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真實的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她是我從小一起的玩伴,現在已經失蹤二十年了。不知她現在身處何處,借此寄托我對她二十年來的思念。
仲夏的一個午后,悶熱而又咸濕的空氣籠罩著整個輪渡碼頭,碼頭上人潮涌動,人們講著各種方言,挑著行李,背著包,牽扯著幼兒,奔波在各個碼頭之間。“茶葉蛋要伐?”“西瓜桃子便宜賣咯!”悠揚的叫賣聲在各個角落里響起。
江上,一艘渡船拖著笨拙的身軀緩緩地駛來,它來自于江對岸的小島,每天往返四次,像一條靜脈為島與城市之間輸送著血液和營養。
甲板上,佇立著一位十六歲的少女。凌亂黏膩的一根發辮垂在她的肩頭,肩上背著一個褪色的旅行袋,旅行袋上依稀看到-上海-兩字。只見她上身穿了件黃色的圓領衫,下身不合時宜的穿了條黑色的早已過時了的踏腳褲,光腳拖了一雙大紅色的塑料拖鞋,鞋幫上布滿黃色的淤泥,她的腳邊躺著只白色編織袋。此刻她的臉頰上露出無奈和迷茫,她的眼眸透著惶恐,望著江上的浮萍,她覺得自己就和浮萍一樣,尋覓著水源,奮力掙扎竭盡成長,卻又無法控制命運安排的下場,一想起自己的身世,米脂就會潸然淚下。
米脂生下來不久,父母就離異了。母親拋下他們父女,如斷線的風箏,隨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一個冬天,望著被窩里凍得瑟瑟發抖的米脂,父親跑到大隊衛生室,要了四個空鹽水瓶,注滿了熱水,放在被窩里,放在她的四肢旁,日子就這樣艱難的開始了。
無論刮風下雨,嚴寒酷暑,放學時,同學們的家長都帶著雨具擠在校門口等待著自家的孩子。而她卻默默背著書包在雨中獨自行走。沒有母親的呵護,她就像颶風中的枯草,暴雨中的花苞。
那時,她一到人家小朋友家里玩,對方家長就要打罵自己家的小孩,“誰叫你和她玩的?她要偷東西的。”“他***,再把她帶回來玩,老子打死你!”因為我們兩家住得比較近,我經常不顧父母的勸阻,依然和她一起作業,一起玩過家家的游戲,一起逃學。
有個深秋的傍晚,秋風嗚咽著狂掃落葉。我們提早放學回家,她帶著我去她家玩,她們家的奶山羊剛下了兩頭小羊。小羊兒毛色細膩雪白,雙唇紅潤濡濕,模樣可愛極了。小羊兒雙膝跪地貪婪地吸吮著羊奶,虔誠的臉龐微笑著仰視著羊媽媽。現在想想人有時候,還不如牲畜,牲畜都知道跪乳之恩。當我們離開羊圈,推開她家房門時,我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父親的床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女人頭上扎著一條藍色格子方巾,臉頰紅潤得像晚霞。她的父親正喘著粗氣顫抖著雙手在解她的上衣扣子,看到米脂和我,便迫不及待地塞給我們五元錢,打發我們去鎮上買零食吃。
八十年代中期的五元錢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眼里真算是一筆巨款了。拿到錢的我們好興奮啊,跑到街上見到什么就買什么。酸梅粉,山楂卷,橘子水,平常吃不到的美食在那天終于可以美美的大塊朵頤了。
漸漸的,米脂開始排斥上學,因為同學們都看不起她。他們少了學習用品,都賴她偷的。他們都說她是有人養沒人教的野孩子。特別是女同學,她們買了新衣服,新發卡都會拿到她面前炫耀。記得有一次,班里所有的女同學都穿上了滑雪衫,米脂也央求他的父親上街為她買上一件。那時她看中了件紅色滑雪衫,剛試穿上去,就被父親勒令脫下來,原來上面標價標了二十元,父親身上沒有那么多的錢,他們在店員的白眼下倉惶地逃出店門外。那年她五年級,不久以后她退了學。
她的父親養了兩條黃牛,農忙時幫人家拉貨,犁地。島上草肥水美,所以牛兒養的膘肥體壯。人們經常見到這樣一幕,日落黃昏,岸邊炊煙裊裊,青青的蘆葦旁,一個卷起褲管,光著腳丫的少女坐在牛背上悠閑的放牛,陪伴她的還有江邊的沙鷗野鴨。或許只有沙鷗和野鴨才會給她寂寞的心靈帶來一絲安慰。它們一聲聲婉轉啼叫,也是對她最好的祝福。
誰知她小小年紀命運卻如此多舛,在她十六歲時他的父親得了肺癌。因為無錢醫治,最后痛死在自家的竹床上。父親死后,留給她的只有二間平房,一頭老牛及一畝薄田。她把地送給了別人,老牛賤賣了,換來的錢還給村長,因為父親火化的一筆錢也是村長墊付的。
米脂變得無依無靠,她想起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于是千方百計打聽母親的下落。終于她知道了母親的下落。但是她的母親重又組織了新的家庭,又生了三個孩子,生活也過得相當窘迫。時隔不久,米脂和大多數農村青年一樣,背著行李懷著夢想離開了家,離開了海島。
恍恍惚惚之間,汽笛鳴響了,渡船慢慢駛入港口。船艙里開始躁動起來,煙味,汗味,雞鴨魚蝦的腥臭味一路上肆虐著人們的嗅覺,終于捱到放客了,乘客們開始紛紛往艙門口擠,隨著一聲刺耳的鈴聲,艙門終于打開了,人群如麻袋中擠破的黃豆般或蹦,或跳,或彈地離開船艙。
天空開始下起了雨,水泥臺階上斑斑駁駁的一片,不一會,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天地黃白一片,雨水惡作劇般地抽打著她的臉,她弓著身子,抱緊胸前的行李,尋找著避雨的地方。
終于在一家咖啡店的櫥窗下,米脂停下了腳步,蹲了下來。隔著玻璃窗,一對男女依偎而坐,享受著空調的冷氣。女的年輕妖嬈,頭發卷曲而又松散的披在肩上,高聳的雙乳,雙乳間垂著一顆金燦燦的墜子,她神態怡然地靠在松軟的沙發上,旁邊的桌上擱置著兩份精致的冰激凌和一盤水果。男的五十開外,腦門上毛發稀疏,鼓著一對水泡眼,油光閃閃的大鼻子擠在一張大餅臉上,一條毛茸茸的胳膊在女子豐滿的大腿上揉捏著,肥厚的嘴湊在女子的耳旁竊竊私語。他和她是什么關系呢?叔侄?父女?都不像,米脂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雨終于停了,米脂在碼頭附近的商業街上漫無邊際的走著。太陽猶如一條條火舌,舔舐著她的全身,她的臉熱得漿紅,后背以及胳肢窩已濕了一大片。一家家店鋪商場鱗次櫛比,柜臺里擺滿了精致的首飾,高檔的煙酒,和聽裝的可樂,雪碧,美年達。她很想喝一口,但最后還是咬了咬嘴唇,不遠處有個公共廁所,她跑到自來水龍頭旁,洗了把臉順便喝了個暢快。
她開始誤打誤撞地尋找工作,沒想到店主老板們面對一個黑瘦憔悴的陌生女孩,均把她拒之于千里之外。雖然馬路上人聲鼎沸,車輪滾滾,但是一個個陌生的面孔表情嚴峻,冷漠得像雕塑一般。
她感覺自己如一艘迷途的小舟漂流在汪洋大海上,失去了方向,隨時觸礁,隨時被巨浪傾覆。
一條條艷麗的連衣裙映入她的眼簾,她想已經有好幾年沒穿過裙子了,眼下是否要換一身漂亮的行頭呢?這樣對自己找工作或許會更好些。
那條綠裙子薄如蟬翼,下擺有著一層柔柔的荷葉邊,飄逸又清新。米脂真想上前去試穿一下,哪怕摸一下也好。她在商店門口躑躅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推門進去,左腳剛邁進去,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一個女營業員用眼角的余光睇了她一眼,嘴角厭惡的撇了撇,米脂像被馬蜂蟄了一下,她顫栗著忙不迭地收回左腳,慌不擇路地從店門口退了出來。
原來自己和這座城市是如此格格不入,她是一個土包子,一個鄉下孩子,一個被城市人排擠蔑視的對象。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城里的夜晚也是灰亮色的,很多美女雖然衣著靚麗,風姿綽約地坐在香車里,但神情麻木。米脂背著行李,提著編織袋又返回到江邊,她想回家,回自己的島上去。但她錯過了最后一班渡輪。她心灰意冷,坐在江邊的石階上,眺望著家鄉,涕淚如雨。
遠處,一艘漁輪即將起錨,幾個漁民在解纜繩。其中一個發現了她,他空洞的眼里頓時精精亮,喉結在他脖子里上下極速滾動,他和另外兩個同伴說了些什么,隨即躍下了漁船。
米脂跟著那幾個漁民走了,因為他們答應送她回家,送她回那個小島,但是漁船卻向另外一個方向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