……

    她終日昏迷不醒,媽媽只好陪著她睡,可是每每當她從惡夢中驚醒都會被帶回那片柑橘地……

    她不得不重返姨媽家去讀高中,朝也思暮也想,終于把阿毛哥盼回來,可是他卻帶回來一個皮膚光潔體態豐腴的高干女兒,而且一定要讓她喊一聲“阿毛姐”他倆才出國……

    “以后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夏幼巖痛苦地說,“還不就是因為我們是社會上最卑賤的孤兒寡母?我們沒有根基,沒有后臺,也沒有認那個當大官的后老子,我不想做凌霄花,順著大樹攀高枝,所以才處處不如人,像個討飯的叫化子,至今還是個老待業。”

    夏幼巖說完,她嬌好的面容好似陡然刻上了無數的皺紋,裊娜的身段如同帶上了沉重的枷鎖。又像在傍晚回家的那段路上,她挪動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晃地踏著白雪,踉踉蹌蹌地融進了茫茫的夜色中。

    沈湘飛扶屈重九去了醫院。

    夏潤涵孤獨無助地佇立在雪地里,失神地凝望著女兒漸去的身影,似乎看見她在茫茫如銀的雪地里留下的腳印形成了一串長長的鎖鏈,漸漸地變成了殷紅色……

    云層完全散了,天空上懸掛著的又是一輪皎潔的明月,美麗的銀光傾瀉在大地上。

    明天準是個好天氣,說不定夏幼巖踩出腳印的那片白雪會全部溶化。

        她會到哪去呢?又能到哪去呢?回來時還會是五歲的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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