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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陽光像白花花的銀子，從樹的縫隙下濺了下來。

　　槐花開后，乳白的槐米正在枝頭積淀。醞釀一生的奢華，從此刻開始，帶著那些初夏的情緒，一直等到秋天。像一個渴望愛情的處子，等來情人。有些夢想就是這樣。這時候，我透過枝葉間的縫隙，仰望藍(lán)藍(lán)的天空，除了一只鳥還在飛翔外，其它，寂靜如一座墳場。

　　高天之下。我在想：云的心事，在五月，在初夏，是否爬滿草芥，等著風(fēng)來激蕩？

　　一個人的下午。我開始流浪。

　　從此岸到彼岸，除了被綠色覆蓋以外，只有一個目標(biāo)：前行。人總相信前面的風(fēng)光比現(xiàn)在綺麗，就像乞討者總在希望下一個。在流浪途中，思想游離在千里萬里遠(yuǎn)的高山湖泊，軀體匍匐于眼前長滿野草和泥蒿的水溝邊。兩個“我”，始終無法相遇。如彼岸花，開一千年，謝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沒有語言的交流，只好各自獨處沉默。

　　有時候，我們就是在這種無知且無語里麻木。并且，學(xué)會了陶醉。如看官一樣。

　　幾千年文化的傳承，看官往往有一些“虐”的心態(tài)。就像阿Q抓去殺頭，還想看他的辮子在不在；就像尤三姐拿起寶劍，眼中只有一灘美麗的血。

　　坐在青石上。

　　一只螞蟻爬上我的手腕，毫不在意我可能落下的指蹼。我無法理解它來的使命。也許是想尋找某個秘密。

　　一直以來，我很喜歡螞蟻。每每看到這些小生命，心思格外活泛，如多數(shù)人一樣，喜歡窺伺隱私。天地之于螻蟻，螻蟻之于天地，不論是形和神，無可比擬。這些小東西，無論是在草葉，在泥土，還是在樹枝，在堤岸，有或沒有目標(biāo)，整天都在忙碌，疲于奔命。像街市中的人流一樣。帶著這個白癡的問題，有一回我去問一位禪師。禪師說：內(nèi)心卑微的人，在它面前才看到光亮。又說：人類只有在弱小者面前才體會到驕傲。我明白了，善良的其實不是我。

　　后來看一個研究，說山蟻可以治療乙肝，并親眼看到有人吞服。乙肝是人類感染的頑疾。我更相信了禪師的話。

　　路邊的泡桐花開在藍(lán)天上，淡紫的花蕊像一把揚(yáng)琴對著天空奏鳴。不錯，是揚(yáng)琴，一些噼里啪啦的音符在天空彈響。我立在樹下，捧著雙手，想接到一些殘余的逃遁者。

　　我不懷疑我的雙手是空的。總有一些露網(wǎng)之魚，落在我的手心，然后等我一不留神，從指縫中溜走。

　　指縫中溜走的不僅是音符，還有很多。莊子說：白駒一隙。無論是指縫還是門縫，其實沒有多大分別。

　　我喜歡沙地。無論是海邊，江邊，還是河邊。只要有機(jī)會，我會光著腳。在某個黃昏或清晨。

　　一些涼悠悠的水隨著波浪涌了過來，親吻我的腳踝，然后，蕩平我走過的腳印，一切像未曾發(fā)生。我常常凝視那些曲折的腳印，心中想一轉(zhuǎn)身它們消失的模樣。

　　如風(fēng)一般無痕。卻曾切實存在。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麥子熟了。

　　那些年，蒼黃中，無論飽滿還是干癟，勞累一生的父親，還是當(dāng)寶貝一樣，將金黃收裹囊中。

　　彎曲的腰如積雪的松枝。

　　父親的眼中只有麥子，而我，喜歡那些苜蓿草。毛茸茸，渾身充滿青氣。

　　麥子收后，一些苜蓿草正在田頭地畔欣欣然伸展。彷如透氣的蛙從蓮葉中抬頭。不久，父親就拿起一把薅鋤，將大地變得死一般潔凈。

　　父親的潔癖曾經(jīng)讓我很不滿。父親說，我除了需要一個飽滿的胃，還要一件遮寒的棉襖。我聽見寒冷的冬夜，母親紡線車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那個時候，我只有沉默。沉默，多數(shù)表示反對或無奈。

　　很多時候，為了生和活，我們不得不揮手告別。

　　蒲公英老了。

　　在夏天，葉子上已經(jīng)積滿了黃褐色的斑點。曾經(jīng)朝天吹出的絨毛早已消失在曠野中，只有孤獨的桿。那桿，像一面經(jīng)歷戰(zhàn)火焚燒的旗子，沒有飄揚(yáng)。我們曾經(jīng)贊美過蒲公英的飛揚(yáng)，說它的飄灑不是孤獨而是生命的延續(xù)，像那些年我們流浪。其實很多時候，所謂追求只是生命還要進(jìn)行下去的一個理由。活著，總要有些娛樂。就像一只公雞在草叢中去拼命追逐蚱蜢。并非一定是消滅。

　　一枝亭荷從淤泥中吐出水面。卷曲的新葉像嬰兒還未完全睜開的眼。在初夏時節(jié)，這才是生命最美的贊歌。

　　這最美的贊歌不全是因為周敦頤的《愛蓮說》，也不全是楊萬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這嬌嫩的生命是如何從暗無天日的淤泥中挺拔出來。小的時候我也曾拿著鐵鍬從深埋的土壤中去尋找沉睡的藕。那藕的確像一個嬰孩沉睡，波瀾不驚。我不明白那長長的藕帶是如何在春天開始萌動，在夏天開始撐開雨蓋，將晶潔的冰珠盛放在藍(lán)天下供大自然鑒賞。所謂偉岸，其實并不一定非要高大。堅韌，更符合偉岸的特質(zhì)。

　　好多年了，人類除了知道殺戮和破壞以外，實在少了些與它們的溝通。

　　不遠(yuǎn)處，一群山雀在樹叢中賣力地叫。

　　（草于5月17日，修于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