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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的梨陌在做河燈。小手靈巧地折著紙張，天藍色的襯衣上散滿了紙屑，小嘴唇緊緊抿著，那條馬尾巴不時滑到胸前，頭便向后一擺，馬尾巴便蕩到后背上去了。

忽地一股濃痰涌上喉嚨，一陣奇庠，忍不住咳嗽起來，臉上冒出了汗珠，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捶了捶胸口，繼續趕做手上的活兒。因為明天就是七月十五，在七月十五的晚上就要送給媽媽，送給在天國的媽媽。

當一彎皎然的下弦月露出了笑臉，水銀似的光芒傾瀉進窗口時，一盞河燈和十綻金元寶整齊地擺在寫字臺上。

梨陌沒有上床睡覺，拿著早已準備好了的筆和信紙，在筆尖落在信紙上前，呆呆地瞧著河燈，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才落下了筆:

“媽！”她寫道。“我坐在燈光下給您寫信。幾天前，那位鄉下隔壁的夏四婆來我家了。她告訴我，在天國的人，沒錢花，會很苦的，只得賣苦力，或是乞討；沒亮光，一片漆黑的，走路會摔倒，或掉進坑里。于是我就為您準備了許多錢紙，做了十個金元寶，還做了一盞河燈，很亮很亮的一盞大河燈。”

梨陌放下筆，瞧了瞧熟睡的兩個弟弟。心酸地想起母親生前的模樣。

母親中等身材，深藍色的罩衣，齊耳短發，慈眉善目。想了一會兒，又提筆寫道:

“冬天里，路上堆積著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吱吱”地響，樹上掛滿了冰條兒，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媽，您常常納鞋底到深夜。坐在一個木烘箱上，烘箱里放置一個小炭缽，不時地翻動，暗火能持續很久，您一針一線，那用力的中指上布滿了針眼的痕跡。”

“春天里，您從集上買回兩頭小豬仔。當您步履蹣跚，擔著小豬仔氣喘吁吁到家時，全身被汗水濕透了。您說，把兩頭豬仔喂好養肥，待年底時，一頭自家宰了，好讓崽女們打牙祭。另一頭賣了，而花花票子用來為崽女幾個添置新衣裳。于是，放學后，我就提著竹籃，蹦蹦跳跳去田邊溝邊挖野菜。黃花菜，野萵筍，野茼蒿，籃子滿了，就去小山坡上看櫻花。粉紅色的櫻花掛滿枝頭，一陣風兒吹過，花兒頻頻招手，點頭微笑。托著腮幫，凝望著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剛移出幾步，慢著，媽不是說櫻花盛開只有四至五天么？然后就會凋謝。就又返回，摘下一朵，后夾入書中?！?/p>

“眼下媽您一定在為蘇七七梳頭，要是您還在的話。蘇七七穿著破舊的衣裳，露著腳趾頭的鞋，頭發亂蓬蓬的，坐在路邊哭泣。旁邊圍著幾個孩子朝她扔石子，邊喊“兔崽子，小丫環”?！巴玫鶃砹?，快跑！。我放學路過，朝她們擔心喊道。幾個孩子慌了，感激地望了望我___她們眼中的“小姐”，轟地一聲轉身跑了?！?/p>

“蘇七七的母親帶著蘇七七登門道謝。那女人生得有模有樣，只是臉上帶些許滄桑。七七的爹，也是兔嘴，老實巴交的。七七上面有六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都生六個女兒了，還非得生個兒子。七七從未穿過新衣裳，都是姐姐們穿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衣裳……那女人不停地掉眼淚。媽您也就不停地安慰那女人，留她們吃豐盛的晚餐。因為爹爹在一家家俱廠任廠長，經?；丶規гS多好吃的東西，姜糖，麻花，西瓜。還有豬排，豬頭，您煮上一大鍋。待蘇七七娘兒倆吃飽后，您就又清理一些衣裳送給她們，還用那把缺了一根齒的木梳為蘇七七梳頭。那木梳是您陪嫁物什，外婆買的，我梳頭時給弄斷了一根齒，您心疼了好一陣，說是看到木梳，就如同見到外婆一樣的?！?/p>

“還有，媽，您唱的歌好好聽?！?/p>

梨陌耳邊響起母親唱的歌:

 一根禾苗，種在地上。叫叫太陽升羅，又叫月兒圓哪……

 梨陌和弟弟，鄰居家的小孩子，還有被母親梳穿整齊清潔的七七，圍在一起，跟著母親學著唱，大家一臉的開心，在陽光底下，笑得格外燦爛?！?/p>

梨陌又咳嗽起來。喘著氣，起身走到兩個弟弟的床前，揩去酣睡的大弟嘴角流著的唾液，替發出夢囈的小弟掖好被子。

“媽，我不知怎么又感冒了?！崩婺耙魂噦模^續寫道 : “熱感冒，患上了支氣管炎，咳得好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的，好難受。爹見我的衣裳破舊了，就帶著我去鎮上楊裁縫家做了兩件新襯衣，我開心得不得了”。

梨陌用手指揩了揩眼淚，耳邊響起錦娘的話。

“你爹就知道給你做衣裳，太偏心了”。錦娘滿臉慍怒，對她嘀嘀咕咕的。她一時回不過神來，懷疑在夢中，懷疑聽錯了，驚愕極了。

“你看你洗的什么衣裳？上面竟有些黃銹。”錦娘指著白色衫衣上面的幾點黃銹斑，氣沖沖地對她吼道。
她一片茫然，給錦娘洗的襯衣，曬干后不知怎么竟沾有幾點黃銹斑，錦娘說是她故意做的，當時她委屈得想哭。

六歲的弟弟夜里經常泌尿在床上，錦娘嘟嘟嚷嚷，然后向父親告狀。父親就從竹掃把上抽出一根枝條，狠狠抽打弟弟。弟弟邊哭邊說他屙在毛廁里了，怎么醒來卻屙在床上呢。父親手一哆嗦，停下來。后來父親買了兩斤干栗子給弟弟吃，弟弟吃后就再也沒屙尿在床上了。

想著想著，梨陌傷心地哭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但這些不能告訴母親，母親知道了會傷心難過的。停了一會兒，想了想，繼續寫道:

“錦娘與父親吵架了。原因是肉食站的一位女會計，平日家里需添小物什的時候，就來找家俱廠任廠長的父親幫忙，想占點實惠，自然比一般人親近些。錦娘就不依了，生氣了，哭哭啼啼的，而且還哭鬧了大半夜?！?/p>

“媽，您去逝后，父親把我和弟弟接到了他身邊。父親為了家操碎了心，情愿忍受孤寂，后來為了我和弟弟們有人照看才娶錦娘的，可這樣吵下去多傷父親的身體呀！曾經在鄉下，盛夏的夜晚，常常聽到左右隔壁的夏四婆和趙三嬸講那些東家西家的故事，誰家的男人不在了，哪個女人命硬剋夫……??！不行！要是錦娘命硬把父親剋沒了怎么辦？梨陌和弟弟已經失去了媽您，再也不能失去父親了”。

“媽，您說怎么辦？ 您告訴我吧！咦？錦娘脖子上不是有一尊玉佛像嗎？！還有，她去過鎮上那座佛堂，何不……？”

于是，梨陌眼前出現一個栩栩如生的畫面:

“某個黃昏，梨陌端著一杯茶，邊遞邊說 ，“姨娘，辛苦了，請喝茶！”

錦娘頭也沒抬。

“昨晚我寫作業時，困倦了，打了個盹。忽然來了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對我說……”梨陌眨了眨眼道。

“說什么？”錦娘抬頭問。

“他說，他說……”梨陌吞吞吐吐。

“快說呀！”

“他說，孩子你知道嗎？錦娘的第一任丈夫病故了，第二任丈夫離異了，因為她命犯剋七夫……”

“胡說！”錦娘漲紅了臉，“騰”地站了起來，順手給了梨陌一耳光，怏怏不樂地轉身走了開去。

“你父親是她第三任丈夫了……”梨陌捂著臉，繼續道。

錦娘停住了腳步。

“如果她再不收斂一點，那她后半生的幸?！崩婺耙ба?，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錦娘的身子抖了一下。

“只怕……”梨陌故意停住了，偷偷關注錦娘。

錦娘轉過身來，極度不安，臉色由紅變青，由青漸漸變白了。

“姨娘，那個白胡子老爺爺是什么人呀？他的話啥意思呀？”梨陌狡黠地瞥了錦娘一眼。                    

好一會兒，錦娘已沉靜下來，臉色已由白變青，由青變緋紅了，滿臉慈祥，臉顯溫和?！?/p>

“媽，您說這樣做行不？”

信寫好了，梨陌把信對折成四頁，然后放入河燈的底層里面，然后沉重地睡去。

……在夢中， 她看見，七月十五的晚上，藕池河里，無數盞河燈，游于明鏡似的水面上。她梨陌做的大河燈，特亮特亮，璀璨奪目。

母親坐在矮板凳上，讀著信……舒展著笑容。 ……放在桌上的金元寶和錢紙在明亮的河燈照耀下，閃閃發光，令滿屋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