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有些情緒激動地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粗聲粗氣地說：“你別管了！我再去！”摸起衣服出了門。
來到大街上，他有些茫然地晃著。其實剛才他已經去了一趟，只是看著領導的門關的死死的，心里斗爭了半天，也沒勇氣上前去敲一下，一廂情愿地認為領導肯定不在，有些不甘更有些釋然地轉身離開了。
回到家，經不住老婆三句話，頓時覺得心煩意亂，一氣之下又跑了出來。
能去哪兒呢？他望著這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海，突然覺得自己很無助。下意識地摸出手機，翻了翻通訊錄，頹然地放下，這樣的事情能跟誰去說呢？就近找了個椅子坐下，似乎只有這一個去處了。
說起來他跟領導其實很熟的，關系處的也不錯，平時因為工作干得好，還經常得到領導的表揚，可是現在要他為了自己的事情去給領導送禮，去求他，一時心里還真別扭。
電話突然響了，他仿佛受到驚嚇似的一激靈，拿起電話，是老黑打來的：“順哥，在哪兒呢？忙不忙？沒事兒咱哥倆嘮嘮。”老黑是他一個班組的，關系比較鐵的那種。
“哥哥，你聽說了嗎？咱車間已經定下來好幾個了，他們可能這兩天就要去那邊了。”
“真的？我怎么沒聽說？都有誰？你怎么樣了？”
“我也找人了，說這兩天回話。估計問題不大，你知道嗎，我找的那人是上面分管工業的領導，專管我們這次的轉廠改制。為了托他，拐了好幾個彎呢，費老勁了！”
“哥哥，你還沒找人？你可真沉得住氣，現在這年頭，不看能力和成績了。就算你再優秀，沒關系等于零。你還是趕緊打點吧，聽說很快就公布新廠的職工名單了。到那時，可就說啥都晚了！”
……
老黑喝得有點兒高，他幫他叫了輛出租。臨上車，老黑還醉眼朦朧地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哥哥，抓緊啊！”
二
夜已經很深了，他依然睡不著。那些過往跟過電影似的在腦子里一一閃過。
高中畢業的那年，他參加縣里的招工考試，憑借全縣第一的好成績被分到當時最好的企業——縣化肥廠。廠領導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有文化，又年輕，好好干！咱廠子是不會埋沒人才的！”從那天起，他就像上足了發條的鐘擺一樣，不停地運轉。一年365天，無論刮風下雨，從來沒耽誤過工作，連年被評為廠里的先進。那時的領導也確實沒有虧待他，不幾年，就提拔他做了車間的班長。
剛當上班長那陣，他也曾經春風得意過，覺得前途無限光明，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腦子里有用不完的智慧。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他有了一絲懈怠。是那次車間副主任的任命？或許吧。本來他是呼聲最高的人選——他帶的班組最團結、出錯率最低、工作效率最高、年終評比各種第一，可是任命一下來，他傻眼了。另一個班組的張剛被提了上去，那可是他曾經很不屑的人物，而今轉身成了他的領導！
工友們都替他鳴不平，還有的慫恿他去找廠領導理論。他只是淡淡地擺擺手，又一頭扎到了工作里。是他真的那么豁達嗎？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憋屈，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即使找了領導又能怎樣，早有人告訴他了，張剛是廠長戰友的兒子，他能跟人家比嗎？
只是自那以后的十年間，他仿佛被定格了，盡管他帶的班組依然最團結、出錯率最低、工作效率最高、年終評比各種第一，但是命運女神再也不肯垂青他。眼看著一個個后起之秀都跑到了他的前頭，有的成了廠領導，有的調到上級主管部門，甚至他的徒弟現在都成了車間主任了，而他還在班長的位置上兢兢業業。
各種聲音也總是不絕于耳，有替他惋惜的，有可憐他的，也有的開始嘲笑他，覺得他軟弱可欺。好多人抱著不同的心態跟他說：“放下工作能力不說，單是論資排輩，也該輪到你了。這都什么世道啊！”而他總是假裝瀟灑地說：“我覺得這樣更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吃得飽睡得香！”
而現在，連這點兒自欺欺人的謊話也不讓他說了。縣化肥廠被省里的大型化工集團兼并，正在如火如荼地搞轉廠改制，擇優上崗，優勝劣汰。而他，曾經的先進工作者，現在卻前途未卜了。眼看著工友們一個個都奔赴新的工作崗位，他還能瀟灑得起來嗎？
三
他在床上烙餅似的折騰終于惹惱了老婆，“你翻來覆去的，還讓不讓人睡了？窩囊廢！”她罵罵咧咧地嘮叨著，抱起被子去了另一屋。
他長嘆了一聲，誰說不是呢，就是窩囊廢！他憤憤地在心里咒罵著自己，干脆翻身坐了起來，斜倚床頭燃起一支煙吞云吐霧，借以平復自己煩躁的情緒。
想起白天的事他就沮喪，暗暗地恨自己怎么就那么沒用，平時領導的屋說進就進，從來也沒覺得有什么困難，怎么輪到自己生死去留的大事了，反倒像做賊似的心虛了呢？怎么就熊了呢？這可關乎著一家人今后的生計呢！
他懊惱地搖搖頭，面子就那么重要嗎，自尊就那么重要嗎，跟一家人的生活比起來，那算個屁！他狠狠地近似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明天一定要去找廠長，無論如何都要見到他！”一念至此，他不自覺地又摸了摸枕邊的信封，那里面是一家人近半年的生活費，現在也只能忍痛割愛了。
明天，明天。他在腦子里一遍遍地排演著明天見到領導的情景，見了領導該說什么，該怎么說，分寸怎么把握，情緒怎么控制……一遍遍地排練，一遍遍地推翻，不厭其煩。
恍惚中，他好像看見自己走進了廠長那寬敞的辦公室，廠長非常熱情地接見了他，而且不等他說話，就非常肯定地對他說：“你是老職工了，有能力，有才華，去新廠報到吧，還干老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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