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很大。
寒假已經過去大半，除了偶爾出去會會小時候的玩伴和高中同學，就是吃了睡，醒了吃，真懷疑這樣下去，我會不會變成一頭豬。
這天一大早，我正賴在被窩里溫習夜間做的夢，媽推門進來了，“兒子，去縣城看你舅舅吧。今天是大年初三，外婆不在了，舅舅在家等著你呢，也許酒菜都準備好了。”
按照我們這里的風俗，大年初三又稱“黑頭三”，不吉利的，一般人家不會在這一天走親戚，而對于失去老人的家庭，這天又是晚輩拜祭逝去親人的日子，就像我要代父母去拜祭外婆，姑媽家的孩子要來我家拜祭我的祖父祖母。
我答應一聲，忽然想起昨天傍晚飄起的雪花，胡亂套上一件外衣，趿拉著拖鞋沖到門口。
哇，好大的雪！
數不清的小精靈似玉蝴蝶般在空中盤旋飛舞，或左右穿插，或上下翻騰，或直直地跌落，晶瑩透亮的羽毛熠熠生輝，織就一幅絕美的白色帷幕。房屋，樹木，大地，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天和地渾然一體，我像是陡然來到另一個世界。
我的興致來了。
洗臉刷牙，隨便塞進肚子幾口饅頭。媽幫我整理著禮物，絮絮叨叨地叮囑我“路上小心問你舅舅舅媽好”等等，我早就習慣了。
去縣城的路并不是很遠，但大雪的天氣，積雪足有一尺多厚，很難走。我沿著不知是誰留下的車轍緩緩前行。十幾里的路，以往用不了半小時就可以到達，今天卻花了一個多小時。
終于到了舅舅家，舅舅拿出他珍藏多年的五糧液招待我。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在迷迷糊糊中醒來，看了一下表，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雖然還是很困，但我知道該回家了，不然的話，爸媽會擔心的。
告別了舅舅，我一路哼著小曲，車子也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地往家趕。
拐過一道彎，走上直通我家的路，天色已經暗下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沒有注意到前面。
哐！我被撞翻在雪地里。
一片紅云向我飄來。很輕柔的聲音：“你沒事吧？”
“沒事。”我站起來，有些尷尬地拍著屁股。
扶起自行車，才發現鏈條掉了，我俯下身去想把鏈條安上。這時，又聽到那個輕柔的聲音：“車子沒事吧？”
我抬起頭，眼前是一團火紅：紅褲子，紅棉襖，紅帽子。我低下頭，聳聳肩說：“沒事。”
車子很快修好了。
一片綠云飄入我的視線，我驚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冬天的怎會有綠色？！
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大哥，怎么了？”
我再次抬起頭，一片綠，一片紅。紅的像火，綠的如墨。紅和綠之外，白茫茫的一片，那是雪，很厚的雪。
看她們年齡沒有我大，大概十七八歲吧。
我抓起車子，車支撐著我，我支撐著車。
“你們是哪個村子的？”我問道。
“珠沙鎮的。”那片紅云說。
“啊？那還很遠啊！”我驚訝得有些夸張。天都快黑了，那么遠的路，兩個女孩子。也許是男人的本能，我開始為她們擔心。
“我們現在不是回家，是有事要辦。”那片綠云說。
我看著那片綠，很是不解。
“是這樣的，我媽好幾年沒有見到舅舅了，今年想著能見到的，又下這么大的雪，就病倒了。我們想去通知舅舅，讓他抽空看看我媽。他就住在這附近的村子，叫曹莊。”紅云解釋。
我明白了。
“曹莊不遠啊，離這兒三四里地”。
“啊，大哥，你去過？能不能帶我們去啊？”是綠云。
我看著這一片紅一片綠，還是有些不解：“你們沒有去過嗎？”
“那是很早的事兒了，因為舅舅經常不在家。我們很久沒有去過了。”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話：遠親不如近鄰。我是每年都去看舅舅的。
“你們外公外婆呢？”我問道。
“我們從小就沒有見過他們，早就不在了。聽媽說，舅舅還是她帶大的呢。”紅云接著說。
“你爸怎么不去找你舅舅呢？”
“我爸不知道，我們是偷偷跑出來的。”綠云的表情很是俏皮。
我感覺到胸口堵得難受，眼前浮現出外婆慈祥的笑容。
“你們一定要去曹莊？”我望著她們，紅和綠同時點頭。
“你們不怕嗎？這么晚了，遇到壞人怎么辦？”
“真的有壞人嗎？”兩個女孩幾乎同時問我，那臉上滿是疑惑，疑惑中滿是純真。
我啞然失笑。誰是壞人？壞人在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是壞人。
“你們相信我嗎？要不我送你們去。曹莊那地方我去過。”
“好啊好啊”，兩個女孩蹦了起來。
“大哥，你真是個好人！”綠云說。
我再次失笑。我是好人嗎？但我絕對不是壞人。面對兩個清純的女孩，我有一種沖動，想幫助她們，保護她們。人性本善，在我腦海里還是根深蒂固的，雖然我曾經品嘗過不少人情的冷漠。
“走吧，我帶你們去”。我推著車向前走，身后飄動著一片紅、一片綠。
“你們叫什么名字？”我回頭問道。
“我叫菊花。”是紅云的聲音。接著又說：“她叫桃花，是我妹妹”。紅云指著那片綠云。
“名字不錯，但有點俗氣。”我說。
“什么俗不俗的，那是爸爸媽媽起的名字，我們覺得挺好的。”那片綠云，哦，是桃花在說話。
我笑了笑，“趕緊走吧，天快黑了。”
“放心吧，我們能跟上。你說快就快，你說慢就慢，我們聽你的。”菊花的聲音。
我加快速度。此時天色更暗了，還好，茫茫的白雪發出柔柔的光。天地一片蒼茫，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是菊花在問我。
“我叫阿政，”我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回答。
“你是做什么的，大哥，”這次是桃花的聲音。
“我在財經學院上學。”
“是省財經學院嗎？”菊花問。
“是”。
“啊，我就在省財經學院附近的一個食用菌研究所打工，很近的。”菊花說。
“這么巧啊，開學后我找你玩去。”望了望天，我接著說：“咱們得快點，時間不早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還在繼續，但雪勢明顯小了許多。
到曹莊時，家家戶戶已是燈火通明。
“你們舅舅家在哪兒？”我問。
“大概記得，”菊花說。
“就在村子的西北角，有三間瓦房。”桃花接過話頭。
這個村子我來過幾次，比較熟悉。我帶著她們到了村子的西北角。巧合的是，我們正好停在她們舅舅家門口。
兩個女孩子進去了。
她們邀請我去，我堅持不去，又不是我舅舅。我在外邊等，望著天地一片蒼茫，我在想：回去的路怎么走。
十多分鐘過去了，正當我想得出神的時候，她們出來了，后面跟著一個身影，借著附近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個中年男子。
“大哥，我們的事辦完了。”一片紅一片綠。雖然已經入夜，但因為有雪光，紅和綠依然那么耀眼。我感覺到，在這冰天雪地里，有一片春色在蔓延。
“孩子，到家坐坐吧！”中年人的聲音。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這是我舅舅。”兩個女孩不約而同的指著中年人對我說。
“大叔，不了，我們得趕路呢。”我禮貌性地回答。
“好吧，那我就不留你們了，路上小心。”
“知道，大叔您回吧！”我又對兩個女孩說“咱們走吧。”
帶著她們走出村子，我停了下來，朝四周望了望，想辨明一下方向。
“大哥，吃點東西吧。”菊花走上來塞給我一個紙包，不用看，我知道那是麻花，春節期間家家都有麻花，走親訪友都會有這東西。
“還有蘋果呢。”桃花的手伸了過來。
還真有些餓了。我一口麻花，一口蘋果。狼吞虎咽的樣子惹來她們一陣陣嬌笑，花枝亂顫，仿佛春天里一道紅飛翠舞的風景。
忽然想起什么，我抬頭問道：“你們舅舅沒有問我是誰嗎？”
“問了，舅舅不放心，本來要送我們的，”菊花還沒有說完，桃花就搶著說：“我們說是一個鄰居大哥護送我們，舅舅才放心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又望了望來時的路，“回去不能再走那條路了，”我說，“那條路太遠，有一條小路近得多，你們看怎么樣？”
“大哥，你帶我們走就是了。”菊花說。
“好，從這里往北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達珠沙鎮。”
“好好好，能快些回家就好了。這天真冷。”是桃花在說話。
我咽下最后一口麻花，扔掉蘋果胡，幾乎是命令，“走！”
我也想快點回家。
這條小路我有兩年沒走過了。在這大雪的天氣，我們是第一批路過的吧。沒有一個車轍，沒有一個腳印。還好，有路兩旁的樹木為我們指引道路。
我已經顧不上和她們說話，她們也顧不上和我說話。走不上幾步車輪就被積雪纏緊，時間都用在了清理車輪上的積雪。這條小路以往二十多分鐘就可以走完，可是現在走走停停，有時還要扛著車。扛完我的車，回頭去扛她們的車。我想起來一句古詩：路漫漫其修遠兮！
終于逃出了這條小路。上了大道，旁邊就是鎮子。我看了一下表，已經過了夜里十點。
我長呼一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小鎮子里，雖然不是萬家燈火，但仍有幾絲燈光。
“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們回家吧。”我對兩個女孩說。
“大哥，去我們家坐坐吧，要不就住我們家，這么晚了。”菊花說。
“不行，我得回家。出來這么久了，家人一定在為我擔心。”
“別走了，別走了，大哥！”兩個女孩一左一右撲到我身邊。那兩雙手都是冰涼，我卻能感覺得到她們激動的心跳。
“我必須回家，不能讓家人擔心！”我甩開她們，沿著大路上的車轍向前急急奔去。
遠處，依然傳來兩個女孩子的高聲呼喚：“大哥、大哥……”
摔了多少跤我記不清了，只知道摔倒，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
穿過村子時，沒看見一絲燈光。走近家門口，我看見我家的燈很亮。
爸爸在等我，媽媽在等我。我看了一下表，已經是夜里十一點。
爸看到我進門，陰郁的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劈頭就問：“怎么這么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媽柔聲道。
我已經凍得渾身發抖：“我不知道，我想睡覺。”
媽說：“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爸沒有說話，進了他的房間。
“媽，你也睡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媽抱了抱我：“好孩子，去睡吧！”
和媽說了一聲晚安，我走出堂屋。大雪已經停了，我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這暖流，分不清是來自爸媽，還是那一片紅、一片綠。
躺在床上，我打開收音機，耳邊想起韋唯熟悉的歌聲：“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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