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天空暗沉沉地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像一個披著灰黑棉袍的怪獸,對著原野蒼生虎視眈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執意要把這層灰黑色的棉袍竭力撕破,發出一聲聲急促痛苦的吼叫……
狂風伴著飛沙,施虐般地猛刮。竹葉曬在院子里的小米籮,大篾篩,青竹椅被刮得在地上一個勁兒地打滾,最后蜷縮在灰沙碎磚堆積的院角。
竹葉挪動著笨重的身軀,扶著黃泥斑駁的外墻,向不遠處的嗮場上觀望著。
“大丫,二丫,三丫快去曬場上幫忙收麥子。”
過了一會兒還不見三個丫頭出來,竹葉吃力地回過身,重挪回屋里,從水缸邊撿起一根調水的竹棒,來到黑乎乎的廚房間。
“姆媽,外面打雷,我伲害怕!”三個丫頭都把自己的耳朵緊緊地捂住,躲在灶旁的柴垛里。
“害怕也得去,麥子淋到雨就會發芽,我們就會餓肚子。再說不出工也會影響到年底的分糧!快去呀!”竹葉舉高了手中的竹棒。
“我們這就去”。三個丫頭,光著腳丫從廚房間蹦跳著跑出來。
竹葉像攆鴨子似的把三個女兒攆到曬場上。此時,曬場上人聲鼎沸,社員們爭分奪秒的忙著搶收。看那柴屑麥芒在風中四處彌漫,針尖似的麥芒扎得孩子們不住地抓耳撓腮。三個孩子因為年幼,隊長便安排她們給大人們張麻袋口子。
竹葉顯然有點力不從心,她不住的挺起腰身,微握著拳頭在腰際輕輕捶幾下。這時隔壁的財富嫂嫂端著畚箕走了過來。
“我來吧,這種體力活怎么讓你做呢?一個孕婦拉扯著三個孩子。男人又不在家,真不容易。”財富嫂嫂相幫著把最后一畚箕麥子灌進麻袋,接著把畚箕肚皮朝麻袋里使勁拍了一下。
“看你那樣子好像快要生了吧?可得當心點。”財富嫂嫂是遠近聞名的接生婆,為人相當熱情。雖然六十多歲了,但是耳不聾眼不花,嚼起炒蠶豆來還是嘎嘣里格脆。
“應該是這個月的月底,但愿這次是個男孩,他們周家就有香火繼承了。”竹葉天天做夢能生個男孩,這樣她能在同族親友那里有說話的地位。
“哦,你家連根啥時回來?”財富嫂嫂打量著面前這個身材瘦小皮膚黝黑但意志力超強的女人。
“應該快了吧。”竹葉擦了擦脖子里的汗。眉頭微蹙地從褲袋里掏出一團細麻繩。
不一會兒,雨點如散落的玻璃珠紛紛彈落到地面。雨珠們在地上興奮地交集匯合,夾雜著黃色的稀泥,嘩嘩地涌入田溝地渠,啪啪地翻騰著一個又一個的小水泡。這場雨足足下了三個時辰。天地間仿佛剛經過了一場生死決斗,最后正義戰勝了邪惡,終于還給人們一片清朗。
傍晚,竹葉坐在自家門前的竹椅上,擇著剛從地里割下來的韭菜。
“媽媽,這次你一定要給我們生一個弟弟哦,弟弟長大要給我們報仇哩。”大丫用斜刀翻弄著門前的自留地,把一條條鉆出泥土的蚯蚓捉進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罐里。
“為啥這么說?”
“昨天我在河邊釣小龍蝦,村西頭的老葛頭挑著一擔麥秸桿從我身后經過,我背對著他,他就把我推進河里,于是我掉在水里大聲哭,他還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這個畜生!”竹葉氣得手微微的顫抖了一下,臉漲得通紅。
還記得那一次她正在家里補蚊帳,老葛頭手里拎著一網兜剝了皮的田雞,從后門鬼鬼祟祟地竄了進來。
“這幾只田雞給孩子們補補,你更要補補,要不哪來的奶水喂孩子啊?”說著,一雙渾濁的眼珠子滴溜溜得在她身上打轉,干瘦的喉結使勁地吞咽著口水。
“死開!你這個臭不要臉的!”竹葉抓起手中的剪刀,對著老葛頭呵斥道。她心里又羞又怕,還好身邊有了把剪刀當防衛武器。
“臭X!你等著瞧!”老葛頭氣急敗壞地從后門里落荒而逃。
黃昏時分,炊煙傍著垂柳裊裊上升,空氣里氤氳著木槿花略帶香甜的味道,清澈的河面上泛著晚霞旖旎的薄媚。母女四人搬了張小木桌坐在院子里開始吃晚飯。晚飯剛吃到一半時,竹葉就覺得小腹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和墜脹,她預感孩子要早產了。
“大丫,快去叫隔壁財富嫂嫂。就說姆媽要生小弟弟了。”
“哦,我曉得了。”大丫轉身飛快地向隔了一條河流的財富嫂嫂家奔去。
竹葉忍著墜脹,拉開碗櫥下的一個抽屜,然后取出早已曬干的幾把苦草,放在一口大鐵鍋里,另一口大鐵鍋里同時也加滿了水。
“二丫,過來燒水。”竹葉回頭看到二丫手里攥著一紙包東西。
“過來,讓我看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竹葉用力掰開二丫的小手,發現一小張舊報紙里包的是一撮白糖。
“怪不得經常在她床上看到白糖顆粒呢,這個貪吃鬼。”大丫此時領著財富嫂嫂走進了院子,她狠狠瞪了二丫一眼。
不一會兒,財富嫂嫂拿出一只紅色的大木盆,以及一段灰黑色的麻線,接著又把麻線放在盛滿開水的盆里泡著,最后用鐵鉗夾起一把新剪子在火上炙烤。
一陣陣痛襲來,竹葉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掙扎,嘴里不停念叨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救苦救難的如來佛祖……
“竹葉,下床趴到床沿上去,背對著我,雙手用力撐住床板,讓我探一探胎位正不正。”接著財富嫂嫂在她的腹部撫摸了一陣,略微皺了皺眉頭。
“走!到院子里,走上幾圈,要邊走邊晃肚子。這次胎位稍有點異常,不過用不著擔心,上次蘭芳弟妹讓我接生也碰到類似情況。”財富嫂嫂攏了攏額角的一縷散發,往耳后一夾,顯得氣定神閑。
皎潔的月光此時已穿過樹葉的縫隙撒下斑駁的白光,照射在院子里,地面上如同灑下了滿地的碎銀。竹葉捧著個大肚子焦躁而又費勁地走著,邊走邊晃……大約過了一支煙的功夫,羊水濕乎乎稠嗒嗒的順著大腿綿延而下。
“時候差不多了,準備臨盆哩。”竹葉按照財富嫂嫂的吩咐躺到了竹床上,身下墊了幾張黃草紙。
“腿彎起來,放松一點,再放松一點。用力吸氣,屏氣屏長一點,蠻好,像上次一樣,好,呼氣……”
她的雙拳在空中急速的抓舞著,劇烈的疼痛狠狠地撞擊著她的小腹。那一刻她想喊叫,想撕咬,她想抓住自己男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一口,她的身體不住的在抽搐在顫抖。
“啊……我是不是要死了?”竹葉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要往遠方慢慢飄去……
這時,財富嫂嫂伸出右手抓住剛露出產口的一小胳膊肘,用力往里一推,又急速地向下撥了一下。
“出來了,小囡的頭終于出來了!阿彌陀佛!”
一股黏膩的熱流從竹葉的下體內噴涌而出,霎那間四肢百骸如同散了架。財富嫂嫂嫻熟地拿起剪子剪去臍帶,并用細麻線小心翼翼地扎上,接著撩起盆中的紗巾用溫水清洗著嬰兒身上的污物,最后用干棉布巾裹住嬰兒。
竹葉囁嚅著蒼白的嘴唇,睜開疲憊的雙眼,神色惶然的問:“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是個女孩,標致著呢!”財富嫂嫂安慰著竹葉。接著把嬰兒放在竹葉的懷里,撩開衣襟,好讓嬰兒吮吸香甜的母乳。接著又踮起三寸金蓮往廚房間走去。
“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喝吧。”
是啊,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哪有厭棄的理由?
竹葉默默的從財富嫂嫂手中接過一碗熱氣騰騰的苦草茶,慢慢地吞著,神色疲憊而又無奈。
此時,月亮已入中天。
那天,她和同村的幾個婦女在稻田里拔雜草打農藥。女人多的地方話也多。誰家媳婦偷人養漢,誰家女兒跟人私奔。這些敏感的話題一扯開,女人們就會像吸毒者吸食了鴉片一樣,頓時神采飛揚,干起農活也不感覺那么累了。
“馬家嫂嫂,你家表兄弟去年春節結婚,聽說找了個上海知青老婆,現在小囡養好了嗎?”
“啥地方養啦?表弟媳婦養不出小囡,到大醫院里看了幾次也沒有用。”
“哦喲,這倒是蠻傷腦筋咯。有鈔票人家養不出,窮人家么拼命養。”有些人的話開始陰陽怪氣。
“窮人家養不起小囡也是害小囡。”
竹葉的腰彎得更低了,頭皮一陣發麻。
明月皎皎,垂柳依依。竹葉從稻田里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時,三個丫頭又嚷作一團。
“姆媽,大姐貪心,每次炒了蠶豆她都少分給我。她讓我燒火,自己一邊炒一邊偷吃。”說完,三丫坐在地上不住的擦眼淚。
“今天的尿片衣服都是我洗的,雞也是我喂的,大姐活做得最少。”二丫也是一肚子委屈。
搖籃里,剛滿一個半月的嬰兒因為挨餓已經哭啞了嗓子,臉色憋得紅紫。竹葉的腦海里想起白天幾位女人說的話,她暗暗地下了個決定。
第二天清晨,月色依舊朦朧,竹葉懷抱著嬰兒踉踉蹌蹌地走在田野小徑上,晨風吹不干她臉頰上的淚痕,明月也照不亮她眼前的路。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塵土泥沼中,眼神渙散。模模糊糊,前方依稀出現了一排塑料油紙搭的大棚,原來這是一個剛搭建的菜場。菜場周圍種滿了木槿花樹,這是一種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植物,花多色艷,耐干旱,耐瘠薄。竹葉輕輕地摘了一朵木槿花的花骨朵,放在孩子的抱被里。
此時,孩子仍在她臂彎里沉沉地睡著。她把孩子身上的抱被又裹了裹,孩子在睡夢中甜甜的笑了。周圍的小徑上漸漸有人擔著擔子在走動,三三兩兩的村民開始說說笑笑往這邊走來。竹葉忙把孩子放在一塊賣菜的水泥案板上,然后悄悄地走開了。其實,她并沒有走遠,直到孩子被一對中年夫婦抱走,她才黯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