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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漢的確稱得上是老漢了。你看他扶了古屋前那株因缺水而幾近干枯的白楊，干咳著，腰都直不起來了。而他的臉呢？卻是那樣容光煥發。是因為久病之后，他又能扔掉手中的拐杖，來到這沒有院墻的“院子”里了嗎？是因為他又看到了白楊樹上那一點可憐的新綠了嗎？總之，單從他的臉上，你還不承認他是一個老漢呢！但他的確是老漢了，八十五歲的高齡了還能不算老漢嗎？每一個從這里路過，或是誠心前來看望他的人都這么稱呼他，難道會不是老漢嗎？

再看看這老漢棲身的古屋吧。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淋、日曬，年復一年的冬去春來，古屋的墻壁早已斑駁的不成樣子了。看吧，那還根本算不上勇猛的春風，只一口，就把一大片堿土似的墻皮啃下來，碎成齏粉了。那門？那窗呢？就像兩只停止了轉動的鼠眼，配在這古屋上都顯得那么小，那么不合時宜。再抬起頭來看看房頂吧，那一株株小草也探出頭來，顯示它們旺盛的生命力了！

這就是老漢和他居住的古屋。他還舍不得搬走呢！鬼才知道，這地方有哪樣東西值得留戀，值得愛惜，值得他在其他的護林員都搬走以后依舊固執的住在這里！白楊樹上的那一點可憐的綠色消失之后，他還會呆在這里嗎？這老的不能再老的古屋，再不能承受風吹、雨淋、日曬的打擊之后，他還會住在這里嗎？還有，這滿院孕育著無限生機的草，最終被四周種田人開辟盡了的時候，他還不從這個鬼地方搬走嗎？

每一個路過古屋的人，都會發出這樣的感嘆和疑問。然而，老漢還是很安穩的在這里住著，守著這搖搖欲墜的古屋，守著一個遙遠而虛無的希望。

希望？像他這樣的老漢竟還在守著一個希望？竟還配有希望？

老漢終于還是止住了干咳。

“我還沒老呢，我還能自己走到這樹下，這院子里來呢！我還要活下去，還要看一看這春天的綠色，春天的生命呢！”老漢想。

陽光暖融融的，老漢覺得身上的棉衣微微有些潮。多少年了，就這么不分春秋冬夏的穿著這一身棉衣。而世道，如今畢竟是不同了呢。不是經常從他的古屋附近飄過一些穿著稀奇古怪的青年嗎？不是偶爾有幾個舊友穿了他見都沒有見過，想也不敢想的那種質地優良的布料做成的衣服，來找他敘舊，找他談天，勸他搬離這古屋，住進村子里或是鄉里剛建成的敬老院中去嗎？不是每天都有幾個身上穿著同樣的服裝，脖子上系著紅領巾，嘴里唱著嫩聲嫩氣的歌兒的男孩子來到他這里，幫他清掃這個足以搬進博物館里去了的家嗎？看看他們，人家穿的是什么！難道老漢不想脫下身上這散發著潮氣的棉衣，換上寬松、舒適的春日服裝嗎？不，他的心思全不在這里，他在等，在盼，在期待著一個時刻縈繞在他心頭的、令人振奮、令人鼓舞、令人不能自抑的消息傳來。幾十年的等待，幾十年的固執，幾十年孤獨地守著這古屋，不就是為的等來這一天嗎？然而，這消息卻遲遲不來。“難道我苦苦等待的結果就是一個美麗、虛無的夢嗎？”老漢又在想。

老漢艱難的扶了楊樹，轉過身，向著那扇鼠眼似的門走去。

“我老了嗎？”回到屋里，老漢躺到土炕上，兩眼望著墻角那柄大鐵鏟，心想，“難道我再也不能拿了這鐵鏟，去把路旁樹上長出來的多余枝杈鏟掉了嗎？”

“不能了，你再也不能了。”另一個聲音在說，“即使你還有足夠的力氣，你也不能了——光禿禿的田野里沒有樹，有的只是莊稼和荒草。就讓你的鐵鏟永遠呆在那角落里生銹、腐爛吧！”

“怎么可能呢？”老漢想，“田野里怎么會光禿禿的呢？怎么會沒有樹呢？我又怎么會閑在家里呢？我是護林員，我應該走出去，到外面去看萬木吐綠了。”

“哼，笑話！”另一個聲音又響起來，“走出去又有什么用呢？難道你要用鐵鏟鏟掉路旁溝里的莊稼，重新植上樹嗎？你也未免有些太固執了吧。為什么不靜下心來安享你的晚年呢？你這樣堅持的結果又是什么呢？還不是白白消耗你的有生之年，縮短你的壽命嗎？算了吧，老漢，別再去提那什么植樹造林的鬼建議了，別再去操那份閑心了吧！”

老漢轉動了一下頭。屋子里只有他和那柄立在墻角的大鐵鏟。

是誰的聲音呢？那聲音分明就在耳邊！老漢無力地閉上眼睛。剛才走出古屋的那一通折騰，損耗了十幾天來在他體內聚集起來的能量，現在他渾身上下沒有了一絲力氣，他覺得這個世界就要將他拋棄了，他就要離開這古屋，這青草，這白楊，還有那群曾經給了他莫大幫助的天真爛漫的孩子們了。想到這些，兩滴混濁的老淚從老漢的眼里溢出來。

老漢又想起了當年護林的美好時光，想起了田間那一排排茁壯的樹，還有樹林間穿梭嬉戲的鳥兒，他仿佛又聽到了鳥兒悅耳的鳴叫，他的雙眸頓時明亮起來，精神也奇跡般的好起來，容光煥發的臉顯得更加煥發了容光。老漢的身上不知從何處涌出了無盡的力量，他竟又從炕上坐了起來！雙手伸向了那靜立的鐵鏟。

“都什么年代了，還植樹，還想像集體時那樣把人們集合起來，去刨坑，去添土，去澆水，去扛了鐵鏟鏟掉那些多余的枝杈？種樹能當糧食吃？這簡直讓人笑掉大牙！”老漢仿佛又聽到了人們對他所提建議的答復，仿佛又看到了幾年前鄉里的干部來動員他搬離這個曾是苗圃的地方時的情景。然而，他沒有搬，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沒有聽黨的話，因為他想不通，為什么好好的苗圃要鏟掉？要種上莊稼？那些任人砍伐的樹們又有什么罪呢？他不搬。無論是誰動員，他就是不搬！但是，跟他住在一起的另幾個護林員搬走了；周圍那一片好大好大的樹林，連同村外路旁那一行行可愛又可憐的樹們，也沒能逃脫掉被砍伐的命運。樹倒下了，小麥、玉米還有荒草在原來有樹的地方長起來了。

一年又一年，古屋在風雨中破敗了，屋前的白楊在干渴中衰老了。田野呢？那曾經讓老漢迷戀的田野呢？為什么還是光

禿禿的呢？老漢在等，在盼。

然而，老漢的身體畢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盡管幾天來他不斷地從孩子們的口中聽到縣里號召植樹的消息，但是，老漢已經不能一個人走到院子里去了；不能同那些勸他搬離這古屋的人們一起去刨樹坑了；也不能在樹木長成之后，扛著鐵鏟，走出古屋，去鏟掉樹上長出來的那些枝枝杈杈了。

古屋靜默著，一切都在離老漢遠去……

（本文獲壽光市新年征文教師組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