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推開那扇被蘭頓戲稱為地獄之門時,兩個平米的大餐廳里已經準備就緒。其實,說準備就緒有點夸大其詞:餐桌上不過是一碟銅錢橋榨菜,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瓶灰不溜秋的鯖魚罐頭,一小碗臭豆腐,四個黯淡萎縮的菜;兩瓶開封的燕京啤酒噗嗤噗嗤冒著濁重的泡泡,隔菜相望,像是一對斗氣的公雞。
我在蘭頓對面的座位坐下來。
“自斟自飲,”他示意我自己倒酒,嘻嘻笑著向我表功,“四菜一湯,國家標準。”
這小子!我在心里笑他阿Q。蘭頓是我的發小,性格古怪,鮮有朋友,惟獨跟我掏心掏肺的好。我倆同一年大學畢業,我學的是歷史,他學的是哲學。當初腦袋真是被驢踢了,選了這么兩個狗屁專業——進企業是不對口,機關事業單位又進不去;自己干沒本錢,賣苦力又彎不下腰。三十郎當歲了還沒個正經營生,干待著也不是事兒,我還算務實,給一所小學當了保安,蘭頓高不成低不就,至今還是啃老族那伙的。他知道我今天休班,從昨天晚上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催我今天下午去喝酒,說要跟我談他的設想,并聲稱這是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大構想,我在電話里一遍又一遍追問,他就是不說——這小子!
“該說了吧?”這回該我嘻嘻了。
蘭頓擠兌著一對小眼睛沖我神秘地笑一笑,一仰脖把整杯啤酒灌了進去,又仰起脖,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別賣關子了,快說吧!”我瞟了一眼亂糟糟的木板床,威脅他說,“再不說我可要睡覺去了,沒工夫跟你閑扯淡。”
“別別別!”他知道我的脾氣,頓了頓,神情莊重地說,“問你個問題:你說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得多少錢?”
我快要崩潰了。“你是不想女人想瘋了?真齷齪!”我憤怒至極,盡管知道蘭頓不是那樣的人。
“別誤會,別誤會!”他很真誠地向我解釋,“富貴思淫欲,我還沒達到溫飽呢。”
他替我斟上酒,算是賠罪。“我有個構想。”他平靜地說。
“好啊,”我說,“說說看。”
“我要開公司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平靜的就像要出去溜一圈一樣。
“開公司?”我吃驚地睜圓了眼睛,剛一杯啤酒下肚,怎么就說起酒話了呢?我太知道他了,父母就是個走街串巷賣糖葫蘆的,甭說拿出一大筆錢讓他開公司了,就是開一場小型party也不現實。靠他自己嗎?好像靠不住。還開公司呢,開玩笑吧!
蘭頓舉起杯和我碰了碰,一仰脖灌了進去,夾起一塊臭豆腐塞進嘴里大嚼著。他一邊招呼我吃菜一邊讓人莫名其妙地說:“你說,現實是不是很骨感?”
這小子今天說話顛三倒四滿嘴胡言亂語,又不知道要放啥屁呢。我不搭腔,自顧自嘎嘣嘎嘣咬著花生米,索性由著他瞎咧咧去吧,權作一盤臭豆腐下酒。
蘭頓沒什么酒量,兩杯啤酒下肚一張臉就燒成了豬肝,情緒也隨著躁動起來。他一把一把往嘴里塞花生米,屁股不安地扭動著,好像扎了一把釘子。他喝一大口啤酒,把嘴里嚼爛的和沒嚼爛的花生米一起送進去,吃相有點猙獰。
“你說說,這是咋的了?你想做點事吧,哪個衙門不是推三阻四、吃拿卡要?本來順理成章的事愣是搞得紛繁復雜、烏煙瘴氣,不但讓你勞神費力破財,簡直就是精神的煉獄。夸張點說,辦完事不死也得脫層皮。”
蘭頓的說辭有廣泛的認同。我們的一些權力部門、壟斷行業那就是老爺做派。沒錢沒勢的平頭百姓一旦有所訴求,在他們的詞匯里就沒有“合理”、“應該”一說,芝麻大點的官都絞盡腦汁地給你設置障礙。有權不使過期作廢,別拿豆包不當干糧,這可能也算我們的優良傳統吧。
“你再說說,”蘭頓夾起一塊臭豆腐給我,我捏著鼻子拒絕,他塞進自己嘴里嚼著,臭哄哄地說,“還有什么不用錢能辦成的事沒?什么都得拿錢買,找工作入仕途吃低保打官司……當個兵還得送禮,想想都讓人膽顫!”
“別說了!”我說。我一仰脖咕咚灌下一杯啤酒,我真的好想哭。要是我的父母能拿出十萬二十萬,要是有人引薦,我也不至于大學生做個小保安。
“怎么樣,動情了吧?”看我萎靡下去了蘭頓反而來了情緒——這小子!
“所以嘛,”蘭頓斜睨著我,一邊倒酒一邊說,“我的公司就應運而生了。”
這是哪跟哪呀!“發臆癥了吧,你?”
“這么跟你說吧,要是有人給你打包票,拿出十萬八萬就可以端鐵飯碗,萬一泡湯了——我說的是萬一,全額退還,你干不干?”
“干,當然干了。”我不假思索,應聲答道。這幾年父母為我操碎了心,求爺爺告奶奶,燒香拜佛,罪沒少受,錢沒少花,卻什么也沒辦成。有貴人相助,還是零風險,砸鍋賣鐵也要干!
“我的公司就叫‘辦事公司’——有創意吧?”蘭頓似乎從我的表白里獲取了巨大的能量,他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說下去,“不管誰找上門,不管什么事,入托也好上學也罷,找工作還是獲擢拔,你是想包工程還是開廠礦,想打贏官司還是求祈輕判……只要您說話,我們保證童叟無欺、明碼標價。”
親愛的朋友們,你們一定會說蘭頓這小子窮瘋了,不錯,他是瘋了。你們不了解他,我還不清楚嗎?明眼人不用想就知道,一個連自己都幫不了的人怎么去幫別人?是有那樣的人,憑借自己的關系幫別人辦事,從中收取好處,但決不是你蘭頓。你蘭頓有什么?親朋好友、舊交新知不是掃大街就是掏廁所的,你連衙門朝哪開都不知道,你憑什么呀?你憑什么呀?瘋了,瘋的一塌糊涂了!
“知道你是誰嗎?”我啞然失笑,“你有多大道行?啊啊,信口說說,童言無忌。”
“我知道我是誰,”蘭頓竟然不知道就坡下驢,毫不示弱,“我是沒有道行,可市長局長們有啊!我計劃把市長各處處長各局局長各所所長各校校長窮其所有,通通收入麾下,做我的特別員工,有了這些肥羊,還有什么做不成?”
我被蘭頓嚇得心驚膽戰,雙股栗栗。我向四周看看,幸好門窗緊閉,沒被第三者聽去,否則,還不成了本世紀最大的笑話?
不過,牛皮大是大了點,確實有創意。反正沒外人,不怕丟人,就讓他過過嘴癮,看他能說出個天花亂墜。
我的神情變得莊重起來,言語嚴謹,就像我們平時討論問題一樣。我說:“關鍵是這些人怎么可能為你辦事呢?自己碗里的肉怎么可能分給你?”
“這你就不懂了,”蘭頓笑了,笑得那么自信,“其實,領導就相當于妓女,直接出面接活怕有風險,拉皮條的就有了用武之地;我就相當于拉皮條的,幫他們斂財,自己掙點皮條費而已,何樂不為呢?”
“就算你說的有點道理,”我說,“關鍵還是他們怎么為你所用,換言之你怎么去巴結他們?難不成你是要用錢擺平他們?”
“我沒錢。”蘭頓搖頭,“巴結送禮是常規手段,成大事就不能拘泥常理,必須獨辟蹊徑。”
“你的捷徑是什么呢?”這小子真會賣關子,我被他吊得胃口大開。
“小姐。”他說
“小姐!”我大吃一驚,嘴巴大張著,怎么也合不攏了。
蘭頓接下來的說道不用我贅述想必好朋友們已經知悉了,因為重慶就有活生生的范本讓我們大飽眼福。
他問我,他齷齪嗎?我無語。他說,一點都不齷齪,相反,是功德無量的善舉。
那天,我還向蘭頓討教了一個問題,我說局長處長手里有實實在在的權力用得上,一個廁所所長有個屁用!會不會人浮于事,影響效益?
他無比詭譎地一笑,壓低嗓門跟我說:“現在看是枚閑棋冷子,這或許會成就我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十三億人,誰不如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