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誦讀之《論語》雜談一
近日,再讀《論語》,又看到了那則《宰予晝寢》,不覺想到了前些日子從網上看到的一些關于這個故事的爭論。這個爭論,是由南懷瑾對《論語》的解讀引起的。
南懷瑾,被譽為臺灣的國學大師,他在自己的著作《論語別裁》中認為,《宰予晝寢》中孔子所說的:“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一句,并不是孔子對宰予(也即下文中的宰我)的批評,而是對宰予的勸告。其理由是宰予體弱多病,又刻苦好學,于是,便忍不住白天睡覺,孔子看到了十分心疼,就勸他注意保重身體,不要過分勞累,否則,把身體搞垮了,弄得像那“朽木”和“糞土之墻”一樣,就不能有所作為了。
此觀點一出,就有人紛紛撰文支持說,南大師的這種解釋太好了,本來嘛,宰予白天睡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孔老夫子犯得著發那么大的火罵人嗎?原來是孔子在擔心自己學生的身體啊,看來,孔子真的是一位很體諒學生的好老師啊。
的確,照南大師的這種解釋,就維護了孔子的圣人形象,維護了孔子的師道尊嚴。但是,這種解釋真的站得住腳嗎?其可信度又有多少呢?宰予身體不好,經常感冒發燒流鼻涕,又見于那部史書呢?如果這種解釋是正確的,那么,孔子接下來的那句話:“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又該怎樣理解呢?
也許人家是大師,總能旁征博引,自圓其說;但是,對于我們這些廣大的普通受眾來說,又該聽命于哪個大師呢?
近年來,總有那么幾個所謂的“國學大師”“文化巨匠”站出來,搬出自己的一套看似新穎的理論嘩眾取寵,賺取受眾的眼球,還自以為得意,豈不知,這樣一來會讓多少盲目崇拜權威的人失去了自己的判斷!簡直是貽害無窮!
那么,宰予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是什么讓一向溫文爾雅的孔子不顧師長形象,對宰予破口大罵呢?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宰予不認真聽講,上課睡覺嗎?要弄清這些問題并不難,只要我們將《論語》中有關宰予的章節弄明白了,就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好在,這樣的章節并不多,我們不妨整理在下面。
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論語·八佾第三》)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朽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論語·公冶長第五》)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論語·雍也第六》)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取火,期(音“幾”)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通“汝”)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第十七》)
除以上四段外,在《論語·先進第十一》中,還有一則孔子對弟子進行各項素質考核的文字,原文如下: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如果我沒有遺漏的話,以上就是《論語》中有關宰予的全部記載。
那么,我們透過這幾段并不詳盡的文字,能夠看出什么呢?里面有一句宰予勤奮好學、體弱多病的話嗎?有一句孔子對宰予關懷備至的話嗎?沒有。我們看到的只有宰予對孔子學說乃至孔子本人的懷疑與不敬,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在平常人看來處處挑戰老師權威的“頑劣”的學生!
為了更明白地看清這一點,也為了更準確地還原《宰予晝寢》的本來意義,揭穿南懷瑾的“假大師”面目,我們不妨來對上面的文字逐一進行剖析。
孔子在政治的態度想必大家都很清楚,那就是努力維護周朝的統治,為避免百姓起來反抗,他積極主張以“仁愛”治天下。可是,當魯哀公問宰予應該用什么樹木做神廟的牌位時,宰予卻說,周朝用栗子樹,意思是要讓老百姓都感到戰栗。
宰予的矛頭直指周天子,說他采取高壓政策對付老百姓,實行的是假仁政,實際上不正是與擁護周天子的孔子針鋒相對嗎?不就是暗示自己老師的那套“仁愛”理論是虛假的嗎?孔子聽了這樣的話當然就不高興了,所以才有了“既往不咎”之說。
“宰予問仁”一則,簡直就是宰予向老師的“仁學”思想發出的最直接的挑戰。如果井中有仁(一說“有人”),我們是不是就要跟著跳下去呢?這個問題相當尖銳。你想啊,如果孔子說跳下去,那不就是二百五嗎?可是如果回答不跳下去,那是不是又說明自己的“仁學”思想沒有說服力,沒有吸引力呢?跳?不跳?還真是個問題。好在,孔子畢竟是孔子,他怎么可能會上弟子的當呢?面對宰予的宣戰,他沒有進行正面回答,而是采取了迂回戰術——你怎么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呢?誰都知道,井中怎么可能有“仁”呢?君子是不會被你這樣的謊言迷惑的。至于跳還是不跳,那我就不管了。
說到底,宰予之所以會向老師提出這樣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對孔子的“仁愛”學說持反對意見,而故意刁難他。
孔子師徒關于“三年之喪”的辯論,也明顯地表現出宰予對孔子“仁愛”學說的懷疑與反對。
在宰予看來,三年之喪時間太長了,他認為只要一年就可以了。孔子說:“(只服一年喪)你就吃米飯,穿錦緞,你覺得心安嗎?”沒想到,宰予回答得倒是十分干脆,只一個字“安。”這可把一直倡導孝道的孔子給氣瘋了,連著說了兩遍:“如果你覺得心安,你就那樣去做吧!”這完全就是老師被學生頂撞得無言以對時的氣話。意思就是,跟你這樣的人講“仁義”,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一直到宰予離開,孔子的氣還沒有消,一個人在那里發牢騷:“宰予這個家伙,真是沒有仁義啊!”
縱觀宰予與孔子的這三次爭辯,我們便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宰予雖為孔子的弟子,但是,他并不贊同孔子以“仁愛”治天下的主張(關于這個問題,我后面還會用具體的實例加以說明),因此,經常會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難為老師,他與孔子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又偏偏仗著自己的口才與老師辯論,讓孔子下不來臺。這樣的學生,孔子喜歡他才怪,更不用說真心實意地去關心他了。
有了以上這些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孔子見宰予公然在自己的課堂上睡覺,不聽教導,從而生氣、發火、罵人,也就不難理解了。可見,宰予大白天睡覺的行為,僅僅是孔子發火、罵人的導火索,其真正原因恐怕還是孔子對宰予三番五次懷疑自己的學說,并且頂撞自己感到不滿,是對宰予反對自己的主張,不給自己面子懷恨在心,從而借機存心非難宰予罷了(相信大家不會以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再回到《宰予晝寢》這個故事上。孔子罵完宰予以后,后面又加了一句話:“開始我對于人,聽了他的話就相信他的行為;現在我對于人,聽了他的話以后還要觀察他的行為。在宰予這里,我改變了原先看人的方法。”由這句話我們還可以推知,在這次睡覺之前,宰予肯定曾經當著孔子的面夸下海口,一定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沒想到卻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孔子焉能不生氣?
關于這一點,《韓非子·顯學》中的一句話也可以成為佐證:“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意思是說:“從子羽(也是孔子的弟子,據說長相丑陋)身上使我明白,不能以外貌來衡量一個人;而宰予的事也告訴我,不能只憑一個人所說的話來衡量他。”這不也說明宰予就是一個能說會道,言而無信的人嗎?
至于孔子將宰予評為“言語”第一,也絕不是對宰予的贊賞,而僅僅是實事求是而已。因為孔子一向就不喜歡能言善辯的人。在《論語·學而第一》中,孔子曾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什么意思?就是說,那些夸夸其談、花言巧語的人,很少有仁義的。而宰予就正好是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會得到孔子的歡心?
司馬遷的《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第七》中,也有一則關于宰予的故事,同樣能夠看出孔子對自己這個弟子的態度很不感冒。原文是:“宰我問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在孔子看來,宰予是一個無德、無仁之人,這樣的人怎么配問五帝的德行呢?所以他沒有回答宰予問話,而是略帶嘲笑地說:“宰予啊,你不是問這個問題的人。”縱觀《論語》,孔子直接拒絕回答弟子提問的情況,宰予大概是唯一一個吧。
現在,我們可以來看一看這個在孔子眼中最不吃香的弟子的結局了。還是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第七》中記載:“宰予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宰予憑著自己的巧言如簧,當上了齊國臨淄的大夫,可是,他不滿周朝的統治,與田常起兵作亂,結果被滅全族(這可以說是宰予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反擊孔子“仁愛”哲學的最好注解了)。聽到弟子宰予的死訊,孔子不但不悲痛,反而為自己教出了這樣的學生而感到恥辱。可見,直到宰予死去,他們師徒二人的矛盾仍然沒有得到化解。
孔子也是人,孔子也有感情,孔子也會生氣。那么,面對白天上課睡覺,只會逞一時口舌之利,不聽自己禮儀道德教誨,又處處跟自己作對的宰予,作為他的老師,孔子大光其火,開口罵人,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