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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曼與耿石之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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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耕石 發表時間:2015-07-06 09:25:17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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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通篇小說終結,故事結局完美。正如作者的題引所說“人生如一片飄零在空氣中的樹葉,飄擺沉浮,隨風來去。正是浮生若夢,一夢醒來方知是本源的回歸。”主人公弱冠年紀,剛剛步入社會走上工作崗位,在經歷了父親猝死,母親因病離開人世,被錯劃“右派”,被初戀女友周卓英拋棄等等家庭變故和政治生涯的變故折磨之后,孤苦伶仃,遍體鱗傷的耿石在艾媽媽、王德懷 等等好心人的照顧撮合下終于成家立業,與對自己自始至終一片癡情衷心的王小曼組建了家庭并且生育了孩子。系列小說王小曼與耿石的人生故事無不刻印著作者的坎坷身世和影子。原汁原味,直接地氣,真實可信,令人感悟深刻,回味無窮。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個時代背景之下,雖然他們的羅曼史情調遠遠比不上現代年輕人那樣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纏綿悱惻、浪漫直白,卻也詮釋了純真、無私、幸福、永恒的愛情觀、婚姻觀、價值觀和人生觀。

    人生如一片飄零在空氣中的樹葉,飄擺沉浮,隨風來去。正是浮生若夢,一夢醒來方知是本源的回歸

     

        【一】

    由于放線成功和大家辛苦勞動,電業局辦了一次招待,又讓工程隊的汽車分別把職工送回單位,那天耿石回到家里夜已經很深了,一進門就聽娘說王小曼病了,耿石焦慮地問:

    “她怎么病啦?不是回家探親說是月底才回來嗎?”

    “今兒個是幾啦?正月早就過完了,回來三天在團里躺了三天。”

    “什么病?要緊的嗎?”

    “沒什么大事,在路上著了點涼,說是得了傷風。我看不是,像是出什么東西,我讓她明天到家里來養幾天,娘給她刮刮。”

    “這我就放心了。”

    “你該沒著涼吧?”

    說著娘給耿石熬了一碗姜糖水喝,怕他也著了涼。然后娘兒倆又說了一會兒閑話,耿石說他今天很累,但很高興,娘也說了一些王小曼回家的事,都挺好的。這時屋里的座鐘已經敲了十響,娘兒倆就休息了。娘看耿石淋了一天雨,心里老擱著,半夜起來還給他拶了一次被角,見他睡得很安穩,用手背摸了摸頭沒發燒,也就安心地去睡了。

    第二天耿石去上班,娘就忙活著買菜和做中午飯,想給小曼做點稀軟的吃,晚上再給她撈一碗炸醬面。十點多種王小曼才來,身上穿著那件新棉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小臉兒失去了原有的光彩,長了許多小紅點子,燒還沒退,到醫院里拿了三天治感冒的藥。她一進門娘就讓她上床躺著,王小曼不習慣,哪興讓娘做事自己躺著的,娘說:“你病了,凈心養著好的快。”小曼和衣靠在床上。娘給她做的糖饅頭熬稀飯,炒了一碗肉絲白菜心。那天的天氣有點涼,娘還特地發了一盆白炭火。吃飯的時候耿石也回來了,見桌子上擺的有糖饅頭和窩窩頭,一碗白菜肉絲、一碗小曼昨天才帶來的蒸臘魚和一小盤老噶頭。娘讓他自己去盛稀飯,盛來稀飯耿石掰開一個窩窩頭,在洞洞窩里放了幾根噶頭絲兒。小曼讓他吃饅頭,耿石說:“我喜歡吃窩頭就咸菜,再喝上一碗粘粥,才舒服。”小曼說:“等我的病好了,讓娘再給我做一頓貼餑餑熬小魚吃。”娘說:“那在你哥小的時候算是過年的飯菜了。”自從離開電廠,王小曼把歌舞劇團發的工資如數交給了娘,他們娘兒仨的生活還算過得來。

    吃完了午飯耿大娘讓耿石把炭火盆搬到里屋去,好把小屋的溫度升高等會兒給小曼刮身子。其實那就叫“刮痧”,耿大娘不懂,只知道祖輩子傳下來的一種小手方,大病小病都能治,但是耿大娘只能給小孩治小病。像什么傷風感冒、內火熱毒、肚子疼壓食一類的。耿大娘斷定王小曼是出疹子,需要把內毒表出來,否則壓在心里會釀成大病,或是臉上的小紅點子退不掉,形成粗皮或永久性的小黑斑,這樣小臉蛋兒就不光溜了,所以耿大娘很關心。

    耿石也很關心,他沒有娘想得多,只知道感冒發燒加上出疹子很難受。他小時候的疹子出得晚,娘幾乎在懷里抱了他半個月,他至今記憶猶新。后來別人家的孩子也出疹子,長大了也出,都請娘去幫著刮刮。這時小曼不知是怎么回事,春節后大約有三個星期沒見著她了,回來就病了,所以娘的心里很著急。

    耿石收拾完廚房走到前面來,看見小屋的門關著,就在門外問:

    “娘,還要我做什么嗎?”

    娘說:“沒你的事了,歇一會兒上班去吧。”

    小曼說:“不要緊的,讓哥進來。”說著她朝門外喊了一聲,“哥,你進來。”

    娘補充了一句:“進來就進來吧,輕點兒開門,別豁風。”

    耿石推門走進屋,屋里很暖和,只見小曼光著膀子撲在床上,雙手疊交在枕頭上托著下巴,又是咳嗽又是噴嚏的,見耿石進來望著他傻笑。由于發燒,臉色格外紅潤,眼睛蒙上了一圈黑暈,白眼球發紅,眼瞼里飽含著一汪晶瑩的淚花,把黑眼球顯得像兩顆碩大的黑葡萄。娘坐在床邊上,面前放著一個方凳,方凳上墊著舊報紙,報紙上放著一個小茶碗,里面放著一把細瓷小勺,碗里倒上了一碗底香油。娘的手里拿著一個銅錢,薄薄地沾上了一層香油,正在小曼的背脊從頸部到腰間來回地刮,腿上放著一條干毛巾,旁邊還有一條新毛巾,銅錢在娘手里不停地翻動,時重時輕時急時緩,已經把小曼的脊梁刮出了一條紅長蟲,長蟲的兩旁稀稀落落地爬著許多小臭蟲。

    “疼嗎?”耿石輕柔地問小曼。

    “疼,但很舒服。”小曼答。娘說:

    “疼還在后頭哩,要把這些小臭蟲都讓它們爬出來,變成一堆一片的大臭蟲,然后一個一個地捉,捉干凈了就好了。”

    “娘在逗我。”

    “不是逗你,是真的,要不是早一點趕出來,讓它們慢慢燒出來,可就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了。還要照顧得好,照顧不好出一臉大麻子那才叫好看哩。”

    “嗬嗬嗬……”王小曼笑個不停,“出一臉大麻子還是娘的老閨女,你說對不?哥!”

    “那當然,還是娘的‘老疙瘩’。”耿石說。小曼問娘:

    “娘是怎么學會這一手手藝的?”

    “跟誰學啊,在我們那個時候當了媳婦就得會。那時候在鄉下,家家的孩子都多,有個頭疼腦熱的,哪里去請大夫?別說沒錢,就是有錢,半夜起了病,抱著孩子跑幾十里地,活的也給整死了,所以人人都得會兩手小單方。”

    “娘還會什么說說我聽聽好嗎?”

    “比如刀傷搽墨魚骨頭,燙傷搽耗子油,都要平時有準備。”

    “這‘耗子油’是個嘛玩意兒啊?”王小曼順著娘的口音說。

    “耗子油就是要逮小耗子,才生下來還沒睜眼睛的,放在香油瓶子里泡,泡的時間越長越好,哪里燙起一個大燎泡或是燙紅一大片,一抹就好。”

    “讓您都說神了,那沒睜眼的小耗子哪里去逮呀?”

    “好逮的很,用一個破鞋盒子,里面鋪上爛棉花破襪子嘛的,放在旮旯里拿東西檔著,那母耗子要生崽兒了,就鉆進去,聽見有動靜了,一端一窩,有時一窩七八個。”

    娘換了細瓷小勺給小曼刮兩邊,耿石說:

    “我上班去了。”

    娘說:“你去燙兩個熱毛巾來,我給小曼把油擦干凈好刮前心。”

    爐子上座的有熱水,耿石就出去了,小曼對娘說:

    “娘,我哥不高興了。”

    娘說:“他為嘛不高興?”

    “每回我們娘兒仨在一起,講起話來總是我和娘講個沒了,老把哥放在一邊涼著。”

    “這不是熱的來了嗎?”耿石用肩膀把門抵開閃身進來,雙手端了一盆熱水,里面放了一條毛巾,手里拿著一個肥皂盒,放在了火盆架上然后說,“你們娘兒倆慢慢刮慢慢聊,我真的得走了。”

    第二天如法炮制,只是娘不需要買菜,所以上午就開始了。艾媽媽走進來,看見小曼的身上許多小紅點已經成片了,有的還起了疙瘩,就說:

    “這是疹子,已經出來了,不像是麻疹。”

    “我昨天問她小時候出過麻疹沒有,她說不知道,我看也不像。管它是嘛疹子,刮刮出的快,昨天還是小紅點,今天就有疙瘩了。”

    小曼問:“還要刮幾天啊?”

    娘說:“照這樣出法,明天還有一天就差不多了,不過還要養幾天,讓它自己出干凈。這幾天要忌風忌口,不能吃咸,不能吃生冷油膩和辣子,要饞你幾天。”

    小曼說:“我嘴不饞,小時候還不是光啃老棒子面餑餑?”

    娘說:“今天娘就給你熬綠豆湯喝,等你好了娘還給你撈打鹵面吃。”

    小曼說:“我要吃娘做的貼餑餑熬小魚兒。”

    娘說:“好好,娘給你做。”

    艾媽媽說:“一會兒耿石要回來吃飯,家里有什么菜,我來幫著弄飯。”

    耿大娘說:“昨天晚上還有剩的,熱一熱就行了,我來得及。”

    艾媽媽說:“那我就給小曼熬點綠豆湯。”

    小曼說:“謝謝艾媽媽。”

    艾媽媽說:“別謝我,謝你娘吧。看你娘對你多好,真是心上的一塊肉。等以后看你怎么孝順你娘吧。”

    小曼說:“還有艾媽媽。”……

    又過了兩天,小曼身上的疹子全出來了,而且變大變淺,慢慢地在消退,咳嗽也輕了,噴嚏也不打了,燒也退了,精神也來了,就閑不住,要幫娘做事。娘不讓她做事,就讓她歇著,把小板凳拿到太陽照進來的地方看著娘做飯。貼餑餑熬小魚兒很簡單,只不過天津的一頓家常便飯,關鍵是把魚熬在鍋里的時候把餑餑貼在鍋邊上,要掌握好水,等魚熬好了,餑餑也熟了,有半邊餑餑沾上魚湯,而餑餑底下起了一層黃噶,又脆又香又有咸味兒。

    第二天的天氣很好,風和日暖的,耿大娘就要給小曼做打鹵面吃。耿大娘讓她跟著一起去買菜,買了很多做菜碼的菜,有青豆、黃瓜、韭菜、菠菜、豆芽、土豆,稱了一斤切面,另外買了黃花、木耳、雞蛋、去皮的五花肉,準備回來打鹵子。回來以后小曼就幫著擇菜洗菜,發黃花木耳,然后把黃瓜土豆切成很細很細的絲兒。把青豆、豆芽和土豆絲煮熟了,韭菜和菠菜用開水焯一下,一盤一盤地盛好作菜碼。接下來耿大娘打鹵子,打的是肉片黃花木耳雞蛋鹵,上午艾媽媽過來就留下來一起吃打鹵面。一碗面里只有一碗底面條,大部分都是菜碼,上面舀上一勺鹵子,有形有色,美味可口,吃起來一吸溜,那面自己往嗓子眼兒里鉆。只看見娘做過這一次打鹵面,王小曼竟也跟著學會了。

     

        【二】

    這一年的五月,天氣格外悶熱,到了下午南湖的死水蒸蒸地往上冒著熱氣,久而久之人們發現湖水變黑了,到了傍晚散發出很大的臭氣。本來湖邊種了一圈柳樹,是市里的一道風景,人們晨昏賞玩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塊禍害。所以有關部門決定徹底清理淤泥,然后再打開原來的缺口,放活水流經南湖。可是困難很大,市自來水廠和水電廠都指望著這條運河,本來就是一條溝渠,壩頂加得再高水源也不夠,這勢必要分走它們的流量。建廠時市里沒投一分錢的資,人力、物力、財力都是省電業局的,自來水廠還是電力部門送給市里的一份厚禮,這樣要想疏通南湖就不能由誰說了算。經過多方協商,決定清理一次淤泥,然后放進一湖清水仍然保持一湖死水。

    那時正在“大躍進”,什么事情都興義務勞動,耿石就參加了支援當陽縣的“麥收四快”:快收割,快打場,快賣統購糧,快進行棉苗管理。要一人準備兩把鐮刀,一天割一畝五分田,麥茬不過三分高。耿石一介白面書生,根本沒看見過麥子在田里成長,別說一人準備兩把鐮刀,就是一把鐮刀拿在手里都不知怎么用。第一天去就拉肚子,晚上睡大車店的通鋪,熱的喘不過氣來,還要和蚊子作斗爭。幸虧有個“夜蚊子”(倪文志)和一個嚴美娟精心照料,才使得他跟著大家平安地拖了回來。

    正在這時南湖開始挖淤泥,凡是城市居民都要參加義務勞動,在家住閑的婦女們都不例外,統一由居民委員會組織人力。小南湖(巷)屬于小南湖居委會管理,于是耿大娘就參加了居委會組織的挖淤泥勞動。

    那天上午十點多種,耿石正在上班,樓下營業股的人上來對他說:

    “你娘病了,讓你趕快回家去。”

    耿石早就發現了娘的身體有些不對勁,時常提不起精神,有時嘔吐,有時用手揉著肚子,這時聽說娘病了,讓他趕快回家,連滾帶爬地下得樓來,沖出懷遠路的門一溜煙地跑回家去。艾媽媽正在屋里,耿石見了娘那淚水就在眼睛窩里打轉轉:

    “娘!您哪里不好?怎么不早跟兒說呢?”

    娘反而呲哆他:“哭嘛哭!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吃幾付藥就好了。”

    艾媽媽對耿石說:“你娘的病不好跟你說,趕快領你娘去看看吧。”

    小南湖離行署醫院很近,由艾媽媽陪著給耿大娘去看病。艾媽媽告訴醫生,耿大娘在挖南湖淤泥的時候突然暈倒了,醒來時嘔吐不止,下身流血不止。醫生大約四十多歲,看樣子是個有經驗的老醫生,在診床上給大娘很檢查了一陣子。檢查完畢坐在辦公桌前既不開藥方也不說話。耿石焦慮萬分,問醫生娘究竟是什么病,醫生停了好一會才問:

    “你是她的什么人?”

    耿石說:“我是她的兒子。”

    醫生說:“把你母親先領回去,你留一下。”

    耿石問:“不開藥嗎?”

    醫生說:“先開幾付中藥試試。”

    開了藥艾媽媽把耿大娘領回家去,又停了一會兒醫生才對耿石說:

    “你母親的病治的有點晚了。”

    “什么病,醫生?”耿石急切地問。可是醫生答非所問:

    “聽你的口音是北京人吧?“

    “天津。”

    “來了多久了?”

    “我來了四年,母親來了不到兩年。”

    “家里還有什么人?”

    “只有我們娘兒倆。”

    “你父親呢?”

    “前年就死了。”

    “哦,挺孤單的,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歲,”耿石有點不耐煩了,心想你又不是相女婿,問這么詳細做什么?“醫生,您問這些與我娘的病有什么關系嗎?”

    “哦,你也算是成年人了,所以有些話不得不和你直說,”醫生嘆息地說,“做醫生的也難啊。恨不得病人一來就把病人治好,可是有些病實在治不好。不把實情告訴家屬吧,又怕家屬做著指望,把病人拖著到處尋醫問藥,結果錢也花了,把病人反而拖垮了。把實況告訴家屬吧,又怕家屬承受不了,遇上不懂事的,到時候找醫院扯皮。”

    “您是說不敢把實情告訴我?”

    “你承受的了嗎?”

    “總比把我娘拖著到處受罪強。”

    “我本是武漢第一醫院的內科主治醫生,為了支援小城的發展調來的。這種病我見過幾例,都比你母親輕,結果都沒治好。現在只聽說北京和上海可以開刀,結果都不是想象的效果。”

    “您是說我母親的病沒法治了?”

    “這是一種絕癥,國際上尚沒有找到它的病因和治療方法。”

    “到底是一種什么病呢?”

    “你聽說市里有個趙慧琳市長嗎?”

    “啊?是肝癌!”

    “不是肝,是子宮,晚期子宮癌。”

    “現在我才明白您為什么繞了這么大個圈子,”耿石哭了,“這就是說我娘沒有希望了?”

    醫生也很難過,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讓娘好好休息,千萬不能惹她生氣,病情也先不忙告訴她,想吃什么弄點吃,想到那里去玩就引她去玩玩,這樣你就算盡到孝心了。”

    “醫生,請您告訴我,我娘究竟還能活多久?”

    “要是照顧的好的話,最多還有三個月……”

    往下還能說些什么呢?醫生已經盡心盡責了。

    耿石只覺的自己的兩條腿沒了,腦袋也空了,只有中間的一顆心還在跳動,兩頁肺還在呼吸,可是他什么也感覺不到。

    醫生難過地扶起了他,問道:

    “還能走路嗎?你住在哪兒,要不要派個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我所以把實情告訴你,是因為知道比不知道強,早知道比遲知道強。你算得上是成年人了,家里又沒有別的親人,我想你能挺得住。”

    “謝謝醫生了。”

     

    【三】

    好漫長好漫長的路啊!天是旋的,地是轉的,太陽也收斂起來,眼前一片漆黑。

    那是一條五彩的路,路旁有鮮花,有樹籬,有雨后的彩虹……

    那是一條崎嶇的路,路旁有荊棘,有野草,陰霾里有魔鬼在舞蹈……

    路的盡頭有一個磚砌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棟兩層樓的小木屋。

    耿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樓的。來到樓上看見娘靠在床上,艾媽媽正在廚房用爸爸買的那個燉鉢在熬藥。

    耿石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從來沒有過的陰冷和恐懼。

    艾媽媽走過來問耿石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耿石只在搖頭。

    艾媽媽只知道婦女有一種病叫“血崩”的,很不好治,沒想到從耿石嘴里她聽到的是“晚期子宮癌”,而且最多只能活三個月……

    往后的五個月是最難熬的日子。

    起初的一個月耿大娘還可以走動,王小曼每周兩次帶著大娘到醫院去看病,抓來中藥就給大娘煎藥。風和日暖的天氣攙扶大娘到街上走走,看看風景。陳師傅搬家的時候帶來了幾把松木椅子,這時拿過來了一把,小曼就把椅子拿到院子里讓大娘坐著曬太陽,她給大娘梳頭,捶肩,陪大娘說話。艾媽媽天天過來,照常洗衣服晾被單,忙完手中的活就幫著做飯。陳嬸也時常關心,弄點好吃的給大娘送來,不時過來看看,日子過的倒也平靜。

    其實耿大娘知道自己的病,雖然不懂得什么叫“癌”,但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癥,治不好了。平時的話不多,但心地特別明白,性格十分堅韌,自從病重以來從沒喊過一聲疼,也沒有呻吟過一聲。現在只有一件心思放不下,無疑是她身邊的兩個孩子。一天對艾媽媽說:

    “王小曼雖然不是我的親閨女,可是比親閨女還親。自從她認娘那天起,我就看出來這個孩子將來錯不了,可惜我沒有福氣享她一輩子福。你看她這些日子對我伺候的多周到。我對不起這孩子,這輩子補報不了她了。”

    艾媽媽說:“老姐姐,別這么想,安心養病,這是她做下人應該的。”

    “耿石那孩子小時候怪愛人兒的(可愛),有他姐姐照顧著從來沒有磕著碰著過,后來有了他爸爸,也從來沒有磕著碰著,我剛來的時候廠里對他那么好,怎么這一跟頭就摔得這么狠呢?”

    “那只是‘運動’,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不是的,我看這個孩子變了,再不像從前,我怕他今后在正道兒上走不出來了。”

    “他心里有苦,很多事情都趕到一塊兒來了,你放心,耿石的為人誰都知道,以后準會變得更有出息。”

    “我的日子不多了,這兩個孩子我誰也管不了了。”

    “老姐姐,你有話明說了吧,有什么打算,我一定幫你辦妥當。”

    “我沒嘛打算,我補報不了王小曼,耿石也補報不了她。耿石再不是姐姐活著的時候,有個人摻著扶著,我看王小曼也攙扶不了耿石,反而拖累了人家孩子一輩子。”

    “這么說你是想……”

    “就讓他們把哥倆認下去吧,讓他倆各走各的路,這樣兩個人的心里都還有個親人,要不然耿石在這天底下就再沒有一個親人了。”說著耿大娘的眼里閃著淚花。

    “把他們兩個攏到一塊兒不好嗎?”

    “那不行,一個人受苦就夠了,何必讓小曼也跟著受一輩子苦?多好的孩子。再說,我的命里注定有一兒一女,就讓我帶著這個命走吧。”

    “老姐姐,你別說了,我明白了,”艾媽媽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現在他們兩個都不要我背,不要我抱,我只當多生了兩個,今后我一定把他們當親兒親女看待。”……

     

        【四】

    過了這個月,耿大娘的病情逐漸加重,吃藥也沒有用了,也再沒有力氣到醫院去看病,醫生給她開了一包止疼的藥,讓她疼狠了吃半片,可是耿大娘從來不吃,有時候把嘴唇咬得青紫,她強忍著,不愿意在孩子們面前流眼淚,可是下身的流血她忍不住。艾媽媽就給她每天換一床墊單,一個星期拆洗一次被子。頭發長了洗起來不方便,艾媽媽就把盤頭的頭發給剪短了,王小曼給她洗了頭,以后每天給她梳頭,隔幾天用篦子篦。娘想吃什么她就給娘弄,經常弄些稀軟的吃,她知道娘喜歡吃打鹵面,隔三差五地就給娘撈面吃,弄好了端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喂。白天伺候著,晚上就陪娘在一個床上睡,天熱了,她就給娘輕輕地扇扇子,直到把娘扇睡著……

    漸漸地把好人也拖得來不及了,王小曼瘦的不成人形,再不到團里去上班,團長和副團長也都理解她,加上她的娘就是耿石的母親,所以團里的人也都支持。耿石不能不上班,因為他的身份和別人不一樣。他很自覺,領導上只讓他上半天班,下午他也去,沒有要緊的事就早點回家。艾媽媽除了洗洗涮涮每天都要給耿大娘抹一個澡,有時天熱了要抹兩三次,幫助她翻身,以防身上長褥瘡……

    如此照顧了一個夏天,入了秋耿大娘已經完全臥床不起了。

    這一天是一九五九年十月十日,農歷九月初九重陽節,登高的日子,耿大娘要走了,精神顯得格外地好。

    耿石和王小曼都很高興,艾媽媽卻害怕是“回光返照”。中午小曼給娘熬了一碗稀粥,蒸了幾個小饅頭,炒了一小盤榨菜肉末,娘竟然吃了一個小饅頭喝了半碗稀粥。此前小曼經常給娘削水果吃,想方設法買來蘋果梨子和香蕉,買來后慢慢削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香蕉也是剝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用筷子挾著喂給娘吃,這一天娘吃了飯又吃了兩片梨子。小曼說:

    “晚上我給您撈打鹵面吃,早點弄,你要多吃點。”

    娘說:“娘吃的夠多了,你們又不吃,光給我弄太麻煩。你哥在館子里端的雞雜面和豬肝面我看都很有味道,晚上端一碗雞雜面來吃兩口就行了,吃不完的你們吃。”

    小南湖一出巷子口有一家“錦春飯店”,這是過去耿石和王德懷經常宵夜的地方。這一家館子越辦越紅火,從早到晚顧客盈門。雞雜面要到下午四點才開始有賣的,一塊錢一碗,雖然貴,但味道好,數量也多,要讓耿石天天給娘買也吃不起。再說,娘要一日多餐,所以平時都是自己弄。稀飯饅頭花卷糖包子肉餡白菜餃子炒菜面麻醬面炸醬面打鹵面,經常改換著口味。今天聽娘說要吃雞雜面,耿石高興地對王小曼說:

    “下午我去上班,回來時帶一碗雞雜面來喂給娘吃。”

    于是他拿了一個大海碗帶到班上去。估摸著時間到了,雞雜面已經開始賣了,就和辦公室的人打了個招呼給娘端面去了。

    這一天的天氣陰沉沉的,烏云格外低。南方小城的空氣一向非常清新,從來沒有過沙塵,甚至連點浮塵都沒見過,可是今天的天空是黃的,起了西北風,耿石一出門就打了一個寒噤。

    離吃晚飯的時間尚早,館子里的人不多,耿石買了面急忙往家里跑。來到樓上,看見屋子里已經掌上燈,小曼正在給娘用熱毛巾擦身子。她幫娘翻了個身,使娘臉朝外側躺著,然后用小碗拌好了一碗雞雜面正準備喂娘吃,耿石發現娘的眼珠子不大靈活。小曼挑了一筷子面喂在娘嘴里,娘把面含在嘴里卻不知道嚼。耿石喊了一聲:“娘!”哭出聲來。小曼不知所以,端著面碗愣了一會神,不知不覺淚水也跟著流下來。

    見孩子們哭,娘開始嚼面,一口面嚼了老半天,邊嚼面邊含糊地對耿石說:

    “哭嘛哭!跟你爸爸學,腰板老是挺得直直的……做人要有志氣,娘不相信我們的兒子沒出息……”

    娘說話很吃力,聲音越來越小。小曼連忙放下碗,給娘捶背心。娘說:

    “把被子給娘掀開,娘熱。”小曼給娘把被子掀開一個角,娘又說,“把窗子也打開,娘熱。”

    耿石把窗戶打開,有風吹進來,連忙又把窗戶關上。娘說:

    “打開,讓娘吹吹風,心里豁亮豁亮。”

    小曼怕娘吹風,又給娘把被角拶好。娘對耿石回憶地說:

    “還記得你小時候嗎?多哏兒啊,吃奶吃到七歲,抹老虎油抹辣子水都不管用……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一吃娘的奶就睡著了……一次和同院的老疙瘩吵了嘴,哭得沒完沒了,一扎在娘的懷里吃胳胳(奶)就不哭了……你要是現在想哭,來,再吃娘的一口奶……”

    耿石雙膝跪在床邊,吃了娘的一口奶,頓感到自己又回到童年……小曼也跟著跪在地上,正在這時電燈熄了,耿石看看小窗,外面的電燈都熄了。他知道線路出了事故,就對小曼說:

    “你照顧好娘,我去找人修燈。”說完就跑下樓去。

     

        【五】

    耿石飛也般地跑向營業股的柜臺,那也是“內線”值班的地方,夜晚本來是處理小型事故,因為今天起風,派了兩班人值班都出去了,只有班長倪文志留在家里,聽說小南湖一片停了電,就要出去檢查修理。耿石很猶豫,制度是他剛定的,規定桿上帶電作業必須兩個人,特別是夜晚作業,桿上一人工作桿下一人監護,并負責用電筒照明。這時天雖沒黑定,但已近黃昏,加上天氣不好,看東西已經模糊。倪文志師傅拿起了一個鼓囊囊的工具包,看樣子很沉重,走到院子里放在腳踏車的后座上騎了就走,繞過操場從一馬路的大門出去。出了門朝小南湖的方向騎,看見一馬路的電燈都是好的,問題肯定出在小南湖的下段,他對線路很熟悉,騎上車直接來到巷子口。在小南湖的巷子口上有一根木頭電線桿子,一盞路燈也熄了,倪師傅判斷問題肯定出現在這里,就準備爬桿子。耿石后面趕了來,用電筒替他照亮。倪師傅在桿子上檢查,是一根“過橋線”燒斷了,燒傷了干線,這要重新綁接。

    耕石的心急如焚,他沒有跟倪師傅說娘的病很危急,留也留不住,走也走不開,只得哆哆嗦嗦地站在桿子底下給他照電筒。

    王小曼更像熱鍋上的螞蟻。屋子里越來越昏暗,她已經看不清娘的臉,只聽見喘氣越來越急促,聲音很粗,進出氣也不均勻,喉嚨也在“咕咕”作響,好像要說話又說不出來。她把耳朵貼在娘的嘴邊問:

    “娘,您要說話嗎?”

    娘停了半天才說出聲:“讓……哥……來……”

    王小曼很害怕,她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屋子里又黑,哥哥又不在家,他萬一一時回不來就不能給娘“送終”了。她猶豫再三,在小屋的里外進出了幾趟,最終決定去找耿石。

    她來到巷子口,看見電線桿子上正在有人修電線,耿石在桿子底下照電筒。

    “哥,快回去吧,娘不行了。”

    “啊?!”耿石啊了一聲楞住了。倪文志在桿子上說:

    “娘不行了?趕快回去吧,快接完了,我這里不要緊的。”

    耿石急忙把電筒放在車子的后座上,和王小曼一起跑回家去。

    艾媽媽的心里直打撲騰。這條線路一直通到職工宿舍,一看見停電她的左眼皮就跳個不停。她正在炒菜,等著女兒回來吃飯,這時也等不急了,把菜炒完盛起來,封好了爐子就往小南湖跑。

    王小曼拉著耿石兩步并做一步跑上樓來,看見娘自己掀開了被子,一只胳膊舉得高高的,半握著拳頭,像是想抓什么東西又沒抓住。

    耿石喊了一聲:“娘!”沒答理。

    王小曼喊了一聲:“娘!”也沒有反應。

    耿石抓住娘的胳膊,準備用被子給娘蓋上,發現已經涼了,而且有點僵硬,“哇!”地一聲哭出聲,撲在了娘的身上。

    正在這時電來了,王小曼發現娘的臉上冒出了黃豆粒兒大小的汗珠子,她喊了一聲:“娘!”也“哇!”地一聲雙膝跪在地上。

    艾媽媽闖進來,這時兩兄妹才同聲“哇哇”地哭起來。驚動了隔壁的陳師傅兩口子,都跟著趕過來。

    倪文志修完電線下了電線桿子,騎車來到小南湖宿舍,聽見樓上有哭聲,知道耿石他娘斷氣了,樓也沒上,直接騎車跑到家屬宿舍通知了廠長付寶昌,付寶昌又通知了工會主席李慶云,驚動了整個宿舍的職工和家屬……

    耿石和王小曼跪在了小屋的門口向來人行了孝子禮,使得屋里哭聲一片……

    “你娘仁義啊!”艾媽媽哭聲地安慰耿石和王小曼,“仁義的父母是不讓自己的骨肉看見自己咽氣的,所以她才想方設法把你們兩個都支出去。就在這么一個節骨眼兒上她走了,她這是心疼你們哪。”說著艾媽媽已經泣不成聲。

    陳嬸操著一口漢口話也說:“你們算是‘送終’了。俗話說,‘百日床前無孝子’,你們苦熬了五個月,沒有一天怠慢的,天底下也很少見有這樣的孝順兒女。”

    付廠長對耿石說:“你心里的苦我比誰都清楚,把父母接了來本想讓爹娘享享福,沒想到不出兩年,接二連三發生了這么多事情,這些事情別說是你,年輕輕的沒經過事,就是擱在我付寶昌的身上我也受不了!”付廠長哽咽著說,“還是節哀順變吧,看看娘的后事怎么料理。”

    供電所主任趙印揚和愛人于順英也來了,于嬸上樓就氣憤地說:“不出兩年,把爹娘都丟在了這里,還要讓人家孩子怎么樣?一來到小城,把命都搭給電廠,爹娘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從北方的大城市送到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為什么?還不是為了建設小城,可是還要對人家孩子那樣……想起來真讓人心寒啊!”說著淚涕俱下。

    王素平仍然拉起了耿石的手,想讓她不哭也不行:“我們都別太難過了……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堅強,最有毅力,也是最有志氣,最有信心的好同志,我相信你能挺得過來!”……

    耿石挺得過來嗎?他的傷心事太多了,在腦子里實在無法擠進去思考的縫隙中,他排了排,兩年當中,父親猝死,“右派”帽子,被周卓英拋棄,趙慧琳去世,母親今天也走了,哪一件不讓他傷心得撕肝裂肺!他知道,娘雖然沒有說,但最后的一個心愿未了,那就是在臨終之前沒能再見一面她心目中的“兒媳婦”——祝平……

    耿石想哭,可是再也哭不出來,此時此刻他覺得聲淚俱無,渾身沒有任何知覺。

    那天的后事決定這么處理,大家都回去,只留下艾媽媽和陳嬸給耿大娘穿衣服,然后艾媽媽留下來陪兩個孩子給大娘守靈。因為在床上停留的時間太久了,沒有必要再設靈堂,明天上午就把人送出去,還是按照送耿大爺的辦法,外面的事由李主席和陳師傅去張羅。于順英也要留下來給耿大娘穿衣服,于是屋里只留下了五個人。

    艾媽媽準備給耿大娘洗澡,對王小曼說:“你娘的衣服你熟悉,要一單一夾一棉一罩,除了最里面的都要深色,襪子和鞋盡量找新的,不要任何帶子。”

    王小曼首先找出來一床白被單,準備把娘身上蓋的棉被換下來,對艾媽媽說:

    “娘在臨終以前我給娘洗過了。”

    艾媽媽說:“再洗一遍,你找衣服吧。”

    王小曼給娘找齊了衣服,在換被單的時候她跪在了娘的身邊,俯下身去,撲在娘的懷里,深深地吸吮了娘的兩口奶,淚水潑灑在娘的胸口上,親情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是年,王小曼十九歲,耿石二十四歲,耿大娘(王氏)享年四十八歲。

     

        【六】

    娘是耿石生命中最后的一道防線,這道防線被攻破,耿石的精神徹底崩潰。

    在送走耿大娘的那天,王小曼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夢見在霧霾中追趕耿石,唱著《五哥放羊》的歌,再不喊“耿石”的名字。

    “哥——哥!你在那里呀!”她明知哥哥就在前面,一路唱一路喊一路追來,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忽然,眼前出現了艾媽媽,對她說:“我引你去一個地方。”

    艾媽媽把她引向了一條盤山小路。山又高又陡,路又窄又長,彎彎拐拐崎嶇驚險。她抬頭望了望山頂,只見云霧繚繞。她不覺陣陣眩暈,幾乎要跌倒。

    冥冥之中她看見云絮中走出了娘,穿著一身青,右手牽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姑娘,大約十四五歲,個子很高。她倆談笑風生,情同母女。她仰天長嘯:

    “娘啊娘!我是王小曼!我是您的閨女!——我這是到哪兒來啦?您怎么丟下我不管了……”

    她喊得聲嘶力竭,朝娘走過去,恨不得馬上投入娘的懷抱,怎么也奔不過去。

    她看清了那個姑娘,白皙的皮膚,寬額頭,杏核眼,柳葉眉,懸鼻梁,鵝蛋臉,尖下頦。她曾認為杜麗娟是最美麗的,可是這個姑娘要比杜麗娟好看得多,走路飄飄然的,簡直就是個仙女。

    娘漸漸走近她,喜顏悅色,兩母女仍然談笑風生,可是對她視而不見。她朝娘撲過去,卻撲了個空。

    娘兒倆從她的身邊走過去,她無比悲痛,實在走不動了,轉過身來娘和那姑娘都不見了,她坐在山路上。

    遠處走來了一位年輕婦女,穿著一身花布衣服,身后背著一個沉重的背簍,背簍里好像是一些吃食的東西。兩只手各牽著一個小孩,穿得卻很好,大的是女孩,大約六七歲,小的男孩,不過兩三歲,疾步如飛地走上山來,走進半山坡上的一個夾縫。

    在她們的后面走來了耿石哥,貓著腰舉步維艱地跋涉著。在他身旁有一個農村模樣的青年攙扶著他,手里打著一把遮陽傘為他遮陰。

    她站了起來,飛奔著朝哥哥跑去,怎么下坡的路比上坡的還慢?哥哥走進了那個夾縫,那個青年不見了,傘卻留在了外面。

    她跟著追了過去,見夾縫里黑黝黝的,縫口大敞著,可是她怎么撞也撞不進去……

    王小曼是個聰明伶俐且有慧心的姑娘,娘一去世他就為哥哥擔心起來。他知道哥哥的意志很堅強,性格卻很脆弱,兩年來發生的事情都已經超出了感情的范圍,娘這一死耿石的精神和生活必然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但是自己不能久陪哥哥。

    在為娘送葬回來的路上,艾媽媽故意和她落在最后,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話里不免帶著試探的口氣:

    “小曼,別怪艾媽媽嘴直,自從你認了娘那天起,你對娘的孝順人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你畢竟不是你娘的親生。你娘走了以后,你還有自己的父母爹娘,有哥哥有姐姐,有一大幫親戚。可是你哥呢?娘這一走,他就孤身一人了。他又受了那么多的打擊,現在我真為你哥擔心。”

    “艾媽媽,我心里明白,在我哥的心里誰也代替不了娘。有娘在一天,我哥能挺得住一天。我所以認娘,就是為了讓娘開心,娘開心了,我哥哥才會跟著開心,沒想到娘這么快就走了。現在娘不在了,我怕我哥會想死,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想方設法讓我哥活下去。”

    “你有辦法嗎?”

    “他是我哥,我要盡到做妹妹的責任。”

    不消說這兩天王小曼和耿石都失眠,小曼還可以強顏歡笑,可是耿石,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本來有點圓的臉龐瘦的像猴子,兩只眼睛像掛鈴鐺,總是凝滯的,嘴角時常掛著笑容,卻顯得是那么呆板,帶著難以琢磨的悲愴和恐懼。所以小曼日夜心如刀絞,為他擔心的要死。

    一天晚上臨睡之前,小曼把夢講給耿石聽,可是他沒有反應。小曼再三追問:

    “哥,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你怎么也相信起夢來了?那都是你心里所想,記憶中的零星碎片拼湊起來的,不足為信。”

    “我相信夢,有時它是一種預兆。我相信哥將來一定會遇到貴人,這個人除了咱娘和你姐姐合起來莫屬。”

    “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娘和我姐姐,所以瞎編一些神話安慰我。”

    “不是的,還有那個打傘的人呢?”

    “那只不過是夢中的一個影子。”

    “不是的,不是的!”小曼撒起嬌來,“他們告訴我你需要一個防空洞和一把保護傘。”

    “防空洞和保護傘?你真會瞎聯系。別胡思亂想了,這幾天把你拖得不成人形,早點睡覺吧。”

    “我睡不著,”小曼嘟著嘴,“你要告訴我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說的我認為是真的我就睡覺。”

    耿石用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現在我的腦子還有空隙想事情嗎?”

    “不,至少你應該想想把我王小曼怎么辦。”

    “你很好辦,回到你的歌舞劇團去,心里永遠裝著我這個哥哥就行了。”

    “那你呢?心里裝著什么?”

    “也永遠裝著你這個妹妹。”

    “有我在你都這樣,要是沒有我在,你拿什么裝妹妹呢?”

    耿石一愣:“聽你的話里有話。”

    王小曼耐心地:“打個比方吧,假如現在我也死了,你還挺得住嗎?”

    耿石有點緊張:“說這不吉利的話,小心我打你的嘴!”

    小曼說:“換句話說,假如你現在突然消失了,我王小曼又會怎么樣?”

    “我和你怎么能相同呢?”

    “所以你想,在我王小曼離開你之后,你會突然消失?”

    “這……”耿石語塞,他被王小曼猜透了心思。

     

    【七】

    耿石“不死即瘋”是人們算定了的,這幾天人們紛紛議論:

    “把爹娘接來是喜事,不出兩年全丟了,我看他娘一死,他不死也得瘋。”

    “主要是太急了,不出兩年,這么多災難一股腦降臨在頭上,這事擱在誰身上誰也受不了!”

    “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憑他那脾氣和那本事,他要想死誰拉得住?”

    “他從小沒受過打擊,這幾棒子打的太慘啦,真讓人心寒啊!”

    “也許王小曼有辦法,這孩子真不錯,對他們娘兒倆算是貼心貼肝了。”……

    王樹成和王素平也很著急,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曾在一個團支部里結下了友誼,現在耿石畢竟還是一個青年。小南湖的房子耿石再也不能住了,廠里不允許暫且不說,爹娘的影子老在他的眼前晃悠。現在局里來了那么多人,許多家屬都在外面租房子,耿石不可能再住半棟小樓。他原來在廠里住的房子也被局里來的技術人員住進去了,他一搬到廠里來,就是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又有誰能白天黑夜地看著他呢?

    艾媽媽一天跟他倆說:“現在唯一安慰他的辦法就是給他安排一個好住處,別讓他一個人住。爹娘搬來大小也是個家啊,說沒就沒了,至少要有兩口箱子搬過來留個念想。他的衣服和鋪蓋還是由我來洗,當前最主要的是穩住他的情緒,這就要看你們的了。”

    “誰不這么想,可是把他交給誰呢?王小曼又不是咱們廠里的人了。”

    艾媽媽提起了張家請,那幫曾經給耿大娘拜早年的農村青年……

    當艾媽媽把這話傳給了王小曼,那天她對耿石說:

    “哥,這種日子不會拖的太久了,一想起這些事情我就心寒。小城這個地方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家,耕地種田,在山上種果樹,要養一群小羊。從此再不蹦蹦跳跳了,我和哥哥一起長大了,今后我的歌只唱給哥哥聽,我在山上唱《五哥放羊》,唱《牧羊姑娘》,高興時唱上一首歌,彈起冬不拉……也許能開心。在這里觸景生情,過不了幾天我就會死掉。萬一我一死,哥,你還活得下去嗎?”

    “你還年輕,又這么可愛,你可千萬不能這么想。還是放棄我,走自己的路吧。”

    “我做不到!我立誓要心疼哥哥一輩子,可是現在我照顧不了你了。你一搬到廠里去,我王小曼就跟你隔絕了。沒有誰能夠給你安排一個新家,也沒有誰能夠像從前一樣再給你單獨安排一間房子,更沒有條件允許你搬到廠外居住,和大家一起住,我王小曼就插不進腳去了。再說,那個廠門我再也不想進了,只能做游魂,在天上保佑你,可是哥哥還是見不到我,你可讓我怎么辦啊!”

    “你這是用死來威脅我呀,好,我不死,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也會好好地活著。”

    “這話能算數嗎?”

    “能算數,這兩天我也想通了,說不定將來我還有用處,我不能讓我爸爸和娘白養活我一場,也不能讓黨和學校白培養我一場。這幾天你苦口婆心,我也不能讓你失望。”

    “哥,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你要聽我兩點忠告:第一,有尊嚴的人可以忍受任何痛苦,但是不能在恥辱中生存。現在哥哥蒙受了恥辱,但是哥哥是有尊嚴的人,活著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洗刷一切。因此你一定要活下去,堅強地活,快樂地活,這樣我王小曼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夠堅強,就能夠快樂。要是你從此萎靡不振下去,恥辱會一輩子纏在你身上,我王小曼也一輩子不會安生。第二,你千萬別想離開這個‘窩’,在這個窩里你有生活費,有吃有喝有住有洗澡的地方,又有那么多的好人關心你愛護你,保護你罩著你,雖然再沒人捧著你,可是有艾媽媽會心疼你,要是一離開這個‘窩’就不是這些話了。不就是吃點苦勞動嗎?我看這一年多來也沒有誰讓你搞什么勞動,其他的技術活你沒有拿不下來的,憑我初來時的印象直到你后來的‘倂車’,哥哥有一種精神一直鼓舞著我。你怕什么?只當我們都是從娘的肚子里剛生出來的,做一對孿生的親兄妹,一對嬰兒,一碗迷魂湯一喝過往的一切都是‘前生’。一切從頭開始,不要人背不讓人抱的,幾年后又成為一個小青年,我看不要兩年,你肯定還會是一個響鐺鐺的耿石!哥,你說我說的對嗎?”

    耿石興奮地:“嚯,我的小妹長大啦。”

    “哥,你猜我現在還想什么嗎?”

    “不知道,想唱歌跳舞讓我高興?”

    “不,我想再看一眼你從前的樣子。”

    “我從前是什么樣子?”

    “神采奕奕,精神抖擻,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像一塊磁石吸引著所有的人向你靠攏,總給人一種向上的力量,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正是我從沒見過面的哥哥……”

    耿石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會心的笑容,活撥的笑容:“哦,我明白了。”他站起身來,堅定地說,“小曼,你是想讓我說,哥哥無論如何要活下去!不管眼前再發生什么事情。現在我只有你這個妹妹了,絕不能再把我的痛苦加在你身上,也不能再拖著你和我一起受苦。”說完他又誓言般地地重復著小曼說的話,“活著就是勝利,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洗刷一切恥辱……”

    王小曼一下子向他撲了過去,把頭埋在他的肩頸間,顫動著肩頭忍住哭泣。良久,她推開耿石,兩眼發呆,像中了邪魔,心中掀起巨大的波瀾,那真是難舍難分,望著耿石消瘦的臉,似乎眼前展現一幅美好的藍圖,喃喃地說:

    “三年,我們都苦熬到三年,你還給我一個從前的哥哥,我還給你一個嶄新的王小曼。”……

    在耿石搬進廠里的那一天,她帶走了娘親手給她做的那件緞子棉襖和那件單褂,包好了只在屋里穿過一天的禮服呢布鞋,臨分手的時候耿石讓她把姐姐繡的那對“鴛鴦戲采蓮”的緞子枕面也帶上。

     

    【八】

    回到歌舞劇團的女生宿舍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憋了半年的眼淚噴涌而出:

    “……我真的就這樣走了嗎?不,不!我不能走!我哥我可以不管他,可是娘呢?尸骨未寒,我就這樣一走了之?誰給她上墳,誰給她磕頭,誰給他燒紙,誰給她送寒衣?我料我哥不會做這些事。認了一場娘,她把我比親閨女還親,那年出疹子要不是娘,我怎么會好得那么快?再說這些衣服,她怎么沒給周卓英做呢?還說是媳婦哩。既然吸吮了娘的奶,我就是娘的親骨肉,把娘丟下不管,我會遭天報應!”可是轉念又想,“我的親爹媽呢?也都這么大年紀了,身體也不好,勞累了一輩子還沒有享過幺姑娘的福,萬一有一天也和娘一樣撒手走了,我會不會也要遭報應……可是,可是……我有哥哥姐姐啊!還有兩個嫂子,姑媽舅媽,親戚老表一大幫,而我娘……娘啊,娘!我王小曼絕不能讓您老人家在異地他鄉做孤魂野鬼!”就這么思過來想過去,最后又落到了耿石的身上。“不,不!我對我哥不是憐憫,不是心疼,是愛!愛!演過那么多戲怎么就沒有意識到這上面來呢?開始我在霧霾里追他,憑什么?那天我給他扇扇子,吳承南屋子的門響,他把我拉進屋里,我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上身光著身子,下身只穿了一條短褲衩,我也是一件汗衫和一條內褲,大男大女的,我憑什么往他的大腿上坐?還像個沒事人兒似的。他使勁推我,我賴著不動,揭開汗衫遮臉,顧得了上顧不了下的,這不是明擺著越遮越羞嗎?他打了我一巴掌,說我沒出息,還教訓了我一頓。要是那天他把我抱了,親了,我還不是都由著他了?好懸哪!現在想起來都臉紅。我為什么會這樣?莫不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我哥?也難怪周卓英那么死命地纏著他,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人哪!還說是什么‘右派’,屁!我算是看穿了……可是,可是……哥會愛我嗎?還用問嗎?娘說過我哥心里沒有家,我就要給他一個家!妻子愛人不都是先從‘妹妹’走過來的嗎?我畢竟不是娘的親生。可是,可是……我留下來又該怎么辦呢?天哪!簡直要了我的命了……”

    她的這些情緒很快就被表哥呂正清和副團長杜麗娟察覺了,他倆是真關心她,就向領導作了詳細匯報。恰巧這時王德懷看過了耿石來看杜麗娟和王小曼,王小曼就把自己的打算講給他聽,并且說:“你不是想讓我也認你作哥哥嗎?我認了!不過要等三年。”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王德懷商量了一個詳細的計劃,經過王德懷的一番周旋,團領導做出決定,把她安排在照明組,不演出沒什么事情,并答應讓王德懷幫忙在外面給她找房子。王小曼開始工作之余在河里“打起坡”——從木船往岸上挑菜。表哥幫她在老家打了一張白坯子床,做了一張兩屜桌和一張小飯桌。王小曼每次回家也陸陸續續地帶回來兩個方凳、四把松木椅、一大一小兩個木盆和一擔水桶。收來了團里的廢舊報紙裱糊房屋,給飯桌松木椅子木盆水桶打桐油,水桶能用了又給新鄰居從江里挑水積攢零錢添置家庭用具。她不能讓耿石分心,也不愿意讓他知道,她要親手打造一個安樂窩,名副其實地給他建立一個小家,實現我們都苦熬三年,你還給我一個從前的哥哥,我還給你一個嶄新的王小曼。反正有王德懷照應著,也不怕你姓耿的跑了,他知道耿石是用八匹大馬也拉不跑的。到那時王德懷是我的哥哥也是他的哥哥,我不能讓我哥有了老婆再沒了親戚和朋友……

     

    【九】

    春節,春節,又是春節!仿佛耿石的命運都和這春節分不開。

    一九六二年除夕日的傍晚,耿石正不知道這一年的春節又該怎么打發,突然王德懷來給他“拜年”。

    “不敢當啊,我的哥哥!這幾年你經常來看我,哪有做哥哥的給弟弟來拜年的?”

    “你現在可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帽兒都取了,還像個大閨女,想不想跟我到外面去走走?”

    “當然想!馬上要吃飯了,現在的食堂不比從前,不過喝上二兩酒還是有菜吃的。”

    “我不在你們食堂吃,跟我到家里去吃。”

    “我不能去,你弟兄那么多,又是大過年的,我喝酒又是二五眼,別掃了大家的興。”

    “那就跟我到小家里去吃。”

    “誰家?

    “我弟妹家。”

    “我知道你是老幺,沒有弟弟,哪來的弟妹?”

    “那就是妹妹家了。”

    “又來了,別再跟我提介紹對象的事,我跟你發過誓,這輩子光棍兒我打定了!”

    “算了吧,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還不知道?”

    聊了一會閑話耿石還是跟他去了。他帶他走街串巷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小巷,本來并不遠,又是臨江的巷子,可是他們沒走江邊,而是像迷宮一樣把耿石走得暈頭轉向。

    “這是哪啊,我沒來過。”耿石疑惑地問。王懷德故弄玄虛:

    “我受命嚴格保守秘密,讓她親自告訴你,馬上就到了。”

    說話間來到了一間小木屋,夾在一排矮房子的中間,顯得很破舊。門沒鎖,屋里也沒人,只見是長條房子中間用木板隔成里外間,在大門的右側有一個不大的小窗戶,黑咕隆咚沒掌燈,但用報紙糊得很整潔。進門的一間是堂屋兼廚房,中間擺著一張打著桐油的小方桌和四把松木椅子,左首一個柴灶連著一個煤球爐子,上面開了一個通氣口,爐子上座著一口鐵鍋,蒸籠上正在騰騰地冒著熱氣。耿石正在疑惑不解,門外傳進來一個銀鈴般的熟悉的聲音:

    “稀客,自己坐。”旋即走進來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一件薄棉襖,外面罩著一件褪了色的黑燈芯絨罩衣,胳膊和腰間夾著一個筲箕,濕漉漉的,里面盛著剛洗過的青菜。她沒在堂屋里停留,快步走進里間屋,放下筲箕脫去罩衣,拉亮了點燈走出來,身上穿的竟是娘做的那件絳紫色起碎花的緞子棉襖。耿石幾乎暈了過去,王德懷走南闖北的男子漢,此時刷地一下流出淚來。對她說:

    “小曼,我給你保了兩年半的密,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王小曼沒有走向耿石,而是撲向王德懷,她緊緊摟住他,親甜地喊了一聲:

    “哥哥!這都虧了你了

    “今天你終于喊了我哥哥,得來不易啊!”……

     

    【十】

    一九六四年五月一日勞動節,那時只放假一天,因為是星期六,就和周日連放兩天假。這一天天氣晴朗,氣候和煦,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使得初夏的小城格外清新秀麗。

    揚子江畔,沙灘上走下來耿石和王小曼,耿石一身工作服,小曼身穿一條藍布褲子,一件白色短袖衫,腳上一雙解放鞋。她留著短發,臂上挎著一個竹籃,籃里放著一床打過肥皂的白被單和一根棒槌,顯得精明強干,她這是到江邊清洗被單。

    這一年春汛來的晚,江水浮巖浮巖的,使木船碼頭的躉船升得很高,寬寬的跳板搭在岸上,顯得很平很穩。

    王小曼來到江邊,彎下身去脫掉鞋,三把兩下挽起了褲腿,露出了潔白豐腴的腿肚子,打著赤腳提起竹籃,走向跳板的中央。

    這里的江面緊貼著跳板,江水就像在手底下一樣,勿需勾很深的腰。她從竹籃里提出被單,在水里擺了幾下放在跳板的邊沿,揮起棒槌輕快地捶打起來,“啪啪啪”,清脆的響聲在清靜的早晨,從江對岸陡峭的磨基山壁傳來了回音。

    “她多像一個家庭婦女!”耿石不由感慨,“小曼啊小曼,天生的一位藝術家,都是為我改變了人生……

    你看她揮動棒槌的動作多像演奏打擊樂,扭動的肩頭多像那位瓦利姑娘瑪依拉,而甩出去的白被單又多像一位漁家姑娘撒出去的漁網……

    棒槌聲停了下來,王小曼把被單從水里拉起來,疊吧疊吧把一頭遞給了耿石,兩個人使勁地擰干了上面的水。然后小曼走回原處,拉住被單的邊沿,雙臂向空中一拋,一只腳向后輕輕一翹,那被單就平鋪在水面上。順著湍急的流水,她扭動著兩個小肩頭,搖擺著雙臂,然后再拖回來,疊在一起放在跳板的邊上用棒槌再捶……

    耿石難以控制如煙的思緒,那年他搬進廠里住進了集體宿舍,受到了張家清等那幫農村青年的特別關照,艾媽媽對他一如既往,王樹成和王素平也不斷和他談心,供電所的領導和群眾都對他仍然很尊重,所以他往后的日子除了降了薪水,思念娘和王小曼以外也沒有多大精神負擔,可是王小曼卻為他不死脫了層皮。要不是有王德懷和杜麗娟的籌劃安排,表哥呂正清的這些家俱,小曼拼命賺錢打理布置,他耿石怎會有今天?去年春節的那次重逢后他倆領了結婚證,三月十號星期六,耿石照常上班,下了班穿著一身工作服走進了自己的家門……

    忽然一個大浪打了過來,只見一條大船向下游駛去,它沿著磨基山的腳下已經駛去很遠了,翻滾的大浪把跳板彈了起來,小曼被一個趔趄掀入江中。

    耿石連忙跳下水,抱起了王小曼,搶住了竹籃,王小曼手里還拿著那根棒槌。兩個人站穩了以后,耿石只顧王小曼的肚子,撫摸著問:“該不要緊吧?”王小曼連喊:“被單,被單!”兩個人再看那條白被單,已經瀟瀟灑灑地飄然而去。王小曼又喊:“我的鞋呢?”也已經無影無蹤。耿石正準備安慰她,她卻“嗬嗬嗬……”地笑起來,那聲音就如一串銀鈴拋入江中。

    “還笑?笑得出來!”

    “不笑又怎么著?你把那船逮回來,讓他賠!”

    “今天算背時,飄走了被單還丟了鞋。”

    “才沒有那么便宜它哩,丟了一頭我要撿回一頭。”

    “這里除了大水就是河沙,你撿什么?”

    她拉起了他的手:“來,跟我來,趁著兩只落湯雞正好撿。”

    耿石順從地跟她走下水,在下游停靠的一排木船的尾部撿回來滿滿一籃子白菜蘿卜青辣椒。他倆各用一只手提著籃子,上坡的時候耿石問她:

    “你怎么知道這里會有這么多好東西?”

    “你忘記了,我都干過什么?難道不知道挑菜的時候會掉幾棵。”……

    回到家中,王小曼捅開爐子燒了一壺熱水,洗了洗換了衣服王小曼說趁著撿回的菜又要翻洗泡菜壇子。耿石說什么也不讓,二人在爭搶當中把一個泡菜壇子的蓋子掉在地上。王小曼把雙手一攤,

    “哦嚯,又一個,心里舒坦了吧?”她的嘴收得很圓,偏著腦袋用斜眼望著耿石。耿石歉意地說:

    “都怪我。”

    “怪你有屁用,能夠還原?”

    “我去買一個來。”

    “還沒吃飯,我一個人干得過來嗎?”

    “那怎么辦呢?三個壇子兩個蓋子,豁了風泡菜水不就壞了嗎?”

    王小曼把耿石一扒:“你讓開,看我給你變戲法。”

    耿石說:“說你唱歌跳舞我都信,變戲法我不信。”

    王小曼蹲下身去,揭開一個泡菜壇的蓋子蓋在敞口的壇子上,然后再揭開一個蓋一個,真的像變戲法一樣邊倒騰邊說:“照這樣一天倒換三次泡菜水壞不了,戲法的名字就叫‘三個壇子兩個蓋子’,這是咱家保命的法寶,不管那個壇子沒蓋,也不管缺什么少什么,總要變著法子把小日子框嚴。”說完她正準備站起來,馬上又崴下去,“哎呦,我的腰……”

    耿石連忙把她扶起來:“我的小姑奶奶,上床去休息,你就聽我一回話吧!”

    “我好像真的不行了……”

    “要不要到保健站去。”

    “要去,要去,這胸口窩好像有只小腳在蹬我,疼的厲害,哎呦……”

    保建站離家不遠,走出半條橫巷穿過半條直巷再拐過半條街就到了。正好有空床位,王小曼被安置在病床上,經過醫生一番檢查她又說好了,對耿石說:

    “你回家看看,屋里亂七八糟的,泡菜壇子還敞著口,爐子也沒封,順便給我打幾個雞蛋來,我心發慌。”

    耿石小跑著跑回家,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殘局,打了六個荷包蛋,封好了爐子鎖上門,又匆匆地跑了回去。來到保健站的門口,就聽見有小孩的哭聲,仔細一聽又沒了,他在心里笑了:“就像以前耳朵里老聽見《五哥放羊》和《瑪依拉》……”。當他走進屋里,豈知這是真的,醫生和護士都向他道賀,說是太順了,你前腳出門后腳羊水就破了,現在已經包好睡在媽媽的身邊。耿石問護士是男孩還是女孩,小曼搶著答:

    “會做鞋(hai)的先做底,會生孩的先生女,將來我再給你生個兒子,一兒一女一枝花,就像咱們倆。我給女兒已經取好了名字叫耿小曼,將來生了兒子就叫王小石。怎么樣?笑一個!”……

     

        (全篇完,2015621日星期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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