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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柳莊

    最近柳莊村傳出一條消息，說村委會要在村西那一片鹽堿地建一個高效農業示范區，種大棚，搞養殖，還有什么食品加工廠……據說還要把那里的幾家祖墳遷到村委會劃定的集體公墓里去安葬。

    消息一出，村民們議論紛紛，反對聲、斥責聲一片，尤其是村西有墳地的幾家大戶，更有堅決抵制的聲浪。在眾多反對者中，情緒最激烈的要數村長栓住的爹于老漢。他多次向他當村長的兒子 栓柱 打探消息，但是栓住每次都給 他 的答案都不置可否。這樣一來，于老漢的心也便隨著消息的日漸增多而心情忐忑起來。要動祖墳，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村西可是村里好幾家大戶的墳地。據說那里風水好，輕易地動祖墳，破了全村的風水，那是要出大事的。即使動，也要按風俗找個更好的地點，都搬到什么集體公募去，那姓于的和姓宋的能葬在一塊嗎？還搞什么什么高效農業，這莊稼人祖祖輩輩土里刨食，還沒聽說過大堿窩子里還能變出錢來。

    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除了祖先外，哪里還葬著他的兩個最親近的人： 栓柱 她娘還有他青年時期的最要好的朋友——他家鄰居林嫂的丈夫。先說 栓柱 他娘，兩人從小要好，長大成人后，她硬是不顧家人的極力反對，嫁給了家徒四壁的他。后來他們靠自己的勤勞逐漸過上了好日子，可好景不長，她不到四十就得病死去，只留給他 栓柱 這么一個孩子；再說林嫂的丈夫，在他們年輕時那一撥人中，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那年一起挖海河，十幾個壯漢拉著一大車土往坡上拉，他負責在后面駕轅，粗大的繩子突然崩裂了，土車急速下滑，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旁邊車道上拉車的林嫂的丈夫急忙甩下手中的繩子，一個箭步沖上來。他本來想兩人同時躲過急速滑落的土車，可由于用力過猛，他被反彈蹲坐在地上，被裝滿土的膠皮車碾壓致死，慘不忍睹。

    “要遷墳，我第一個不答應！這小子，剛當了幾天村主任，尾巴就翹到天上，連老祖宗都不要了。要想遷墳，就把我一塊埋了！”這天，于老漢在眾人面前放下了狠話，氣哼哼地朝村委會走去，他要當著各位村干部的面，把事情問個清楚。

    他剛剛拐過一道大街，迎面看見林嫂正遠遠地朝這邊走來。他與林嫂住鄰居，最近一個多月不見，據說是上翠柳（林嫂的女兒）她大姨家串親戚去了，今兒忽然在大街上望見，他似乎覺得她穿戴上整潔了許多，人也變得年輕了。不知為什么，他見了她總感覺心里發虛，一是以往的的心結，再就是怕街面上的若隱若現的風言風語。他急忙躲進了身旁的 一個小胡同，也不知林嫂看沒看見他。

     二、林嫂

    林嫂的溫柔賢惠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怎奈命運不濟，三十多歲就守了寡。丈夫剛死的時候，她幾乎也不再有活下去的勇氣，怎奈孩子小，又有一位孤婆婆，因此，她咬牙挺了過來。她恨過于老漢，要不是因為他，她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可自打丈夫死后，于哥就主動承擔了照顧她們孤兒寡母的重擔。尤其是聯產承包后，于哥寧可自家的活往后推推，也要把她們的責任田搭理得好好的，從播到收全包。她家責任田的產量甚至比一般的家庭還要高。每當她看到自家責任田平整整的地塊和綠油油的莊稼，看到累得蓬頭垢面幾乎癱軟的老于哥，她就再也恨他不起來了。每當老于哥在地里勞作的時候，她就和女兒翠柳一起為他送水送飯。老于哥為人厚道，又怕引來閑言碎語，每每把收來曬好的糧食搬到她的屋里之后，連口水都不喝就走了。 那時翠柳 和 栓柱 同在縣職業高中學習，老于哥每次到縣城去，只要給 栓柱 買的東西，必定就有 翠柳 的一份。老于哥的妻子去世后，張媒婆就曾經起意要撮合他們，林嫂也曾心動過，怎奈老于哥硬是把張媒婆給罵出門去，說把他當成什么人了，他決不干對不起朋友的事。張媒婆也只好作罷。 翠柳 和栓住職高畢業后，由于條件限制，老于哥硬是把 栓柱 留在家里務農，把成績較好的 翠柳 送進了市農業學校學習。 翠柳 市農業學校畢業后， 留在鄉里當上了一名農業科技員，這一切她都非常感激老于哥，而同時，又在心里暗自埋怨他太榆木疙瘩死腦筋。

     她這次是應縣城附近的大姐家邀請去照顧“病人”的，可那知去了以后，才發現大姐根本沒什么病，說就是想她了，想讓她在她的新家里住些日子解解悶。林嫂想：反正現在窮日子也過過來了，家里也沒什么事了，也就踏踏實實的在大姐家里住了些日子。這一住可真讓她大開眼界。大姐所住的村是縣里新農村建設的重點村，原來破破爛爛的村落被推倒了，建起了一片統一規劃的二層樓小區，“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不說，做飯統一供氣，各種管線一應俱全，冬天還是地暖，胡同口還有體育器械。原來的村落辦起了一個果品儲藏加工站，解決了村里一大批年輕人的就業。林嫂想：什么時候我們那里要也能像這樣就好了！

    后來，林嫂想家想女兒了，便向大姐提出了回家的要求。大姐也沒再攔她，而出人意料地向她問起柳莊遷墳的事。她告訴大姐：“我 是堅決反對遷墳的，本來嘛，人應該是入土為安的，搞項目另尋地方不就得了？”大姐說：“其實這墳地遷到集體公墓，和我們規劃新村是一個道理，都是為節約土地，現在新農村建設是個大趨勢，開始的時候我們也想不通，認為破家值萬貫，可你也看到了，現在沒有人再抱怨什么了?！?/p>

    林嫂疑惑地問大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們村遷墳的事的？”

    “是 翠柳 打電話告訴我的”大姐說，“說實話，你這次來，一來是我想你，再就是 翠柳 讓我做一下你的工作。”

    回家那天，大姐本來想讓她兒子開自家的小面包送她，可她拒絕了，說大外甥還要忙活計，再說過路公交也很方便。

    她坐在公交車上暗自想： 翠柳 這死妮子，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跟娘玩心眼，還不是為了你那 栓柱 哥？想到栓柱，她不禁又在心里暗自埋怨起于老漢來，哎！要不是他的百般阻撓，興許……

     三、栓柱

    栓柱是于老漢唯一的兒子，由于娘死得早，于 老漢視若掌上明珠。于老漢按照自己的意愿，一心想讓他像自己一樣，踏踏實實地做一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墒屡c愿違，栓柱可不愿像他爹一樣一輩子土里刨食，面朝黃土背朝天地了此一生。職高畢業后，他 不顧于老漢的強烈反對，身上僅僅帶了一百塊就毅然走出家門，去省城打拼。短短幾年，便攢下一筆巨款，在信用社又貸了一筆款子，在柳莊辦起了第一家村辦企業：柳莊光學設備制造廠，專門制作眼鏡盒。由于質量一流，誠實守信，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幾年下來，不但還清了結婚時的一屁股債，還在村里首開先河，蓋起了五間瓷磚掛面的二層樓，讓全村人羨慕不已。不僅如此，他的廠子還為村里的男女老幼解決了農閑時的就業渠道，深受鄉親們歡迎。由于威望高，兩年前，他又以絕對的高票競爭當選了柳莊的村主任，他又擁有了施展才能，帶領全村人脫貧致富，徹底改變家鄉面貌的更廣闊的舞臺。 

    然而，事業的成功并不能彌補感情上的缺憾。他與翠柳可謂青梅竹馬，在職高時又是同學，彼此互相關照，逐漸產生了愛慕之情。 翠柳中專畢業分配到鄉里工作后，他們也曾向家里透露過這方面的信息，林嫂倒是挺贊成的，畢竟人家有恩與她，栓柱又能干；可于老漢卻堅決反對，他不止一次跟栓柱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可是國家干部，吃商品糧，你再能耐也就是個種地的，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再說咱兩家的關系，你娶了人家，豈不成了讓人家知恩圖報了嗎？”栓柱退縮了，不是怯懦，而是因為爹說得有理。栓柱遵照爹的意愿，娶了一位莊戶人家的女子為妻，翠柳也含著眼淚嫁給了一位中學老師，從此視對方為兄妹。兩人生活上彼此關心，事業上更是相互幫助。

    正所謂萬事開頭難，這次村委決定利用爭取到的扶貧款，在村西搞農業示范區，就遭來了各種非議。尤其是要遷祖墳，更是招到強烈的反對之聲。他爹更是多次向他問起過此事，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極力想隱瞞他，畢竟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自己拉扯大不容易，他不愿過早地傷了他的心。到后來決定公布后，父子兩人的一場口角也在所難免了。當然，這也絕非兩個人的唇槍舌劍，更是兩代人、兩種思想的激烈交鋒。

    “農民不好好種地，整天胡折騰，跟過去一樣，扶貧款按戶發放不就得了，非打了水漂才罷休啊！”

   “扶貧款是來脫貧的，不是養懶漢的?！?/p>

   “就你能，村西那片鹽堿窩，還能變出錢來？”

   “我相信我的能力，我的廠子和我的家業還有鄉親們的選票就是很好的證明?！?/p>

   “惹怒了老祖宗，一切都會泡湯。”

   “大不了從新再來！再說，老祖宗看見我們發家致富，也會含笑九泉的?！?/p>

   “反正不準遷墳，要遷，就把我一起埋了！”

   “我已經向村委和全體村民保證，我們家第一個遷墳。”

   “你——”于老漢一口氣沒上來，昏死了過去。

    待他蘇醒過來之后，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守護的竟然是翠柳母女。

      四、翠柳

    其實栓柱就坐在醫院走廊里的椅子上，他是怕爹情緒再度激動導致病情惡化才躲在外面的。爹一暈倒，他就趕忙撥打了“120”，并在救護車上撥通了村支書的電話，讓他趕快動手把村干部和翠柳家的墳遷了。

    此時，照顧于老漢的工作自然就落在翠柳母女身上。翠柳認為，這一切都是應當應分的，因為她們家欠于老漢的太多了，他早就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了。 

    自從與栓柱無奈地分手后，她就全身心支持他村里的工作。這一方面是因為她把他當成親哥哥看待，更重要的，翠柳和栓柱一樣，接受的是現代教育，身上流淌的是新時代青年的血液，他們同樣擁有一顆改變家鄉貧困落后現狀的心。

    她利用工作上的便利條件，極力為柳莊爭取扶貧資金，支持村委會發展高效農業的決策，幫助村里聯系項目，做通娘和當家子的工作等等。那天，她一聽說于老漢病重的消息后，把剛吃了幾口的飯菜一丟，和娘一起急急忙忙趕往醫院，待到于老漢醒來時，她已經是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于老漢慢慢睜開雙眼，感激地望著翠柳母女，沒有輸液的那只手無力地放在翠柳的頭上，輕輕撫摸著，口里喃喃自語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栓——柱——”

    一旁的一位老病友連聲夸贊道：“老哥，您真有福，有這么好的一個好閨女?！?/p>

    于老漢連連微弱地點著頭，臉上泛起一股幸福。

    醫生走了進來，說：“病人得的是心梗，需要進行搭橋手術，你們家屬簽個字吧?！彼压P交到林嫂手里，可林嫂不識字，包括自己的名字。她把筆交到了翠柳手里，翠柳一時不知所措。

   “怎么，你們不是病人家屬？你不是他女兒？”醫生似乎看出了什么，她疑惑地問，旁邊的病友們也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

    于老漢竭盡全力，嘴里含糊不清地發出：“是——是——”他用手使勁指著翠柳，示意她簽字。

   一行熱淚從翠柳眼中奪眶而出，她毫不猶豫的簽下自己的名字。

    五、尾聲

    由于村干部帶頭，遷墳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不久，柳莊高效農業區的牌子便赫然樹立了起來。

    幾年后，村里修通了油路，翻新了校舍，修建了養老院。柳莊正以它全新的節奏延續著它的歲月：富裕、文明、和諧……

    又是一個清明節，集體公墓里，像往年一樣，于老漢呆在亡妻的墳前久久不肯離去。他心里默念著，現在一切都好，愿亡妻不要惦記。忽然他的目光與不遠處的一對目光相遇了，是林嫂，她也呆立在亡夫的墳前。

     四只眼睛緊緊盯在一起，目光里，似乎有太多難以讀懂的東西。這時，一陣旋風刮來，燒過的紙錢回打著旋，在空中飛舞著，升騰著。

     這一切，都被墓地外的栓柱和翠柳看了個滿眼，他們也相互對視了一眼，目光里有幾許驚喜，又有幾許迷?！?/p>

     不遠處，同在一個班級的栓柱的女兒英子和翠柳的兒子亮亮在草地里追逐著，嬉戲著，他們每人手里都攥著一把踩來的野花，燦爛的野花，映襯著他們童真而洋溢著無限生命力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