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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祝子（外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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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太安居士發表時間：2013-08-04 09:49:41 評論:0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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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如寶石一樣閃光的文字，如河流一樣川流不停的思想，終將照亮我們孤單的生命和寂寞的靈魂。

　　我的老師祝子，她是我現在所帶班上的一位普通而又不平凡的學生。
　　
　　我和她的初識，掐指算一算，應是前年九月一日的晚上，也就是新生到校的第一個晚自習，地點是在現在我帶班級的教室里。我一走進鬧嚷嚷的教室，頓時安靜得鴉雀無聲。我放眼一掃教室，教室里五十七雙渴求知識的眼睛也望著我。我滿意的笑了笑。轉身看到黑板上還留著上一屆九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的留言——“我走了，拜拜，永遠的真愛！”我便面色一沉，心想：五十七人中都沒有一人想到過主動把黑板擦了。我正找著黑板擦。聽到有幾個學生說，“在那里”“在那里”，我耳中是聽到了，但眼睛還是沒有看到。又聽到講桌前“咕咚”一聲，“哈哈哈”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笑聲。原來，是前排的一位女生站起來，向前走了二步便跌倒在教室前面了。她立馬站起來，手里拿著一個黑板刷子。我伸手去接黑板擦。她說：“劉老師，我來擦吧。”也不等我答應便用力擦了起來。后來才知道，即使我答應了，她也是聽不見的。我暗中從背后打量她。很平凡的身材，扎一個普通的馬尾巴，吊在后背上，上身一件亞麻布襯衫，很樸素很經臟的那種，下身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藍白相間的碎花長裙，把腳背都遮住了。開始，是她站起來走的時候，踩著自己的長裙子了，所以摔了一跤。看她擦了半天，其它都擦干凈了，唯有那幾個字“永遠的真愛”擦不掉，還是頑固分子哩。我說：“你下去歇著吧，我來。”同學們在下面糊亂的笑著說：“她是個聾子，聽不到。我們是小學同學，知道的。”最后，她把黑板擦放下，用衣袖幾下就擦干凈了。她望著我憨憨的笑了一下，下去了。用衣袖擦黑板，我是少有見到的，所以我就把她記住了。她可以做我的老師了。
　　
　　我對于晨跑并不是特別感興趣，冬天來了的時候也就不想堅持了，但她說她每天早晨起來和我一起跑，我說行，也隨便監督住校生的出早操情況。她每天都比我早，我到操場的時候，她說：“我已經跳過一支舞了，現在，再和劉老師一起跑幾圈。”跑完步，她喊我去和大家一起做早操，我也不推辭。做就做吧，我的身體也得鍛煉了。
　　
　　第一學期，和她的家長見過一次面。她是長女，還有一個妹妹，見她媽媽時，她媽媽是大起肚子的，去年，得知她又多了一個弟弟。她媽媽說，祝子小的時候感冒了，打錯了針，所以，就成了弱聽了。但是，后來，她爸爸告訴我，她從小喜歡跳舞，也許是聽音樂多了，音響開大了，把她的耳朵震聾了的。她爸爸在經營一個很大的養魚場，去年，又開了一個專吃魚的館子，所以很忙，很少在家里陪她。她跟我說，她喜歡跳《七彩舞敲花山》，水兒清，山外山，留下舞影譜詩篇，劉老師你來我家鄉，我就給你跳花山，舞是我跳，敲花的是我們村的花鼓隊。我心里有了淺淺淡淡的感動。但是，我沒有到她村里去。我不想打攪她的家庭。每天，一大清早，我去和同學們看她跳舞，然后，和她，和同學們一起跑步，一起做早操。有她，跑步做操我不覺得累，大家也不覺得累，冬天還不覺得冷。這學期，學校舉行大課間活動，除了要做武術操之外，還要跳一套現代街舞，全班就她學得最快最好。雖然她弱聽，舞曲一開，她就能聽得見似的，舞蹈老師教過一遍，她就會了，這才顯出她的活躍，她的美麗，她的動人的地方來。一個舞步，一拍節奏，一個動作，她都做恰到好處，她的身體隨著音樂舞起來了，婀娜而多姿，搖曳而多情，真如一個神童似的。舞蹈一停，她又成了一個平凡的學生了。我也跟著她去學過，我站在全班同學的后面，音樂一響，她就開跳，舞蹈是她的靈魂，我跟著她跳，耳聽樂曲，腳隨樂動，我的心柔柔的有一股甜甜的像是要融化了的軟糖一樣。一個人能把一種愛好做到如此，我很佩服。祝子，您真是我的老師了。
　　
　　我家屬在學校外開著一個小賣部，周五放假，我站在小賣部外邊，嘴里吃著一根棒棒糖。她放學從馬路上路過，從馬路那邊走過來，鄭重的跟我說：“劉老師，我勸你一句，糖要少吃，吃多了對牙齒不好。”我點頭，說：“祝子，我聽你的，我把這顆吃完了就不吃了。”她笑了，接著說：“嘿，還要吃完才不吃了哩。那今后一定不要再吃了。”我答應了她。她高興的回家去了。隔了一會兒，她又倒轉回來。她是小跑著回來的，隔了老遠，氣喘吁吁的對我喊道：“我還忘了一句話對你說。”我以為她又有什么要教育我哩。她很鄭重的對我說：“您是一個好人！謝謝您。”我竟一下子呆了，因為從來都沒有人當面對我說過“您是好人”這樣一句話，我也沒有對別人這樣說過，就是感激的話也少有說出口過。隔了很一會兒我才想起，上午的時候，學校收教輔資料費，她沒帶來，我去跟校長說了一聲，就緩一緩吧。為了贊揚我，或者是表達她的謝意，她竟專門跑轉來跟我說第二句話。我想，我今后一定要對幫助過我的人，說一聲：“您是好人！”
　　
　　去年國慶節轉來，她跟我說：“國慶節恰好是二外公的生日，大外公、二外公、三外公、四外公和五外公都在一起，媽媽喊我去敬酒，我說我不敬酒，我只敬湯。要求他們所有的人也都喝湯不喝酒。敬湯的時候，我說，祝子給您們老人家們敬湯了，我代表我爺爺、奶奶、老媽、老爸、妹妹和弟弟，祝所有外公生日快樂、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在這里，劉老師，祝子也祝你年年開心，歲歲快樂。”我于是笑了起來，我在本子上寫：“謝謝你。”她卻流了兩滴淚下來。我又寫：“怎么了？”她說：“我是高興，你卻笑話我。你也要少喝酒，起得早，多跑步，吃得好……。你笑我，笑我那我就不說了。”說著就走出了辦公室。她多么關心別人，對人多么真誠真摯呀。我在心里自責，真是不該笑。我也不是笑她，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當時就忍不住笑了。我一直以為她生我氣了哩。
　　
　　再后來的一周，她寫了一篇周記來交給我看，“……我家六口人，爸爸有本事，一人撐起了這個家，他很累，很少陪我，他看著我的時候，總是笑，不說話，我一定要認真讀書，報答辛苦的爸爸。劉老師是我七年級才認識的，他也?？粗覀冃?；但他有時很兇很生氣，是因為我們做了錯事，他教育我們認真學習認真讀書。我也知道劉老師家中也有一個兒子，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在太安中學工作掙錢，他也是一個好爸爸，也像我爸爸一樣是一個偉大的爸爸。我要給他們提四點要求，一是以后不要再喝酒和吃煙，二是開車的時候要注意來往車輛，三是早上吃好、中午吃飽、晚上吃少，四是要多跑步多鍛煉，這樣身體才會好的，我還會要求他們都要活一百歲以上，這樣子，才不會令祝子失望……”這次看了，不再是她流淚，而是我自己在流淚了。在晶瑩的淚光中，我說，祝子，我認了，我聽您的，我一定要活上一百多歲，讓您滿意。祝子，祝子，您真是我的老師了！
　　
　　就在這一學期放假前的期末總復習課上，我看到班上一個特調皮的男生，他曾在七年級時拿過家里面幾百元錢，又趁副校長辦公室里沒人時拿過一位女副校長一千多元錢，又在教室走廊邊撒過尿，頭一天還和外班的同學打過一場架，他正在東張西望的，不聽課，我把他抽起來，他就在課堂上對我說：“你不要批評我，我早就不想讀了。”我氣得不行，把他喊到辦公室里，我對他說：“你想好，想清楚，你不讀，劉老師今天也不挽留你。本來學校也是要處理你的。”這時，祝子來了。她表示要跟他說句話。她在另一處給他說了，她走了，他回來了。我問：“還讀不讀？”他答：“要讀。”我又問：“聽不聽我的話，遵不遵守紀律？”他又答：“要！”我奇怪他態度轉變得這么快，我還問：“是真的？”他還答：“真的！”是什么使他轉變得這么快呢？我問：“祝子對你說了些什么？”他先是不答，后來我又問了一次，他才說：“祝子叫我要讀書，她希望我們班上五十七個人都能讀畢業，畢業照上一個都不能少。她還說，劉老師這么好的老師，要聽他的話。我想，祝子一個聾子都得行，為何我不得行、讀不下去呢……”我糾正了他的說法，不是聾子而是弱聽。那個男生走后，我陷入了沉思：祝子還真是一個關心集體、有寬容心、有著一顆美好善良心靈的女生，我真該向她學習一點什么了。祝子，您真的是我的老師了！后來，學校真的是想要辭退那男生的，我想起祝子的話——“畢業照上，五十七個學生，一個都不能少”，我就去跟學校說，我想要把他留住，讓他讀畢業！
　　
　　現在放寒假了，我在家上網；她也放寒假了，不知道她是在親戚家過年呢，還是在自己家中跳花山？哎，我還真是有點想念她哩。
　　
　　我的老師祝子，是我的學生，真名叫藍祝，大家都親切的叫她祝子。我現在也正是她的班主任。
　　
　　【語文老師】
　　
　　如寶石一樣閃光的文字，如河流一樣川流不停的思想，終將照亮我們孤單的生命和寂寞的靈魂。
　　
　　——題記
　　
　　1、
　　
　　農村的夜晚是靜靜的來臨的。在青白的天空下，丘陵地帶的的小山如饅頭一樣臥伏著。它們的輪廓似波浪一樣溫柔的向遠方蔓延而去，但遠方有高高的山峰的影子，堅硬的，似刀劈斧鋸而成。
　　
　　當夜色給萬物蒙上一層水霧，朦朧著的，是我童年時因好奇而睜大的眼睛。小草是一層柔軟的地毯，大樹是一只站立的怪獸，山坡是半張密實的盾牌，小溪閉著眼睛，快樂的唱著歌，肆意在村子里游蕩。八月底，九月初，田壟里，谷樁如一枚枚整齊的棋子，固守各自的陣地。喧鬧著的歸鳥和家禽，一眨眼的功夫，就聲影俱無了。只有青白的炊煙靜靜的橫過山溝。
　　
　　而遠方，山峰的堅硬的影子，如古戰場上揮舞著的刀戟。上面是西天隱密的一角，有幾朵紅云，燃燒著、翻滾著、沸騰著。那幾朵紅云的邊邊，紅得如血，亮得逼眼。終于，西天的火熔去了遠方的硬的石與峰。熄了，西天的火。一切隱于黑暗。隱于神秘的農村的夜。
　　
　　當視力漸漸弱下去的時候，我的耳朵卻又伸長了似的。我聽見了。田野里，秋蟲的叫聲，由遠及近，此起彼伏，好像是在舉行慶祝豐收的演奏會。青蛙、蟋蟀和叫蛉子無不是志得意滿、風光滿面的歌手。家里的電燈旁匿伏了一只鳴蟲，忽然張口翹尾叫了起來，聲音特別大，有石破天驚之勢，把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優美的歌聲將月亮叫出。滿山遍野被月色罩住，亮了起來，是夜里依稀的村莊；星星也閃閃爍爍的掛上了天空，稀疏的幾顆，是寶石，是夜眠人的眼睛。
　　
　　父親和我在月光下，慢慢將曬壩上的谷子收攏在一起。也不刻意去掃，只是用刮趴刮一下。然后，放了兩個簸箕在壩子中央。我和父親，一人躺一個。背下還有一點大地的余熱，面上卻是月光和夜色的清涼。溫暖和清涼使人欲眠。聽到父親打了一個呵欠，我忙請求道：
　　
　　“爸爸，又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啊，我已經把故事都講完了，沒有別的了。”
　　
　　我說：“就講五張羊皮的故事吧……”
　　
　　“啊，聰明的百里蹊，那，已經講過三遍了。”
　　
　　“那就講第四遍吧。”那年，我七歲了。我近乎哀求地說。
　　
　　“哦，不，不……”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的好爸爸……”
　　
　　“好吧，我給你講我在學校時候讀書的事兒吧。因為明年你就要上學了。”
　　
　　我望著天上漸漸大起來的月亮，好像一張不銹鋼臉盆的底子，里面有桂花樹，有玉兔，有嫦娥在樹下搗酒。雖然她有一點溫柔，我心中也有一點好奇，但我只輕輕的看了一眼，就閉上了自己的嘴和眼，專心致志的聽爸爸不緊不慢的講起的故事來。
　　
　　夜風從山坡上輕拂而來，吹著爸爸厚重的嗓音，聽起來不那么衰老了，有邈遠和夢幻的感覺。
　　
　　2、
　　
　　“學校是孩子的第二家園，是知識的汪洋大海，是智慧的宮廷殿堂。”
　　
　　“哦，是我高貴的……我無數的夢想的歸宿地。”
　　
　　“我與共和國一起長大，新中國的年齡即是我的年齡。十歲那年，我去上學了。那時，家里很窮，早晨起得很早，把豬吃的食煮熟了，再煮飯，吃了飯，還要喂豬。喂好豬，再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去讀書。有時，遠遠的聽到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鐘響了。我還沒有走攏學校，卻已經放學了。然后，看到三三兩兩的同學們，爭先恐后的走出校門；聽到大家有說有笑的、興高采烈的討論著問題。”
　　
　　夜晚的風一陣一陣的吹來，蕭蕭的竹葉的碎語的尾聲像一聲聲的嘆息。哎，田間的音樂會在一陣興高采烈的愉悅之后，也夾雜了悲哀的間隙之音。露珠剛從竹葉上聚成，又從上一片緩緩的滑落，下一片弱不禁風但穩穩的接著了，又慢慢的傾下來，緩緩的下墜。
　　
　　“我僅穿一件很長的單衣，是大人的；下身沒穿什么，是光光的。那里辦學條件差，是三個人坐一桌，我是男生坐中間，一邊一個女生。桌子和凳子都是石頭制成的，夏天倒是很涼快，冬天卻很冷。左手邊的女生叫施容，對我很好，很溫柔；右手邊的女生叫唐艷，人很漂亮，但很潑辣，有一點蠻不講理。后排的同學總喜歡在我聽課聽得入神的時候，把唐艷的筆、本子、書等學習用具塞在我長長的衣衫里。等到唐艷發覺了，她一手將我的長衫子揭開，并且提得老高，再把她的筆、本子、書等學習用具得意洋洋的拿出去。”
　　
　　“施容就會對唐艷說‘你明明知道他沒有穿褲子，你還要提得這么高？’”
　　
　　“唐艷說‘誰叫他藏我的東西？’然后就把我的筆、本子、書等學習用具丟了個滿地。”
　　
　　“全班同學借此哄鬧，教室里熱鬧極了。”
　　
　　天空中的圓月被云朵遮去了皎潔的面容，她也羞于聽到這學童的鬧劇。田野里的音樂會由群奏群樂變為獨奏單曲。先是蟋蟀彈出了孤寂如流水的清高的鋼琴曲，然后青蛙用沉著而有力的鼓點加以照應；鳴蟬是永遠的女高音，一聲一聲的叫入云端；最后群蟲齊鳴，聲音覆蓋我的身體，覆蓋過爸爸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把群山和田野都掩蓋在這歌聲之下。爸爸便停止了他的故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明月伸出了她秀麗的臉龐的一角，群蟲唱累了，歇息了。原野靜寂。清風又搖動竹葉，緩慢地吟唱起詩來，爸爸的聲音不知何時又開始了：
　　
　　“為什么我會聽課入神呢？因為上課的語文老師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她的黑發如瀑布一樣披在雙肩。她的臉上總帶著迷人的笑容，如正盛開著歡笑著的鮮花。在批評人時也是如此。她的眼睛是深邃的大海，里面藏著知識和智慧。她還講完的美妙動聽的故事。她的聲音如鋼琴一樣，奏出如流水般的音樂，緩緩流過我的靈魂，而流進我的心田。我如貧窮而虔誠的信徒，望著我心中至高無上的女神一樣望著在講臺上娓娓而講的她。我的心從無知和愚昧中走出來，又迷失在神圣的女神知識的海洋里。”
　　
　　夜風也停止了。竹葉和萬山靜默。田野的音樂會進入了低音的階段。夜色中的村莊莊重起來了。仿佛一切都在傾聽：
　　
　　“我迷戀的不是老師的美麗，而是她的小嘴。她的嘴小小的，紅紅的，好像閃動著迷人的光芒。我迷戀也不是也不是她的小嘴，而是從她的小嘴里噴出的一個一個的文字。每一個文字有它自身的意思，而和不同的字組合，又有新的意義產生。當詞匯積累到一定的時候，就好像是一個廣闊無比的海洋和寶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漸漸知道漢語是一個神奇的世界。里面有許多迷人的游戲，是我今生僅見的最美好的事物。信手拈來，卻妙用無窮！”
　　
　　一切都停了。明月露出半邊好奇的臉，嫦娥、玉兔和桂花樹也停了下來，和我一樣仔細傾聽著我爸爸如夢囈般的聲音。我突然有一個錯覺，覺得爸爸講故事中的美女老師從教室緩緩上升了。明月也終于走出了云朵的遮蔽，又恢復了圓形的白玉盤的樣子。美女老師一步邁進月宮。嫦娥便活了起來。拿了一本書、一支粉筆，在月亮上講了起來。她面前的學生是：玉兔，桂花樹，吳剛，和幾顆還沒有入眠的疏星。
　　
　　“從老師櫻桃小嘴里吐出的不是一個一個的文字，而是一枚一枚的寶石，放射出神秘的充滿智慧的光芒。呵，它是漢語中最小的基本單位，燦爛的發出銀白色的光芒，又如深沉的大海的蔚藍，正蓬勃生長著的綠葉般的翡翠，懸掛在我頭頂上深空的夜藍、以至于黝黑。”
　　
　　夜風又掀動竹葉，發出一連串的驚嘆聲，如發自我心底深處。一顆一顆鴿子蛋形的寶石從美女老師的嘴中吐出。哦，又像是從爸爸的略微蒼老的嘴中吐出一樣。緩緩上升。嫦娥已經下課休息了。月亮漸漸昏黃。群星卻漸次明亮，閃爍，眨著調皮的眼睛。啊，繁星璀璨滿空，那不是一個一個剛剛上升的文字，掛在深邃的夜空了么？
　　
　　仰望群星閃爍的夜空，不也是看到寶石的熠熠生輝么？不也是看到漢語文字在閃爍著豐富多彩的意義的光芒么？不也是高貴的詩歌直擊靈魂的閃電么？哦，我的星星，我的寶石，我的眼睛，我的祖國獨一無二的文字，我的寂寞的靈魂詩意一般的火花……
　　
　　我聽著耳邊爸爸斷斷續續的故事，雙手無意間抬過頭頂插入了飽滿的谷粒之中，轉頭看，是一堆高大的如黃金般澄澄的稻谷。群山靜默。秋蟲卻又此起彼伏的叫了起來。
　　
　　3、
　　
　　“在我讀完小學中年級的時候，美女語文老師卻哭著走了，再也不教我們了。我去拉著她薄薄而透明的玫瑰嫣紅色的連衣裙的裙角，您不要走，老師，請您不要走，老師，您走了我們就無心讀書了。美女老師撒下一行熱淚，永遠走出了我們學習的圈子。她走到哪兒去了？到了何方？我概無所知。后來，聽說是校長以工作為名，夜夜去找她，她不堪重負，而毅然出走。在我幼小的心里，負上了一塊多么沉重的石頭呀。我第一次主動的流出了自己的眼淚。美好與丑陋同在的社會呵，善與惡的纏綿交織。我只望著遠方，在心中默默的祝福美女語文老師，好人一生平安呵，美與天地同在！愿那一個一個方塊形的閃著寶石的光芒的文字，是您行走天下的智慧與武器！”
　　
　　這時，火熱的初秋的夜的歌聲是沉沉的。田野里的音樂會也奏著沉沉而重的悲哀的曲調來。風兒拂過我的耳際。哦，我聽到傷心人的嘆息。月亮更加昏暗，如垂暮的老人張著無神的眼睛。憐憫和同情布滿了整個天宇。世間的滄桑寫滿每一寸無聲的土地。
　　
　　我瞪大了幼小的天真的略帶一點故事中的憂傷的眼睛，看到從地下到天上的夜的黑。我的眼光停在無涯的天空，漸漸的看出一點深沉的夜的藍色來。原來黑夜并不是黑的，而是藍的，淺淺的、淡淡的、柔柔的藍色的夜的藍光。夜的黑是沉重的味道；而夜的藍卻蘊含著幸福的和愛的柔波。聽著田野里傳來的低低的各種蟲鳴歌吹。爸爸講故事的聲音沒了，也沒有聽見他的鼻息的聲音。我以為他睡著了。我也準備入睡在這涼涼的中夜。但是，爸爸的聲音又和田野里的蛐蛐的叫聲一齊響了起來，飄在沉沉的夜里，神秘、遙遠、而疏懶：
　　
　　“美女語文老師走后，我的心失落了一陣子。但是不久，我的心又活躍了起來，那是新老師來了之后。”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那時，五、六年級是小學的高階段，叫高小。我只讀了個高小畢業。在當時，我已是全生產隊最有學問和知識的人了。在我的一生中，就這兩個語文老師給我的知識最多，啟發最大。一位是前面走了的美女語文老師，我也知道了，校長是以繼續教高小為由，埋下誘餌，而美女語文老師卻堅決不從。另一位就是后來的中年的禿頭語文老師。”
　　
　　“我十歲的時候開始讀書，五年級時就十五歲了。禿頭語文老師來的那天，教室很鬧。我還沉浸在失去美女語文老師的悲哀之中，坐在座位上，無聊的把書翻得嘩嘩的響。”
　　
　　“當禿頭老師走進教室的瞬間，教室安靜了一息，大家望著他荒蕪的頭頂，只有周圍圓圓的一圈稀疏的幾根雜草，看來離最后的清除，也時日無多；兩張大大的耳朵，無風自動；高高隆起的酒糟鼻的尖尖上，沁著兩三滴滴滾圓的汗珠；臉的兩側及下頜圍著濃密而黑的胡須。我想要是他的如刺猬如針一樣的胡須，長到他的禿頂上就算美男子了。教室安靜了一息，瞬間又爆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禿頭語文老師將一摞講義重重的擱在講臺上，雙手按著講臺，雙眼也不看大家，只向上翻。大家看到一雙向上翻白的眼球，聽到一個雄渾的男中音在說：‘大家為何而笑？是因為我給大家帶來了歡樂；大家為什么會歡樂，歡樂從何而來？是因為大家的思想會隨外界的事物的變化而不停的流動，歡樂就是從這種思想的流動而來。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樂。我們在靜中思，在動中思，在學中思……’”
　　
　　“教室里又安靜下來了。禿頭語文老師用右手抹去了紅紅的鼻尖上的幾滴汗珠，又說：‘我們為歡樂而生，我們為歡樂而學，我們學得越多，我們在真理的世界越自由。我們和思想同在，而不是和憂愁悲哀為伍，即使你們舊的美女語文老師走了，也是不能憂郁和悲哀的。如寶石一樣的閃光的文字，如河流一樣川流不息的思想，終將照亮我們孤單的生命和寂寞的靈魂。’”
　　
　　“教室里響起了同學們激烈的掌聲。我看到他荒蕪的禿頂之下卻流動著豐富的內涵，不是一個一個獨立的文字的意義的豐富。而是，一片思想的海洋在不停流動。我感動了，從美女語文老師出走的悲哀中解放出來，又沉入歡樂的思想的激流之中。如果文字如閃爍的群星，那么，思想就是包括群星在內的無限的天空。禿頭語文老師聽到掌聲之后，用手抓了抓并不富裕卻是赤貧的頭頂，憨憨的笑了。”
　　
　　這時，田野里的音樂會響著低低的輕音樂。黑暗中，夜色緩緩流動。整個天空像一個張開的夢一樣神奇的閃著黑而藍的光。寂靜中，響著潺潺的流水的聲音，好像整個宇宙都在跟著流轉。而不動的，是我的心，是我的幼小的靈魂，是我的身邊父親的寂寂的沉睡，是我身旁飽滿的金黃的谷堆。
　　
　　到現在，我始明白，為何會喜歡上語文，是因為在還沒有上學之前，在我的頭腦里，就有了三位語文老師，一位是美女語文老師，一位是禿頭語文老師，還有一位是……
　　
　　在谷堆旁，給我講故事的老師……
　　
　　【小草】
　　
　　希望，成長在綠草之間。綠，是我的顏色；我，是綠色的夢幻。
　　
　　夢是晶瑩剔透的。開始，我隨輕風飛翔。我若無根的轉蓬，若飛翔的流浪者，若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隨水而流的浮萍；但是，我把我的夢想，放逐得很高，很高。我對輕風微笑，我對清新的空氣微笑，我飛過平靜溫柔的江河湖海，飛過翩翩起舞的蝴蝶，飛過黃色的莽原、蒼翠的高山，穿過金光閃閃的太陽之光，我把我的夢想放置于藍天白云之上。我幸福的、愉快地，飛過五顏六色的空間，飛過放置我的夢幻的空間，飛過給予我的最初生命和最初的夢幻以成長的空間。我對見到的一切事物微笑，我感謝在飛翔之旅中見過的一切事物，因為幸福、快樂和愛，存在于她們的身上；她們在一瞬息之間，給予了我以幸福、快樂和愛的觀念。她們都是我的母親。她們都給了我無數的語言和教育，但是，她們都只有對我說一句話的時間。因為我飛得太快，因為輕風也沒有辦法——讓我在空中停留、邂逅、逗留和感恩，即使，我愿意、我喜歡、我愛、我留戀。但我不能作短暫的停留，那怕，一刻、一瞬、一息，也不行。我一直不停的飛翔，飛翔，直到某個時候，作永生的停留。她們只對我說了相同的一句話：
　　
　　世界，會因你，而更加美麗。
　　
　　我一直在飛翔、在思考、在覓求，突然，我停留在新的家園。我無所謂，只要輕風愿意。
　　
　　夢想的世界，從此有家園、生根須。我把夢想放置于藍天白云之上，輕風將我放置在一片荒涼的莽原之上。偏僻，寂靜，瘦瘠。一塊斜坡。塵土飛揚。這是古老的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相交的一隅，關于龍的傳說一直在土壤里流傳涌動。我一落地，就聽到古老而樸素的歌曲，真的、純的、善的、美的，神圣而悲壯的，偉大而質樸的。在風中唱，在土壤里唱，在一切生命中唱。讓雨，把我的身體埋進泥土之中；我把自己，埋進寂寞之中；讓寂寞，滲入我的生命和靈魂之中；讓回憶，給我力量。我在地底下的黑暗中，回想放置于藍天白云之上的夢想，每想一下，我的根須就伸長一點。我的根須吸取泥土的血液和精髓，吸取黃土的精神和古老相傳的文明。我并不急于向上成長，我并不是害怕上面呼嘯著的寒冬的北風，我要讓我的根更伸長一點，把土壤、血液、命脈、龍的民族的精神和古老文化傳統的精髓，抓得更緊一點。我不會成長為一棵參天的大樹，即使我只是一棵隨風搖曳的小草，我將立牢我的根基，抓緊我的土地。因為我的夢想曾經飛得太高，高在藍天白云之上。
　　
　　我在黑暗中，聽到生命的呼喚，聞到春天的氣息。我沉默。在沉默中，我立定腳根，將力量集中在頭頂和背部。我不會埋怨，背上的壓力太大。我用我自己的力量，沖破一切的艱難險阻。一切困苦，在我眼中都不是困苦，我微笑，我努力。我的頭頂不破，我的背負不起，就用我的手，去探測，去摸索。也用我的心靈，去觸動，去感覺。無論多么困難，多么苦惱，我都唱著快樂的歌，在黑暗中，我睜開了黑色的眼睛。我的柔韌的手，會找到任何一個縫隙，僵硬的泥土中的，頑固的巨石中的。我的手，我的心，我的頭，向上，向上，向光明，向希望，不停的生長。什么能阻止我的生長呢？我向上的心呀，是如此固執，如此強烈。泥土不能，巨石不能，狂風不能，暴雨不能，黑暗不能。啊，到此時，我才明白，生命的力量、成長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我高歌，我狂舞，我聽見轟轟的春雷在我胸中呼喊，轟轟、轟轟隆隆，滾過寧靜而黑暗的地表，那是我向上的生長的力量。我終于，在一個春日高照、桃花飄香的日子，我終于冒出了頭來。
　　
　　我終于冒出了頭來，啊，世界多么美麗！藍藍的天空還是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朵還是白白的云朵，我仰望，我那晶瑩剔透的夢想依然還在藍天白云上飄動，我只是會心的微笑，我只是優雅的嘆息，我對周圍的好友只是輕輕的點頭，盡管她們也許還不會注意到卑微的我。我激動，我感懷，我想流感動的淚水。但是，我不，我靜靜的，站立。我的眼中滿是鮮艷的花朵，高大的樹木，連綠葉也比我青翠，嘩嘩的小溪，清澈的泉水，高飛的小鳥，如果說我是快樂的，那飛濺的流瀑一定比我高興，如果說我是幸福的，那翱翔的雄鷹一定比我快意。我才知，我的平凡；但是，我將滿足于我的矮小。我才知，我的平庸；但是，我將深愛于我的孤獨。我知道：世界，不是因為我，才美麗；而是因為有萬物，有明月，有清風，有鮮花，有流泉……世界才會如此生動美麗。但是，世界將因為我，因為有小草，她會變得更加美麗。
　　
　　不錯的，世界因為有我而更加美麗。
　　
　　我對風華正茂的鮮花說，任何虛榮都是不會長久的，因為虛榮結不出謙虛的果實。于是，鮮花把對我高高揚起的虛榮的頭低了下來，當她落下繁華、褪盡鉛華，當她的生命和靈魂一切都安靜退隱，當她愿意為來年的花開積蓄力量的時候，她的心靈的果終于凝形而成了，那小小的果喲，不是和我一樣，吸納天地的精髓，日月的精華而成的么？
　　
　　我也曾對高傲的果實說，任何成熟的果實都是以奉獻為價值的，因為再珍貴的果實都是以奉獻為目的的。于是，果實也把高高揚起的頭慢慢的低下了，當她被人類采摘時，她才脫下一身的沉重，找到自己最終的歸宿；當她不負重荷從高樹上摔落時，我又對她說，你只有去掉果肉，把自己深埋在我腳下的泥土里，你才是明年會發芽的種子。
　　
　　秋天一到，萬物凋零，萬山靜默，獨留我會心的微笑、我溫柔的點頭，我快樂的歌聲，我充滿單純的愛的心靈和靈魂。有牧牛郎和牧羊女趕著成群的牛羊走過我的身軀，他們的身軀躺過我，牧羊女溫柔的小手撫摸過我，牛和羊的嘴唇親吻過我。不是我忍不住寂寞，不是我的生命里有這千古的一劫。在無數個陽光明媚的白天，在千萬個沉默的黑夜，我已悟得地老天荒的、天長地久的愛的真諦，那不過是兩個字——奉獻。如果我能夠，我愿意為萬事萬物粉身碎骨，我愿意用我儉樸的待遇和平淡的生活，回報愛我的人、愛我的物、養我的天地宇宙。啊哈，勿要以我的善小而拒絕我，勿要以我的平凡而看輕我。啊哈，終于，那位親愛的老農，用一把燃燒的野火把我的身軀燒盡。我的身軀化作泥灰一撮，愿我的平凡深入泥土，融進不朽的龍的文化。是的，我的根，還在深深的泥土之中。來年，我是三尺立地的好漢。
　　
　　有誰知道，我的高高在藍天白云之上的夢想？有誰知道，我的快樂、幸福和愛，我的優雅、平靜和隨遇而安，我的拚搏、奮斗和無盡無休的力量，我的自尊、驕傲和奉獻？有誰知道，我會如地火一樣在土地上運行，我會化作火，化作光明，化作熱，化作希望，化作灼痛你眼睛的燦爛的瞬間
　　
　　【夜色】
　　
　　濃的月色，如水；淡的夜色，亦如水。除了月色和夜色外，積滿荷塘的，自然只有盈盈的，如多情少女的眼波一般的一塘春水了。
　　
　　月光早早就鋪滿大地，如歸宿的家禽早早的守在窩邊，等待一天中最后的晚餐一樣，靜靜的等待著，夜幕的降臨。朦朧的炊煙淡淡的飄上青白的天空，將熟的晚點是清貧而溫暖的。因為無風，蔥蔥郁郁的嫩葉，也如月光一樣，靜靜不動，只等在夜濃時靜靜的安睡。
　　
　　閑者如書蟲的我，在這將夜未夜時，自是無聊極了。倘若是大白天，我會借燦爛的天光看幾頁閑書；倘若盡是夜的漆黑，我則會開燈再讀幾句文人閑詩佳句之類，以打發時光。而現在，天將黑而未黑，我為節約幾分電費，舍不得過早開燈，只一人站在樹葉的碎影下，等著夜黑盡。靜靜的，等著黑夜的大戲拉開帷幕！
　　
　　想起魯迅先生在〈〈夜頌〉〉里的一句話來：
　　
　　“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我放眼望去，卻是滿眼的夜色的光明，即使我隱身的大樹的濃蔭下，也有斑斕的零碎的月光射在我的青衣上，如顆顆調皮而不斷眨動的眼睛；我放耳聽去，卻是滿耳的和平的寧靜。因為專注，所以又聞到了淡淡的春花的馨香，或者也有泥土的氣息。對于泥土的氣息，我早聞得慣了，所以覺得沒有花的香濃。
　　
　　月光越來越亮。起初，月本是圓的。這時，因為亮，我才發覺高天之上懸掛的一輪皓月當空，已是圓到極致！夜色卻終就沒有黑盡。我穿過樹林。林外是一水如鏡的荷塘，想起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記起過的《西洲曲》中的妙句：
　　
　　“采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
　　
　　蓮子清如水。”
　　
　　想那采蓮的江南女子，采蓮自是用她那凝脂皓雪的小手，低頭自有她那一低頭的無限風情，溫柔的，定是她那采得蓬子時的如蓮一般的心情，傾城傾世。我想，并非只有江南的美女子才能采得蓮花蓮子，倘若，今晚，有蓮葉，如碧玉，有紅蓮，如佛前宿世的笑顏，我也將做一回那詩中的江南采蓮人。
　　
　　抬眼望去，荷塘里，空空然，一水如鏡，月光如洗。哪里有田田的荷葉，只水中有些黑色的郁郁蔥蔥的植物，或許是水藻，或許是未長出水面的荷葉芙蓉之類，也未可知。如蘇東坡先生在《承天寺夜游》里所記“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只是今晚真的有“春水積塘，藻荷亂長”；而東坡先生所言只是在明月之下、空庭之中的竹柏影罷了。與東坡詞人同行的，還有其志同道合的好友張懷民同志，而我今夜，卻是一人，獨行?？彰髟律?，滿塘春色，無人與我共賞！憑空添了幾縷惆悵。又想起周敦頤所記寫蓮的佳句“予獨愛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今晚，我卻在荷塘邊徘徊躊躇，沒有看見如朱自清先生和周公等所繪的碧葉紅蓮，又憑空添了幾許愁緒。突然那藻荇之類，或者芙蓉荷葉之類，像小蛇一般蠕動起來。我驀然一驚，忙退后幾步，再細觀細思，那水中的藤蘿卻像是夜色中的女子在溫柔的招手?；蛟S是互相噓寒問暖，或許是與我這素不相識的異類打聲招呼，都無從得知。而她們的擺動，又如婆娑而起的印度舞蹈；定是在她的溫柔下面，有游動著的魚兒罷，因為我這時才想這個地方是有名的太安魚的原產地。我如此一想，果然見到藤蘿的陰影下有魚的粼片在閃爍，條條黑色的魚影來回穿梭，第一條黑影都有一扇形的魚尾，軟軟的，柔柔的，扇動。我想水下的世界定沒有水上的我一般的寂寞。魚兒，無手無腳，卻伶俐機動，遠超于有手有腳的我。大自然的神奇，給人造一個寂寞出來，而我卻要無尚的感謝，以及頂禮膜拜。想得片刻功夫，那魚兒卻成群結隊的游將上來。
　　
　　它們向上直直斜斜的游，似要沖破水面而出，直躍向站在水上世界的我來。我又驀地一驚，是否這些魚兒們要來銜去我個人的寂寞么？我彎腰，伸手，向水下，又慢慢向上托起，大多數的魚兒悠然游向別處去了。但有兩尾，獨有兩尾，卻愿意留下，與我親近。它們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只輕輕在我手掌上不停扇動。于是，我的手掌麻麻的、酥酥的、融融的，如有溫暖的柔絲在撫摸一樣，并迅速傳遍了半邊身子。待我低下頭去看時，發現這兩尾魚卻用嘴吐著水泡，向著那高空亮到極致的圓月。我收起手，那兩尾魚旋了半圈，尾巴一扇，突然沉入水去，不見了倩影。于是，在這魚的影兒上，我看到了班上那五十六只“小魚”的影兒。終是他們能解得我心靈的寂寞。在課堂上，陣陣歡聲笑語，不知是我給了他們知識和快樂，還是他們給了我快樂和鼓勵？近來，我的教書方式和思想的改變，讓師生融融的，培養了如魚沉入水的關系。學生的考試成績與家族的榮耀，與我一個窮教書的又有何關呢？如果我給了他們快樂成長，他們給了我心情舒暢。他們的你父輩到了中年，回望紅塵，唉，人生是一件多么失敗的事，也無須著急，把無涯的希望，放在兒輩身上罷，所以，班上那五十六只“小魚”的肩上便多了一代人的負荷，自是沉了、重了。但他們的父輩的希望與我又有何關呢？我自是要卸去他們肩膀上的重擔，給他們輕松，給他們健康的思想，而他們的父輩照例是要給我吃飯的碗筷的。這又何嘗不是世上最真的，最善的，最美的，最好的，最高的禮物呢？我正想得入神時，荷塘的魚兒真的只只躍起、騰空飛出水面，在空中，劃了半圈優美的弧線，倏地，重入水中，不見了她綽約的風姿。這是今夜月色下最精妙絕倫的一筆，亮閃閃的粼甲，在空中，也一閃，又一閃，突然，又不見了。只余如水的月光，和如月光的水。
　　
　　看到魚兒們都入水安睡了的時候，我便回家去了。依來路，穿過樹林，穿過清冷的月光，家人和家禽都已睡熟。熄了燈的家是黑的、暗的，比外面的夜色更黑、更暗，但卻是溫暖而溫馨的。匆匆吃過飯，更覺得心里的暖，因為不勞而有飯吃。我還是沒有開燈，不是我怕見光明，只是怕明亮的燈光擾了家人的清夢。趁黑開了電腦，看到“網校”的朋友熱鬧的討論，我的心里的溫暖再增一層。月色從窗外靜靜的傾瀉進來了，那月色卻沒有我眼前的“網校”那一方銀屏明亮。我的心靈很快從荷塘的寂寞中，沉入到那一方銀屏熱鬧的“網校”中去了。
　　
　　【愛情絮語】
　　
　　世間有愛情，然后才有親情。因為有親情，才會產生與親情相似而更寬泛的友情。我們能夠生活，有希望，有歡樂，愿意去奮斗，愿意遵守道德和法律，根本的原因是我們心中有愛。這種愛的根本就是情，愛情。
　　
　　有些女子癡迷于愛，她為自己情根深種找了一籮筐的理由。但是我不相信這些理由，我只相信她愛。她的愛，勝過她愛的一切理由。更何況，有些愛根本就是沒有理由的。
　　
　　有一類女子的愛情是盲目的。她的眼中只有愛的對象，而無世間蕓蕓眾生，包括父母、親戚和同事等等。她的生活除了愛情，便是荒原。愛情是她最高的信仰。她愛，便如修佛坐禪，心無旁騖，心無雜念。她可以為愛奉獻一切，如佛有舍身喂鷹的，有下地獄救眾生的。對，她愛得純潔；錯，她愛得轟烈。對大家的忠告、建議、指責、反對、贊成、擔心、憂慮和祝福，她都可以不屑一顧；說她中毒也好，瘋狂也好，白癡也罷，豬油抹了眼睛也罷，她是聽不進一字一語的。對于這樣的愛，我是佩服并敬仰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輕視之心。愛得絕對，才能愛得純粹。
　　
　　男人一般不會把愛掛在嘴邊。當他對你反復說“我愛”“我愛”，那么他是倦了，需要在愛情的懷抱里休憩，而不是激情；當他默默地望著你，一言不發，他是在為心中的愛找一個出口。愛情于他來說，勝過一切靈丹妙藥。而他在特別累的時候，會驀然悟得：愛情才是人生真正的港灣。
　　
　　男人給予的愛情中有這樣的一種，來得迅猛，如重垂的烏云里的閃電，如肆虐的狂風中的暴雨，閃電之后，烏云四散，暴雨之后，天清氣爽，一切都去得太快。但這樣的閃電暴雨，會在一個人的記憶深處發芽、長根、抽枝和開花。所謂真愛無悔，那么，記憶就是歲月的靈丹妙藥了，可以醫治任何的孤獨與寂寞。
　　
　　真正懂得愛情并擁有愛情的人，才能領略和享受孤獨和寂寞之美。一個喜歡熱鬧、到擁擠的人群中去尋歡樂的人，他（她）的心是有所待的，總希望發生一些意外的相逢；邂逅是美麗的，浪漫是表面的，沉醉卻在內心；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總希望有人回頭、微笑，留下不可磨滅的瞬間。心有所屬、心中有愛的人，會把短暫的離別當作愛情的又一次升華。在一個人的夜晚，讓記憶點燃一盞油燈，在靜靜的時光里回憶愛情的點滴。而紅塵的喧囂和浮躁，會漸漸遠去，退于世界一角。每一次回憶，都會對愛更加理解、寬容和加深。因而，那一顆深愛的心，更加溫柔，更加纏綿而跳動有力。
　　
　　愛情的本質是為善，是使人快樂和幸福。但當得不到愛時，男人便轉為憤怒甚至毀滅，女人便把失望和怨恨埋在心頭。這不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雖也有享受的成分，但奉獻要多于享受。所以，雖然愛情多是自私的，但也有不少的愛情不是以得到為目的、而是以奉獻自己為結果，以對方快樂為自己最大的快樂。
　　
　　決定我們一生的并不是命運，而是愛情。首先，愛情決定我們的出生。選擇來到這個世界，并不是我們自己，而是我們父母的愛與愛情。我們不是命運的開始，而是愛情的結晶。然后，我們慢慢長大。能夠再次改變我們的，有教育，更徹底的應該是愛情。對于教育，有人在課堂上睡覺，有人把它當作成長的添加劑，并沒有把它當一回事，現在很多人認為玩耍就是很好的教育；對于愛情，女子會為約會化妝，細到一幅指甲的色彩，一根眉毛的修飾，絕不照鏡的男子，也會在穿上西裝打上領帶后，在明鏡前左顧右盼。愛情與命運是在同一條船上的，我們必須搭乘上去。外人看著，甜蜜而幸福；即使痛苦，也是愛過的痛苦、痛苦的幸福。這一條船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天堂和永恒。我們別無選擇。如果非要下船，那只有入水，無論如何，都得把衣服弄濕，無一能幸免。
　　
　　【落葉是吾友】
　　
　　漫步山林，看楓葉紅遍山岡，滿眼紅色的繁華隨風輕舞，搖曳著站滿枝頭如幻光般的迷夢。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青春時光，秋卻是歷經世間萬象后的成熟與端莊，它蘊涵了紅塵俗世各種愛恨的萬般風情后的自足和智慧，它充滿了動人的溫柔細致，它的感恩的心在風的輕舞中微笑。哦，秋的五彩的流光勝過春花輝煌的艷麗，何止千倍萬倍？無疑，秋是一年四季中的最高處，經過冬的蘊藏孕育、春的發芽開花和夏的成長成蔭，秋當是四季的期待和成熟，她披一件青翠與火紅相間的大衣，就這么凹凸有致地站在我眼前。我心里生出一陣陣感動，涌流著一陣陣喜悅與自豪。突然，耳邊傳來風的使者從風笛的魔孔中吹將的一串悅耳的清音。一枚火紅的楓葉隨之從枝頭飄落，我的腦中響起不知是誰說過的一句話——
　　
　　落葉是秋天最后的一聲嘆息。
　　
　　然而，這一枚鮮活的楓葉卻不是今秋最后的一枚嘆息，而是大自然最初的對于今秋的美麗的一聲從心底發出的贊嘆（驚嘆），哦，秋的火紅的輝煌的美麗——不易把握——卻太易失去。
　　
　　——但，秋是快樂的，她正在一枚風中飄翔的楓葉上跳著紅紅的舞蹈；她不是在秋夢里的凄迷的幻影里黯然銷逝，她正隨著風的旋力打著弧形的半圓圈圈緩慢的上升，如一朵充滿詩意的火花，在空中升起，升起在我的頭頂上的上空。我伸手想去接著它，它又調皮的穿過我手指的空隙間，抓住我衣袖揚起的輕微的風的流動的機會而順勢上飛。我驚呆了，不是為它的向上的飛翔，而是為它在空中劃過的軌跡，我從沒有看過一片落葉會在空中走過如此優美的曲線——一種顫動著的舞蹈，一種火苗呼呼燃起、不熄的跳動的舞蹈，一種生機勃勃的、充滿活氣和浩氣的舞蹈，然而卻是一枚落葉向站立的樹、向青碧的天空、向如白銀般純白的流云告別的最后的舞蹈！
　　
　　那枚楓葉飛到它空中之旅的最高點時，在風的溫柔的吹拂下正好在那一個時間的點上、在那一個空間的點上抵削了自身的重力，于是它在空中稍稍作了一瞬間的歇息，在這個短短的停留里，它也許想起了在春的良夜飄著濃郁的花香的大樹下那戀人的情歌里，它悄悄張開諦聽的耳朵、把愛的觀念揉捻進自己初發的葉蕾上的嫩綠里；如今，在秋風的吹拂下，它要把這經過太陽照耀的、雨露滋潤的、時光錘煉的人間的愛的激情燃燒又燃燒、飛揚又飛揚。在它短暫的停留里，風動、樹動、枝動、云動，然而獨它——一枚空中的紅葉不動。我想起了，初到大學時，我帶著農村的質樸和憨厚，走進仰慕已久的高等學府，給我的第一課竟是跳舞，同縣的老鄉都鼓勵我去請自己心儀的女孩子，我左顧右盼，請了一個在我左側的清純的女生，她先是推辭，后來又同我一起走到了舞池中央。音樂響起，身邊的人如霓裳仙子翩翩起舞，獨我和她，我不動，她亦不動，如這空中楓葉的靜止的瞬間。原來我們兩人都不會跳舞也！一陣臉紅，我不免硬著臉皮帶她跳了起來，便如今秋這楓葉翻飛的姿勢，落葉亂舞，便是那夜我簌簌的舞步，我踏遍了那夜的舞場的每一個角落，因而我悟得落葉亂披舞，實乃我從小就喜歡看落葉紛紛的瀟灑、翻飛的姿勢，喜歡看那一回顧的溫情與留戀，看落葉鋪滿一地的詩意，看落葉漸漸枯腐的永恒不變的變化規律。
　　
　　楓葉是舞著落向地面的，它的每一個細胞，它的每一條脈紋，它的全部，都在不停的舞著。有風無風都是如此。想起邁克爾·杰克遜曾說過，我的生命是舞蹈，我的每個細胞，每滴血液，都在舞蹈，我每時每刻都在舞蹈，即使我睡著了，我也是舞蹈著的，人生就是為舞蹈而活的。
　　
　　這一枚楓葉在空中作了短暫的停留之后，又如一個活物一樣在風中翻轉，如一束活的火苗在空中不停的吞吐，如我的一片夢花穿行在燦爛的月光的眼睛下。它像我夢中的一束的鮮花，剛剛從夢中醒來、張開眼睛就投入到充滿生機的綻放中。因為鮮花的美麗在于開放，而秋葉的美麗在于風中飄揚。
　　
　　一枚翻飛的落葉。一場跳動的舞蹈。一個會飛的夢想。
　　
　　我突然覺得這一枚會飛的落葉是我一位久違的好友。而我雖愛聽邁克爾·杰克遜的歌，愛看邁克爾·杰克遜的舞，但他不是吾的好友。
　　
　　落葉是吾友，真的，看它在空中停留之后、翻轉著滾動之后，它又在空中滑翔，空無所依，它從我的后頸穿越我的右肩，前來探詢我的右前胸、在我的左前胸前不停地點頭。我的心以呯呯的跳動聲來回應，你好，親愛的落葉，愿你聽到我跳動的聲音，愿你舞蹈在快樂的路上，永遠沒有痛苦！不知你在向下的飄舞中，是否有過留戀和傷感，是否想起過你的青春、你的愛情和你的奉獻？我是有過的，我告訴你，親愛的落葉，我愿與你共舞，我曾在往事的回憶中哭泣過，在愛的道路上絕望過，在求生的過程中死亡過，在奮斗的歲月里迷惘過，呵，我的落葉，我的神靈，愿你在舞蹈中永恒，我愿與你共舞，與你共生，同亡！
　　
　　呵，火紅的楓葉，我舞動起來了，和你一起，隨著你的舞步，在溫柔的秋風中，天地不動，唯你我共舞！當天地共舞時，唯你我不動，巍然、相依、不動！
　　
　　在落葉的身上，我看到智慧、放棄和解脫。我看到一枚楓葉落在地上，熄滅了它的熱情；它的生命，靜靜的躺在地上，從容地，斂去了生的面目，覆上了，死亡的氣息。
　　
　　楓葉不動，我看到了我的死亡，也就是我的重生！
　　
　　【孩子】
　　
　　1、
　　
　　我守在他母親旁邊，等待著孩子的出生；就如我守著一箋稿紙，期望著一首詩的破繭。
　　
　　孩子是我的詩，優美并且崇高。他的第一聲啼哭，擊破我的孤寂。
　　
　　開始，他在白晝的喧鬧中酣睡，在黑夜中睜開黑色的亮眼睛，與星星對話，和月光玩耍；夜風牽著他柔嫩的小手，天空向他低下青藍色的頭。如果有純潔和天真沖破塵世迷霧和墨一般的夜色的封鎖，那就是你，我的孩子，給我的溫暖和希望，給我的神性的光芒。
　　
　　他的歡笑即是我的歡笑，他的無憂即是我的快樂，他的蹣跚學步即的我的繼續。但是，我多么希望，不是過去的我的簡單的重復。唉，大人都是自私的。
　　
　　我的詩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原來，我的孩子正在咿呀學語。所有優美的文字，將從我的孩子的口中說出，正如《皇帝的新裝》里的小孩子一樣，只他一個敢于問：“皇帝為什么一件衣服也不穿呀？”真理的花朵將從你的口中綻放，我的孩子。
　　
　　母愛因偉大而盲目和愚蠢。她要你學習，她說學習是必須的。但是真理就在你的手中呀，我的孩子，真的、善的和美的，都已存在于你靈活的眼睛里，存在于你無邪的心靈里。我陪你坐在世俗的謊言前，所以你學會了靜靜的流淚，并且苦惱。為何真實要向荒謬低頭，生命也要永遠走向死亡？
　　
　　2、
　　
　　我愛你！
　　
　　當你還在母親的腹中時，我對浩瀚的青空說：我愛你！
　　
　　我如河岸，等待著流水的浪歌；我如樹枝，等待著晚風的吹拂；我如夜空，等待著星子的秘語；我如黎明，等待著曙光的來臨；我如你，在黑暗的母腹，等待著光明來郎照。我對萌動的生命說：我愛你！
　　
　　在你嘹亮的哭聲中，我聽到了生之歡樂；在你柔弱的肢體中，我看到了生命力之強勁；在你緋紅的皮膚上，我感受到生命的火焰，形如波浪起伏的韻律，溫熱而炙人。孩子，我對初生的你說：我愛你！
　　
　　因為愛你，我也愛早晨、朝陽、鮮花、綠草、歡樂、甜蜜和幸福。
　　
　　因為愛你，我也愛了傍晚、夕日、落英、殘葉、煩憂、愁悶和苦難。
　　
　　3、
　　
　　月光溫柔。夜風輕輕地吹他入眠。
　　
　　夜雨卻來“呯呯”的敲打著窗欞，把我的孩子喚醒。
　　
　　孩子翻身過去擁抱他的媽媽，用嘴吻著她的黑發。
　　
　　第二天早晨起床，他說：“爸爸，昨晚我聽見鮮花拍著手兒開放，白云在我的臉上飛翔。”
　　
　　我把他抱起，把他舉向早晨的太陽。他卻掙脫了我，奔向綠草間，拍著手兒說：“爸爸，我找到了世上最亮的珍珠。”
　　
　　初升的陽光讓露珠閃亮，發出柔和的光芒；陽光，也照在我可愛的孩子的身上。
　　
　　4、
　　
　　孩子，我充分理解你對于游戲的癡迷，對甜滋滋的糖果的留戀，對母愛的深深依戀；你愿意把整個的黃沙當作蔗糖獻給母親，愿意把零亂的碎葉當作蔬菜獻給母親，愿意把粘膩的泥土當作鮮肉獻給母親，并且，你會跟母親說：“媽媽，那是用黃金我也不換的！”
　　
　　我知道，我明白，我徹悟。因為我也玩著堆砌文字的游戲。
　　
　　你玩泥土筑成快樂的城堡和方塊拼湊火車的游戲。進攻則瞬息之間城堡必破，防守則千秒之內城堡固若金湯；手一揮，火車應揮而開，你還用嘴為之加油，生怕開得太慢，“嘟——”，“嗚——”，又用手一推，火車便到了千里萬里之外的首都北京或是到了白雪公主、七個小矮人和奧特曼的住所，也不管太快會翻車，即使翻車也不會有人員和財物的損失，只是你會號啕大哭，然而更多的是拍手、喝彩、暢快和歡笑。我要給你自由，孩子，因為我生活在規則之中。
　　
　　我玩的文字游戲，因為規則，所以是鐐銬的自由。我想舞蹈，我想看看地底的巖焰，我想看看天上的殞火，但總是有時間和規律控制著一切，所以我關注底層和向往理想都是一句不能承諾的空話。唯獨，我學會了畏縮、擔憂、掛慮和長久的沉思。我要向你學習呀，孩子，我要向你學習你的——無憂、無慮、無私、無畏和無懼。
　　
　　所以，我要和你在一起。陪你在晨霧中迎接曙光的朗照，在夕照中，送走淡遠的向晚；從早到晚，我們都在游戲著，讓自由永遠跳動在我們的指尖。
　　
　　5、
　　
　　孩子，你幼小而稚嫩的身體，象征著生長和希望；我漸老去，爬滿皺紋的面目，日漸丑惡而可憎，正是不言而喻的衰老和腐朽。但是呵，孩子，你可知道，我們都是宇宙的孩子？
　　
　　所以，我將和你一起游戲，拍掌、雀躍、并且歡笑。即使我死亡，我將化作薄薄的天光，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俯視你的歡樂和成長。
　　
　　我牽著你柔弱無骨的小手，一起走過晨曦中的草坪。太陽撒下清晨第一縷燦爛的光輝，鍍黃金在你臉上，也鍍黃金在我臉上。你驚詫于露珠的閃耀，又驚詫于草坪的廣闊。黑暗收起它黑色的披風，退入地球另一邊的神秘的洞穴中。
　　
　　草坪的盡頭是一條歡唱的小溪。我牽著你柔弱無骨的小手，一起淌過溪流中的淺水。清泉打濕我們的皮膚，清涼透進骨肉，感覺留下在心里。我們的心便如水柔。流水高唱著永遠向前的歌，迂回曲折的流向大海。
　　
　　小溪的旁邊是高聳入云的大山。我牽著你柔弱無骨的小手，一起走進連續不絕的群峰。綠樹和紅花遍地，站立、無語、靜默。又像是在說訴不盡綿綿的情語。孩子，我把你舉在頭頂，無意間，到了一個開闊的地帶，無人、無樹、無花、無草。唯有紅的沙礫，黑的煙柱，奇形怪狀的青色的巨石，斑紅駁亂的泥土。突起一陣狂風，頓時，沙飛、石走、天昏、地暗。我大驚，大悚，而怕，而懼，而畏，而縮。唯恐走避不及，禍害加身。孩子，你卻掙脫我控制你的手，在荒原上舞拳踢腿，迎風傲立，仰天吐出你胸中幼稚卻飽滿的大笑聲。孩子，那時，我是多么的擔心。你以為這是上天與你在捉迷藏、嬉戲、或是假假的嚇唬嗎？你對我說：“爸爸，我是你的孩子，你是爺爺的孩子，而我、你和爺爺，還有小草、小溪、綠樹、紅花、大山和這荒原都是上天養在大自然的孩子嗎？”我只在一瞬間，內心徹底的墮入寂靜。孩子，我感到你無限擴大，甚至與宇宙重合；而我無限渺小，如風中的一粒塵埃，找不到方向，更不明歸宿。孩子，爸爸是一個迷路的孩子。孩子，我的擔心是多么多余。但，我還是牽著你柔弱無骨的小手，飛一樣逃下山去。獨留下高山挺立，松濤陣陣。
　　
　　山的盡頭是海。我牽著你柔弱無骨的小手，一起走在海風吹拂的海邊，讓海浪輕吻足踝。你要我去拉住不停奔騰著倒退的海浪，你愿在大海的藍色夢想中沉靜。“爸爸，請讓這藍色的搖籃靜一些，我要坐在這雪白的浪尖上，閱讀遠古的神話，感受海浪喧嘩中的靜謐。”我靜靜的看著翻騰不休的大海，呵，這難道不是宇宙母親的另一個更調皮的孩子？輕風無語，遠處傳來海濤陣陣。
　　
　　6、
　　
　　孩子，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是我最深的記憶，你是我二十光年前的我在鄉野田埂上走路的蹣跚的影子。
　　
　　所以，你的歡樂和痛苦，你心中的想法和隱秘，我比你更清楚、更明白，至少比你嘴上的語言和筆下的文字要準確。
　　
　　人都生活在時間的流逝之中。無論多么強大的人，都會敗給平淡的時間。時間帶來生命、青春和未來，也帶來失敗、頹廢和死亡?？此迫崛醯臅r間，讓個體的人感到茫然，找不到方向。然而，人類卻可以用生殖繁衍來與時間對抗，與孤獨戰斗。時間在飛逝，生命也在繼續。一切變得既簡單，又撲朔迷離，但是——
　　
　　——但是，孩子，我對你的愛、我愛你的心，是永遠不會變的。
　　
　　你雖有著我過去的令人討厭的樣子，但并非就是我的過去。而是我的未來。整個人類的未來。如果你背叛我的理想和意志，整個人類的理想和意志。那也是一種結果，并且是一種繼續。孩子，我需要的是，只要你勇敢走下去。所以，孩子，你怎樣走，我都支持；但是，我不扶你，我不幫你選擇。
　　
　　孩子，文字是世上最簡單的東西之一了，可以反復推敲；記憶比文字要復雜，但不可推敲，它是一種近乎耿直的正確，而文字是表達不清楚記憶的。你在未來，會不會想起我、記得我？記得我的過去？我希望你不要為我的死亡掉淚。希望你不要做我的替身。你永遠是你自己——前進中的人類中的一員。
　　
　　7、
　　
　　上天的偉大之處，在于讓世界上有了男人的同時又產生了女人，有了男人女人之后，又讓他們擁有了自己的孩子。
　　
　　男人是樹，女人是葉，孩子就是那樹和葉之間的花蕊，朵朵飄著清香。然后是飽滿的果實。然后又變作孕育生命的種子。
　　
　　我們愛孩子是愛生命的傳遞。生命無窮，人類才沒有盡頭。
　　
　　我們愛孩子是愛他們純潔而透明的靈魂。在荒謬遍地的時候，我們向往一種簡單的的生活狀態，希望能夠如孩子一樣捧著一顆好奇的心靈，迷失在純粹的大自然中。
　　
　　小草是大地的孩子，清泉是河流的孩子，白云是藍天的孩子，清新是森林的孩子，天真是純潔的孩子，雄鷹是遠方的孩子，航船是大海的孩子，現在是過去的孩子，未來是現在的孩子，理想是心靈的孩子。那么，我們何嘗又不愛呢？
　　
　　我愛我的孩子，就要愛影響他的一切因素。
　　
　　【掰干包谷】
　　
　　1、在路上
　　
　　因為要回老家，幫58歲的老母親掰干包谷，所以早晨五點鐘就起了床，簡單收拾了行李，開始步行回家。
　　
　　行走于朦朧的月光下，像正走在露珠的夢里。它用冰涼打濕了我的腳背。東方一直有一顆很明亮的星，亮著，一直安靜的注視著我，它還跟著我走哩！哦，它就是我們常說的啟明星了。
　　
　　我邊走腦里自然就邊想起一些事兒。掰包谷，最可笑的要數猴子了，掰一包，丟一包；又掰一包，又丟一包。它的手里始終有一包且只有一包包谷。然后，又想起了小時候語文課上的繞口令：斑竹林里掰干包谷。那時，我能重復十遍而又不出錯，是全班說得最快最清楚的。在路中，我嘴里又輕輕的念起來了：斑竹林里掰干包谷，斑竹林里掰干包谷……念到第三遍的時候，成了：干竹林里搬不搬包不？我不覺啞然失笑。驅除了小徑上一人夜行的孤寂與無趣。
　　
　　偶然有野兔從小路的這邊草叢里，跑到小路那邊的草叢里，會把聚精會神走路的我嚇一大跳。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突然響起，突然響起了昆蟲的歌聲，也許是那擅長奏樂的歌唱家——蟋蟀在唱吧。那歌聲很大，很響亮，很優美，因而能動人。如沈從文先生在《邊城》里寫過的為情人而唱的情歌，以至于把聚精會神走路的我又嚇了更大的一跳。明月向天邊沉落，但露出了整夜未眠的一圈腥紅的眼光。昆蟲的歌聲似睜開了的沉睡的眼睛，浪漫、有力、神秘而多情。天光洗去黑夜的迷茫與悲哀，它把我回家的小徑照得更加明亮、碧綠而高低有致。我一路走來，和昆蟲一樣，彈響的是我的腳步之歌。
　　
　　轉過一個低矮的小山頭，眼前突然閃出一條小河來。水平如鏡。遠處的山巒在河水里若隱若現，白天正從寧靜的河水里，慢慢上升起來。天漸大亮。原來，河水里蘊著無邊的光明。天光和云影也在其中流連徘徊。河邊有人在撒網，一男一女，一只小船，大概是一對夫妻吧。河里有三兩只又小又黑的類似鴨子的小動物，在水里懶懶的動著，是真正的野鴨子。劃皺一河清水，原來是它們呀。如果說魚在水中穿來穿去，在水藻叢中激起雪白的浪花，魚就像是水中的梭花；那么，真正的水野鴨子，無異于河水的精魂了。河上有一座小橋，赫然是太安鎮與田家公社交界的標志，名為何家小橋，又名向家小橋。岸邊的高樹上，有狀如仙鶴的白鷺，一群一群的。它們的目標明確，只對河里虎視耽耽。
　　
　　七點鐘，回到了老家，用了兩個鐘頭的時間，走了三十華里的小路。
　　
　　2、流汗
　　
　　我老家的房子是典型的江南的小青瓦房。三間正，兩頭有兩個轉抹角，一頭為廚房，另一頭為豬欄、牛圈、廁所等。
　　
　　走近一看，門上有鐵將軍把門，我到坡上的地里去，母親果然已在勞動了，黃澄澄的包谷，裝滿了一籮筐，閃著耀眼的金光，隔遠望去，如一粒一粒的，一包一包的黃金。太陽光下，裂開一條細細的縫口，像張著嘴在微笑。
　　
　　田埂上雜草叢生，絲茅草齊腰深，我穿著運動短褲，一路走來，絲茅草叮得小腿隱隱作痛，留下了幾條殷紅的口子。打空手走亦頗覺費力。田里的包谷桿，有些直立，有些不堪飽滿的包谷的重壓，在田野里東倒西歪的站著。
　　
　　我家的包谷都是種在干田里，和紅薯間種的。紅薯在家鄉也叫紅苕。紅苕和包谷的桿都種在壘起的土溝之上，一行一行的，筆直。在每行之間，有一條較深的溝，叫住紅苕溝。包谷和紅苕都來競爭陽光，紅苕肯定競爭不贏，因為紅苕沒有高高站立的桿。所以，由于豐滿而高聳的包谷桿桿的欺負，紅苕顯得又矮又小，嚴重的發育不良。不過，包谷也成熟了，我們把它掰了之后，剩余的空間將全是紅苕的了，它就可以自由生長。而那時，正是紅苕生長的黃金時間。自然真是奇妙，讓包谷在該成熟的時候就成熟了，沒有太早，也沒有太遲。
　　
　　站在田埂上，看著被太陽曬得蔫沓沓的紅苕葉和枝高葉茂且枯且黃的肥壯的包谷，我不免有點猶豫，肯定很劐人，但又看母親用毛巾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汗水。咬咬牙，我還是走下去了。
　　
　　地里又比田埂上熱一些。開始勞動時也就開始流汗了。
　　
　　掰干包谷，就是把包谷桿上的包谷的外面的衣子從中間一分為二。分開后，露出里面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再把玉米棒子掰下來，放在籮筐里。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困難的，只要小心一點，不要讓包谷衣子把手劃流血了。這種包谷已經有九成干了，再曬兩個太陽，可以把玉米從棒子上一粒一粒的抹脫下來，就可以當作糧食收倉了。但這個時候的包谷不能放在鍋里煮來拿著棒子吃，要煮來拿著棒子吃的包谷一定要嫩的時候才好。老到這種程度的是要摁缺牙巴的，只能打粉子。
　　
　　包谷貼在桿桿的半腰上，而包谷葉伸得很長很遠，青的葉茂盛，上面有細小的絨毛，沾在人身上毛伙伙的；黃葉子干枯，如利劍一般直剌四周，扎在身上又痛又癢，有時還要像利刃一樣劃出小口子，從口子里慢慢的滲出血珠來，又被汗水打濕，沖淡，那滋味很不好受。人走上去撕開包谷葉子，再把玉米棒子從桿桿上掰下來，那有不碰到葉子的？我的臉上、頸上、肩膀上、手臂上和腳桿上，都受了一些傷，起了一些紅疙瘩、紅口子，癢、麻、酸、脹、腫、痛、毛伙伙的，諸般難受的滋味從皮膚傳入神經，滲入骨頭里。
　　
　　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很難受，被衣服遮著的部分也好不到哪里去。汗水從頭頂、頸子、腋下等凡是有毛孔的地方紛紛冒出來。開始是一顆一顆的，慢慢匯成了一條條溪流，直往下淌，把身上的短袖、下身的短褲全部打濕了，濕透了的，粘在身上，怪不舒服。
　　
　　身上再難受，我都沒有用手去撓任何一個部位。因為如果一摸、一抓、一撓，那么只要開始了，就會摸下去、抓下去、撓下去，直到皮破血流。所以，再癢、再麻、再熱、再伙、再痛、再難受，也一定要頂住、忍住。堅持乃是勝利的唯一道路。
　　
　　終于掰滿了四只籮筐（因為家里有且只有兩挑籮筐），于是我便去挑。我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挑包谷，在電話里，老母親說她腳痛，挑不得也挑不起。
　　
　　我把扁擔放在肩頭上，覺得很沉，也許是長期沒有擔過有重量的東西的緣故吧。走上田埂，外面是崖，埂上雜草茂盛，埂的兩邊又有一些雜樹，一路磕磕絆絆，幾次險些掉到崖下去了。只好用手扶著小柏樹，任它的葉針掃過我的臉與身子。被掃到的地方，麻辣辣的痛，與先前的難受又有所不同。
　　
　　田埂走通，便是下坎路了，大約四十步。先以為下坡要容易些，可以一鼓作氣，一沖到底。那知，實際走來，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回事。走了幾步，腳腿都打閃閃，那坡坎是向下傾斜的，極不平整，極不規矩，差點連人帶包谷擔子一起滾下坡去了。不由穩住腳根，看著腳腿像痙攣一樣抖動著，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的呼出，鎮定，鎮定，再鎮定，腳終于可以慢慢的伸出去了，踩穩當過后，再起動后面的一只腳，如此緩慢交替而行。因為頭是低著的，額頭上的汗水就嘀嘀嗒嗒的滴在腳尖前一點點的地上，而身上的汗水是一股一股的向下流，如果站在一個地方停了一小會兒，那個地方就會有一灘水，那是我的汗水。此時，我方真正明白腳踏實地的真正意義。
　　
　　下得坎兒，走到平地上，不覺長長的松了一口氣，以為這下好了。那知，怪就怪在松那一口氣上，那一口氣松下來，頓覺肩上的擔子也壓下來了，好像更加重了一倍。而身上的力氣卻沒有增加，反倒覺得已用去了十之八九。無奈之余，也只好咬緊牙關，一步一步挪到自家曬壩上。
　　
　　倒了籮筐中的包谷，我在家里歇息了一會。打開電扇，翻開一本書，看了一頁，覺得汗水開始干了，就關了電扇和那本散文集，抖擻精神，去擔第二挑。如果等到汗水徹底干完，人就會不想動。父親在很早就告訴過我，歇氣，以汗水還未干完為限。
　　
　　擔完第二挑，看完第二頁書，我又去掰包谷。
　　
　　太陽爬得更高，天氣更熱了，汗水流得更多。我感到很難受，很難熬，真想作一回逃兵，但又覺不妥，只好再次咬緊牙幫，把注意力只集中在掰包谷上，伸出汗淋淋的雙手，捉住包谷衣子，使力的一撕，從中分開，不管包谷葉子掃在臉上、頸上、手臂上和腳桿上，再把金燦燦的玉米棒子用力一掰，掰下來一一丟在籮筐里。我想：我的手、臉、頸、臂、腳，都是別人的，不去管、不去問，再難受，再癢、再麻、再熱、再伙、再痛，也是別人在受，我僅有一個在空中幫老母親的靈魂，身體與我無關，即使大卸八塊，也不管我事。心里這樣一想，似乎要好受一些了，痛苦有所減輕。精神再集中一點，連老母親在我耳邊的絮叨聲也遠了，她是在不緊不慢的在掰著包谷，不像我如那一個掰一個丟一個的猴子，老是想早點掰完。她有時笑瞇瞇的看我一眼，說某某女妹子生了一個兒子，某某人又老死了，某某家的媳婦和婆婆不合總有吵不完的架。這些我都聽不見，或是聽得十分模糊，連高樹上的蟬鳴也是。是不是人從內心來說，都是自私的，像我，把苦難都在內心里加諸在別人身上。即使僅是一種想法。在現實生活中，如果真正能夠實施，也許在不知不覺中就會這樣想，誰也不會保證在危急的那一刻，如火花閃現的東西，就不會變作行動？
　　
　　在精神高度集中時，我忘記了很多，在思想上舍棄了肉體，把苦難想象成是別人在受。但我的身體還是我靈魂的機器，意念動處，它就會動。而我的靈魂，是我精神所在。突然，我的頭腦里出現了一個畫面。
　　
　　一個人與世隔絕，孤獨的坐在電腦前，回想往事，淚流滿面，他把他的感覺、他的思想、他的摯情，通過手指綿綿不斷的流進電腦里。因為書寫文字，他感到巨大的壓力，來自熟悉的、陌生的人，仇恨的、摯愛的人。他們都不理解他。四周的一切，都化作惡意的、訕笑的、殺人的眼光。因為長期伏案，他感到腰酸背痛，連行走都變得佝僂。他感到他遲早會垮掉，他遲早會灰飛煙滅。別人說他神經瘋狂，說他中毒了。他頂不頂得住四面八方的壓力呢？他心里沒準。但他只不一個信念，要寫，要不停的寫，不管是寫生，還是寫得死去，不管是寫得揚名千古，還是寫得默默無聞。因為寫，對他來說，才是生命的本質。我又想，今日，陽光下，汗流透身的我，與電腦前淚流滿面、四面壓力的他，到底誰更痛苦，誰更辛勞呢？
　　
　　如果我不是他呵，我將毫不猶豫的說，靈魂的痛苦更甚于肉體的磨礪，何止千倍、萬倍呵？
　　
　　但是，我就是他呵，我就是不在寫中生，就在寫中死的他。今日，我在烈日之下，我說不出來，靈魂與肉體的優劣，我已熱得分辨不出光與影下物體與影子的區別。
　　
　　在我入神之際，耳邊聽到老母親的笑聲，吹風了，吹風了，呵，兒子，你看，吹風了呵。
　　
　　我驀然覺得，長期因伏案寫作、因屈身上網而造成的腰酸背痛在這一刻竟然完全沒了。我扭一扭身體，好了，竟然完全好了。原來，掰包谷是能通經活絡的。
　　
　　我仰天大笑，并大吼：吹吧，吹吧，讓風吹得更猛烈些吧。老天爺呀，請你吹吧。
　　
　　想起昨天，因為不負壓力，因為內心的恐懼——
　　
　　負我狂名卅五年，飽讀詩書也惘然。
　　
　　我居然到了本地作協去尋求幫助?？吹搅擞虚L者風采的副主席張渝揚，他說，歡迎呀，歡迎參加我們的組織。我也沒有說出我的心里話。我只是想，曾經給我大鼓舞和力量的有路遙，有柳青，現在，應有他吧，是如此的實在，就在我的面前，笑著，說著，給我鼓舞和力量。離開時，他和我握手道別，使我想起清朝大詩人龔自珍在《投宋于庭》中的一句詩來：
　　
　　“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在成千上萬的人中，我很幸運的與張君握了一下手，使我的衣袖三年都有他文字的香味。何止是三年，《平凡的世界》、〈創業史〉、《誰持彩練當空舞》、《見證新山峽》和《銀河之光》將是我面前一生的文字豐碑。
　　
　　如果先經歷了掰包谷，可能我就不會去的。原來，掰包谷，也會給人大鼓舞和大力量，大信心和大勇氣。
　　
　　十二點，母親回家做飯洗衣去了。我再獨力掰了一挑，挑回家已是中午一點。
　　
　　上午的收獲是，掰包谷七挑半，看書八頁。
　　
　　3、中午
　　
　　回到家，老媽已經洗完衣服了，正張羅著做飯和菜。我打開書，看。
　　
　　這時，陸續來了幾個趕集的人來納涼，我趕忙抽凳子給他（她）們坐。
　　
　　我擔起木桶去挑井水。我對歇息的人說：“你們慢慢歇，我去挑一挑井水來，很涼快的，比凍的礦泉水還好哩。”
　　
　　一位老人家笑著說：“這個小伙子長大了，懂事了。”
　　
　　老媽也出來打著哈哈說：“他是回來幫我掰包谷的。”
　　
　　另一位歇息的老大娘說：“好，他一個教書匠還吃得這種苦呀，帶兒真是好，能幫著娘做事。帶女長大了就是別家的人了”說罷，她看了一眼身后一位大約二十歲的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子。
　　
　　老媽又說：“還割了兩斤二十元一斤的瘦肉回來。”她又轉身把肉去提了出來，指著說：“這兒，看嘛。”
　　
　　納涼歇息的人都笑了，齊聲道：“現在連下酒菜也有了。”
　　
　　老媽又說：“不但把活兒干了，還拿了五百元哩。”
　　
　　眾人又齊聲哄笑，“老太婆這下搞到著了。你帶的這個兒子值得……”
　　
　　弄得我不好意思，我也急著對她說：“老媽，你就別說了，我還沒跟妻子商量的哩……”
　　
　　在眾人的大笑聲中，我趕忙去挑水去了。
　　
　　想起為眾人納涼歇息的事，我和老媽吵過不少的。
　　
　　記憶中，小時候，母親對我也不是好大方，上街從沒有給我買過零食；但是，有時，她對外人的慷慨大方，卻引起我的強烈的不滿。我家門前有一條大路，三村、四村、五村的人趕集要往門前過。我比較討厭的就是那些過路的人，因為家里經常丟東西。一條小凳子，一根竹棒棒，一節繩索，一把小菜，桃樹上的幾個毛桃子，梨樹上的幾個大梨子，紅桔樹上的幾個緋紅的紅桔子，都會在不知不覺間不見了。我都查得清清楚楚，是過路人偷了的。而母親好像從來記不得家里會丟東西，只要有過路的，就一臉的笑容，把凳子端出去請人坐，把扇子拿出去讓人扇風，把開水倒起讓口渴的人喝，間或還丟下手頭的活計去和過路歇氣的人閑談，不時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我則會在屋里把耳朵捂住，盡量不去聽談論的內容，但是那些閑談聲和笑聲總要傳進來，直到我氣不過了，我就會出去招呼。我說，我要看書，請不要這么大聲，好不好！圍了一堆的過路人詫異的看著我，有人說，你家里還有一位讀書郎，今后要高中狀元唆。母親說，我們小聲點，他是孩子，不懂事，大家別介意。于是，她們又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談。我一個人在屋里氣得干瞪眼。有一次，我在正屋里看書，有一個人闖進來，東看西望的，說：“我來端一根凳子。”我一看就覺得不是一個好人，大聲問：“你是誰？誰叫你進來的？快點出去……”我還沒有說出“不準端”三個字，他也只答得：“我叫唐小山……”門外是母親微微的笑著說：“我同意了的。”父親回來了，那人和父親特熟，就留他下來吃午飯，我又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時，伙食特別困難，很少吃肉，恰恰那天是那一個月割了肉的唯一一天。吃飯時，我照例是一句話也不說，只埋頭扒自己碗里的米飯，沒有伸筷子去挾一塊碗里的肉，因為我看不慣那個叫唐小山的過路人，一筷又一筷的不間隔的挾肉吃，我心想，我不吃，讓他吃夠吧。母親給我挾了兩片肉在我碗里，問我怎么不挾肉吃。我把肉挾給爸爸了，說我身體不大舒服，不想吃太油膩的東西。唐小山在旁邊還連聲稱贊說，真懂事，真懂事。我心里暗想，你把肉吃安逸羅，我當然就懂事了。
　　
　　唐小山在那夜還轉來偷了我家的兩只雞。后來，派出所把他捉到了的時候，他自己供認的，說是在我家吃飯的時候，出門時知道了我家的雞圈的位置的，就起了偷盜之心。
　　
　　后來，我也知道了這事，我對老媽說，我說過多少回了，不要對過路客太好了，唐小山就是一個例子，你對他好，他心里打的是壞主意，我們家有多少東西被偷了，加起來就可以買一輛小車，可以修一座樓房了。母親也來氣了，你現在大學畢業了，有工作了，翅膀就硬了，要說錢，你用了我們多少錢？你算過沒有？就是你大學畢業那一年，還欠著幾千元的帳，我看你工資矮，就用喂養肥豬賣了的錢給你還帳。那一次也把氣夠了的，我的血往腦上直沖，我盡量忍住心中往上涌的氣，但是我不能，我把大門猛力一推，人往外沖去，邊走邊吼，我再也不進這個家門！
　　
　　現在，我過了而立之年、已是奔四的人了，有了人到中年的責任，上有老，下有小，自然能夠理解人在外的難處，能給人方便，就給人方便吧，要積小善而成大善，也要改正過去的錯誤，包括對老***不尊重。
　　
　　想著，想著，我就走到水井邊了。在四周濃蔭環繞處，有一口幽深的古井。我站在井沿處，感覺到清涼爽人，井水如一面明鏡，印出我的人影和云影。我提了一桶水起來，把手伸進去。水是如此清澈透明，輕輕的蕩漾著，我的直的手臂變彎了，變短了、粗了。蕩漾的水如在我手臂上蒙上了一層幻夢。掬一捧水，從肩膀上順著手臂流下去，清涼直透皮肉。我的皮膚在天光下顯得更白了，而不是顯得更黑。那些紅點點，紅口子，都變淡了。冰涼的感覺流過我的臉，我的頸，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再一次感嘆，大自然的神奇無比：
　　
　　天照炎天光，地生透骨涼。
　　
　　真是一物應一物呀。我的手在桶里掬一捧水，看著清亮的井水從張開的指縫間流下去，好像有一股清涼緩緩流過我的心底。心曠神怡。如果有一對翅膀，我就會是一位起飛的天使了。扇動著涼涼的風，飛翔，飛翔。又掬一捧水，驀然發覺，那在我手中顫動的，是清涼的大地之心。大地之心，在我的手中，蕩漾著我的雪白的肌膚。
　　
　　挑水回家的時候，歇息納涼的人都走了。我說，怎么都走了呢？我還要讓他們喝透骨涼的都嘛。
　　
　　老媽望著我微微的笑，說，到二點了，快吃飯吧。老***微笑好像是在說，變得好。
　　
　　坐上桌子，我手捧著白米飯，讓碗燙手，因為我的五個手指頭已經被包谷衣子磨去了一層皮，露出了里面的嫩肉，碰著什么都不舒服，用這種方法可以讓肉皮子迅速老化，結出老繭。
　　
　　吃過午飯，已是下午三點了。我躺在一根長條凳子上翻書，不一會兒，書掉在地上。睡著了。
　　
　　才一躺下，老媽就在喊我了。她說，五點鐘了。我居然在一條凳子上睡著了，還沒有如書一樣掉到地上。居然一睡就是兩個小時。她說，其間，她喂了兩頭大豬的食，還有兩頭小豬，十五只大雞，二十只小雞，十只鴨子的。
　　
　　我說，走嘛，老媽，出工！
　　
　　4、蚊蟲、癩蛤蟆和青蛇
　　
　　下午，換了一塊包谷地。
　　
　　在新的包谷地后面有一片斑竹林，雖然天氣晴了很久都沒有下雨，但是竹林還是一片郁郁蒼蒼的蔥蘢，一陣輕風掠過，竹葉亂舞，有簫簫的竹葉的絮語響起，那是大自然的小詩，所謂音韻天成，以自然取勝，如元好問在詩中所寫：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竹葉簫簫，不但如詩，還如歌，不錯的，又有誰個的歌聲勝過這萬葉同奏的天籟之聲？但是，我站在田埂上，卻沒有感覺到風君的光臨，熱浪一陣一陣的順著雙腿直往身上鉆，而經過一上午的勞動，整個身體都像是有一個箍箍一樣，箍著不想動彈了。我伸了一個懶腰，感覺到腰桿確實不酸也不痛了，上網所得的沉疴得以在勞動中根除，這是我心所欣喜的。硬著頭皮下得地里，開始勞動了，還是如上午一樣，把包谷衣子從中分開，再把里面的玉米棒子從包谷桿桿上掰下來。雖然也汗流如注，天氣也比上午熱一些，但是，我的動作更熟練了，感覺上也比上午輕松一些了。真是萬事開頭難呀，如果只站在田埂上光看光想，這個事兒是如何如何困難、心里是如何如何難受，如果沒有開始，那又怎會有收獲呢？
　　
　　竹林后是一片墳地，墳地里全是墳，依次而上，都是一排一排的墳，如果是在夜晚定是陰森可怕的。不過在小的時候，我很多次在上面放牛，把牛放在一邊，讓它自各兒去找草吃，我和小伙伴在上面翻滾、打仗、捉迷藏、搗燕窩等等。這一片墳地，在我兒時的眼中無異于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有趣、神秘、快樂。雖然地下埋著的盡是死人，但是卻充滿了無限生機和我兒時的歡聲笑語。
　　
　　墳地之后的上邊是本村的水渠，可以灌溉上千畝良田沃土的。母親邊掰包谷邊告訴我，今年國家撥了?？顏硇捱@一道水渠，二十幾萬哩，由村長承包，不過也只不過花費了數千元的勞務費而已。村長就是我的侄兒。就是在這個水渠下，我渡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小的時候，我和老媽有了矛盾就往這個溝渠下面跑。靜靜的夜里，我一人躺在一孔拱橋洞里，看滿山的月光是如何如水一樣從天空中傾落大地，聽一溝渠水整夜的潺潺的唱著不眠的歌……
　　
　　太陽漸漸收去耀眼的光芒，向西邊沉落而去。這時，各種鳥兒也逐次鳴叫起來，亮出清脆宛轉的喉嚨，大有要舉辦一個山林歌唱比賽的陣勢。
　　
　　陽光漸淡，而蚊蟲卻多了起來，一般的蚊蟲我還不屑于去理會的。有一種牛蚊子，個兒特別的大，比小個子的蜜蜂還要大。想那大水牛以如此一幅巨大且肥的身軀猶怕這種蚊子，況我這一把把平凡而又平凡的、普通而又普通的人類的血肉之軀，自然是敵不過它那一張大嘴的吮吸的。它叮一處，那一處馬上就會冒出一個包包來，如玉黍狀，真的像是包谷米米鉆到我的皮膚里來了。一巴掌沒有打著的話，那牛蚊子就會嗡嗡的叫著，在我的四周盤旋而不飛走。它不但貪婪，而且干擾我的工作了，它的嗡嗡的叫聲就如一架飛機在我身邊起飛。只得無奈的停下來，一看，嚇我一大跳，不但遍身如玉黍狀，還有一些小的蚊蟲，附在我的身體上。有一些蚊子吃很飽了，紅紅的肚子像是要脹爆了一樣，它的肚子脹得大大的，吃脹了的蚊子的肚皮看上去是透明的，薄薄的，像是沒有皮子似的。里面是紅紅的，也有一點透明，是我的血液。因為透明，我的血液就像是一團紅亮的琥珀，停懸在蚊子那一雙細小的翅膀之下。我在懷疑這樣小的翅膀，等到脫離了我的身體，能不能夠把我的血液帶到空中？要耽誤我的工作時間，我不由恨得牙癢癢的。我禁不住又想，我在辛苦的勞動，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蚊子來吸我的血，它們真的能靠不勞而獲過得了一輩子么？如果不是有那么兩三只特大的牛蚊子來干擾我掰包谷的工作，我還真愿意用自己的鮮血把這些小蚊子喂得脹鼓鼓的，讓它們飛都飛不動哩！脹死它罷。除牛蚊子和小蚊子外，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附在身上，怪癢癢的，不看還無所謂，而一看到了也覺得怪難受的。
　　
　　終于打著了一個大大的牛蚊子，用力過猛，它的尸體沾在我的臂上。我用手指頭輕輕而優雅的把它的巨尸掀下我的臂去。我的臂上卻沒有多少血痕，只那么一點點小小的血點點，可能是這大牛蚊子吸血的功夫不到家吧，還不如我身上那些吃得脹鼓鼓的小蚊子哩，看來龐然大物或許只是叫得兇，有時也只做做樣子，真真的功夫還不如矮小精悍者。我看著牛蚊子的尸體在空中慢慢下落。突然，有一物“排山倒海”（沈三白語）而來。我一看，原來是一只癩蛤蟆，只見它老遠就騰空躍起，在空中巨舌一吐，一卷，收回去的時候，我已看不到牛蚊子的尸體了。我恨死了的牛蚊子的尸體，它已成為癩蛤蟆腹中的無上美味。癩蛤蟆從空中落下來，就落在我的腳邊。它一落到地上，就像個傻子，一動不動了，眼睛像是在看著我。它背上的皮膚有一些疙疙瘩瘩的點點，很不好看，像是大麻子。我用腳輕輕去碰了一下它的背殼，它還是像一個傻子，一動不動，眼睛還是看著我?；蛟S是它還在回味大牛蚊子尸體的無上美味吧，但我居然有一點害怕了，我想使力踢它一腳。我驀然看到我身上如玉黍狀的疙瘩，不也是像癩蛤蟆一樣么？在它的眼中，我不就是一只站著掰包谷的“癩蛤蟆”么？它卻是一個伏在土地上異常鎮定沉著的“人”。我想起農村常說的一句俗語，就是形容某人懶說成是癩蛤蟆“我不踢你那一腳，你硬是不跳那一蹦唆？”對了，就是老媽，在我小的時候，也常常這樣說我哩。那么，我真是一只前世的癩蛤蟆么？沒有人來在我屁股上踢那一腳，我真的不會前進么？想著，想著，我就用腳踢了它的屁股一下。它果然跳了一蹦，不，是連續的幾蹦。它已經跳到了包谷土邊了，差一點就到竹林了。我踢它的時候，我也感應到了，自己的屁股也覺得有人在踢一樣。我真的是一只癩蛤蟆么？
　　
　　目送癩蛤蟆之后，我轉過身來，繼續掰包谷。我眼角的余光感覺到有一片包谷葉子比較大，還隨著我的手而轉動。我的耳邊響起了老***驚呼聲——蛇！蛇！我聽到了一聲“咝”的聲音，我忙把手縮回來。原來在我正要去掰的那一包大包谷的下邊，有一片大的包谷葉子，還青蔥蔥的。在那葉子上正躺著一條蛇，它的后半截身子還纏在包谷桿桿上。它朝我的手吐著它的舌信子。我看著它三角形的頭，還有它邪惡的三角眼。背上竄起一股涼意，身上也起了雞皮疙瘩。我急忙向后退了幾步。再看，它的顏色和包谷葉子的顏色是一樣的，如果不是老媽喊我，我還不遭它咬一口喲？我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正要撿起一塊泥土去打它，老媽制止了我。她說，說不定是由墳里出來的，不知是誰家的祖宗出來找吃的來了哩。
　　
　　那蛇根本沒有理會我們，它那丑陋的三角頭在空中動了動，又慢慢的縮回去，蜷成一團，像是要在纏在包谷桿上睡大覺哩。當聽到我和老***談話聲時，它又伸頭朝這個方向看了一會（據說蛇是看不見外物的）?？戳艘粫@次卻慢慢的打開身子，它的后半身還是纏在包谷桿上，等它完全伸展了身體，順著包谷桿“嗖”的一聲，就溜下來了。然后，迅速向斑竹林里游去，倏地不見了。
　　
　　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趕忙掰起包谷來。然而，我聽到一聲凄慘的叫聲，是癩蛤蟆的。我的心痛了一下。接著，又響到了幾聲凄慘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小，最后一聲，簡直是奄奄一息的聲音，好像那一聲是停在喉嚨處的，永遠也叫不出來了。然后，萬物都靜了下來。我心情也沉重了下來。我不知道那一只癩蛤蟆是不是沈三白“鞭打數十，驅之別院”的那一只。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是那一只癩蛤蟆，我寧愿被三白拿了小草似的鞭子，輕輕地溫柔地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再驅我到他的另一處行宮，吃我的小蟲子、吃我的牛蚊子去，豈不快哉！我是不愿如此不明不白就葬身蛇腹了的。但是，我已死在那青蛇之腹，不知它是村里誰家的祖先？但我也只好認命，不過，如果那青蛇就是一直伴在白素貞身邊的青兒就好了喲！也算我三生有幸吧，哈哈。
　　
　　太陽的余輝最后看了一眼這綠的山、清的水，它完全的沒入到群山之中去了。老媽也回家了，她有許多事要做，收諸多的大雞、小雞、大鴨、小鴨進籠，還要給大豬小豬辦明天的吃的。我想還掰一會兒，就獨自留在地里了。
　　
　　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古人之言，還有一點道理。其實，人在日頭落盡時，也不想勞動了，也是氣息奄奄的，如我，就是天氣沒有其它時間熱，我也不想動，只覺得渾身懶洋洋的；我覺得，在中午，那么熱，汗如雨下，我的干勁還足一些。又掰了一挑，夜幕已經慢慢向我頭上落下來，我想實在掰不完，也沒有辦法，只是多掰一點，明天總可以收一個早活路。斑竹林里掰干包谷，還真是驚險哩。
　　
　　踏著牧野的歌聲，我打道回府。
　　
　　獨留那滿地亂跳的昆蟲在地里，唱歌、彈琴、調情、交友、侃大山啦，當主角演電影電視啦，還是連續劇哩！今晚有，明晚有，后晚也有。農村的地里夜里，真是不寂寞的呀。寂寞的，只是城市里鋼筋混泥土筑成的石頭森林罷了。
　　
　　下午的收獲是：掰得六挑包谷，看了六頁書。
　　
　　5、夜
　　
　　農村的夜，靜謐，安寧，諧和。
　　
　　綴滿天空的星子如粒粒寶石一樣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溫柔的夜風給我按摩，白日勞動的疲勞一掃而光；風中竹葉的碎語，如情人的蜜語，讓人心醉神沉迷；那搖曳的零亂的竹影，給我神秘的感覺。想起豐子愷，他曾在明月下看這瘦竹的影子，而悟得中國畫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等等。他看到的影子表現著“一種美的姿態，一種活的神氣”；不過，今夜的月光雖也皎潔如水，但在我的眼中，卻給遍山遍野蒙上了一層潔白的輕紗，我看到的竹影僅僅是我家房子周圍竹林的影子而已。也許豐子愷那晚上的月光要明亮一些吧，因為他還在那夜的月下看到了《芥子園畫譜》里的竹子、吳昌碩大師筆下的竹子、和管夫人筆下的竹子。中國畫的精髓，他在那一夜的月光下全領悟到了！可是我不行——
　　
　　我只在農村的靜謐的夜色里看到一篇神奇的童話！
　　
　　我躺在自家曬壩的包谷上，我躺在白天勞動的成果上，那一包包的包谷也給我背部以按摩，還帶著白日的余溫。
　　
　　我看，這鄉村夜晚的童話。
　　
　　星子，月光，高而遠的天空，竹影，樹影，風聲，葉語，蟲鳴，仿佛有一股如水的液體緩緩流過我的心間，哦，那是宇宙運行不變的神秘的真理。
　　
　　遠處傳來狗叫的聲音，二三里之外像是在咫尺之間，柴門聞犬吠，定有遠出而夜歸的人。我想起了常年在外打工的父親，他已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如果不是在農村，已經是該退休的人了。他說，人一輩子，活到老，做到老，流一通汗水，全身就沒有病了，舒暢了，喊我耍，我還耍不來的，我是要耍出病來的。他在我小的時候也時常陪我在這曬壩上納涼。一人拿一個簸箕，躺在里面，躺在里面不緊不慢的說一起無聊的閑事。唉，何時再能如此？想著，想著，我竟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一輪明月如圓盆一樣大，正升到中天，正在竹梢頭徘徊不去。月光照亮這個世界，而照亮我的靈魂。露珠打濕了我的眼睫毛，也打濕了我的衣襟。在鄉村的夜里，夜色用清新的清涼覆蓋我的身體；而在城市的夜里，空調以封閉的冰冷覆蓋我軀體。
　　
　　我坐起來，想起少年時，我夜夜要在這壩子里走上幾圈，才去睡覺。邊走邊唱歌，心里充滿天真，純潔，歡樂，豪情，有時也有傷感，有低回。我的身體一直都很好，能夠承受一次又一次生活對我身體和感情的沖擊，也許跟我在這少年時的月下，時常高歌，也有一定的關系吧——因唱歌而把我的肺活量擴張得極大。
　　
　　這時，四周的蟲鳴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大，好一場熱鬧的農村音樂會。但是，我的心很靜、很靜，再沒有聽到來自人類的聲音。
　　
　　我心恬靜。在月下、濕氣中、蟲鳴聲中，我練習了兩趟長拳就到屋里睡覺去了。
　　
　　進屋的時候，知道經常失眠的老媽已然酣睡。
　　
　　6、尾聲
　　
　　清晨，起得早，起來的時候天還沒亮，老媽分別要煮早飯和豬食，我則把昨夜沒有寫完的隨筆再補了幾筆。天一亮，我和她就到地里去，約定掰完了包谷再回家吃早飯。
　　
　　九點鐘的時候，把包谷全掰完了。一計算，費時一天半，共收獲包谷二十擔，看閑書二十頁，作隨筆一篇——《掰干包谷》。另外就是，滿身紅紅的疙瘩和兩肩腫起的肉塊。
　　
　　在我吃早飯的時候，老媽幫我收拾東西，裝了整整一擔的土特產，挑起來足有一挑包谷那么重，我便埋怨老媽，您硬是要把我壓成矮人哩。
　　
　　老媽神秘的笑了笑，說，你拿去吧，保證你媳婦看到了要喜歡的嘛。她的笑容，像是一包包谷裂開嘴在笑，露出兩排不甚整齊的雪白的牙齒。
　　
　　我搭了一輛便車回家。想起前天也是回家，是回老家，老家里有我的老媽和溫暖；今天的離開還是回家，這個回家是從老家回到新家，新家里有我的妻子和兒子，有我的最愛和牽掛。前天走三十華里用去了二個小時，今天坐車僅用了十幾分鐘。
　　
　　隔了老遠，妻子來把口袋提著，打開一看：
　　
　　有大活土雞兩只（不打開也看得著的，因為雞腦袋是伸在外面的），一只8斤9兩，另一只9斤8兩，還有臘肉三大塊，小菜若干（大辣椒、茄子、空心葉菜等等）。
　　
　　妻子果然抬起頭來對我笑著說：“你去做這一天半活路還是要得的，帶這么多東西來，要管幾百塊的哩。”在我眼中，她的燦爛的笑容，何嘗不是一包裂開嘴笑的包谷呢？何況還有兩排如雪似玉的編貝？
　　
　　聽到妻子這么說，我是高興的。我也張開了嘴，像一包裂開嘴的包谷一樣，開心的笑。不過，我看不見我的兩排粗牙。
　　
　　我的快樂是她們兩人加起來都不及的，因為我不說，私自拿了五百元錢給老媽。這個秘密只我一人知道，當然——
　　
　　我就有一個人偷著樂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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