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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一窯好炭也許并不很難，但也不是簡單。得花一翻氣力，還會被窯火逼赤了臉膛，被炭灰染黑去手脖。“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是免不了的，但可得一冬的溫暖。冬日，與家人一同圍在炭盆邊，下爐子吃飯，拉家常，看電視，其樂融融。最好是有親戚鄰居來，不用窩在煙火熏目的灶門口，不用防灰降落鞋面。

　　初冬，隨著時令天氣轉冷，云薄風干，青山轉黃。山里農人閑了一些的時候，村子里總有一些重大的事情在這個冬天發生。某一處山腳下人們正忙著舂新房，或者誰家正在趕制家具，為正月娶媳婦而作準備。住進新房子或是娶新媳婦是要燒一冬的炭火的。那些喜氣，那些新氣，少不了炭火來烘托。沒做新房子沒娶新媳婦的人家，也要用炭火來溫暖那些寒冷的日子。

　　小時對炭的記憶是一種炙熱的渴望。坐在暖烘烘的炭盆邊，幾塊紅炭架成一個小堆，似山堆在盆中央那干凈的灰上，旁邊蹲一小罐水在慢慢蒸發，隨時可用一根小竹條撥弄一下炭火，旺極了。有一種梨木樹燒出叫“響炭”的，火力是最旺的，剛燃燒或吹它時會發出“噼啪”的連響，并爆出火星來，極似現在廣場上空的煙花。有時會濺到布鞋面，讓人手忙腳亂去拍開，慢了則燒出了一個小小的窟窿。在我家樓上有一雙布鞋，上面有兩個窟窿，是我在奶奶家燒出來的，每當看到那窟窿時都有一種幸福在涌動。

    而那時我家幾乎從未用過炭。現在想起來，一是我父母太忙，在生產隊從早工到夜工整天忙，連煮飯也只能讓我這個學前的小孩來做。否則，他們的工分會掙得更少。盡管如此，我家年底還時有超支。有一年，年廿九了父親還要去包竹排來放，不用說烤火了，在山寒水凍里踏排的腳和握篙的手是濕的。二則是我家單家獨戶在一山頭上，沒有什么鄰居，也少有親戚來往。父母大約年輕少懼寒冷，全家人將就一下在灶門口烤一烤就行了。我們烤火時風鉆進屋來，煙總熏到人。記得每次燒火剩下的小火炭，父親用一個鼎罐熄了，專門給我和弟弟在房間學習時用，這種火炭火力不大，也燒不了多長時間，通常在房間看書不到一個鐘頭，腳下只剩微微暖意，于是父親會再加一些進來。

　　在十多二十年里，我家擁有過一筐炭，是生產隊分的。雖只有一小筐，卻好極了，拈在手中不輕不重，聞一聞帶著香，用指一彈發出當當的鋼聲。父親沒舍得燒，也許是想等到心情最好，客人最尊貴的時刻吧。那筐炭放在了堂屋的樓上，一連放了五六年。后來再燒時，炭已變重了。它是活性物質，吸了空氣中很多水分，甚至連灰塵也被吸附到了炭的內部，燒起來時就像一塊黃泥，明明燒著的夾出來不久又熄了。

　　直到我高中才有機會為家里燒一窯炭。燒炭那兩天已臨近過年了。樹就在窯的上頭，我們三兄弟花了一整天功夫，把梨木樹從山上伐了滾下來，鋸成段。裝進窯里，再到田里挑來泥巴糊好窯肚子。生火時天將黑。火一直燒到下半夜，裝在窯肚子里的炭柴與外邊的猛火接上了。把窯灶的火滅了，通過火喉可見窯肚子里的炭柴紅紅的在燃，煙筒仍冒著濃煙。我們把窯灶口用泥封住，留一個酒杯大的口，讓炭柴在窯里慢慢地暗燃。

　　回到家時，我們累極了，洗澡洗了一盆又一盆水，洗澡水還是渾渾黑黑的，手指手掌干裂了好幾道口子，臉膛辣辣生疼。

　　當炭窯煙變成微微青煙時，我們趕緊封了窯灶口，接著封了煙通。又兩天后，打開窯來，那些炭柴全變成了黑亮黑亮的木炭。輕輕的，一人就能挑起來。

　　那一窯炭我家竟燒了兩年。因為只有我們兄弟在家的時候，父親才會拿出來燒。

　　后來我們三兄弟都出去了，離開了家，一年難得回來幾次。父母也老了，有一年，當父親聽說我們都要回家過年時，他破天荒花了幾天時間燒了一窯炭。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勞累才燒出來的，聽母親說，炭柴不用挑，借板車推出來的，輕松多了。我仿佛看到父親揮汗伐木，吃力推車的樣子，還看到窯火映紅了他的臉龐，并在他的皺紋深處燃燒。

　　正月我們全家團聚的那幾個日子里，好多親人到我家來玩，打牌，搓麻將，聊天，幾盆炭火一直從早燃到深夜，一屋溫暖融融。我深深感覺到，化作溫暖的是父母的辛勤。

　　又一年冬日到來，我知道在我家堂屋一角，如往年一樣，已整齊地碼好了一堆干靜的新炭。它們靜靜在那里待著，有如父親的眼睛，熠熠生輝。它等待著我們回家后，在隆冬時節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