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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老漢悶氣不做聲，只管“吧嗒吧嗒”地吸煙。旁邊的張老漢用自己那一米多長的煙袋的嘴頭敲了一下他的長煙袋頭，把身子往后面的包谷桿草堆靠了靠，甕聲甕氣地說：“楊老頭，看那西邊太陽，越是要快落山了，就越是紅彤彤的。”

　　楊老漢抬起滿是皺褶的眼皮，望了望西邊那輪夕陽。好紅，整個天空掛著的云彩也是如被火燒著似的，紅得不得了。他說：“人們都把老人比作夕陽，還真是對的，你看你，日子越過越火。你的兩個兒子竟然為爭你到他們家過年鬧了起來，孩子不在多，有孝心就行??！”楊老漢說到這兒戛然而止，不再言語了，又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煙了。

　　張老漢瞟了一眼楊老漢，知道又勾起他的傷心事了，也“唉”了一聲，也“吧嗒吧嗒”地抽煙了。

　　斜身靠在包谷桿堆前烤晚太陽的兩個老漢，一個住村東頭，一個住村西頭。由于兩人年齡相近，楊老漢七十九歲，張老漢八十歲，加上兩人在田地還未下戶的時候，一個是村生產隊指導員，一個是村生產隊隊長。兩人長期帶領村民勞作，一直處得很好?，F在老了，人們經常見到這兩個老漢在一起嘮嗑，烤太陽，抽旱煙。

　　楊老漢原來經常嘲笑張老漢只有兩個兒子，因為他有四個兒子。在農村，那是很驕傲的，也確實令他驕傲了半輩子。隨著兒子的長大，娶媳婦成家，楊老漢越來越老了，兒子多的他，反而在人前很抬不起頭來，因為兒子們都很忙碌，基本沒人管他，他成一人吃飽全家飽，自己單個過日子。

　　特別是近年來，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如以前，現在很是動彈不得了，做不了重活。不得已，也像張老漢一樣，不再下地了，只是到處逛逛，走走，望望。張老漢是前年就不再下地了，他不小心慣了一跤，從此走路只能彎腰，十分不方便。兩個兒子輪流養他，一家半年。然而，每到年底過年時，一家不讓老人出門，另一家提前來接去過年，年年都要爭一番。這讓村里的老人們著實羨慕得不得了。

　　最受觸動的就是楊老漢了。他也是去年開始吃輪飯。四個兒子約定，老人一家在一個季度。三個月一滿，就去下一家。然而，令他傷心的是，他常常會落空幾天，苦水只能往肚里咽。本來在大兒子家住到三月最后一天，才該去二兒子家的，但是大兒媳旁敲側擊地提醒該去另一家了。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天，他提著煙袋一拐一拐地去二兒子家，卻是大門緊閉。到晚上還未見二兒子家的人回來，他只好餓著肚子鉆進二兒子家的柴棚里面過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了才見二兒子家回來了，說是去孫子外婆家那里去幫忙了。楊老漢心里想到，難道你們不知道月初的第一天是我到你們家吃飯嗎？然而楊老漢沒有說出口來。這樣的事楊老漢已經碰著幾次了。最長的一次竟然是在小兒子家門口。一周之后人家三口之家才從大城市里玩回來，楊老漢在小兒子家柴炭房睡了一周，還病了好幾天。那幾天只有飽一頓餓一頓的。還好，三兒子家的那對雙胞孫女對自己的爺爺很好，每到吃飯時就背著父母給爺爺送點來。

　　張老漢見楊老漢目光呆癡，煙袋里的煙火都熄滅了，還在“吧嗒吧嗒”地吸著。就說：“楊老頭，你吸個鬼??！火都滅了！”

　　楊老漢被這一聲打斷思緒，回過神來，苦笑一聲，把自己的長煙袋湊在張老漢煙火抽得旺旺的煙嘴上用勁吸了起來，終于把自己的煙火也燃著了。

　　楊老漢過癮地吸了幾口煙，吐出長長的煙霧，然后用長煙袋敲了敲張老漢的煙袋，說：“張老頭，還記得那年你我帶領大家修建毛二腳水庫嗎？我倆打野雞的那一次?！?span lang="EN-US">

　　“記得！那年不是中央有政策嗎？說‘今冬明春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于是你我帶領全村人去修建毛二腳水庫。大干了一月，放假一天。村民都回家了，就我兩個留守水庫上值班看守工地?，F在我們村的農田灌慨還得感激那座水庫呢！”張老漢也陷入回憶。

　　“是啊，誰叫我倆一個是隊長，一個是指導員呢？正趕上那幾天孩子們放假，你的兩個兒子，我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帶到水庫工地上玩。于是，我倆就去設扣子逮野雞，忙了一上午，只逮住兩只。”楊老漢邊說邊笑了起來。

　　“哈哈，楊老頭，這個細節你不說我還一時想不起來呢！兩只野雞被我們燒了，你家一只，我家一只。結果，你四個兒子把那只野雞全部吃了，你一口肉都沒有得吃著。而我只有兩個兒子，吃不完，我吃了很多。當我得知你居然一口肉都沒有嘗著，就送你一只野雞腿。你才得吃啊！”張老漢也笑了。

　　“是啊，我也記憶猶新啊，仿佛就如昨天才發生的事??！”楊老漢邊說邊往后靠了上去，把煙袋里的火在土里磕了磕，弄熄了，然后把煙袋往旁邊一放，閉上了眼睛。其實，楊老漢心里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說，張老漢給他的那只野雞腿他也沒有吃著，被他的小兒子看見，要了過去吃了。

　　那個年代，很貧窮，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肉，更莫說野雞肉了。看到自己的四個兒子喜歡吃，楊老漢舍不得吃一點，全部讓兒子們吃了。看著兒子們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心里特別感到滿足。

　　“楊老頭，你在想什么呢？”張老漢此時也把自己煙袋里的火滅了，不吸了。見楊老漢閉目沉思，便用手推了推他，問道。

　　“沒有想啥，就是累得很。張老頭，最后你定在哪家過年了嗎？”楊老漢轉過臉來問。

　　“這兩個龜兒子相持不下，今年最后定了，合在一起過年。”張老漢說道，臉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福氣??！張老頭，多活幾年吧，值得。如果我走在你前面，記得有空來我墳前看我，我兩個老哥子還想嘮嘮嗑。”楊老漢翻了翻眼皮，低低地嘟囔道。

　　“說啥屁話呀！你還比我小一歲！我倆老哥子的感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小一起長大的，經風雨見世面，那樣沒有見過，都闖過來了，還有啥怕的。都要好好活著。爭取活得一百歲，那時，我老哥倆一起走，在那邊有伴?！睆埨蠞h似乎有些動氣了。

　　“但愿如此吧！天晚了，夕陽都下山了?！睏罾蠞h悶聲說道。

　　正在這時，張老漢的大兒子走了上來，說道：“爹，回家吃飯了，飯都端上桌了?！笨匆姉罾蠞h也在，張老漢的大兒子笑著打招呼：“楊叔叔，您也一起與我回家去吃吧？”

　　“快領你爹去吃吧，我還不餓。我也要回家去了?！睏罾蠞h說完慢慢地起身，朝著小兒子家的住處走去。

　　小兒子今年一家人要到丈母娘家過年，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按日子輪算，楊老漢在小兒子家過了三十，到初一才輪到去大兒子家吃。問題是小兒子家已經人去樓空，冷火熄煙的，啥也沒有準備。楊老漢打開門，關上門，一個人坐在火塘邊，也不開燈，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天漸漸地黑了下去。

　　大年三十這天，是農村最熱鬧的日子，家家戶戶一年到頭的年夜飯就是這一頓，很多人家，老早就在準備了。人多的，分工協作。有的宰雞，有的炸酥肉，有的煮豆腐，有的熬豬頭肉，有的貼年畫。孩子們都在放鞭炮，這里一群，那里一伙，玩得開心極了。

　　張老漢在家陪那些孫子孫女玩，沒有出來找楊老漢了。

　　楊老漢一個人手提煙袋，在村子里繞了一圈，就往村外邊走去。也不知道他走了些什么地方，直到家家戶戶放炮仗時，他才慢慢吞吞地回來了。他在小兒子家空無一人的屋子里坐了一會，站起來，走到門邊。這時，很多人家開始吃年夜飯了，鞭炮放得“噼噼啪啪”直響。他聽了一會兒，想了想，往大兒子家走去。才走到大兒子家門口，他就停了下來，明天才該來的。他又折了回去，進門，關門。

　　他在冰冷的凳子上坐了下去，手里緊緊捏著自己的長煙袋，眼睛直溜溜地看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似乎期盼著什么。

　　他想起幾個兒子還小的時候，他在家正在炸豆腐圓子，油炸蕎絲洋芋片。兒子們忽地進來這一個，忽地進來那一個；要么要一塊炸酥肉，要么要一片洋芋片。他總是樂呵呵地遞給他們，還交代：“我炸得多，莫急，有的是，慢慢吃啊！”

　　歲月真是不饒人，一晃眼自己就七十九歲了，自己做不動這些事了，竟然過到要靠別人養才能活下去。

　　這個時候，外面的鞭炮聲逐漸松稀了下來，很多人家已經吃完年夜飯了，大人們開始嘮嗑了，孩子們出門瘋玩了，三三兩兩約著放煙花了。

　　楊老漢沒有再盯住大門看了。他有些餓了，更覺得口渴，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然后，他打開門，關上門，順著門縫把鑰匙丟入屋里。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扣實了紐扣，提著自己的長煙袋，毅然地朝著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老屋的方向走去。他覺得自己該去那兒了，他仿佛看到逝去多年的老伴在召喚自己了。

　　他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過了12點，我就八十歲了。我活到八十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