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炒醬，四月做”，當(dāng)網(wǎng)上開始沸沸揚(yáng)揚(yáng)為“母親節(jié)”煽情時，我身邊的三個女人正熱火朝天地忙著趕節(jié)氣做大醬。至于啥是母親節(jié)，她們渾然不知。
（一）
在老早的記憶里，醬一定是黃豆和苞米做成的。
每年炒醬時，我們給媽在灶下添柴火，媽拿著大號鏟子來回地在燒得火熱的大鐵鍋上翻來覆去。小半鍋的白沙子是前一天大哥領(lǐng)著我們在南沙坨子上精挑細(xì)選后收回來的，到家后，媽會再用細(xì)籮底撣一下里面的雜質(zhì)，炒時先把沙子炒熱。然后，再把之前同樣精選出來的苞米和黃豆倒進(jìn)鍋中，和著滾燙的白沙一起用力的來回翻動。這樣的一陣加工后，就算是炒醬的人已經(jīng)被烘烤得熱汗直流，鍋里的東西也不會被炒糊，反而總是恰到火候。
黃豆比苞米要貴很多，所以，每次媽做的醬總是苞米多，黃豆少。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的后來，我們才知道，醬也可以全部用黃豆做（或者說真正的醬就應(yīng)該是全用黃豆做的）。當(dāng)媽滿臉紅通通，頭發(fā)濕漉漉地一連炒完幾鍋的醬后，會留出一小盤黃豆拿在窗臺上晾涼，然后分給圍在她身邊的這幾個早已迫不及待的小腦袋瓜兒們。***手小巧而修長，掌心的皮膚很細(xì)膩，一小捧一小捧地給我們往兜兜里裝黃豆的動作輕盈地像屋檐上燕窩旁剛剛歸來的燕子?jì)寢尅?br/> 醬被做到缸里之后，會在炕頭上燒上幾天。那個時候，園子里的蔥葉子綠得正香，媽開始用玉米面烙單餅給一家人吃。雖然昨天剛吃完玉米面貼餑餑，但今天媽一說新做的醬可以開缸吃了，我們幾個就會跟著高興地忙乎起來。跑到園子里掐了一大把蔥葉子，再間一些小白菜兒和小蘿卜菜拿到井邊洗干凈，收拾到飯桌子上等著用新醬卷單餅吃。靈巧地像小猴子一樣的小弟會第一個爬上炕，坐在炕桌旁等著吃媽說的新醬。媽把一摞黃澄澄的單餅端上來后，會再把手洗一遍，并叮囑以后無論誰去盛醬也都要先把手洗凈、擦干，千萬不能讓一點(diǎn)點(diǎn)生水落到醬缸里，要不，醬會生蛆的。
新醬一開缸，那香味兒一下子飄滿了全屋！盛到碗里的醬油汪汪的。媽說那就是醬油，黑里透著誘人的紅，紅里透著黃豆的黃。媽忍不住用手指抿了一下放在嘴里嘗，“嗯，今年的醬又好吃！”。
媽滿意地、笑盈盈地把醬放在桌子中間，一家人圍坐下來。滿眼青菜，一碗大醬，鋪上單餅，將新醬抹在上面，把蔥葉揪了幾段放在上面，再灑一些小白菜、水蘿卜菜一卷，面香、醬香、菜香一起被大口大口地吞在肚里。偶爾喝上幾口事先舀好在水瓢里的井水，這清洌甘香的滋味一直爽到心底……
后來的整個一個夏天，家里吃的最多的還是苞米。吃苞米干飯時，青菜醮醬最適合；吃苞米碎米粥時，吃用醬腌制好的紅咸菜最好吃；吃苞米面合子時，媽用醬油拌的韭菜餡兒的香味能飄到好幾家鄰居的鼻子里；吃苞米面饸饹時，媽用醬湯打的鹵子總會被一家人吃個精光……媽常說：她小時候家里困難時，姥姥就是這樣給他們拿同一樣?xùn)|西調(diào)著樣做來吃的。結(jié)果，她和舅舅們的身體都很棒。姥姥，便也因此也成了村子里最有名、最會過日子的女人……
（二）
婆婆做的醬在村里是小有名氣的好。盡管，她的邋遢更有名氣。
移居城里的第一年，家里準(zhǔn)備自己做醬了。因?yàn)槌欣镔I回來的醬，常年吃下來得花上不少錢不說，那味道也遠(yuǎn)不如婆婆做的香。
沒錯，婆婆在我心里值得肯定的優(yōu)點(diǎn)不多，就像每個女兒沒法正確看待自己娘家媽身上的缺點(diǎn)一樣。而她一向出了名的臟，更是我婚后十幾年都努力習(xí)慣卻最終也沒法習(xí)慣的習(xí)性之一。不過，愛吃她做的醬我倒是從來都心口如一地表示贊同。
提及此種認(rèn)同，平時在我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的婆婆，會一下子仿佛找到了唯一讓她自信起來的理由，憨憨地笑起來，并拍著胸脯說：“老話兒說的好，不臟不凈吃了沒病，懶人做醋酸得快……哈哈……”。
城里的家再也找不到能燒柴火的大灶火，更找不到能炒醬的大鐵鍋，無奈之下，婆婆說就用小鍋一鍋一鍋地把黃豆煮熟了做豆瓣醬吧。
那天下班，一進(jìn)門嚇了我一跳，婆婆蹲在廚房的地上，正在案板上費(fèi)勸地剁著煮爛的黃豆，煤氣灶的灶上灶下，廚柜上，地板上弄得一塌糊涂，黃糊糊地這一片、那一堆。旁邊廚房的拉門上也沾了好幾處，婆婆的兩只小手自然全是，連臉上都抹了兩道子……看著我每日精心打理的廚房被瞬間弄成這樣，心里的氣一下子撞上了頭頂，眼前的這一處處讓人感到惡心的黃，更讓我瞬間想起了很多壓抑了很久的委屈——
將一對老人從老家接到城里的第一個晚上，因?yàn)樽粦T馬桶，婆婆就把大便弄了一地，嶄新潔白的門框上也掛上幾道如眼下這樣的讓人惡心的黃。當(dāng)時，我偷偷地小聲跟老公說著，然后和他一起強(qiáng)忍著嘔吐把衛(wèi)生間洗了又洗……然而，沒過幾天，公公也因?yàn)樗敛环[開始鬧肚子拉稀。因?yàn)槲以谛l(wèi)生間里洗澡，一向老實(shí)的公公不好意思說，又沒能忍住而屙了一褲子……洗公公的那條又黃又臭的內(nèi)褲時，我眼淚都嗆了出來。當(dāng)婆婆不好意思地過來搶著要洗的時候，我最終還是假裝無所謂地笑著對她說“沒事兒……沒事兒……”。其實(shí)，當(dāng)時我心里想：自己的父母我都還沒這么侍候過，真惡心死我啦……
婆婆看出了站在她面前一臉慍色的我的心思，怯生生地解釋說：這鍋也小，地兒也小，案板也小的，我實(shí)在是有點(diǎn)折騰不開，所以……就……”瘦小的她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縮在我面前，吱唔著。
“媽，沒事兒，這事兒不賴你。本來嘛，這地方就不比咱老家的大廚房好干活……沒事兒，我?guī)湍阋黄鹱觯 蔽曳畔掳p松地走進(jìn)廚房。
此刻我的表現(xiàn)并不是裝出來的。因?yàn)椋驮诳吹狡牌叛凵窭锊匾膊夭蛔〉臒o奈與黯淡時，我仿佛正在看著未來也會和她一樣處境的我……而之前記不得在哪里聽到過的一句話，也在此刻平息了正在上撞的怨氣。
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人，都有老的一天。有文化的就要讓著沒文化的，有素質(zhì)的就要讓著沒素質(zhì)的——小的，就要敬著老的！
（三）
跟媽和婆婆一起忙乎著做醬的是姑姑，姑姑是最離不開醬的人。她骨子里和周身上下都洋溢著東北女人的潑辣和麻利，說話干活總讓感覺像吃大蔥醮大醬一樣地豪爽、干脆、火辣。
她沒文化，只會憑一身力氣全力以赴地過好日子。無論是之前在農(nóng)村種地，還是后來來城里打工，她都是我們一家人夸贊和佩服的對象——就算發(fā)生了那件另人難以啟齒的“家丑”以后。
攢夠幾十萬在城里買一套自己的樓房是姑姑最大的心愿。為此，姑父遠(yuǎn)在外地油井上務(wù)工，一干就已經(jīng)四五年了，姑姑一個人帶著她們唯一的女兒在城里打零工賺錢，每天早出晚歸，從來聽不到她喊累。只是，偶爾提起不再讀書的小表妹時，她才會唉聲嘆氣地嘮叨幾句，和我們說著現(xiàn)在的孩子如何如難管……事實(shí)上，有關(guān)“九零后”的話題我們聽了太多，也見了太多，早就見怪不怪了。
直到去年秋天的一天，一向歡快直爽的姑姑突然一臉頹然地跑在我們面前失聲痛哭了起來。驚惶失措的我們，后來才聽她斷斷續(xù)續(xù)、漲紅了臉、羞辱而氣憤地說出了真相：我們十八歲的小表妹，肚子大了！
我們心里都清楚，對于出身農(nóng)村，傳統(tǒng)得不能再傳統(tǒng)的姑姑來說，這是絕對的晴天霹靂。一場怎樣強(qiáng)度的哭喊打罵即將爆發(fā)，我們心里暗暗期待著……可是，后來，除了聽到姑姑果斷地宣布馬上墮胎以外，再沒聽到任何動靜。
對于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的表妹，一向都拿她當(dāng)不提氣的孩子來看的我們，這樣一來，心里更一下子反感得不得了，表面仍裝得關(guān)懷，心里卻時時充滿了鄙夷的情緒。因?yàn)閷τ谌魏尾皇歉改敢酝獾娜藖碚f，誰有義務(wù)和耐性去包容一個這樣品質(zhì)的孩子呢？
沒錯，唯有父母能對自己的兒女做到不離不棄。
墮胎后的一個月里，姑姑精心地侍候著人生真正剛剛開始就先做月子的表妹。每每聽到她對女兒一下子變得異常溫柔的語氣時，我都一直懷疑是什么的原因，讓一個一向性如烈火的姑姑一下子變成如此模樣？看著她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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