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很久沒有看到老兵了。我們小孩牙子在大隊部的院子里玩，聽茍老四說，老兵快不行了，躺在炕上好幾個月了。而老辛頭還是那么硬實，走起路來，夾帶著風聲。
茍老四說，今年的老辛頭是發(fā)了，下套子弄了幾個好東西，都悄悄地處理好了，他還吃到老辛頭分給他的野味。陳老摳兒逗著茍老四：老四，你跟老辛頭弄一根鹿鞭，吃吃，看有什么效果？
得了啊！你要弄，你弄去！我弄了干你啊！不憋死我，才怪呢？再說了，這東西，老辛頭還會舍得弄給別人，自己早就留著使喚了。說著，茍老四癟癟著嘴，向老兵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說別的，要是能夠弄點鹿血泡酒也好啊！陳老摳兒窩溝兒著小嘴。他是有名的陳小嘴兒，挺大的一張臉盤子，小嘴不頂點兒，就像泥鰍魚的小嘴似的。所以，他有兩個綽號，一個是陳老摳兒，一個是陳小嘴兒。
人啊！就是這樣，早晚得交待了，上那邊去，誰也跑步了。老兵死了也就享福了。茍老四感嘆道，前兩天，我去看他，病歪歪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嘟囔些什么玩意兒。
也算可以了！要是沒有老婆子照顧，他早就死翹翹兒了。陳老摳兒很佩服老兵的老婆子，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風風雨雨不閑著。
沒有老辛頭辛苦的幫襯著，光靠著老婆子就行了！茍老四站在老辛頭這邊說話，他看得最清楚，老兵家是少不了老辛頭的。一年到頭，老辛頭早起晚歸的，弄幾個錢，不也都是填進了老兵家這個窟窿了！
老四，你也應該學學老辛頭，看你這個體格，拉拉幫套，也不會次于老辛頭的。陳老摳兒說著說著就有點不著調了，開始往茍老四的痛處觸摸。
放屁！老子這樣多自在啊！茍老四板著臉說，忽而又陰轉多云，皮笑肉不笑地說：要不，我給你拉拉幫套！咱們倆兒就做一個眼兒里的連襟？
放你媽的狗屁！陳老摳兒震怒了，大罵著茍老四：你真不是他媽的東西！滿嘴噴糞！說完，氣哼哼地一摔屋門，走了。
茍老四傻傻地看著，真不識逗！說人家行，說他媽的你，就這熊色兒！拉幫套，你以為誰都能干的？十里八村，不也就這么一個老辛頭嗎？
可是，一想到陳老摳兒那個大高個大眼睛大嘴唇的老婆，茍老四猛地有了一種沖動，熱辣辣的，火燒火燎的，而底下的小兄弟卻依舊是軟軟的，丟當著像掛著一個風干了很久的茄子。
唉！也就是動動嘴皮子，過過干癮，還能干什么了！茍老四怨嘆著，禁不住，順勢摸了一把小弟弟，小弟弟沒有反應，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真的就是死翹翹兒的了。
一周之后，我們再到大隊部院子里玩的時候，路過老兵家，看見門口一些零散的紙錢，有的沉入了泥淖，有的夾進了籬笆墻的縫隙中，還有的，被死死地踩在土道上，只是露出一少半。
老兵死了？
我們猜測著。
是的，老兵死了，前幾天死去的。頭天夜里死的，第二天，還沒有出太陽，老辛頭、茍老四、陳老摳兒等就張羅著一些身強力壯的人，抬著到了東山，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埋了。
老兵臨死的時候，聽說一再地懇求著老婆子，千萬不要忘記了把當年他隨身帶著的一個軍用水壺，也葬在他的身邊。幾十年了，老兵就這么一個東西，算是能夠陪伴著他的。
埋葬老兵的那天早晨，很多人家都不知道，并沒有在家門口揚上一圈的鍋底坑灰，很忌諱，老老少少的老娘們沒少絮絮叨叨。幫忙的人家，揚了鍋底坑灰。這是一個風俗，死人下葬路過的地方，挨家挨戶的大門口，總是要揚上鍋底灰的，說是擋著鬼混游蕩進來，還有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記得，凡是村里死人了，我就不用爸爸媽媽吩咐，就早早地在自家門口揚上鍋底灰，并且，很一絲不茍的，生怕留有一處斷開的地方，拿著大鐵鍬，一遍，又一遍地揚了，再描來描去的。我膽小，一個人走夜路就害怕；也怕看見死人。所以，聽說死人了，就遠遠地躲著，不肯靠前。
茍老四就抓住了我的弱點，嚇唬我：
老張家的孫子，來啊！我領你去亂墳崗子，玩去啊！
聽到這兒，我是不敢吱聲的，馬上轉身撒丫子就跑了。身后，一定是茍老四、陳老摳兒等人哈哈哈大笑的聲音，刺耳，而且也傷我的幼小的自尊。
二叔在縣城，是一個工人，二嬸子生了幾個丫頭，唯獨沒有小子。二叔就盼著盼著，還是沒有小子。
一次，二叔回家來，說是看望我的奶奶，后來才知道，是回家來，找奶奶要點大煙膏子，縣里的領導使喚。
吃飯的時候，二叔與爸爸就商議，說是要把我過繼給二叔家。我當時沒有明白是什么意思，還傻乎乎地等著長輩的吃完飯，揀點剩飯剩菜，解解饞蟲。
二叔走了，媽媽說，過繼，就是把我送給二叔家，當兒子。
我一聽就哭了，說死說活的，就是不答應。
傻兒子啊！你看看，人家那誰，也是過繼給了他大爺的，吃的是細糧豬肉，戶口是紅卡片兒，長大了，還能夠接班，當城里人！你怎么不干呢，孩子？媽媽勸我，從媽媽的眼神里，我也看出了她舍不得我，但為了我好，還是希望我能同意給二叔當兒子的。
媽，就是吃一輩子粗糧，我也不離開我們家！我雖小，志氣尚還有一些。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家飼養(yǎng)了好幾年的那只大黃狗，蹭到了我的腿邊，舔著我的已經被雪水泡濕了的鞋幫子。
我摟著大黃狗的脖子，它脖子上堅挺的毛，扎人，而又充滿了暖融融的感覺。
從此，爸爸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送我給二叔當繼子的事情。
多少年后，我上班了，也住在縣里。二叔老了，退休了，卻還在忙碌著給賣店、飯店送啤酒。我的工資少，一個月不到一千元，想跟著二叔，既幫著他，省得他一個人累死累活的，也能成全我，適當地貼補些家用。而二叔，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行，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與事無關的話，我都不稀得聽。東方不亮西方亮。我就利用雙休日，或是晚間，到水廠，裝卸礦泉水，拼死把命的，一天到晚，賺個二三百元，很自足；頂多到了單位，趁著領導看不見，偷偷地趴在桌子上瞇一小會兒。
我是葫蘆頭兒村人，要志氣，村名雖不甚好聽，人，還是不能慫的。在小學的時候，我就對我們老師說：老師，咱們村子叫什么不好啊，偏叫做葫蘆頭兒村？多寒磣啊！
走出村里，外村人總是罵我們——
林場的那些工人子弟，罵我們，說我們是社卵子！怎么會罵我們是社卵子呢？我們不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的孩子嗎？
其他農村的人說我們，你們葫蘆頭兒村啊，大姑娘小媳婦叼著大煙袋，吧嗒吧嗒抽起來！
這是事實！我們葫蘆頭兒村男人抽煙，都是紙卷的旱煙，而大姑娘小媳婦叼著煙袋的多，沒有老劉的那桿煙袋鍋子長，是短半截的，也沒有老劉的那種名貴的瑪瑙煙嘴，頂多不知從哪里淘騰來的，鐵制的，或是鋁制的煙嘴罷了。
純粹的關東山三大怪！而我們葫蘆頭兒村是全占齊了，一樣不少。關東山三大怪：窗戶紙糊在外，養(yǎng)活孩子吊起來，大姑娘叼著大煙袋。
關東山還有三寶呢！人參、貂皮、靰鞡草。
我看過靰鞡鞋，老辛頭穿的就是一雙名副其實的靰鞡鞋，皮子很堅硬，也很笨重，卻應該是很暖和的，最適應北方的冬天那嘎嘎冷的天氣。我們沒有那個福氣穿上靰鞡鞋，除了老一輩子人有幾雙外，你想買也買不到，腳下只能是一雙棉鞋頭子，今天穿了，明天還得穿；要是一不小心弄濕了，就得放在鍋臺后烘干，或是放在鍋底坑門臉前，烤干。
怎么以前你們都穿過靰鞡鞋嗎？我好奇地問茍老四，也知道茍老四不會說出什么好話來，但還是禁不住地問。
這回，茍老四出息了，沒有胡咧咧，滿嘴噴大糞：是啊！以前比現在冷多了，不穿靰鞡鞋，怕會凍掉腳趾頭的；就是出去尿一泡尿，也得拿著一根小木棍，隨時敲打著，要不連尿也凍得尿不下來！
我相信前一句話是真的，而后一句話，就有點不著邊際。
家里到了冬天怎么也得給每一個人買一雙棉鞋，僅僅是一雙鞋而已，沒有鞋墊子，棉襪子更是奢求不得。沒有辦法，就得用上靰鞡草。
秋天，正是割靰鞡草的好時候。陽坡的靰鞡草最好，干爽的早，而且，細膩、柔軟，不那么粗糙。這個時候，我們就要背著小背筐，拿著磨得飛快的鐮刀，去一次次地割靰鞡草。割回的的靰鞡草要扎成一把兒一把兒的，掛在屋檐下，或是苞米倉子下，晾曬。到了冬天，就塞進棉鞋里，取暖。別說，靰鞡草還真是好東西，鞋窠里暖暖的。也有不好的，就是腳總是遭遇輕微的拉破，大大小小的芝麻口子數也數不清。沒有襪子套在腳上，也買不起襪子，就光著腳丫子伸進鞋窠里，和靰鞡草親密地接觸。
到了晚上，脫下鞋，靰鞡草堆放在爐子旁，或是火墻邊慢慢烘干；而鞋子卻要放在鍋臺后，或是鍋臺后放不下了（一家好幾口人，鞋子都得烘干），就得蹲坐在鍋底坑看著烘干自己的鞋子。
那天，我玩累了，看著烘干鞋子的時候，瞇了一會兒；等聞著出了怪味，睜開眼睛，已經晚了三春了，鞋子靠近火堆的地方，烘著了，拳頭大的一個洞。
爸爸坐在炕上喝著酒，聞著味兒，一開始不知道是什么；后來，知道是我的鞋子烘著了，大罵著：什么也不是的東西！干什么都不中用！你們這些敗家玩意兒啊！我怎么說你們才好呢！說著，就著碟子里的腌黃瓜猛地喝一口酒，老二，你過來！我排行老二，過來？我才不過來呢，拿著鞋，我到奶奶屋里，害怕爸爸打我，一雙棉鞋，剛剛穿不幾天，就烘著了一個大洞，不挨削，才怪呢。
媽媽也是很不高興，眼睛狠狠地瞪著我；之后，還是從我的手里，把鞋抓過去，借著煤油燈，在一針一線地縫補著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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