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花,夏葉,秋實......日子紛紛揚揚,從眼前灑落,轉眼,涼風已至。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手搭涼棚,望向遠方:白云悠悠,雁字成陣。心里泛起隱隱的不安。多久,沒有回老家了?沒有看到我至愛的雙親了?
每日里奔走于喧喧紅塵,攘攘鬧市,日子久了,心,便有些干澀、滯拙了。于是渴望著,能有一片青山綠水,一方純凈的家園,滋潤心靈,讓一顆麻木的心,重返往日的寧靜、恬淡和素雅。卸下沉沉負累,徜徉那一片神圣的天地,讓心,歸之于云淡風輕,靜水無痕。
恰是中秋過后,適逢閑暇,于是決定回鄉下老家多住幾日。
涓子打來電話,今天來嗎?后山的栗子熟了,咱倆爬山去。
俗話說:友不在多,貴在知心。我和涓子的友誼,充分印證了這個道理。
大巴車穿街過鎮,迤邐城市鄉村。窗外爽風拂面,頭頂白云飄飄,我的思緒也隨風兒一樣起伏翻飛。不過個把小時的車程,恍若隔了千山萬水,幾多春秋。不由想起那句話:紅塵萬丈。
平日里忙忙碌碌,極少回家。即使回去,也是急匆匆來,又急匆匆去,有時連一頓飯也顧不上吃,真真成了“家”的“過客。”那“達達的馬蹄,”不知踩痛了母親多少凝望的目光。哦,今天,我回來了,流浪在外的游子,要踏踏實實的做個“歸人”。不禁想起了那句名詩: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窗外,田野阡陌,縱橫交錯。大片的稻田青綠中暈染著柔和的淡黃,似一幅迷人的水粉,風吹稻海,微波蕩漾,柔和、靜美。即將成熟的谷穗透出隱隱的喜悅。眼前,一塊塊平整豐腴的土地里,熟透的花生已被辛勤的莊稼人收獲,露出了新鮮而厚實的泥土。還未來得及拉走的花生秧就勢堆在地頭,綠瑩瑩的泛著青光。午后的陽光疏懶地傾灑下來,目之所及,一派祥和、溫暖的景色。
鎮口,涓子已開車等候在此。蓬松的短發,微黑的皮膚,明亮的眼神。這玲瓏的女子,聰慧中透著一股干練。
一路閑話一路風景。車行五六里,不遠處,一座青山兀立,蒼翠濃郁。沒有奇石,不見深壑,猶如鄰家女子般嫻靜、素樸,卻有著說不出的親切。涓說,到了。
順著一條人工修葺的土路上山,滿山濃密的松樹、槐樹、栗子樹。雖是農歷八月下旬,枝枝葉葉依然盎然地綠著,透出勃勃的生機。這正是栗子成熟的季節,樹梢上密密地高托著一個個圓圓的刺球,有的已經笑迎秋陽,裂開了調皮的小嘴,紫紅的栗子探出了頭,招搖著,誘惑著行人的眼。不遠處有人拿著竹竿在嘩嘩地抽打著。
土路松軟,溪水歡暢,野草夾岸,山菊嫣然。心內歡暢,不禁為這迷人的秋色贊嘆。
記得,十幾年前,這座山遭到了人為的大面積破壞,許多地方露出了光溜溜的土皮,像個脫發的光頭般讓人寒磣。后來有個在縣城中學教書的老師回鄉承包了這片山林,種樹植被,辛辛苦苦幾千個日日夜夜,現在終于變成了這番怡人的景象。
我順著涓手指的方向望去,半山腰上,幾間黛瓦粉墻,一座青石小院映入眼簾。那歸隱田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寧靜、淡泊,令多少人為之心生神往啊!我們好奇地走了過去。
幽靜的小院里,秋色爬滿了籬笆。枝繁葉茂的瓜架上,掛滿了各色瓜果,一顆顆長長的絲瓜青翠鮮嫩,熟透的苦瓜已讓秋色浸潤成迷人的金黃,在翠綠的葉片映襯下閃著熠熠的光,一嘟嚕一嘟嚕紫紅瑩亮的葡萄低低垂下來,沉沉的,將小院壓彎了腰。藤架下,一張青石桌上擺放著古色古香的茶具,還有未喝完的茶水。四面墻頭上,墻根下,各種花花草草爭奇斗艷、姹紫嫣紅,讓久居城里的我看得瞠目結舌、垂涎欲滴。
在房后的一顆大槐樹下,我們看到了正在攤曬栗子的李老師。李老師看見了我們,笑瞇瞇地問:風景不錯吧?有沒有點詩意?黑里透紅的臉,布滿了皺紋,兩鬢蒼蒼的白發,由于長久的風吹日曬,已明顯地衰老了許多。只是那雙依然有神的眼睛,溫和中閃著智慧的光芒。很有質地的語言,時時流露出文化人的氣息。
我們圍坐在李老師身邊,聽他侃侃而談:那年回鄉探親,看見這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大山被破壞成這樣,心里痛哪,于是決定退休后回來承包,在有生之年,誓讓荒山變個模樣!
人常說,十年育人,百年育樹,其實造山和教書是一樣的,只要你有一顆愛心,樹也是有靈性的。他剛來時,親戚朋友都勸他,這山缺水,在這山上植樹是不好成活的。守著每月三四千塊錢退休金的逍遙日子不過,非要跑到這里來受罪,干這費力費錢不討好的事情呢?可他偏不聽,為此,老伴也和他鬧翻了。李老師說,人人都知道“前人栽樹,后人納涼”這個理,可現實生活中真正有幾人肯以身作則,付諸行動?人活著,總要為別人做點什么吧?我想在有生之年,盡自己所能,給后代留下一座完整的山,像我小時候那樣,滿山野兔啊,獾啊,各種鳥啊,隨處可見。不要讓祖孫們指著咱老祖宗后背罵。
夕陽透過枝椏灑在李老師有些激動的臉上,亮亮的。他說,每個人追求目標不同,我左右不了別人,但我能管住自己。你看,這滿山的槐樹啊,松樹啊,栗子樹啊,多像一群群聽話的好學生,朝氣蓬勃,孜孜不倦。
我默默地看著他,忽然想到了那句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時間不早了,我們告辭上山,李老師熱情地送我們一袋剝好的栗子,末了,他語重心長地說:我越來越老了,這滿山的樹啊,不知以后會有誰來替我守護?
我無言,仰望天空,一只蒼鷹在頭頂久久盤旋,以高高的姿態,俯覽著塵世。
再次告別了李老師,繼續前行。向著那不算太高的山頂。
山風呼嘯著從身旁掠過。極目遠眺,田野河流,處處風光旖旎,豐美靜好。
忽然,悠悠的笛音凌空響起,是一曲《感知山水》。裊裊的音韻流水般回響在山間,如縷縷清風,如綿綿細雨,潤濕了一顆焦渴、干燥的心.......我微閉著雙眼,美美地享受著這甘霖般的天籟之音,恍然間,自己已幻化成身著古裝的女子,悠然山水間,攜一縷煙霞,掬一捧清水,逸趣橫生、淡泊曠遠......
回一次家,走一趟山,涉一灣水,沐浴一次靈魂,心便輕了,淡了,遠了。
二
日已西斜,辭別涓子回家。熟悉的小村,熟悉的院門,卻被一把鐵鎖擋在了門外。娘不在家。農忙時節,她準是幫爹下地收花生去了。
我這次回來,并沒有事先告知她,我不愿她守望的目光,加重我歸程的愧疚。站在路邊的鄰居老奶奶湊近了我,待看清臉后,親熱地問:去喊你娘嗎?
我搖搖頭,趴在門縫往里看,其實大門只是象征性地鎖著外面,里面一點都不牢固。門栓是活的,只用一個木棒塞住了里面的鐵環。
我從門縫里伸進手去,一點點拔掉了木棒,大門也就自動開了。老奶奶在一邊呵呵地笑:到底是自己家啊,熟門熟路。
可里面的正門卻鎖得牢牢的,沒有縫隙可乘,進不去了。
我站在院中,無計可施。看滿院的小雞小羊亂跑亂竄,甚是熱鬧。傍晚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小院,灑在屋瓦上,墻上,廚房前的水缸上,暈染出暖暖的金色。遙遠的記憶浮上心頭。多少年前,我離開家鄉去外面闖蕩,歷經苦難,身心俱疲,落魄歸來時,站在院口,百感交集,無顏進門。是母親,我堅強又秀美的母親,手舉著那把系著紅繩的鑰匙,深情地對我說:鑰匙,家里的鑰匙,就放在這里,無論你什么時候回來,家門,都能打開。
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世事變遷,我也歷經滄桑,從當年羞澀的女孩,蛻變成了現在成熟的母親,每日奔波于鬧市街巷,并不常回來。況且,村子早已搬遷過,家也不是以前的家,房子也不是以前的房子了。
我猶豫著,走到了以前放鑰匙的地方,一切還是那么熟悉。一磚一石,一盆一罐,依然是從前擺放的樣子,散發著母親獨有的氣息。在那個熟悉的地方,我久久凝視著,是的,就是這里。二十年了,歲月仿佛靜止了一般,依然如昨。我猶豫著,輕輕打開,那親切的拴著紅繩的鑰匙,赫然在目!她穿過二十多年風雨,人生,無聲無息,安靜、祥和地等在那里,等著遠方的孩子,輕輕地拿起她,打開家門......家啊,我永遠的獨一無二的家,我至愛的父親母親的家,沒有戒備,沒有防范,無論歷經多少歲月滄桑,世事變化,她都無時無刻地等在那里,向著自己的孩子敞開大門!
門輕輕開了,那一刻,我攥著手里的鑰匙,淚如泉涌!
溫暖的淚水,濕潤了小院,濕潤了滿院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