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大軍二軍小哥倆,一人開一輛轎車,把我們哥兒四個從煙臺一溜煙地載向威海。
剛進威海,內(nèi)心就生出了些許疑問:這高速怎么修到山上了呢?這數(shù)不清的大坡子,一個連著一個,才剛下了這個坡,還未來得及歇氣兒,立馬又朝那個坡發(fā)起了沖鋒。個別的坡,陡得甚是嚇人,車子箭一般地射下去,外面肆虐呼嘯的風,似乎要把車窗撕裂一般。我驚恐地閉上眼,生怕前方萬一出現(xiàn)什么狀況,感覺這車定是剎不住,人無論如何是無法駕馭它的瘋狂的。耳畔呼呼的風聲漸漸小了,感覺車子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我忐忑地睜開眼,張望著,車正駛上高坡。
嗬——鱗次櫛比的高樓,似乎就在腳下;遠處有浩瀚無垠的海,海上有大小不同的船;高低不平環(huán)繞著大海的山;山上有一片片蔥郁的綠樹,還有一層一層的梯田。大風車亭亭玉立,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山邊或是路邊,隨著車的前進,不停地向我們迎來,又被我們遠遠地拋在后面。
早聽人說威海是個好去處,這次竟不經(jīng)意間就來了,在這,是否有我們這些平凡人的一席立足之地?我不敢再去臆想。
“姐夫。”大軍喊了我一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微晃了一下頭,見他嘴一呶:“看見沒?樓門口站著的那個禿子就是寶子——你們的老板。”
順著大軍的目光往前瞅:果見一胖乎乎的禿子站在一棟有些斑駁的樓門前,手搭涼棚,往這邊張望著。我心里想:怎么有點像地痞惡煞?!
車還沒停穩(wěn),老板就迎過來:“呵呵,大軍,終于把你盼來了!”他倆又是握手,又是擁抱,那個激動勁讓人羨慕。大軍向我招招手,拉著老板說:“這是姐夫。勤勞、能吃苦,啥說的沒有,好活掙錢多的,你就多照顧照顧姐夫吧!”老板握著我的手,姐夫姐夫地喊,又遞煙又問我什么時候從家出來的,那個親熱勁,好像比對自家姐夫還親。我的頭有點大,從沒見過有對我如此熱情的人。盡管知道人家是看大軍的面子裝出來的,反正心里很是受用。我有些尷尬地點頭示意,語無倫次地喊了幾個兄弟。抬眼看他:圓臉,胖嘟嘟的肉把眼睛擠得好像睜不開,但我仍能感覺到他眼里有幾分讓人不寒而栗的煞氣。油嘴滑舌的腔調(diào),會屈會伸的樣子,很像電視劇里地主家的闊少。
“想死我了,寶子!”這時,二軍剛從車里出來,就夸張地喊。寶子迎過去:“我也想你啊,軍軍。”寶子故意奴奴著小嘴,嬌滴滴地喊,停頓了一下:“可是,想你想得都想不起來了。”倆人哈哈地大笑,我們都跟著笑。大軍說了句:“四十多歲了,還那玩意。”二軍摟著寶子的肩,寶子象征性地當胸一拳。二軍說:“姐夫就交給你了。還有那幾個哥哥,都是咱家山上的,到你門上了,有活自然得先讓家里人干了,對不?”寶子嘿嘿地樂著,摟著二軍狡黠地說:“看你面子……那咱可當鞋墊子了。”他說完“看你面子,”又故意停頓了一下。
哈哈哈……大伙都笑著,上了樓。
寶子把我們先安置在三樓旅店,說過幾天樓上再添置兩張空床后,我們再搬上去。哥倆交代我?guī)拙洌S寶子上五樓辦公室及宿舍。我們倦怠地躺在床上,議論著下一步。
“三哥,這寶子長得挺兇,不像好人,跟著他咱們會不會吃虧?”阿四不無擔心的問。加成跟了一句說:“他那個壞樣子,很像我一屆的技校同學,經(jīng)常打架、欺負人的那個。”
“聽他的大名,他哥應(yīng)該是我老丈人家鄰居,恍惚記得聽他哥說:威海有個弟弟。”大力閉著眼睛,努力地回憶著。
“如果你們都能和他套上關(guān)系,咱們的活肯定能多點。”我感慨地說,“有點關(guān)系就好說話,到哪不都講究這關(guān)系網(wǎng)嗎?”
阿四接口說:“光有點關(guān)系頂個屁用,現(xiàn)在的人多勢利,你沒有利用價值,親哥倆也不見得近。”阿四頓了頓,“還得看三哥家親戚,兩輛轎車往這一開,再加上光腚娃的身份,咱們只能跟著三哥借光嘍!”
我擺弄著手機,邊打字邊說:“不能光靠這點關(guān)系,事在人為,主要還得看咱自己的表現(xiàn)。過幾天咱們安穩(wěn)嘍,看看實在不行的話,給寶子買條煙或請他吃個飯,不花錢到哪也白扯。”
加成坐起來,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換著頻道,慢條斯理地說:“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能盲目地投資。你們剛才注意到?jīng)]?寶子好像出事了,等著大軍出面擺平呢!”
“看寶子的神情,好像是那么回事。”我們幾個都猜測著。
“當——當——”聽到敲門聲,加成起身打開。
“姐夫怎么樣?”大軍二軍進門就問。
我急忙坐起來,招呼他倆坐下:“你哥倆介紹的地方,肯定錯不了!”
大軍說:“姐夫,你們在這先干著,如果不如意,咱再回煙臺,大不了俺哥倆再來接你們。”
“可別,不行就回家了,咋好意思再麻煩你哥倆。”我心里尋思,這份人情可大了,以后咋還人家呢?
“就是,這次的事,俺哥幾個就夠不好意思的了。”
“你兄弟倆又是飯店,又是開車地送,等有機會回東北,一定好好請請你哥倆。”哥幾個你一句我一句地客氣著,感謝著。
大軍又點燃一根煙,站起來說:“姐夫,我再交代你們幾句:威海人特別排斥東北人,干活時盡量別跟人家發(fā)生口角,能忍則忍。當然,人家騎在咱頭上,咱也絕不輕饒。”
我站起來說:“放心大軍,俺幾個都是本分人,長這么大,還不曾與人動過手呢!”
二軍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有些遺憾地說:“這不,寶子讓手下干活的兩個東北人,把一個當?shù)厝舜驂牧恕F鋵嵰矝]大傷,可人家張嘴就四萬。不交錢,公安局立馬就抓人。寶子現(xiàn)在去醫(yī)院交兩萬,那還是我哥剛才打電話找人托關(guān)系,要不四萬必須一起交。那兩萬等俺哥倆回家,給他打過來。兩萬晚交一天,就得搭這么大個人情,就別提免一分錢的事了。總之,看在錢的份上盡量別和人家動手。”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我心想:四萬塊錢我們辛苦一年也未必掙來,人家就這樣不疼不癢地打了水漂,難道只為出一口氣?
“放心吧,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我們哥幾個身上。”我們幾個都說。
干了幾天,大致了解了一下這里的狀況。樓上十多個人,其中有兩個小頭頭,早八點以前,寶子沒到之前,一般由他倆往下分配活。那兩個小頭頭我們也見到了,就是打人的那倆,也并非三頭六臂。一個瘦的小臉一條條,威海的海風比較大,如果他立在風口,肯定刮得他像孫悟空那樣在天上直翻筋斗。鼻子好像不透氣,不一會兒就哼一下,大伙戲稱他叫“哼將軍”。另個胖的坐著都呼哧帶喘的,沒要緊事從不下樓,買煙之類的事,都是指使屋里的小隨從。只要頭一挨床立馬呼嚕聲就起,而且還與眾不同,他是張著嘴往外哈氣。于是,人們笑虐地稱呼他“哈將軍”。他倆手下有三個直系的人,一起在屋里做飯吃,寶子中午和晚上則和他們在一起吃,偶爾,老婆孩子也來。其余的人,只能插空偶爾做飯而已。活先到他倆手里,像溝北的方便面,溝南的洗衣粉,這樣即輕松又掙錢多的活,當然哼哈二將留給自己人了。像一大早,潤豐玻璃這些地方,都是飲料、八寶粥之類,包裝紙盒相當?shù)鼗ヒ沧ゲ蛔 <措y卸又要碼高垛—垛高至頂棚。而且?guī)旆侩x車遠,卸貨用的是小推車,一趟只能裝十多盒。總之,各個環(huán)節(jié)沒一處占優(yōu);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沒一樣齊全。掙得少而且又相當?shù)睦郏瑯拥囊卉囏洠绻趧e的貨站,至少能提前兩個小時。老板只按價格,不理會時間。幾百平米的庫房,貨堆得幾乎沒有下腳的地,然就是這腰纏萬貫的老板,可能知道工人有的是,即不花錢買大推車,也不舍得在門前好好修修路,卻還跟我們打工的計較幾塊幾厘的價錢。想想近代的地主也不過如此而已。寶子看重的只是總錢數(shù),他不管去多少個人干和干多長時間,在他的心里永遠都清晰地記得一百塊錢里有他二十塊錢。
像這樣類似的活只能分給我們這些新來的和屋里那些小隨從了。
阿四他倆鐵了心地回家,不僅嫌現(xiàn)在是淡季,掙不了幾個錢,更主要的是不愿意讓他們剝削。看見寶子和那些老板們的嘴臉,心里就不舒服,而且氣憤難當。剩下加成我倆孤零零的,頓覺失去了依靠。臨走,我們四個一起去海邊公園玩玩。出來有半個月了,我們都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看海。
在煙臺海就離我們幾百米遠,我們沒一個好奇地去看,光想著掙錢了。
進了公園,感覺這是個海灣,寬敞的沙灘,水靜靜的沒有一點波瀾,遠遠就看見一條甬道直通海中央。我和大力、阿四直奔甬道,想去海中央看個究竟。頂數(shù)加成年輕,而他卻靠著岸邊一個制高點不動了,并說:“有啥看的,我等你們。”平常從不玩手機的他,此刻,旁若無人地玩起了手機。我納悶了,平時只要有空,我手機幾乎不離手,此時,我都放眼大海,他怎么反而鉆進了手機?
加成不愿回家面對苦瓜兒臉的老婆,因為經(jīng)常地舌戰(zhàn),他的心早已寒到了腳趾丫,對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感興趣,什么歌星、影星、偶像派、***派,只要跟他提,他不但不屑聽,而且還要跟人急,認為沒有一個好東西。出來這么長時間了,還沒與家里通過一次電話。他明知道回家上山去撿松子,肯定比在威海掙得多,但想起東北冰天雪地,死冷寒天他就打怵,哪里更艱苦,他心里清楚得很。雖然加成時刻不忘自己有一雙胞胎兒子,都在外地念高中,花銷很大,但也愿意留下來享受一下威海高質(zhì)量的環(huán)境和氣息。用他自己的話說:自結(jié)婚以后,還從沒卸下來夾板喘口氣哩。
我和他不一樣,雖說今年姑娘剛考上伊春一中,過幾年,姑娘念完大學,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困難只是暫時的。跟老婆在山下陪讀三年了,撿松子必須得回山上,我不愿意回。以往,竟我一個人在山上早呆夠了,永遠也做不完的飯,永遠也洗不完的碗;燒爐子,打水,那么多瑣碎的活,哪一樣不干能行?煩死了。雖然,老婆一再打電話來說:她去了伊春當保姆連陪讀。再三地勸我不行就回家,她掙錢養(yǎng)我,還說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也該她放放光了,讓我在山下呆著就行。我怎么好意思呆著,我也是堂堂七尺漢子。威海的空氣質(zhì)量好,溫度適宜,好容易遇到這樣的好地方,我才不回呢。再說掙點是點。雖說現(xiàn)在是淡季,過些日子肯定會好的。我就這樣堅信著。
甬道不是很寬,是用巨石鋪平的,有時,海水能撲打上來。兩邊都有年齡不等釣魚的人,游客們不知是應(yīng)該看海還是應(yīng)該看他們釣上來的魚。小桶里裝著剛釣的形態(tài)各色的魚,游客這個問完了,那個又來了,釣者便愛答不理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海里漂浮的魚漂。我眼望著深海,除了看見微微涌起的波瀾,其他什么也看不見,我感到一陣迷茫,就像此刻茫然的心情。站在海中心,抬眼看對岸,高樓大廈,比比皆是,雖然近在咫尺,卻像幻景中的海市蜃樓,可能永遠永遠都遙不可及。
一轉(zhuǎn)眼,又找不到阿四了,那小子比我小一歲,仍舊上躥下跳的,沒一刻安穩(wěn),在哪都呆不住,這又不知道跑哪去看奇景了。
阿四的姑娘今年考上的大學,兩口子都能干,感情挺好,家里不算缺錢。前些年,阿四上樹猛得狠,好像沒有上不去的樹,而且上得快,在樹上打得也快。每次秋收,他家都是林場的佼佼者。一連幾年,她家收入頗豐。九八年的時候,松子又迎來前所未有的大豐收,松塔壓得枝頭彎彎著,阿四恨不得不睡覺,就想把山都搬家去。由于心急,在樹尖上撅塔子時,一個疏忽,樹頭不經(jīng)意被他弄斷,他都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他傻子一樣摟著樹頭坐在藤條里。
在家休息了幾天,感覺沒啥大礙,瘋了一樣繼續(xù)上,想把歇的這幾天的損失在瞬間奪回來。老婆怎么說都不聽。那年,他家的收入仍在林場名列前茅。幾年過去后,又一次大收,他摩拳擦掌,再展身手。打到中后期,再一次從樹上跌了下來,所幸,這次依舊無大損傷。從此,老婆絕不再讓他上樹。不打松子,木耳菌就做得量大。今秋,他再也忍受不住誘惑,又一次沖進山里,由開始慢慢地上樹,逐漸地恢復(fù)年輕時的風采。林場的人都豎大拇指稱贊他的堅持和堅強。如果不是臨結(jié)束時,林場連續(xù)掉下來兩個(一死一重傷),恐怕他是不會跟著我出來的。如今,他回家可以領(lǐng)著老婆去撿松子,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人要強大得多。外加上熱炕頭熱被窩的,天天可以卿卿我我,干嘛不回家。
大力比我略小,十幾年前,一家三口去了山東棗莊,在幾個姐姐的幫助下,開了個熟食店,生意很火,規(guī)模不斷地擴大。受當?shù)厝四凶鹋暗南敕ǎ婚T心思想生兒子。由此可見,入了鄉(xiāng)就得隨俗啊!不久,老婆挺起令他驕傲的大肚子。恰巧,東北老爹孤零零的需要照顧,他只好變賣店子,回東北生兒子了。天隨人愿,老婆很爭氣地生了個大兒子,大力樂—樂得一時找不到北。
如今大姑娘上大二,小兒子剛上初中,為了養(yǎng)兒子,他已是滿頭白發(fā),像個爺爺。他總說:“有兒子就是自豪。”
加成聽了反駁說:“有啥自豪的,你多買一棟樓,我多買兩棟樓而已。”
呵呵,大力先樂后說:“那能一樣嗎?他們不買樓的,錢也沒剩下,全搭姑娘了。咱買樓的,最起碼添個孩子跟咱自己一個姓。如果你運氣好,兩個兒子又都隨你,你就有四個孫子接戶口簿。別人家的失傳,你卻反過來擇優(yōu)錄取。”
噗嗤,加成也被逗樂了。
他也搬到山下陪讀,他回家也不能去撿松子,山下的冬天沒什么活可干,不明白他著急回家干嘛?
我和大力回來尋到加成,問他阿四呢。他木然地搖搖頭,把手機放進兜里:“光擺弄手機了。”隨即,加成又說:“你們聽。”悠揚的音樂隨著海風飄過來,細聽是薩克斯吹奏的《最炫民族風》,我最喜歡的歌曲。
“興許阿四去了那里?”我和加成齊聲說。
我們順著沙灘一面瀏覽風景一面欣賞音樂,動感的節(jié)律,時刻震撼著我。近了,音樂是從一個涼亭里傳過來的,里面坐著的、站著的、圍著不少人。莫非是賣狗皮膏藥的?現(xiàn)在擺地攤的都好用個錄音機放著流行音樂,招攬過路的人,我這樣想著。我們快步奔過去,看見了阿四的背影,接著看見一個老者上下左右搖晃著,喔,音樂是他吹出來的。
我們拍著阿四的背:“你小子怎么先竄了,找到好地方也不打個電話,只知道自己獨享。”
阿四嗯啊地不知所措:“……快看演奏吧!”
老者一下一下地翻著曲譜本,拿著薩克斯按按這個鍵又按按那個鍵,好像在調(diào)音節(jié)。鼓搗一會兒,吹起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熟悉的旋律在心間飄蕩。細聽再細聽,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只是調(diào)一樣,有很多地方不是稍稍走音就是沒投入感情,總之交匯的不好。雖說我不懂音樂,但我能聽出很多的瑕疵。我在想:如果我寫小說,什么時候都能把自己的感情,人物的感情融入到字里行間,那就好了。
可我又在想:看見老者依著樸實,又得依靠樂譜,才知道他是個初學者,可為什么在遠處以為是錄音機里放的就聽不出瑕疵呢?
看來有時候:近觀沒有遠聽的效果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