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默默地坐在醫院的長廊上。空氣中飄浮著刺鼻的藥水混合味,讓我直想吐。
這些天,肚子痛的毛病又犯了,三天了,一直反胃,茶飯難咽。
娟子說,姐,你快去醫院看看吧,如果耽擱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店里我給你看著,你盡管放心。
走廊里看病的人來人往,大多成雙成對,老太攙扶著老頭,丈夫陪伴著妻子,年輕的男子挽著大腹便便的妻。
孤獨的感覺迎面襲來,心里澀澀的。我悄悄閉上眼睛。風的身影又浮現眼前。
橘黃的燈光下,那張曾經那樣熟悉那樣親切的臉,此時卻變得這樣陌生這樣可憎。是他嗎?這就是當年那個英俊瀟灑信誓旦旦要牽我一輩子手的風嗎?這就是那個風里雨里曾和我一起跋涉過的風嗎?棋牌樓女人妖媚的臉又閃現在眼前,那笑,那魅惑的笑……淚水奪眶而出。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愿看見你!”我恨恨地喊。
他默默地坐在床前,煙蒂燒到手指了,仍沒有動。
“你走!這輩子,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真的不能原諒我嗎?”他的聲音低低的,似在祈求。
我怒氣沖沖兩眼直盯著窗子,閉緊了嘴巴。
他慢慢站起來,拉開柜子,尋找著什么。拿出來,是一本紅色的存折,遞給我。
“這幾年,陸陸續續存了點錢……”
我冷笑,“你以為,錢就能補償你對我的傷害嗎?”心在抽搐,“拿走,我不稀罕!”
他猶豫著,朝外走去。
門輕輕地關上了。屋里一下子變得寂靜、空曠。我的手戰栗著,拿起存折,開戶名:李菁菁;2001年,3000;2002年,5000;2013,8000……累計到現在,整整十年了,正好是15萬整。
心里翻江倒海,想起了那些攜手走過的日子,淚水又簌簌地流下來。
“李菁菁——”護士在喊。
“來了——”我乖乖地跟隨她走進B超室,躺在了雪白的床上,任那冰冷的探頭在肚子上按來按去。
“你多久沒來月經了?”
“嗯?”我不解。
“你懷孕了。”我忽的一下差點跳起來。
“哎哎,躺下!懷孕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不會吧,大夫,她們說我這輩子不會懷孕了!”
“哎吆,那是說你懷孕的幾率很小,你又沒接扎,哪有那么絕對的事!”
拿著報告單癡癡地站在馬路邊,看那幾個白底黑字清清楚楚:早孕。早春的陽光疏松地灑在路邊的冬青葉上,閃閃爍爍跳動,眼前有些恍惚,不知是喜還是悲。
“滴滴——”電話響,是娟子,“姐,沒事吧?”
“哦,沒有事。”
“有一個北京的客戶找你,要訂一批春茶,質量一定要最好的!”
“好,我知道了。”
二、
五月的原野,草木葳蕤,野花爭艷,生機勃勃,一派欣欣向榮的新氣象!昨夜一場細雨,大片的茶園透著蓊蓊郁郁的綠,在陽光下,閃著盈盈的光澤。那株株茶樹,經過了一個寒冬的煎熬,殷殷的希望托著鵝黃色的小芽,已悄悄地探出了頭,那么鮮嫩、瑩潤、可愛之極,恰似嬰兒的粉臉,讓人愛憐的不忍觸摸。
我靜靜地看著,心里有水波,柔柔地漾開……
順著蜿蜒的小路上山,前面大片新開辟的山坡,幾個人正在忙著栽種幼苗。
“菁菁——”石頭看見了我,扔下手里的?頭,大聲喊著,走了過來。幾個月不見,他黑了,瘦了點,但臉上透著健康的光澤,步態矯健,感覺比以前更精神了。
幾個人都站起來,笑呵呵地看著我。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他指著一位六十歲左右,面相和善的老人說,“這是我爹。”
“這是嫂子,這是嫂子的表妹——蘭子。”
我一一問好,可蘭子姑娘的眼光卻怪怪的,盯著我,似乎有些敵意。
我看著她,結實的身材,紅撲撲的臉龐,一雙細細的眼睛滿是聰慧。
“石頭哥,”我說,“你們這里有個很出名的茶藝師高師傅,據說經他手制作出的茶葉色、香、味、形比別人更勝幾籌。”
“是啊,”石頭爹搶先說,“要說他的技術,十里八鄉,那可是響當當的出名哦!”
村東一條澄澈的小河,水波悠悠,楊柳夾岸,翠鳥婉轉。
一排二十幾間高大的青磚廠房,干凈、敞亮,隱隱有機器聲回響,空氣中飄浮著幽幽的茶香。
高師傅帶領幾個工人正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殺青、揉、搓、捻……每一道工序,都那么嫻熟、細致、認真。
“師父——”石頭喊了一聲,高師傅抬頭,沖我們快活地笑了笑,示意我們先坐下。
這是個看上去五十多歲清瘦的男人,靈活、干練,黑而亮的眼睛,逢人一笑,眼角堆滿了細長的皺紋,滿臉喜氣。
石頭說,高師傅一生閱歷豐富,經歷過大風大浪,他種過地,當過兵,干過企業,當過司機,還是最早那批下海經商的弄潮兒,走南闖北,曾經敗得一塌糊涂。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期,妻子的支持給了他無窮的力量,讓他橫下一條心,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困難終沒有把他壓倒,現在他的產品已經在附近幾個省市打開銷路,頗具規模。
“那,就是高師母!”石頭指著正在場院里忙著攤曬鮮葉的中年女人說。我望著這個女人,端莊、大方,黝黑的臉因為長期的風吹日曬而略顯粗糙,濃濃的眉宇間,透著堅毅。心里不禁生出一份敬意。
這時候,一鍋新茶出籠了,那獨特的誘人的香氣迎面撲來,輕輕吸一口,沁人心脾,渾身通泰。熱情的高師母停下手里的活,麻利地燒水,燙杯,泡茶。
“要炒出上品的茶,其實并不難。”高師父侃侃而談,“只要掌握好兩點就行,一:用心;二,掌握好火候。用心做好每一步,從選料開始……這選料嘛,就像選對象,你第一眼就要看中,有感覺,哈哈哈。”
高師母白了他一眼,朝我們笑笑說,“這老頭子,沒正型。”
高師傅接著說,“先看他的顏色,綠度,是否符合當時的季節;再看他的個頭大小,是否均勻,肉質厚薄;然后要聞,聞他的氣味,是否芳香,有沒有打過農藥。選好了料,等于選好了對象,你喜歡她,你才有興趣去經營,去加工。二,火候呢,這更重要,不能輕,輕了就發澀,麻嘴,喝下去肚子脹;重了呢,就發苦,氣味難聞,難以下咽。”
石頭說:“這就像人生,一路走來,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不能馬虎大意,不能心存僥幸,馬虎了,就會出岔子,會摔跟頭。”
“對!”高師傅笑瞇瞇地看著他,很滿意他徒弟的回答。
我端起杯子,看細嫩的芽葉在水里慢慢漾開,舒展,盈盈的,帶著靈氣,仿佛是生命的復活或初生。
“閨女,”高師母貼著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這茶葉是有靈性的,就像人一樣,你若用心對待他,他必會真誠回饋你。”
“是嗎?”我楞乎乎地看著她,“那,萬一炒壞了呢?”
“炒壞了,也不要緊。”高師傅說,“只要你記住是壞在哪一步了,下次特別當心就行。”閑談中,師父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那年,在他最落魄四處漂泊低迷無助的時候,看到了一條信息:一個大公司的老總,高薪急聘一名貼身司機,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試試。應征者眾多,場面極其熱鬧。經過層層篩選,最后只剩下三個備選人。老總逐個查看了資料,并和他們做了祥談,最后問:你們開車這么多年,有沒有出過事故呀?
另外兩個人高高地揚起了頭,得意地說:沒有,從來沒有!我是安全行駛百分百!只有高師父沉默地低下了頭。老總問:你怎么啦?
高師父非常難過,沉重地說,兩年前,由于我一次大意,撞傷了一位老人,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老總眼睛一亮,撫掌大笑,好,我要找的司機就是你,你被錄取了!
我和石頭都沉默著,若有所思。
劉師母嗔了劉師傅一眼,嘴角漾起了幸福的笑意。
一彎月牙掛在西天,輕靈,瑩潤。村莊和田野都沐浴在牛乳色柔和的基調中,安然、寧靜。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狗吠,給這靜謐的鄉村增加了一點情調。
我和石頭慢慢走著,我仔細回味著高師父的話,似有所悟。
“菁菁,你有心事?”石頭問。
“哦,”我笑了笑,“我在想,我該怎樣才能炒出一鍋好茶呢?”
石頭點點頭,正色道:“我正在注冊一個有機綠茶品牌,以后咱們合作吧,我們負責加工、生產,你主管銷售,咱們做大做強!”
“好,一言為定!”我們伸手,擊掌為證,歡快的笑聲蕩漾在寂靜的田野。
遠遠地,有個人影在村口徘徊,是蘭子。
“蘭子,你怎么在這里?”石頭詫異。
蘭子勉強笑了笑,淡淡地說:“睡不著,出來轉轉。”
三、
我決定擴大店面了。
我對娟子說,這幾天辛苦你了,還要幫我看一段時間的店。娟子痛快地回答:放心吧,大小姐,我愿意為您效勞呢。
長春路16號,一間兩層的門面房,寬敞、明亮,位置繁華。只是租金有點貴,每年三萬五千元,再加上裝修費,差不多七萬了。這幾年,忙著創業、買房,手頭沒有余錢。幸虧……
“下午簽合同吧。”我和房東說。
“滴滴——”電話響起,“喂,姐,快回來,有人找你有急事!”
遠遠的,就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焦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很是著急。是風的表哥。看見了我,急急迎上來。
你好,菁菁啊,我是風的表哥。幾個月前咱們見過面的,哦,就是我姑住院的時候……啊,風出事了!
風不讓我告訴你,我想你們畢竟十幾年的夫妻了,怎么說也比我們感情深厚啊。我找律師問了,也沒大不了的事,是風得罪人啦,聽說是某個領導的情人,唉,你說風怎么會得罪人家呢?這女人告風偷稅漏稅,律師說了,數目很小,交完罰金,再活動活動,就沒事了。唉,本來我也不想驚動你,可十幾萬,我到哪里去捯飭。
你看,我現在生意也不景氣,外面還欠著幾十萬的帳收不上來,這做生意的,別看擺著個爛攤子,外面光彩鮮亮、人模人樣的,不知道里邊還一身窟窿呢……
我打斷他的話,斬截地說:“表哥,請你只管費心打點去,錢的事,不用愁,交給我!”
我給門面房老板打電話:不好意思,合同的事以后再說吧。
四、
風娘來了,帶著個男孩。一見面,老人便淚眼婆娑,顫巍巍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我:菁菁啊,這是三萬塊錢,家里值錢的東西我都賣了,再也拿不出了……你一定要想法把風救出來啊!
我扶她坐下,順手倒了杯茶水,說:“媽,你放心吧,沒事的。我表哥說了,過幾天就出來了。”
我看那孩子,濃濃的眉,高挺的鼻梁,黑而亮的眼,似曾熟悉。
風娘把他拉到我面前,說:這不,他媽也走了。我回去把你們的情況慢慢跟她講了,唉,難過了好多天,后來說想開了,強扭的瓜不甜,不是自己的人命里不擔。前些天風一回去,就主動提出離了婚。這不,大前天跟著村后的根生他們去大連打工了……孩子,咱不能耽誤人家一輩子啊。你說是不是?村后的根生,忠厚可靠,老早就對她有意思……
我摸摸孩子的頭,問:“淳淳,你幾歲了?”孩子怯怯地看著我說:“八歲了。”
我蹲下身,拉著他的小手,輕輕問:“你想不想來城里讀書,和爸爸住在一起?”
“想。”他羞澀地笑了。
五、
風回來了。一張臉刀削般瘦下去,眼睛深凹著,滿臉的胡子拉碴遮住了半張臉,似乎一下滄老了十歲。
他看著我,無言,眼睛紅紅的,淚水涌出眼眶,撲通一聲跪下。他娘撲過去,抱著他,娘倆哭成一團。
我背過身去,不愿讓他看見我滿臉的淚水。
他痛哭著,一步一步挪到我面前,抱住我的雙腿,“菁菁,我知道我錯了。我求你能原諒我!我發誓,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做對不起你們的事了!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我哽咽著,點頭,伸手拉他起來,去擦他臉上的淚水。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轉眼,新的一年就來了。春節剛過不久,天氣便明顯暖和起來。藍天麗日,惠風和暢。婆婆說,這是一個早春哪,預示著一年好兆頭。你看,窗外的楊樹都泛綠了,小燕子也早早地來趕喜氣,在房檐下安家了。
我的女兒,茗茗,就是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季節誕生了!
全家人的心情和這個早春一樣,盈滿了綠意。
石頭和蘭子一起來了,帶來了自家養的山雞、雞蛋、新鮮的蔬菜。喜洋洋的一對新人,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風跑前跑后,忙著端茶倒水,滿臉浸潤著滿足的笑意。
他給每人續滿了茶水,挨著我坐下,俯身去看我懷里的女兒。石頭笑呵呵地說:“風,你看看,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哦!”風看著我傻傻地笑,一時竟接不上話來。我搭訕著說:“喝茶,大家喝茶吧。”
蘭子端起一杯茶,笑盈盈地說:“這要感謝茶吧,我聽說你們是因茶結緣啊!”
滿屋人都愉快地笑起來。
尾曲
兩年后的一天。晚飯后,我坐在書房整理賬目,已上五年級的兒子走過來,悄聲問:“媽,老師讓解釋詞語,‘人生如茶’是什么意思?”
我望望正在客廳和女兒玩積木的風,笑著說:“去問你爸,他比我懂。”
“人生如茶?”風似乎愣了一下,沉吟著,慢慢說:“是一種比喻吧。茶,干凈、清淡、芳香、人喝了能生津、明目、利尿,還能抗癌、防輻射。她渾身是寶,澄澈了自己,芬芳了別人,就像人一樣,做事認真,不張揚、不浮躁,有一顆淡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