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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飄香的日子(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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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陜北老農 發表時間:2013-08-04 09:45:42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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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保守的年代,大膽而炙熱的愛情,只可惜沒有結果。文中主人公人生觀有些問題,表現在對教師工作的一種輕視,這是不應該的,雖說如此,但全文行文流暢,描寫清晰、生動,帶給讀者一種西北鄉村純潔的美與純粹的愛,確實值得一讀,推薦鼓勵!
                                                                        一

           初春季節,乍暖還寒。
           兩道被薄雪覆蓋著的山梁之間,形成了一條狹窄的山溝,綿延數十里。
           一條蜿蜒起伏的山澗小路沿著溝谷從溝底向山外一直延伸著,崎嶇婉轉,不見盡頭。

           剛剛高中畢業的陸家瑞,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踏著因剛剛解凍而滿是泥濘的山間小路,從山外走向了大山深處,回到了地處黃土溝壑深處的農村老家。
           那是個“上山下鄉,大有作為”的年代,對于剛剛高中畢業的陸家瑞來說,他唯一的去向無疑就是到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陸家瑞的父親是一名石油工人,在一個黃土高原知名的小油礦里工作。陸家瑞從小出生在油礦,生長在油礦。但是,他和母親以及兄妹幾個的戶口均在農村老家,所以,陸家瑞這個“知青”既不同于農村青年,也不能算作是城市知青。因此,他沒有資格同其他的職工子弟一樣,不能加入油礦組織的職工子弟到農村集體插隊落戶。這一點,讓陸家瑞感到很是自卑。沒辦法,那個年代就是這樣,他可以把原本毫無差異的人任意劃分為各種各樣的等級,從而也改變著這些人的命運。
           陸家瑞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硬著頭皮在參加完油礦為子弟們舉行的極其隆重的歡送大會之后的第二天,便在母親的陪伴下,回到了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
           所幸的是,大隊支書年前來家里串門,向父親主動提出要把陸家瑞安排到大隊學校當一名民辦教師。這讓正為兒子的出路愁得一籌莫展的陸師傅喜出望外,立馬拿出珍藏多年的兩瓶西鳳酒執意送給了支書,算是答謝。
           從此,沿著那條泥濘的山澗小路,陸家瑞便踏上了漫長的人生之路。

           陸家瑞的老家(確切地說應該是他父親的老家),座落在晉陜大峽谷黃河西岸綿綿黃土高原上不只被多少年雨水沖刷而形成的一條極狹窄的山溝里,村莊很小,散散落落居住著二、三十戶人家,大多同姓。溝底一條極窄的小溪順著蜿蜒的狹溝流向山外的遠方。
           小溪的兩邊便是斜坡,從這邊斜坡下到溝底,跳過小溪便開始爬對面的斜坡,幾乎無平地可言。村里的這幾十戶人家均選擇朝南的陽坡上,將斜坡自上而下斬出高高的、齊齊的一面墻壁,然后在這面巖壁上依次排列地挖出幾個拱圓型的洞來,然后在洞口安裝木制的、做有各種各樣花色圖案的拱型門窗,糊上雪白的麻紙,便成了祖祖輩輩、世代相傳的家居院落了。這就是典型的、舉世聞名的“陜北窯洞”。這種居家院落雖然看似簡陋、不夠美觀整潔,但的的確確特別實用。住陜北窯洞冬天不用生火爐裝暖氣,一日三餐的燒火時間,足夠抵御三九天的風雪侵襲;到了夏季,即便是三伏酷暑天,大中午睡覺的時候也得蓋上棉被,否則極易著涼感冒。陜北窯洞乃是真正的冬暖夏涼,無怪乎這里的人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世世代代得以生息繁衍下來。
           陸家河村與附近相鄰的三個村子在當年“合作化”時期被劃分為一個生產大隊,每個自然村為一個小隊。大隊學校恰好處在兩條狹溝交匯處的三岔口處的一個平臺上。三個自然村分別座落在三岔口的三個方向,離學校均有二、三華里的路程,另外一個村子則在學校背靠的山塬上,沿著學校腦畔上的小路,上到山頂便到,其路程也正好是二里多。
           大隊部沒有具體的辦公場所,每次大隊活動都是在學校舉行,因此,這所學校也實際上成了全大隊的政治文化中心。

           七十年代中期,政府實行普及七年制教育的政策,各地的村鎮學校紛紛提格升級,就連這所教學設施十分簡陋、師資力量及其薄弱的隊辦學校也被冠以“戴帽初中”而被提格了。
           學校簡直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幾乎沒有教具和器材。依山而鑿的七孔窯洞依次排列,其中兩孔作為老師的寢室兼辦公室,其余的五孔作為全校七個年級的教室。全校共有五十多名學生,采用的是復式教學法:老師先講完一個年級的課程后布置好作業,該年級的學生便開始寫作業,老師便又開始給另一個年級的學生講授課程,每每如是,周而復始。
           學校里加上家瑞總共才有四名教師:除校長外,其余兩位都是臨近村子里土生土長的初中畢業生,均沒有結婚。除了在縣城讀初中的兩年外,他們幾乎沒有走出過家門,實際上也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青年。
           校長是一位“公派”的民辦教師,待人十分和藹樸實。他四十剛出頭的年紀,乍一看去就像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平時總穿著一件洗得退了色的藍滌卡中山裝,上衣口袋里總是別著兩支鋼筆(其中一支還是壞的),一年四季從未見他脫下來過。倘若是在田間地頭碰見他,你一定會把他當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但是,由于他十幾年的教學經歷,對農村教學很有一套經驗。
           陸家瑞從小上的都是比較正規的學校,對于這種幾個年級同在一個教室上課的教學方法很不習慣(以前都未曾聽說過)。初來乍到,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課堂授課。對此,老校長經常不厭其煩地給他講方法、談要領,指導他改作業、備課,十分耐心地幫助他。
           憑著聰明和好學,不久,家瑞便在講臺上漸漸地感到得心應手了。
           學校的作息時間一切都是依照農民的生活方式而定的:一大早,孩子們便來到了學校,開始上早讀和正式的兩節課,大約九點多鐘,學生們各自拿出從家里帶來的干糧,由值日生統一收集到一起,在學校專門為他們砌的鍋灶上熱一下,就著白開水狼吞虎咽地吃完他們的早餐。接下來便是正式的四節課,一直進行到下午三點多鐘,然后就放學了。
           放學后,校長便回到隔壁院子的宿舍去了,另外兩位年輕的老師也早早地回家幫助家人干活去了。
           每到這個時候,諾大的一個院落里便只剩下陸家瑞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每天放學之后,寂寞和孤獨,有時還夾雜著些許的恐懼伴隨著陸家瑞捱到天黑,再熬到天亮。

           在那個人們并不十分注重知識 年代, 教師在社會上的地位也很低下,而且,“民辦教師”這個職業也只是許許多多下鄉和返鄉知青為了擺脫繁重的體力勞動和枯燥的農村生活而熱衷追求的一種過渡職業罷了。即便是得到這一職業的人也幾乎無人不想盡快地離開這里,走出大山,找到一份固定、輕松的正式工作。那時的年輕人,整天想的就是招工、招干、當兵之類的事,除此之外,便沒有更大的愿望、更高的追求了。
           在這里,在這個從小并未生活過的故鄉,十八歲的陸家瑞工作單調枯燥、生活無聊乏味。但是,他還得依然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重復著……

                                                                            二

           一天下午,大隊支書走進了家瑞居住的窯洞告訴他:縣上派來四位“路線教育干部”,今晚要在學校的窯洞里開會,讓他負責接待一下。
           陸家瑞聽后心里十分高興,因為在他回鄉的兩個月來,所交識的人物除了大隊干部以外,便是幾位土生土長的本地農村青年了。這些青年大多沒上過學,沒有文化,有許多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今天,終于有人、而且是有文化的外鄉人要走進他的窯洞,這無疑給家瑞枯燥單調、孤獨寂寞的生活帶來一些鮮活的氣息。
           整整一個下午,家瑞都在忙著整理著自己的窯洞,他在辦公桌上擺放好大隊支書帶來的花生、瓜子、紅棗和香煙等,提前早早地燒好一大鍋開水。然后特意將自己閑暇時隨意涂抹的松、竹、梅、蘭四條屏寫意畫掛在了墻上,使屋子里增添了幾分雅氣.當然,這中間也少不了有幾分炫耀和賣弄的意思,因為支書告訴他說,來者中有兩位是年輕的女性。
           夜幕剛剛落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人的說話聲在院子里響了起來,陸家瑞趕緊開門去迎接:正是他們。
           家瑞把他們一一讓進了窯洞,等他們坐定以后才看清,除了他已熟悉的幾個大隊干部以外,進屋的還有兩男兩女四位城里人打扮的陌生人。家瑞想:這大概就是支書說的那些“路線教育干部”吧!
           “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大隊學校的陸家瑞陸老師,是我們大隊文化程度最高的知識分子!”支書把陸家瑞介紹給了客人們。
           家瑞感到一陣臉熱,極不自在地向客人門點了點頭,尷尬地一笑,趕緊轉過身去給客人倒茶。
           “嘻嘻——”!
           家瑞聽到身后一位女人輕輕的笑聲,回過頭才看清那位嬉笑的女人其實是跟他年齡差不多大的一位女孩兒:高挑的個子,圓圓的臉蛋十分白皙,左腮一個淺淺的酒窩,兩根又黑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垂在胸前,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恣意地上下打量著陸家瑞,好象在審視著一件新奇的商品一樣。
           家瑞被這位大方的姑娘的舉動給弄得不自在了,渾身感到燥熱難耐。他匆匆地給大家倒完水,招呼他們坐定之后,便趁機悄悄地溜了房門。

           陸家瑞出門以后,輕輕地、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晚風輕輕地吹來,微微的涼意使家瑞原本燥熱的心漸漸地冷卻下來他信步來到了鹼畔上,眺望著夜幕下遠山蒙蒙的輪廓:一彎明月剛剛升起在兩山之間,斜掛在半空中;溝底那一條清澈的小溪水聲潺潺,叮咚作響;仲春時節,聲聲蛙鳴此起彼伏,遙相呼應;隱約間,遠處的村子里傳來牛雞鳴狗吠和哞哞的牛叫聲,昏弱的煤油燈光指示著散落的人家院落,顯得恬淡清凈。好一幅精美絕妙的山村月夜圖啊!
           五月,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學校鹼畔上那三棵老槐樹在月光下英姿挺拔,墨綠色的樹冠上掛滿了串串白花,在月光的輝映下泛著微微的銀光,微風輕輕拂動著樹枝,如同梳理著三位老人的滿頭白發,發出了瑟瑟的聲音。微風中,飄來一陣槐花淡淡的清香。
           家瑞對這種槐花所散發出來的氣味特別鐘情,每當他聞到這種濃濃的香味時,就感覺是聞到了清純少女身上散發出了的味道一樣,令他心醉,讓他有一種昏昏飄然感覺。
           此刻,陸家瑞坐在槐樹下的石凳上,貪婪地吸吮著晚風中槐花飄散出來沁人心脾的陣陣清香,聆聽著鹼畔下小溪的潺潺流水和聲聲蛙鳴,想入非非,昏昏欲睡……

           “小陸老師!你來一下!”
           窯洞里傳出支書洪鐘般的喊聲,把家瑞從遐想中驚醒.他趕忙站起身,回到了窯里。這時,家瑞才發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窯里的人都已經走了,只剩下支書和那位曾令他發窘的姑娘兩個人了。
           “來,小陸老師,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姑娘是縣上派來咱們大隊搞路線教育的干部小楊同志,經大隊支委會研究決定,小楊同志就派駐到你們村啦!”
           “你好!小陸老師!我叫楊槐花,城東南塬人。認識你很高興!以后還請你多多關照!”說著就把纖細的小手伸了出來。臉上浮出淺淺的酒窩,一雙明亮的眼睛微笑地盯著陸家瑞,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很是楚楚動人。
           “楊槐花!”
           陸家瑞的心不禁怦然一動!一種親昵、熟悉的感覺猛然間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讓他感到一陣眩暈,慌亂地趕緊握住了她的手。
           “小陸老師,我昨天到你們村去過啦!已經跟你奶奶說好了:小楊同志被安排在你們村工作,就住在你們家啦!今晚,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代表我把小楊同志送回家,交給你奶奶安頓好,行嗎?”支書鄭重地說道。
           “這……”家瑞本想推辭一番,可回頭看到楊槐花那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盯著他,眼睛里似乎還流露出一絲挑釁的神情。
           陸家瑞骨子里那種倔強的男子漢氣概被這位姑娘的表情激發了,于是他爽快地答道:
           “行!沒問題!我一定把她安全送到!”
           支書笑了笑:“那就這樣吧,今晚你就不用回來了,跟奶奶住一夜吧!”。
           說著話兒,支書就溜下了炕,他一邊摳著鞋跟一邊說:
           “帶上手電,注意安全。我還有點事兒,先走啦!你們也早點走路吧!”
           說完,支書就開門走了,他永遠都是那個風風火火的樣子。

           窯洞里只剩下陸家瑞和楊槐花兩個人了。
           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家瑞便開始著手收拾著屋里的一片狼籍。
           槐花坐在辦公桌前,隨手翻閱著陸家瑞無意間擱置在學生作業本上的一部尚未完成的小說手稿,默默地瀏覽著,臉上一副端莊、嫻淑、安詳的神情,這跟她剛進門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家瑞收拾完了屋子,槐花還是那樣旁若無人地翻閱著那部小說手稿,頭也不抬。
           家瑞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了,只好靜靜地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楊槐花,靜靜地等待著。借著昏暗的煤油燈,家瑞偷偷地欣賞起了美麗的槐花姑娘:此時的楊槐花大大著眼睛的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神色凝重,宛然一付淑女的神態,模樣兒十分可人。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楊槐花才抬起頭來,眼睛卻又盯著墻上掛著的松竹梅蘭四條屏,用腦袋一點說:
            “是你畫的?”
            “是……,我……,沒事兒胡亂畫著玩兒的……”。
           陸家瑞極不自然地回答,有些語無倫次,心里著實為他下午冒然地將這些條屏掛出來而感到有些后悔。
            “不錯嘛,很有才氣啊!看來,你是琴棋書畫都行啊?”楊槐花指著墻上掛著的一把二胡贊嘆道。
            “哪里哪里,剛學呢!”
           家瑞以為槐花會順著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的,不料,她卻突然站起身來說:
            “天不早了,咱們走吧!”說著還背起了挎包。
           家瑞有些失望,他趕緊找出了手電筒,尾隨著楊槐花走出了窯洞。

          此時,皎潔的圓月已經爬升在半空中,蜿蜒的小路在月色的輝映下泛著淡淡的白色,清晰可辨;一條潺潺的小溪緊緊地依偎在小路的旁邊,你曲我也曲,你直我也直,有時甚至是相互交叉,偎依纏綿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宛如一對熱戀的情侶。叮咚的流水聲,宛如傾訴衷腸的涓涓細語,喋喋不休……
           陸家瑞和楊槐花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夜幕下的崎嶇小路上。
           聆聽著路邊小溪里泉水的叮咚和路邊的蟲啼蛙鳴,吸吮著晚風從山坡上送來的槐花樹的陣陣清香,身后跟著的一位美麗的姑娘,陸家瑞的心情舒暢極了。
           楊槐花一步不落地緊跟在陸家瑞的身后,神色有些緊張。她左顧右盼,腳步也有些零亂。看得出來,楊槐花此時的內心里充滿著難以掩飾的恐慌。這一刻,她在家瑞面前一見面時所表現出來的潑辣和妗恃已經蕩然無存了。
           看著槐花窘迫的樣子,陸家瑞暗自發笑,心里不由地生出幾分自信來。
           說實話,陸家瑞第一次走這種夜路的時候,心里也同樣感到些許的恐慌,以至于有時不得不放開腳步一口氣跑回家。為此,他沒少挨***數落。
           面對著眼前這幅由內心感悟出來的美妙夜景和身后這位美貌可人的女孩,陸家瑞心里的幾份得意便油然而生了,他不由得饒有情趣地哼唱起歌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帶領我的愛人回故鄉……”

           陸家瑞故意將這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詞改了,其內心頗有幾分挑逗的意思。
            “大哥,你……能不能……走慢點,我有點……害怕.”
           槐花終于開口了,這是她一路上說的第一句話。
           陸家瑞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在原地等她走過來。
           槐花緊跑了幾步來到家瑞的面前,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角:
            “大哥,天咋這麼黑?一路上就咱們兩個人……”。
            “嗨!怕什么?沒事兒!這條路我經常一個人走哩!再說,這個世界上又沒神沒鬼的,這些年連狼也見不著啦!你怕啥?”家瑞大聲地說道,一付男子漢的氣慨。
            “那……咱們走吧!”
            槐花的手還在緊緊地抓著陸家瑞的衣角,這個動作讓他感到兩人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許多。
            陸家瑞笑了笑說:“那,咱們邊走邊聊吧!這樣就不會害怕了!”
            “行!”楊槐花種種地點了一下頭。
           于是,家瑞和槐花倆人就并肩走到一起了。
            “槐花! 你是在哪兒上的學? ”
            陸家瑞不知不覺地就把楊槐花的姓給省掉了。
            “縣中學。”
            “那一屆?”
            “高七三屆的!”
            “什么?你是高七三屆畢業的?”
           陸家瑞詫異地停下了腳步,歪過頭來頭吃驚地看著槐花,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看來楊槐花的年齡應該比他小,至少也應該和他是同年等歲,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么個丫頭片子竟然會比自己還高出了兩屆。一時間,他感到懵了。
            “咋啦?不相信?”
           槐花歪著頭問家瑞,好象看出了他內心的置疑,她的臉上又堆起了當初那種天真的的頑皮和大膽:
           “我是在縣中學讀的書,畢業已經兩年啦!不瞞你說,我參加工作隊都快兩年了,下過好幾次鄉呢!”
           “是嗎?看來你是老革命啦?”家瑞挪揄地說道。
           “那當然啦!”
           “那……你……今年多大啦?”
           “今年整整二十歲了,咋啦?”

           天哪!陸家瑞的眼里,這樣一個小毛丫頭竟然比他高出兩屆,并且年齡也大了整整兩歲,這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
           家瑞無語了。
           “哎!大哥,你今年多大啦?”
           槐花這么一叫,還真讓家瑞一下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別叫我大哥,我……”
           “為啥?”槐花詫異地看著家瑞,一臉的疑惑。
           家瑞故作鎮定地說道:“我比你還小兩歲呢?我今年才剛剛了十八歲。”
           “是嗎……”楊槐花也愕然了,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我是高七五級的,今年剛剛畢業,教書還不到半年呢。”
           槐花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高大健壯、老成穩重的小伙子竟然會比自己還小兩歲,這太出乎意料了。于是,她低著頭抿嘴笑了,故意拉長了音調:
           “哦……是嗎?”
           這一對青年男女,一下子都陷入了尷尬之中,于是,兩人誰也不說話了,就這樣在黑暗中默默地并肩行走著。
           
          “真有意思,”
           過了好長時間,槐花才一邊走著一邊側過臉去望著遠處說道: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呵呵!瞧你那派頭兒,我還以為你比我大好幾歲呢”。
           “我就那么顯老嗎?”家瑞問道。
           “那倒不是,因為你給我的第一感覺是特別沉穩、老成,我咋也不會把你看成只是一個才十八歲的小伙子。”
           “啥沉穩老成,我那是故作姿態。因為我現在是老師,不穩重行嗎?”家瑞辯解道。
           “那倒是。哎!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呀?”槐花頑皮地盯著家瑞的眼睛問道。
           “你說叫什么?”家瑞故意反問她。
           “那當然是叫你弟弟唄!嘿嘿……啊!不好聽!那,我就叫你陸老師吧!反正我還是覺得你比我大。”
           槐花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了什么,羞澀一下子染紅了她的臉龐,好在是晚上,別人看不見。
           陸家瑞再也沒有勇氣正眼看槐花了,只是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此后,倆人便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并肩行走著,其實各自的心里都有一股暗潮在涌動。

           沉默了一段時間,陸家瑞突然發覺:不知什么時候自己的手里緊緊地攥著槐花那只冰涼冰涼的小手,他的心一下子感到滾燙滾燙的。
           兩只陌生的手不自覺地握在了一起,而且僅僅是見面后幾個小時的時間。然而就是這樣:這一對純真的年輕人,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在這條灑滿月光的小路上,兩只稚嫩的小手便天真無邪地、童話般地牽在了一起。
           一路上,他倆再也沒有說什么,就這樣互相牽著手,漫步向家里趕去,兩顆心卻是感到由衷的溫馨和坦然……

           前面,過了小河便到家了,遠遠地已經看見半坡上奶奶窯洞的窗戶上透出的那縷燈光。
           陸家瑞想:奶奶一定是在等著這位“路線教育干部”的歸來吧!
           當家瑞和槐花走進院子的時候,奶奶開門迎了出來……

                                                                           三

           陸家瑞的父親兄弟三人。他的父親十五歲便頂替大伯參了軍,跟隨西北野戰軍轉戰各地,一直打到西藏。五十年代中期,轉業到了地方企業。大伯一家在爺爺去逝前的頭一年里搬到了他們新挖的窯洞里居住去了。三叔二十歲時得了一場大病,不久便去世了,過門兒不久的三嬸隨后便改嫁了。如今,年邁的奶奶獨自一人居住在老宅院里。
           奶奶一輩子干練精明,快八十歲的年紀了還經常下地干活。兒女們都爭著要接她去住,但是她誰家也不去,執意要一個人過。兒女們拗不過她,只得由著她。
           陸家瑞祖上傳下來的宅子,正面是三孔大窯洞里,與窯洞相對的一排通長大房屬于雜物間,房子是用片石和黃泥壘的墻,房頂是用石板當瓦蓋成的,很是古樸;西邊是一排用草木搭筑的牲口棚,一共三間,一間圈牛,一間圈驢,另外一間養豬;東面則是一堵用黃土夯起來的土墻,墻角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農具,構成了一座典型的陜北農村常見的農家大院。中間的三孔窯洞,奶奶居中,西邊一孔是大伯家原先居住的,現在空鎖著;東邊的那孔,便是當年分給家瑞他父親的,而家瑞一家隨父親居住在油礦的家屬區,所以經常空著。
           近年來,凡是村里來了駐隊干部,都被村長安排到這孔窯里住,一來是因為這孔窯被奶奶收拾的干干凈凈,二來是因為奶奶待人熱情,體貼周到,很受住隊干部的喜歡。于是,槐花一來,也就自然而然地住進了陸家的那孔窯洞中了。

          陸家瑞回農村教書的這幾個月里,每當下午放學之后,面對空蕩蕩的學校,孤獨和寂寞常常襲擾著他。為了驅趕這種難耐的寂寞,陸家瑞除了改作業備課、寫作畫畫以外,其余的時間便是獨自一人坐在學校鹼畔上的三棵老槐樹下,看著對面過路人的身影和遠處的山巒出神發呆。
           幾個月下來,家瑞已經慢慢地習慣了這種獨居的寂寞生活。
           自從那天晚上家瑞把槐花送回家以后,他的心便不再平靜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以后,奶奶為他們倆每人煮了一大碗手搟蔥花潑湯面,上面還特意臥了兩個荷包蛋。吃飯的時候,槐花將其中的一個硬是夾到家瑞的碗里,說是她吃不了兩個雞蛋。但是,她吃得很快、很香,家瑞想:她一定是一天沒吃什么東西了,肯定是餓壞了。于是,將面條夾起一筷子硬是擱到她的碗里。倆人你推我讓,顯得很親昵。家瑞看到***眼睛在他倆的臉上掃來掃去地審視著,然后背過身去偷偷地抿嘴樂。槐花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和家瑞對視了一下眼神,倆人立刻羞紅了臉……
           吃完飯,家瑞和奶奶把槐花送到東面的窯洞里。
           屋子早已被奶奶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床新拆洗的被褥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炕上,灶臺上的大鐵鍋里燒好了一鍋熱水。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貼。
           奶奶幫槐花打好洗漱水以后,便回她的屋子去了。
           奶奶走后,家瑞和槐花便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他們就像是一對相識已久、久別重逢的老友,無話不談,十分投機,直到奶奶喊了好多遍,家瑞這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了那孔窯洞。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家瑞便起床急匆匆地趕往學校上課去了。
           連日來,槐花那雙清澈明亮、美麗動人的眼睛,白皙纖細的手指,還有那微笑時淺淺的酒窩便常常在家瑞的眼前浮現,攪得他魂若失守,恍恍惚惚,經常講錯課。每到下午放學的時侯,家瑞就站在鹼畔上,遙望著回家的學生隊伍漸漸遠去,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恨不能立刻追上那支隊伍,跟隨他們回家。可每次又偏偏邁不開腿,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許久許久……
           經過十多天的苦苦煎熬,終于有一天在學生隊伍漸漸遠去之后,家瑞便遠遠地尾隨著學生隊伍朝家里走去。

           當家瑞按捺著砰然的心跳走進院子里的時侯,院子里竟然是空無一人,所有的門都上著鎖。奶奶沒在家。楊槐花也沒在家。
           家瑞知道,奶奶不大愛串門兒,一定又是到附近的哪座山上干活去了。那么她呢?她會是去那兒呢?家瑞有點兒失落感覺。于是,他邁著酥軟的腳步來到了自家的鹼畔上,駐足張望。
           鹼畔下的斜坡上,栽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有桃樹、杏樹、梨樹、棗樹、槐樹、桑樹、核桃樹等等。其中最多的要數大大小小的棗樹了,這些樹把我們家的鹼畔整個圍了起來,如同一道綠色的屏障。鹼畔兩側各有一條蜿蜒的小路,一條向西穿過后村通往山溝的縱深;一條向東跨過小河連接著通往縣城的大路。
           家瑞坐在鹼畔上的碾盤上,靜靜地等著奶奶或是槐花的出現……
            “家瑞!你回來啦?”
           一聲熟悉的呼喚把陸家瑞從沉思中驚醒,他抬頭一看,心中一陣竊喜:
           是奶奶和她。
           槐花的左臂上挎著一個筐子,右手攙扶著奶奶,倆人從斜坡下一步步走了上來。
           家瑞趕緊迎上前去:“奶奶,你又上哪兒去啦?”
           “到后山上捋槐花去啦。”奶奶說。
           “奶奶說你愛吃蒸槐花,知道你這兩天就要回來,所以,我想去山上給你捋點兒槐花,可是奶奶非要跟我去,我也沒辦法。”槐花搶著辯解道。
           家瑞微笑著說:“讓你們……受累啦!”
           家瑞被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感動了。
           “那有啥嘛!反正我們閑著也是閑著,順便還能到山上散散心呢!哎!家瑞!你知道嗎?山上可好玩了,哪天我帶你去,保證讓你詩興大發,寫出好作品來!”槐花忽閃著清澈的眼睛說,那神情真是天真可愛。
           “好哇!哪天咱們一起去!”陸家瑞從楊槐花的手中接過筐子。
           呵!滿滿一筐槐花。雪白的花蕾中微透著淡淡的綠色,蒼翠欲滴,十分鮮嫩,如同一顆顆晶瑩的翡翠,湊近一聞,那種獨特的香味立刻撲鼻而來,沁入心脾,陸家瑞頓時讒涎欲滴了。
           一進家門,槐花便和奶奶一起忙開了。
           看得出來,短短的十幾天,槐花和奶奶已經相處得十分融洽了,她倆顯得親密無間,十分親熱。
           乘此機會,家瑞操起扁擔去到溝底的小溪里挑水去了。
           那時,農民家里儲水用的都是石甕。即用一米寬、兩米長的大石塊將中間鑿空上面蓋上石板,中間鑿個大口子,這就是水缸了,一缸可以盛十幾擔水呢!
           等家瑞挑滿一大缸水的時候,飯也就做好了。
           蒸槐花,是陜北農村一種季節性的小吃。每當春暖花開的季節,漫山遍野的洋槐樹上掛滿了一串串白色的小花,一片片綠色的槐樹林都被這纖小的白花給染白了。
           那年月,槐花飄香的季節,也正是許多莊戶人家的口糧青黃不接的時候,于是,人們便從山里采回大量的槐花,洗凈后拌上少許面粉,上籠蒸熟即可食用。吃的時候拌上醋、蒜等佐料,特別是就著陜北特有的酸菜吃,那更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吃槐花。”奶奶將滿滿一大碗蒸槐花飯端到了家瑞的面前。
           家瑞接過碗,看了一眼槐花,故意拉長了聲音意味深長地喊了一句:“吃—槐—花—嘍—!”
           此時,槐花正在鍋里盛飯,聽家瑞這么一喊,不由得怔了一下。當她反應過來之后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倆人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
           奶奶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倆,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地說:“一對兒憨娃娃!熱飯還堵不住你倆的嘴,笑甚哩!”
           家瑞和槐花更是笑成了一團。

           吃過飯,趁奶奶和槐花洗碗的時候,家瑞操起掃把,把院子齊齊地掃了一遍。然后便躺在了院子正中老槐樹底下的那張大石床上。
           陸家院里的這棵老槐樹少說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在陜北農村有一個古老的習慣:就是每建造一座宅院時,一定要在自家的院子中間或鹼畔上栽種一棵土槐樹,以為鎮宅之物,槐樹生長的越茂盛就預示著家業興旺,子孫滿堂。當樹長大以后,就在槐樹下支起一塊方正平滑的大石板,人們趁之為“石床”。這張“大石板”有著各種各樣的用處:天氣晴朗的時候,它是晾曬糧食和干果的地方,推磨壓碾的時候,它又能籮面篩米的場所。特別是到了夏天,中午,石床就是舉家午睡的露天床;晚上,一家人便圍坐在石床上喝茶聊天,說古道今,甚是愜意,其樂融融。
           此刻,夜幕已經降臨,一輪皎月從山頭升起,滿天的星星忽閃著亮晶晶的眼睛,開始了彼此間的眉目傳情。

           家瑞躺在石床上,透過滿樹的槐花間隙,尋找著天上屬于我的那顆星星。
           一陣晚風送來一股濃郁撲鼻的槐花清香直沁心肺,令家瑞感到陣陣眩暈。隱約間,他覺得有一只毛茸茸的小蟲子在臉上輕輕地蠕動,慢慢地鉆進了他的鼻孔,家瑞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睜眼一看,原來不知啥時候槐花已坐在了自己的身邊,正俯著身子用手捏著她自己長長的辮梢在捅家瑞的鼻孔,一付頑皮的樣子。
           家瑞微微一笑,躺在那里也沒起來,任由槐花的辮稍在自己臉上拂動。
           過了許久,家瑞仰頭看了一眼窯里,奶奶已經點亮了油燈,坐在窗下的紡車前開始紡線,窗欞上映出了她富有節奏、一仰一合的身影。
           “哎,你剛才是不是睡著了?”槐花問道。
           “沒有,我是在想心事呢。”家瑞回答。
           “想啥呢?”槐花又問。
           “還不是在想你哩!”家瑞半開玩笑地說。
           “胡說!”槐花故作嗔怒的樣子,在家瑞的胸前拍了一巴掌。
           家瑞嘆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在想咱倆什么時候能離開這個地方,找到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
           “又在胡思亂想了!”這個問題正是他倆那晚曾經談論過的話題。
           家瑞眼睛盯著遠處隱約的山頭說:“不是胡思亂想,是我們這個地方太窮了。說實話,槐花,回到農村的這幾個月里,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刻就是我最寂寞、最孤獨、最痛苦的時候。這種感覺常常困擾著我,讓我感到窒息、無法喘息。所以,盡快擺脫這種現狀,早早地走出農村,去尋找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創造一種全新的生活,這便是我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心愿。
           槐花俯下身子,注視著家瑞的眼睛說:“我知道,象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農村。你有文化、有才氣,將來一定會成就一番事業的。不過,你也不能太著急,得慢慢等待機會。你回農村才幾個月?現在,無論招工、參軍、考大學不都是只要在農村勞動鍛煉兩年以上的知青嗎?慢慢熬吧,別太消沉了……”
           說著,槐花身子一側,抬腿也坐到了石床上。她繼續說道:
           “你應該學會忍耐!對于一個將來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來說,忍耐是一種必須擁有的心理素質。而你呢?椐我觀察,缺乏的也恰恰就是這種東西。”
           槐花的一番話,著實讓家瑞吃了一驚:沒想到這么一個丫頭片子看問題如此尖銳和準確。而且她說話的語氣,就好象一位老師、一位家長在給自己的學生和孩子說教一樣。這是陸家瑞長這么大,第一次遇到一位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的女孩兒。要知道:在學校期間,家瑞可是一位有名的刺兒頭,見到女孩子總是黑著個臉,沒有一個女孩子敢主動和他說話。今天這種感覺讓他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他的心里覺得暖暖的、甜甜的,很是震動!
           家瑞微微閉著眼睛抿嘴兒聽她說話。
            “哎,咋啦?我是不是說重你了?你生氣啦?我說的不對嗎?”槐花很焦急得樣子。
            “沒有沒有!”家瑞連忙予以否認:
            “你說得很對、很正確!我這個人有時確實是很浮躁,特沉不住氣,心里有啥總愛掛在臉上。以后,我會記住你說的話的。”
           槐花沒再說什么,只是兩手抱膝,下頜頂在膝蓋上,歪著頭仰著臉望著天上的月亮。
            “槐花,你想什么呢?”家瑞反問她。
            “和你一樣,也想今后的事兒呢!”她繼續望著天上的月亮,頭也沒回。
            “今后的事兒?啥事兒?是找工作的事兒還是找男朋友的事兒?”家瑞開玩笑地問她道。
            “去你的!”槐花急了,她在家瑞的肩膀上輕輕地推了一下:
            “你真壞!”然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找啥朋友?我爸早就給我安排好了,根本就用不著我想。”
            “你爸?他不是……?”
            “是啊!我爸臨死的時候,把我叫到病床前,千叮嚀萬囑咐,把我許給了他一個好友的兒子當媳婦。并一再告誡我不準悔約,否則就是對他的不忠不孝。”
            “什么?你已經……”家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已經訂婚了,對象就是我爸生前好友的兒子,現在在縣政府當干部。我已經沒有自己的選擇了!”槐花象是要對家瑞說明什么似的,話語里充滿了無奈。
           家瑞心里一下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澀澀味道。
           槐花繼續說道:“我的以后其實很簡單,找個機會參加工作,然后結婚生孩子,相夫教子,直到終老死去……”
           “那你,就甘心這樣嗎?”家瑞怯怯地問道。
           “唉!”
           槐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那又能怎樣啊?父命難違呀!更何況這是父親的臨終遺托。我總不能讓死去的父親靈魂得不到安寧吧!”
           家瑞無言以對了,倆人誰也不說話了。
           
           這一刻,在家瑞的眼里,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雜亂無章,讓他更加地心煩意亂。
           家瑞心里很是沮喪,感到空落落的,亂得理不出個頭緒來,更不知道該對槐花說點兒什么了。
           是啊!在那個年代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從上初中開始,男女生之間從來都不敢主動說話,更談不上深入交流了。自從見到槐花之后,家瑞那顆禁錮了十八年的心仿佛被什么人撩動了起來,從心底里萌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情愫。這些日子里,一想到槐花的模樣,家瑞的心跳就會加快,臉頰就會感到發熱。每當他看不到槐花的時候,心里就會覺得特別煩躁,心神不安、坐臥不寧,這一切,家瑞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么。雖然槐花比他大兩歲,可他總覺得她在他的跟前就像一個頑皮的小妹妹似地,很單純、很可愛,心里總有一種朦朦朧朧、說不清道不白的感覺。如今,當他知道了槐花已經被她的父親臨終托付給了別人的時候,他的心被深深地刺了一下,很痛很痛的。
           
           此時的槐花內心比家瑞更糾葛、更痛楚。當她十六歲那年,父親的臨終囑托讓她感到前途黯然,雖然她不喜歡那個嚴肅、呆板的小干部,但是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違抗父命。她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天命,今后的生活也只能是沿著這條父親給劃定的線路走下去,這幾年來,槐花從未留意過身邊的年輕男人,因為她的神經已經麻木了,她的心也已經冷漠了。
           自從見到家瑞的那一刻,槐花的心弦被眼前這個風度翩翩、氣質不凡、多才多藝的小伙子給重重的撥動了。雖然當時她刻意裝出了一副很漠然、很平靜的樣子,做出了許多傲慢矜持的舉動,但是她的矜持和傲慢,很快就在夜幕下被一種無名的恐懼徹底瓦解了。在接下來的牽手中,槐花似乎更主動一些,那一刻,她的心暖融融的,流淌著一股絲絲的甜蜜。也就是從那一夜開始,槐花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托身男友了。
           連日來,槐花每每就想起家瑞的一舉一動心跳就會加快,萌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通過那一夜的交談,她認定這是一個談吐不凡、氣質不俗,有志向、有抱負的青年,將來一定會前途無量。于是,她就把家瑞和那位小干部拿來作了比較,這一比,還真把她自己著著實實地嚇了一大跳。槐花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比自己小兩歲的小伙子身上蘊藏著自己以前從未見到過的一種感染力和活力。他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和幸福,完全可以托付終身。這下,槐花被禁錮了數年的少女情結被風度翩翩的家瑞給解開了,使她重新燃起了對愛的渴望。
           那一夜,槐花失眠了!

           家瑞和槐花雙雙平躺在樹蔭下的石床上,仰望著天空中皎潔的月亮和滿天閃爍的星星,長時間陷入了沉默。其實這個時候,他們倆人的思維都在飛快地轉動著,各自都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兒……
           上房窯里,煤油燈依然輕輕地搖曳著,***紡車也依然不停地旋轉著,昏黃的燈光將奶奶搖動紡車的身影投射到窗戶上,身子一仰一合,手臂也隨著有節奏地一揚一落。
           寂靜的山村,寂靜的院落。只有***紡車聲輕輕牽動著兩個年輕人飄蕩、夢幻的心緒,飛向了虛無縹緲的夜空……

                                                                          四

           農歷六月天,這是陜北麥收的季節。
           倘若站在山頂極目眺望:連綿起伏的山梁盡被熟透的麥子染成了金黃色,微風吹來,漫山遍野翻滾著金色的麥浪,在陽光下隨風搖曳、波光粼粼,讓人感到喜悅和欣慰。
           這一天,大隊支書和校長一同走進了家瑞居住的窯洞,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后面還跟著沖他做鬼臉的槐花。
           家瑞招呼他們坐下以后,為他們端上了茶水。
           支書呷了一口茶,慢騰騰地對家瑞說:“小陸老師,前一陣子為了應付縣上的路線教育大檢查,咱大隊四個村子都用白灰砌了一些標語墻,可大隊沒人能寫得了這玩意兒,所以一直都空著。為這事兒,公社前兩天開會,我還被點名挨批哩!這兩天,麥子要開鐮啦!學校也要放幾天假。所以,我跟你們校長商量好啦:麥收嘛,你就不要參加了,把咱大隊的這些標語牌給寫一下。油漆我已經買好啦,待會兒大隊會計就給你送過來,你看咋樣?”
           “好啊!給多長時間?”家瑞正為無心上課犯愁呢,一聽這話頓時喜出望外。
           “一個星期。”校長答道:“七天以后學校要開課,咱學校人手少,還離不了你呢!”
           “沒問題,保證按時完成任務!只是我的美術字太難看了,怕寫不好。”家瑞故作謙虛地說,斜眼看了一下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只顧竊笑的槐花。
           “謙虛個啥呢?楊干部早就告訴我啦!說你的美術字寫得可漂亮了。再說,咱大隊就數你文化程度高,學問大。你不寫誰寫啊?”支書笑著說:
           “哦,對了,咱隊工作組也很重視這件事。姜隊長特意讓楊干部協助你一同完成這項工作。具體該咋辦,你們倆商量著辦,我就不管啦!”
           “真的?那太好啦!楊槐花同志,請多多指教!”家瑞故意怪腔怪調地說。
           槐花說:“我只是協助你,跑跑腿,打打下手而已,那敢給你這位大秀才指教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那就這樣吧,你們倆明天就開始吧!我還有事兒,先走啦!”支書說完就和校長一起走了。
           窯洞里只剩下家瑞和槐花兩個人了,他倆相視一笑,同時吐了一下舌頭。
           “槐花,我猜這件事一定是你出的主意吧?”家瑞指著槐花說。
           槐花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問道:
           “哎!你這幾天為啥不回奶奶家呢?”
           “哦!我……這幾天很忙,學生作業多,改不過來。”家瑞搪塞著。
           “行啦!”槐花打斷他的話:“我還不知道你心里想啥哩?不就是為了躲著我唄!”
           “哪里哪里!沒有沒有!”陸家瑞急忙辯解道。
           “好啦!不管你是不是躲著我,反正這一次是我主動提出來給你幫忙的。至少,這七天你是躲不掉我了吧?”槐花調皮地擠了擠眼:
           家瑞努著嘴喃喃地說道:
           “其實,我……也……天天想回家,跟你在一起……聊天,很開心!真的!”家瑞突然變得有些結巴了。
           “是嗎?我以為你是討厭我,在故意躲著我呢!”槐花開心了。
           “哪能呢!我……”
           這時,大隊會計提著一大筒油漆、手拿著幾支板筆突然推門走了進來,打斷了家瑞的話。
           “陸老師,這是王支書讓我給你送來的!”
           會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工作組姜組長擬好的標語內容,你看看還需要什么嗎?”
           “不!不用啦!謝謝你!”家瑞連忙說道。
           送走了會計,家瑞打開那張紙,上面寫著:
                  農業學大寨!
                  水利是農業的命脈!
                  以糧為綱,全面發展!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

           家瑞問槐花:“哎,你說,咱們先從哪個村開始寫呢?”
           “當然是從咱村開始呀!”槐花把“咱村”二字咬得很重。一點兒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
           “反正今天學校也沒啥事了,我看,咱們現在就回家吧!”家瑞迫不及待地說。
           “行啊!走吧!”槐花把粗黑的長辨子往后一摔,一付興高采烈的樣子。
           家瑞和槐花用一根長棍抬著油漆桶離開了學校。一上路,他倆就象兩只放飛的小鳥,嘰嘰喳喳,十分開心。
           望著樂呵呵的槐花,家瑞試探著問道:“槐花,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什么事?”
           “支書不是給了咱們七天的時間么?其實根本就用不了那么多,頂多四天我就可以全部完成了。”
           “這么快呀?”槐花有些懷疑。
           “是的!一個村寫一天,肯定沒問題!”家瑞自信地說。
           “那太好啦!”槐花高興地叫了起來。
           “槐花!有這么多時間,我想:好久沒有到縣城去玩了,明天正好逢集,咱倆是不是去逛逛縣城?”家瑞渴望地看著槐花。
           槐花歪著頭想了想說:“好主意!我也好久沒去過縣城了,明天咱倆就去縣城。”
           “真的?太好啦!”家瑞喜出望外,他沒想到槐花能這么爽快就答應了。
           突然,家瑞的腦海里閃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了。他嘆了口氣:
           “唉——,我看還是算了吧!明天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為什么?”槐花停住了腳步。
           “你對象不是在縣城么?讓他碰見咱倆在一起那多不好啊!”家瑞半開玩笑地說。
           “陸家瑞!你少跟我提他!”
           槐花突然大吼一聲,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陸家瑞:
           “你就不是個男人!我告訴你: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也別想來管我!包括他!”說完將手中的棍子往地上一扔,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路旁的地畔上。
           看得出,槐花是真的生氣了。她生氣的樣子好厲害呀!
           家瑞突然意識到:他傷著槐花了。于是他走到槐花面前,蹲下身子微笑著對她說:
            “瞧你,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嘛!至于讓你發這么大的火么?”
           槐花抬頭瞥了家瑞一眼,低下了頭。
           家瑞看到槐花的眼睛里噙著淚水,一副很委屈的樣子。于是,他的心里徒生一絲憐。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溫和地說道:
           “好啦!好啦!別生氣了啦!我跟你開玩笑呢!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傷了你的自尊心,請你原諒!”
           槐花抬起頭苦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不該對你發火。別介意啊!好嗎?”
           “不會的!咱們趕緊回家吧?”家瑞把槐花拉了起來,幫她拍掉了身上的塵土。
           槐花不好意思地問道:“我剛才發火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吧?”
           “不!很好看,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古代寓言故事。”
           “什么寓言故事?”
           “河,東,獅,吼——!”
           “去你的,你真壞!”
           槐花撲過來用兩只拳頭捶打著家瑞的肩頭。家瑞開心地放聲大笑起來……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家瑞和槐花便一先一后地相繼離開了村子。
           天氣晴好,又是一個艷陽天。
           六月的晨風吹在臉上十分地清爽,晨風送來花香、草香和陣陣熟透的麥香,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出了村子,槐花在村口轉彎處的小廟旁等著家瑞。
           倆人匯合后,一起并肩走在了通往縣城的山間小路上。
           一路上,家瑞和槐花談笑風生,倆人的心情都格外舒暢,腳步自然快步如飛,不到中午時分,他們就來到了縣城。

           小小的縣城,座落在稍顯寬敞的川道里。延河在縣城的邊緣劃出了一個巨大的月牙弧狀,繞城而過,將整個縣城都包裹在這條彎弧之中,恰似一條玉帶纏繞在縣城周圍。一條石板鋪就的街道穿城而過,彰顯著縣城的古老風貌。街道兩邊多是早年間遺留下來的石板和木料蓋成的店面,小鋪子一個接一個緊緊相連,展示著這座小縣城的繁華,街道上,偶爾夾雜著一些磚混結構的平房和這幾年剛剛興起的、陜北特有的“薄殼樓”,標志著時代的特征。座落在縣城正中的影劇院,算是全城唯一一座最大、最現代化、最豪華的建筑物了。
           此刻,四鄉八鎮趕集的人們從東門和西門兩個方向涌入了縣城,原本就不很寬敞的街道上立刻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許是好久沒到縣城的緣故,或許是幾個月來孤獨寂寞的壓抑吧,一看到這么熱鬧的場面,家瑞和槐花都顯得異常的興奮。他們倆在人群里漫無目的的擠來擠去,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旁若無人地說說笑笑,顯得興高采烈,十分活躍。
           突然,家瑞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手心里緊緊地攥著槐花的一只手,他不由得一怔。這時,槐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下子將手抽了回去,臉上泛出一片紅暈。
           這一下,家瑞和槐花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哎!家瑞!我累了,咱們歇會兒吧!”過了很久,槐花才低聲開口說道。
           “行!那咱們就到那邊歇會兒吧!”家瑞指著影劇院門口說。
           影劇院門前的臺階上已經坐了許多休息的人們。家瑞和槐花也找了塊空隙坐了下來。
           家瑞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奶奶特意準備的一包干饃片,遞到槐花面前:
           “餓了吧?吃點東西!”
           槐花沖家瑞笑了笑,隨手撿了兩塊饃片,慢慢地嚼了起來。
           家瑞一邊吃著膜片,一邊仔細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群,這才他才發現有許多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和槐花。
           坐在這里休息的人大都是老人、孩子和婦女們,家瑞和槐花坐在這樣的人堆里的確挺招人眼目的。槐花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著頭慢慢地嚼著饃片,眼睛緊盯著自己的腳面。
           這時,從影劇院里頭隱約傳出了一陣音樂聲。家瑞靈機一動:
           “哎!槐花,咱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好啊!”槐花一下子來了興致。
           家瑞和楊槐花摸著黑進了劇院,選擇了后排沒人的座位坐了下來。

           電影已經演了一半。
           劇院里的觀眾很少,大多是一些年輕人和半大孩子。
           銀幕上;一位俊秀的姑娘正背著一個小藥箱,赤著雙腳在田埂上行走著。一看這個場景家瑞就知道這是電影《春苗》,不知看了多少遍了,他的心里略略感到有些失望。然而槐花卻似乎對電影饒有興致,眼睛緊盯著銀幕,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也許是對電影感到乏味,也許是連日來潛心寫作的緣故,再加上又跑了大半天的路,家瑞終于感到有些累了,于是,便仰靠在座椅上漸漸地打起盹來了……
           恍惚之中,家瑞忽然感到一絲清新的氣息從他的臉上拂過,睜眼一看,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自己的頭靠在了槐花的肩膀上咪咪糊糊地睡著了,手心里還捏著她的一只手。
           家瑞趕忙惶恐地松開了她的手,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瞟了她一眼。
           槐花若無其事地側歪著頭,抿嘴兒沖著家瑞一笑:
           “睡醒啦?看把你累成啥了,都打起呼嚕來了。”
           “不好意思,這幾個晚上寫東西,睡得太晚了!”家瑞解嘲地說。
           “那就靠著我再睡一會兒吧!”槐花的語調里充滿了關愛”
           “我……我已經……睡醒了.”家瑞慌亂地回答。
           槐花沒再說什么,轉過頭去繼續看她的電影。
           家瑞把頭慢慢地靠在槐花的肩上,借助銀屏反射的光亮,偷偷地窺視著槐花:只見她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一只纖手托著香腮,全神貫注地盯著銀幕,眼睛里透出端莊、安詳的神情,宛若一尊精美的雕像,展露出一種古典美女的風姿神韻。啊!真是美極了!那一刻,家瑞怦然心動,萌生了想親吻她的念頭。
           此時的槐花似乎感覺到了家瑞的意圖,她回過頭來看著家瑞,微微瞇著眼睛,撅起紅潤的嘴唇,眼睛里飽含著深情的期待,等待著那個幸福的時刻來臨……
           兩顆炙熱的心跳動得越來越快,呼吸也急促起來……
           然而,家瑞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去親吻她,他的深情一下子沮喪起來。
           槐花長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去繼續看她的電影,再也沒有回頭。
           家瑞把手慢慢地伸進挎包里,摸了摸里面的那塊紅紗巾(這是剛才逛商店的時候,家瑞趁槐花不注意時偷偷買的)。此刻,他手里攥著那塊紅紗巾,總也沒有勇氣把它拿出來,心里頭一陣騷動、緊張和不安……
           說實話,自打與槐花接觸以來,家瑞第一次被一個異性深深地所吸引住了。這段日子里,家瑞的心里時不時地就會涌起一陣陣的熱潮,他常常被這股熱潮燒灼得口干舌燥,寢食難安。家瑞知道,他已經喜歡上了槐花.雖然他和她認識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可倆人從來就沒有感到過陌生,好像他們前世就認識似地。
           當然,家瑞有的時候也常常會感到沮喪和懊惱,原因有兩個:一是槐花的年齡比我要大兩歲,這讓他的心里稍稍感到有些遺憾,因為在那個傳統觀念占主導的年代,這是一個令人十分頭疼的大問題。更主要的一點,槐花的父親在去世前,將女兒當面許配給了他朋友的的兒子作媳婦,并再三叮囑槐花,終身不得違背他的意愿。隨后的三年,正是這位公社書記全力資助槐花讀到高中畢業。就連這次槐花能到“路線教育工作組”,也一定是她的這位未來的老公公的暗箱操作吧!因為這些原由,家瑞的內心常常充滿了矛盾,有時還會覺得自己很齷齪,也很自卑。有時,家瑞也提醒自己不要跟槐花交往過甚,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每當一見到槐花,一切似乎都是枉然。家瑞被槐花的美貌大方、嫻淑優雅的言談舉止所打動、所打動。特別是當槐花沖他嫵媚地一笑,立刻讓他感到渾身酥軟,有一種沁心的甜蜜和溫馨。
           家瑞最終還是沒有把那條紅紗巾送給槐花。他的內心太矛盾、太缺乏勇氣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家瑞和槐花出了城,一同沿著兩山之間那條狹長的小路向大山深處的那個小小的村莊走去。一路上行人稀少,他們倆大概是出城最晚的人了吧!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一鉤彎月悄悄地爬上了山頭,小路傍著小溪蜿蜒地伸向大山的深處,小溪里的蛙鳴此起彼伏,聲聲悅耳……好恬靜的夜晚啊!與白日里的嘈雜喧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家瑞和槐花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彼此挨得很近,近得家瑞都能聞到從槐花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女性特有的氣息。
           槐花一句話也不說,白天那種興高采烈的樣子和以往那種快嘴利舌語氣不見了,她顯得很安靜,很疲憊,只顧埋頭走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們來到了壩梁上。家瑞提出休息一下,槐花便同意了。
           家瑞在路邊拔了幾棵蒿草鋪在了壩梁上,倆人就并排坐了下來。
           壩灘里一馬平川,滿灘的玉米苗子在月光下顯得黑烏烏的,隨風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排洪口流出的溪水發出了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遠處的蛙鳴渲染了夏夜的躁動。除此而外,四周一片寂靜。
           槐花兩肘頂在雙膝上,雙手托住下頜,眼睛眺望著壩灘的遠處,若有所思。
           “你想什么呢?”家瑞終于沉不住氣了。
           “沒想啥!就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一下子覺得心情不好了!”槐花淡淡地說。
           “咋啦?是不是累了?哦!不會是因為我吧?”家瑞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不不!跟你沒關系。我只是覺得有一種樂極生悲感覺。”槐花連忙辯解道。
           “怎么講?”家瑞覺得好奇。
           “唉——!”槐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說真的,今天是我這一生當中最快樂、最開心的一天!我覺得自己就象一只自由歡快的小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好開心哪!這一天過得可真快呀!不知不覺天就黑了。當我倆走出縣城的時候,我一下子感覺到這種快樂來去匆匆,實在是太短暫了。我不知道今后還會有這樣的快樂時光嗎?”槐花的語調里充滿了留戀和傷感。
           “這有何難?如果你真的感到很開心,以后咱們抽時間常來不就行了嘛!”家瑞慷慨地說。
           “沒這么簡單吧?你會不顧一切地經常跟我在一起?我想你做不到吧?”槐花的話里帶著尖刻。這一問,還真的讓家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其實,你心里怎樣想的我很清楚。我想問你一句:你喜歡我么?”槐花突然這樣問道。
           “我……我……”家瑞猝不及防,語無倫次。
           沒等家瑞回答,槐花接著說:“我知道,其實你還是挺喜歡我的,但是你不敢!你的心里有兩個最大的顧慮:第一,你嫌我比你大兩歲,怕別人說你閑話;第二,你覺得我已經是許配人家的人了,你怕遭別人非議,對你今后的前途不利。對吧?所以說,你就是真的喜歡我你也不敢承認。我說的對嗎?”說完她輕輕一笑。
           好家伙!家瑞沒想到槐花對他給分析得如此透徹,他簡直無言以對了。
           半晌,家瑞才壯著膽子問道:“那么……你……喜歡我么?”
           “不知道!也許……喜歡吧!”
           “為什么?”
           “因為我也和你一樣,有顧慮也有矛盾。說實話,第一次見到你,我覺得我們倆就象林黛玉見到了賈寶玉一樣,有一種前世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當你在夜色中拉起我的手時,我對你的愛意便在心中涌起。從那以后,我就特別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我又不能不考慮你的感受。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可是你不敢,或是你現在不想。所以,這些日子我很痛苦,我經常胡思亂想,整夜的睡不好覺,身心很感到疲憊。這些天你沒有回家,我心里為你感到特別難過。我知道你是在有意回避我。疏遠我,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非常委屈,晚上躺在被窩里一個人在偷偷地抹眼淚。”
           槐花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她也不去管它,繼續說道:
           “這幾天,我特別想見你,想跟你說說心里的苦悶,想和你好好地談談,更想和你好好地呆上幾天,這樣,我的心里就會踏實了。所以,我絞盡腦汁想到了寫標語這檔子事兒,這樣我至少能和你待上這么幾天,以后,我的心里也就知足了……!”說罷,抹起了眼淚。
           聽了槐花的一番話,家瑞感到有些震撼了,也有些許的愧疚,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才好。
           “那么……你就……不愛他么?”家瑞憋到后來也不知咋就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槐花回過頭瞥了家瑞一眼,語氣堅定地說:“不愛!說實話:真的!一點兒也愛不起來!”
           “那你為什么不離開他呢?”家瑞追問道。
           “唉!談何容易呀!”
           槐花長長地吐了口氣,緩緩地說道:“我父親在臨死的時候當著眾人的面為我和他訂下了娃娃親,我雖然當時還很小,但是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可是看到父親那充滿哀求的目光,我只好含淚點頭答應了。為了這件事我不知背著父親跑到母親的墳前哭了多少回,流了多少淚……”
           槐花哽咽了,淚水又奪眶而出。
           家瑞憐惜地摟住了槐花的肩膀,讓槐花把頭靠在了自己的肩頭。他清晰地感覺到槐花的身子在抽搐著、顫抖著。
           “那,你們以后經常來往嗎?”此刻,家瑞很想知道他們之間的一切。
           槐花漸漸地平靜下來說:“我高中畢業以后,他起初幾乎每個星期都來我們家,可我對他是一點感覺都沒有。當他一來到我們家,我就找借口和理由躲出去了,甚至連他父親我都躲著。后來,他就不大常來了。但是他說過:不管怎樣,我都是他的人,他是絕不會放過我的。為這事,我還常常埋怨我的父親。說實話,我也算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可是,我的父親卻將我的一切都葬送了。在病入膏肓、即將離世的父親面前,我可是一點兒反抗的勇氣也沒有啊!”
           “既然已經這樣了,你為什么不試著和他溝通,慢慢地培養感情呢?說不定在他的身上也許能找到你所喜歡的的某些方面”家瑞拍拍她的肩膀說。
            “我也這么想過,也努力過,但是沒用。”
            “為什么?”家瑞問道。
           槐花撩了一下自己的發海,然后繼續說道:“他這個人特別工于心計,平時說話很少,但腦子里不知他整天在想些什么,我根本就猜不透。對于我的愛好和感受,他從來都是用一種說教的口氣指責我。你說讓我怎么跟他溝通、怎么了解他呢?久而久之,我對他就越來越反感、越來越討厭了。如今,我終于明白跟他交往下去,我今后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了。這些,想起來我都有一種后怕……!“
           “哦!是這樣啊……”
           家瑞實在是不知該說什么了。他擺弄著槐花垂在背后的兩條粗長的大辮子,用一種近乎長者的語氣對她說:
           “槐花!別難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就應該跟他和他的父母早點兒攤牌,盡快地解除這種關系。這是關乎到你自己一生幸福的大事,應該不顧一切地拿出勇氣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大膽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尋求真正屬于自己的那份愛。聽見沒有?槐花!現在這樣做一切還來得及,你還年輕,一切都可以從頭做起!”
           家瑞越說越激動,甚至于忘了自己所處的地位和身份。
           聽到這番話,槐花的眼里噴射出一股灼人的火焰,她激動地一把攥住了家瑞的手,兩眼緊緊地盯著他說:“家瑞!你說的這些都是真話?”
           家瑞心里感到一陣發虛:
            “是……是……是真話……”
           月光下,家瑞看到槐花眼神漸漸地黯淡了,然后,她冷冷地一笑,失望地慢慢松開了他的手,用一種近乎自言自語的語氣喃喃地說:
           “我明白啦!你僅僅因為同情和憐憫才這樣做的,對吧?你是為了安慰我才說的這番話,是吧?謝謝你!我不需要這個。其實,這種事擱到誰的身上都一樣,算了吧,我認命啦,聽天由命吧……”說著,槐花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涌了出來。
           從槐花的眼睛里家瑞看到了絕望和哀怨,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是低著頭不停地搓著自己的手心。一陣心酸過后讓他的眼睛也有些潮濕了。
           許久許久,槐花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
           家瑞試圖打破這種僵局,說道:“難道你就這樣甘心了嗎?”
           槐花黯然一笑:“我不能對不起我死去的父親啊!”說罷,她毅然地擦一把眼淚,站起身徑直朝前走了。
           家瑞尾隨在槐花的身后,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此刻,他感到槐花的身軀是那么的瘦弱、纖小。家瑞的心中感到一種無比的悲哀和凄涼,同時他也為自己的懦弱和膽小而感到羞愧,他突然覺得自己更是那么的渺小......

           一路上,家瑞都跟在槐花的身后走著,內心里充滿了對自己的譴責。他想追上去表白對她的愛戀,可就是沒有絲毫的勇氣。
           月光下的小路,在黑黑的夜幕下跌宕起伏、曲折蜿蜒地一直向前盤伸著。
           家瑞和槐花就這樣在月色下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始終一言不發,倆人都心情都極度低落,滿臉愁容。白日里擁有的歡樂和開心此時早已蕩然無存了。
           回到家的時候,奶奶窯里還亮著昏黃的燈光……

                                                                              五

           俗話說:六月六,麥熟透,新面饃饃熬羊肉!
           麥收結束的那一天,正好是農歷六月初六。
           恰好在這一天,家瑞和槐花也完成了寫標語的任務,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奶奶家。
           其實,在家瑞和槐花串村走寨寫標語的那幾天當中,他們兩人還是很開心的。進城的那天晚上過后,他們倆就也沒有再提起過那個話題,而且兩人都在有意識地回避著那個不愉快的話題。雖然他們倆在一起時依然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總有拉不完的話題,也常常為一些瑣碎小事爭得面紅耳赤,但雙方都絕口不再提及那件事情了。所以,他們倆這幾天來待在一起,一直都相安無事,過得也算愉快吧!
           每天早晨一吃過飯,家瑞和槐花便抬著油漆桶向鄰村走去,晚上總是很晚才雙雙歸來。雖然很辛苦、很勞累,倆人還是過得很愉快、很開心。畢竟,他們和自己喜歡的人無拘無束地待在一起了。
           這些天來,家瑞和楊槐花出雙入對,村子里已經有些閑言碎語在傳播了。家瑞想:槐花聽了這些傳言一定會很生氣的,誰知當他把這些告訴槐花的時候,她竟然開心地哈哈大笑,滿臉不在乎,甚至頗有幾分有些得意,她大方地說:
           “沒有閑話那才叫不正常呢!你說對不?咱倆應該再給他們創造幾段精彩的故事,要不然在這閉塞的山村里,你讓她們說啥呢?”
           說完,她便咯咯地笑個不停……

           家瑞深深地感覺到,槐花對他是越來越好、越來越熱情了,對他的關懷無微不至,有時近乎于大膽。槐花竟敢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為他擦去臉上的汗珠,為他拍去身上的塵土。當有人開他倆玩笑的時候,她非但不生氣,還總是故意順著他們的話題夸張地渲染一番,弄得家瑞十分尷尬,而槐花卻若無其事地跟沒事兒人一樣。
           有一天中午,在塬上楊莊寫完標語后,隊長將家瑞和槐花的午飯安排在一位孤寡老人家里。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一個勁兒地盯著他倆看,得陸家瑞都不好意思、手足無措了。
           老太太顫顫悠悠地說:“都是一樣的爹媽,一樣的生孩子,瞧這倆孩子,人家爹媽不知道是咋生的?長得跟金童玉女似的,多好看呀!將來呀,你們倆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會更漂亮啦!”
           槐花撲嗤一下將吃到嘴里的飯噴了出來,立刻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己。
           笑過之后,槐花一本正經地對老太太說:“老奶奶,那我倆將來生一大堆孩子出來,然后挑兩個送給您老當孫子,為你養老送終,您說好不好?”說完還得意地瞟了家瑞一眼。
           “那敢情好啊,就怕我沒這個福氣喲!老啦!就怕趕不上嘍!”老太太笑呵呵地說。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把個家瑞鬧了個面紅耳赤,而槐花卻是滿臉的得意洋洋。

           晚上,一回到奶奶家,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子燉羊肉的清香味道。
           家瑞突然想起了那句在陜北人人耳熟能詳的俗語:六月六,麥熟透,新面饃饃熬羊肉。
           “奶奶,哪來的羊肉啊?”家瑞貪婪地用手抓起一塊羊肉就往嘴里送。
           “是大隊支書派人捎來的,說是特意慰勞你和槐花的。羊肉我已經燉好啦,我再弄倆菜,飯就做好了,你倆快去洗洗吧,大鍋里有熱水,自己去舀。”奶奶一邊忙碌著一邊說。
           等家瑞和槐花洗漱完畢,奶奶也將飯菜擺在了炕上。
           嚯!還挺豐盛的:除了用新麥面蒸出的雪白的大花卷和燉羊肉以外,另外還有韭菜炒雞蛋、涼拌水蘿卜、蒜泥黃瓜和油潑干咸菜四道菜。
           “哇!奶奶!今天是啥好日子,弄這么多好吃的?看著就挺饞人的!”槐花用十分夸張的口氣叫著。家瑞知道:她又是在討***好呢!
            “今兒是六月六,是新麥入倉、喜獲豐收的日子。一大早,我就磨了點新麥子,好讓你們這兩個饞貓嘗嘗鮮兒。”
           奶奶說著,還從從柜子里翻出一瓶酒來遞給家瑞:“這是你爸爸過年時給我買的,我沒舍得喝。今天過節,你倆就把它喝了吧!”
           家瑞說:“我又不大喝酒,再說我一個人喝酒也沒什么意思,還是留下來招待客人吧!”
           “來!我陪你喝!”槐花從家瑞手中奪過酒瓶說。
           “你?你也會喝酒?”家瑞詫異地問道。
           “不會學唄,這有啥難的?”
          槐花說著擰開了瓶蓋,斟滿了三個酒杯,然后端起一杯遞到奶奶面前:
           “奶奶,我敬您老一杯,祝你老人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奶奶接過酒杯笑著說:“瞧這丫頭,就是嘴甜。我喝不了酒,只喝一杯,你倆慢慢喝吧!”
           “不行!奶奶!我也得敬您一杯!”家瑞也端起了酒杯。
           “好好好!再喝你的一杯!”奶奶接過酒杯把酒喝干了。
          槐花又斟滿了兩杯酒,端起一杯遞給了家瑞,自己也端了一杯,神色莊重、兩目含情地望著家瑞: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跟一個男人喝酒,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這杯酒。來!干!”說完一仰頭把酒喝了下去。
           “我一定終生記住這杯酒!”家瑞有些激動,也一仰頭將酒倒入了口中。
           然后,三個人便一邊吃一邊聊了起來,氣氛十分融洽。

           槐花一個勁兒地催著家瑞碰杯,喝的很猛。
           幾杯下肚,家瑞便感到渾身燥熱難耐,胸中熱血沸騰。再看看槐花,臉上被酒精燒得紅紅的,白里透著粉色,再加上她身上粉色衣服的映襯,使她整個人就象盛開著的一樹粉嫩、鮮艷的桃花似的,十分地嫵媚嬌艷。
           看著槐花此時此刻如此動人的神態,家瑞不禁隨口吟了一句被他篡改了的唐詩:

    “今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槐花聽了先是一怔,然后明白了他的寓意,也端起酒杯應了一句:

    “人面應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家瑞和槐花相視一笑,共舉酒杯,一飲而盡。

    奶奶不解地看看他倆說:“兩個憨蛋娃兒,吃飯還斗嘴哩!”

    其實,家瑞和槐花都知道,奶奶根本就沒聽懂他們說的是什么。

    奶奶從炕上一邊往下出溜一邊說:

    “你們倆慢慢吃吧!我已經吃飽了,還要喂豬呢!”奶奶走出了窯洞。

    “你,還能喝嗎?”家瑞關切地問槐花。”

    “你呢?還敢不敢喝了?”槐花反問道,眼神里是一種挑釁。

    “有啥不敢的!男人還怕個女人?”家瑞一股豪情沖頂,端起酒杯:

    “來!喝!”

    倆人就這樣一杯接一杯地碰著、喝著,一會兒工夫,就把一瓶酒喝了個底朝天。

    “哎!咋樣?我還行吧?”槐花歪著腦袋問家瑞,一副頑皮的樣子。

    “行!行!我算是服了,我喝不過你!”

    槐花溫情地注視著家瑞:“其實,我真的是第一次喝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喝這么多酒……”

    槐花的兩個臉頰被烈酒燒得如同兩片緋紅的紅霞,醉眼朦朧中,她更透出了一種攝人魂魄的美,十分迷人。

    家瑞的心里產生了一陣騷動,在酒精的作用下終于憋足了勇氣,一把拉住槐花的手,急切地對她說:

    “槐花!我今天特開心!真的!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而且又是和一個我喜歡的、美麗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喝酒,我真的好開心啊!我想: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掉咱們在一起喝酒的這次經歷。真的!你相信嗎?”家瑞顯得很激動也很真誠。

    “我相信!”槐花的眼睛里閃著亮光,仰著臉熱辣辣地盯著陸家瑞:

    “那!為什么我們倆就不能像今天這樣一輩子都能在一起喝酒呢?家瑞!我愿意陪你喝一輩子酒!你愿意嗎?”

    “這……這……”家瑞被槐花這火辣辣的直白嚇得手足無措,不只該怎樣回答了。

    “咋啦?不愿意嗎?“槐花步步緊逼,目光里充滿了熱切的期待。

    “槐花!我……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你……冷靜一下,我……”家瑞一時間顯得很狼狽,有些語無倫次了。

    槐花吃驚地看著家瑞,似乎不認識他了。突然,她猛地一下推開家瑞:厲聲說道:

    “哼!陸家瑞!我知道你喜歡我!可你為什么就是不敢承認!你是個瞻前顧后,前怕狼后怕虎的偽君子!為什么連句真話都不敢說?陸家瑞!今天,我坦率地告訴你:我,愛,你!我什么也不怕啦!”

    槐花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大喊一聲:“陸家瑞!你是個懦夫!偽君子!”然后轉身一拉門沖了出去。

    家瑞懵了,徹底的懵了!

    這一聲重重的甩門聲,讓家瑞的心為之一顫。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這一下擊懵了還是燒酒喝多了,腦子昏昏沉沉,渾身燥熱難耐。只是呆呆地、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家瑞強打著精神,拖著沉重的雙腿,來到了鹼畔上。

    路過槐花窯門前時,家瑞停下腳步看著她屋里亮著的燈光,想起她剛才聲色俱厲地說過的話,他沒敢再象往常那樣去敲她的門。

    村子里非常寧靜,有幾戶人家還亮著隱約的燈光。鹼畔下,小溪的水聲清晰可辨,幾聲蛙鳴,幾聲犬吠,這些都給這個恬靜的小山村增添了幾分生氣。

    家瑞站在鹼畔上,眺望著遠方狹長的天空,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懦夫!”,“偽君子!”這兩個詞如同轟雷一樣交疊著在他的耳畔響起,把他炸得渾身癱軟、四肢無力。他的心情糟透了。

    雖然是夏季,但是,山溝里的夜晚還是很有些微微涼意。一陣清風吹來,家瑞不禁打了個冷戰,他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只纖細的小手在家瑞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是槐花。

    “剛才路過我門口時為什么不進來呢?是不是真的生我氣了?”槐花喃喃地說。

    “怎么會呢?沒有!”家瑞淡淡地一笑。

    “剛才我有點激動,說話太過份了,你不要見怪啊!”槐花低著頭說,好象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家瑞的心一下子又軟了下來,心中的憋屈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裝作沒事人兒似地:

    “沒啥!我才不會跟你一般見識呢!”

    其實,剛才家瑞還在為槐花罵他的話而感到傷心呢!唉!他覺得自己也太沒出息了。

    槐花坐在碾盤上,然后招呼家瑞坐在了她的旁邊。

    家瑞關切地問道:“槐花!咋樣?沒喝多吧?”

    槐花苦笑了一下:“你大概以為我是喝多了才說醉話吧?其實我清醒的很。這點酒對我來說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月光下,家瑞看到槐花的眼圈紅紅的,猜想她一定在窯里哭了很久。

    “咋不說話呢?平時不是很能說的么,被我嚇著了吧?”槐花微笑著說。

    槐花這么一問,反而使家瑞更加說不出話來了。

    “對不起,今天我太沖動了,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你別見怪!”槐花很誠懇。

    “不不不!沒有,我……”

    “行啦!你聽我說!”槐花打斷了家瑞的話,用手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頭發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的條件各方面都比我好,你不會在農村待一輩子的,一定會遠走高飛的。而我是一個農村姑娘,將來能能走出農村還不一定呢!更何況,將來一定會有許多好姑娘喜歡你的,你也一定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聽我說!這幾個月來,你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我想入非非而已,把一切都幻想得那么美好。特別是今天,我一激動,更是把現實忘得一干二凈了。我知道我有點兒失態,說話過份了,請你不要見怪,更不要計較。一切都是我的錯。”槐花說到這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家瑞連忙說道:“不會的!不會的!我根本就沒往心里去。其實,你今天能這么坦率地告訴我這么多,我確實很感動。槐花!你是個好姑娘、好女人。說句心里話,我也是的的確確打心眼里喜歡你的!當初我回到農村的時候,待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孤獨、寂寞、痛苦、徘徊常常困擾著我,使我覺得生活是那樣的枯躁和乏味,天天度日如年。自從你來到了這里,給我帶來了許多幸福和歡樂,讓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歡樂。幾個月來,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確實很開心。

    “可是目前你我的工作、前程都還沒有著落,還需要我們去等待機會、尋找機遇。我想,你大概也不愿意一輩子就這樣待在農村吧?所以,我認為暫時我們還不應該談論這些事吧?再說,我今年才十八歲,年齡還太小,沒有任何的生活經驗,更不懂愛情,我害怕將來你我各奔東西,根本就到不了一起,那樣,對你的傷害就會更大、更深。所以,我們還是要嚴肅認真地考慮好這件事兒。等以后我們的工作、事業都相對穩定下來之后再說吧!槐花!你說對嗎?”

    家瑞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回頭發現槐花正忽閃著兩只大眼睛聽得十分認真。

    家瑞長長地吐口氣繼續說道:

    “未來是個什么樣子,我們誰也說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兩年以后,將來即使我上不了大學,最起碼也應該有一穩定的工作。反過來說,假如讓我一輩子當一名掙工分而又被人瞧不起的鄉村教師,我絕不干!你會嗎?”

    “我當然也不會的!”槐花也嘆了一口氣說;“可我跟你不一樣,至少你可以等你爸他們單位招工,而我呢?一個農村姑娘,將來能去什么地方,誰也說不準哪!你我的條件不一樣啊!”

    槐花的神情黯然了。

    家瑞愛憐地摟住了槐花的肩膀,輕輕地撫摩著。

    槐花如同一只乖順的小綿羊,順勢輕輕地靠在家瑞的手臂上,家瑞感覺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抖動。

    “你冷嗎?”陸家瑞關切地問她。

    “不!不冷!”槐花轉過臉來充滿深情地望著陸家瑞:“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家瑞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今后我們還是好朋友吧?”槐花近乎祈求地問。

    家瑞輕輕地點點頭,十分莊重地說:

    “是!永遠都是!”

    槐花如釋地噓了一口氣,將頭靠在了家瑞的肩上,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其實,家瑞此刻撫摸著槐花的肩膀,心里卻在暗暗地流淚:這么好的姑娘,自己卻因為身后那些摸不著邊際的所謂“未來”而不能大膽地、盡情地去愛她,不能給她幸福和歡樂,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讓她的夢幻破滅,一次次地讓她失望,這對她是多么大的傷害啊!此刻,家瑞覺得自己的確很猥瑣、很齷齪。年紀輕輕卻被傳統的觀念和頑固的理智牢牢地禁錮著,緊緊地束縛著。這一刻,家瑞的心里感到一種被人欺凌后的委屈,委屈得直想哭!

    而此刻槐花卻依偎在家瑞的懷里,微微地閉著眼睛,享受著片刻被人呵護的溫馨與浪漫。

    那一夜,家瑞和槐花就這樣依偎著坐了很久很久,兩人的綿綿細語如同鹼畔下那條涓涓小溪,流淌得很長很長,很遠很遠……

                                                                          六

    這真的是一個多事兒之秋。

    時間僅僅才過去了幾個月,可是留在記憶中的那一連串事件卻是接二連三地震撼著人們的心靈:震驚世界的唐山大地震;毛澤東和朱德相繼去世;那四位臭名昭著的“伙計”的被拘押……,這樁樁件件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深深痕跡的事件簡直讓人回不過味兒來。醒悟過來以后,才讓人真正領略到我們的的確確是經歷了一場空前的劫難。

    自六月六那個夜晚之后,家瑞便再也沒有見到過槐花。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第二天,家瑞剛到學校就接到父親捎來的話,讓他立刻跟隨父親去陪病重的伯父到省城看病,務必于當日趕回家中,次日就要出發去省城。于是,家瑞收拾好東西,匆匆忙忙地給槐花寫了一封短信,將情況加以說明。然后找來同村的一個學生,托他把信親手交給槐花。當天下午,家瑞就背著僅有的一點兒行裝離開了學校,回到了油礦他父母的的家中。

    回家后的第二天,家瑞便和父親一起帶著伯父到省城去看病了,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

    從省城回來以后,家瑞就住在油礦父母家。

    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正當家瑞打算回農村老家去見楊槐花的時候,公社教育專干來到陸家瑞家來通知他:為了加強公社重點學校的教學力量,調家瑞到地處油礦附近川道上的一個村子里的一個大學校去當教師。

    家瑞一聽,當然很樂意接受這份美差啦!因為這個村子地處油礦和縣城之間的川道上,交通十分便利,自然條件很優越,再加上該村是全縣有名的富裕村,村里的學校也是公社創辦的重點學校,這個學校的教學設施、教師的生活待遇都非常好。更重要的是家瑞從此就等于走出了山溝溝,擺脫了那種孤獨、寂寞的凄慘境地。所以,家瑞很爽快地答應了。”

    幾天后,學校開學了,家瑞便來到了這所新的學校。

    這里的條件與家瑞老家的那個山村小學比起來,那可真是天壤之別呀:兩排混磚結構的平房整潔明亮,住校教師每人一間宿舍兼辦公室,還有專門的教室灶,生活待遇也比以前好得多了。

    在這里工作,陸家瑞的性情、生活都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心情也漸漸地好了起來。也就是這段時間里,家瑞潛心寫作,他的那部小說也順利的完稿了,而且一家出版社也有了出版意向,目前正在協商之中。

    在新的學校里,家瑞日子過得很充實,時間也過得很快,一晃三個多月就過去了。

    三個月來,家瑞的雖然過得快樂、充實了,但是,每當閑暇的時侯,槐花的影子就會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黝黑粗長的辮子,白皙漂亮的臉蛋,微笑的神態,水汪汪的眼睛。然而,最讓家瑞難以忘懷的,還是最后那一個夜晚,槐花那雙充滿期盼、哀怨、和飽含著濃濃深情的眼神。每每想起那個眼神,家瑞的心里就會感到隱隱作痛,充滿愛憐的思念。

    在分離的這段日子里,家瑞才真正搞明白:其實,他還是真的很想槐花,也很愛她……于是,家瑞決心一放假就回去看看槐花。

    機會終于來啦!

    那一年的年底,油礦開始內部招收子弟,家瑞和他同級同學們差不多都榜上有名。這件事兒真是讓人喜出望外。從現在開始,意味著家瑞就要真正的離開農村,開始一種全新的人生之旅。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什么遠大的理想呀,偉大的事業呀,對于家瑞這一代年輕人來說,無異于水月霧花一樣,但是,擁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乃是人人都十分向往的事情!

    這一天,家瑞又騎著父親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沿著熟悉的山間小路,趕回農村老家去辦理糧戶遷移手續。

    雖然是隆冬季節,寒風凜冽,兩山間的背洼上還積著尚未融化的白雪,但家瑞的心里卻是揣著一團火,歸心似箭啊!家瑞急迫地想盡快見到幾個月來牽腸掛肚、日思夜想的槐花他把車子蹬得飛快,就連一些上坡路他也是卯足了力氣一沖而上……

    回到家,陸家瑞一跨進院門,一盆冷水便澆到了他的頭上:槐花居住的那孔窯洞門上掛著一把鐵鎖。

    家瑞心里頓時涌出幾分惆悵,十分茫然,心情一下子跌倒冰窖里一樣,冰涼冰涼的……

    奶奶聽說家瑞有了正式工作,更是樂得合不攏嘴,連忙張羅著要為他做好吃的,嘴里還不停地問這問那。

    好不容易家瑞才有了說話的機會,他問奶奶:槐花到哪里去了?

    奶奶說:“早上走的時候,說是到前莊學校開會去啦,大概過了晌午就回來。哦!對了,自打你走后,槐花就經常打問你,說你把她給忘了。你咋一走就再也不回來啦?你這孩子,不管你走到哪里也應該給人家閨女寫信告訴一聲嘛!害得槐花經常一個人掉眼淚。”

    “奶奶,我忙嘛!”家瑞在為辯解道。

    “忙?再忙,那能占你多長時間啊?我說你這小子,槐花可是個天底下少有的好姑娘啊!你走后她對我照顧得可好啦!哎!我說家瑞啊!我看你跟槐花是天生的一對兒,如今你也是有工作的人了,依我看呀,干脆!你就把槐花娶回家吧!這樣,奶奶死了也就閉眼啦!”

    “奶奶!瞧您說的這是啥呀?人家槐花姑娘可是有主的人啦!”

    “啥!你說啥!槐花有主啦?我咋不知道呢?”奶奶驚訝地問。

    見奶奶不相信,家瑞就把槐花她爸臨終托婚的事告訴了奶奶。奶奶一聽直搖頭:

    “可惜呀!可惜了啊!多好的姑娘啊!唉——”奶奶遺憾地嘆息著。

    此刻,家瑞無心***嘮叨,他的心卻早已飛到了前溝的學校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子里傳來,來到門口又突然停了下來。憑直覺,家瑞意識到:一定是槐花!

    家瑞趕忙拉開了房門,門口站著的正是槐花。

    只見槐花額頭上沁著晶瑩的汗珠,胸脯一起一伏,臉上紅撲撲的。家瑞一看就知道她是一路小跑著回來的。

    家瑞強抑著內心的激動,微笑著迎了出去:“槐花!不是說你下午才能回來嗎?會開完了么。”

    “我中途出來上廁所,聽學生們說見你騎車進溝了,于是我就請了個假,趕忙跑回來了。”

    家瑞有些感動了。他不知到說什么才好,趕緊把槐花讓進了家門。

    奶奶看到槐花氣喘吁吁的樣子笑著說:

    “你就不能走慢點?看把你給累的。家瑞還準備到村口去接你哩!”

    “奶奶,你——!”槐花的臉更加緋紅了。

    奶奶端來一缸子白糖水,遞到槐花的手中:“這下你該放心了吧?我說過我孫子不會丟的,這不是回來了嗎?”

    “奶奶——!”槐花更加不好意思了。

    “好,好,你們說吧,我不說了。奶奶給你們做飯去。”奶奶顛著小腳走出了院子。

    直到這時,家瑞才敢正眼看著槐花:她瘦了,也黑了。往日梳理得整齊光亮的那雙大辮子有些松亂,明亮的眼睛里也隱約透出幾分憔悴和淡淡的憂傷……

    這一刻,家瑞的心里覺得有些自責。他拉起槐花的手輕輕地撫摩著,關切地問道:“你……,現在還好嗎?”

    槐花的眼圈紅了,說:“你突然間就消失了,好象人間蒸發了一樣,讓我找得好苦啊!”說著眼淚就象斷線的珠子似的滾了下來。

    家瑞給槐花擦著眼淚說:“事情緊迫,我來不及跟你打招呼啊!我不是還給你捎了一封信么?”

    “可你走后就再也沒給我寫信呀!我到處打聽你的下落,到處去找你。我還去過你們家,也去過你們學校,都說你不在,我又不敢多問,只好回來了。”槐花一臉的委屈。

    家瑞這才想起:媽媽和校長都說起過:有一位漂亮姑娘來找過他。當時,他沒在意,就老往女同學身上猜,怎么也想不到竟會槐花啊!唉!家瑞后悔地直拍腦門兒。

    家瑞著實被槐花的多情感動了。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一把將槐花攬在了懷里,摟得緊緊地,生怕她給跑了似地。

    槐花將頭伏在家瑞的肩膀上抽泣著,一只手在他的胸前輕輕地連連捶打著。槐花長時間的情感壓抑這一刻終于火山般的爆發出來了……

    陸家瑞眼噙著淚水,任由她的捶打,他知道槐花這幾個月來心里憋著太多的委屈,她一定過得很苦很苦:苦苦的思念,苦苦的等待,苦苦的尋找,苦苦的期盼……總之,苦不堪言哪!

    家瑞輕輕地撫摩著槐花的頭,嘴里喃喃地說著:“槐花,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槐花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家瑞就這樣抱著槐花,任由她盡情地哭泣,盡情地發泄。

    過了好長時間,槐花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這時她才發現奶奶不知什么時候就躲出去了。

    槐花仰起臉,仔細地審視著家瑞的臉,眼睛里滿包含深情和愛憐。

    家瑞被槐花的溫柔和激情所感染,渾身感到燥熱難耐、熱血沸騰,一股難耐的沖動陡然升起,于是,他將自己的嘴唇湊向了槐花滾燙的嘴唇,于是,兩個渴盼已久的雙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這時,門外響起了***咳嗽聲。家瑞和槐花趕緊松開了手,他倆尷尬地相視一笑,立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奶奶推門走了進來。

    槐花趕緊迎了上去:“奶奶!我來幫你做飯吧!”

    “不用!我自己慢慢來,你們兩個拉話去吧!”

    槐花用征詢的目光看著家瑞,他點了點頭,然后倆人就坐在了炕沿上。

    家瑞慢慢地把他這幾個月來的行蹤去向、教學情況、生活狀況等一一向槐花作了詳細的講述。槐花就像一個專心致志聽講的小學生,仰著臉盯著陸家瑞的臉一刻也不離開,聽得非常認真,生怕露掉了什么似地。

    最后,家瑞告訴了槐花他這次回來的目的。

    槐花高興地說:“真的!太好啦!你可終于熬出了頭啦!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是啊,總算是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吧,至少不會再在這偏僻的小山溝里混日子、熬光景了。”家瑞如釋重負地感嘆道:“嗨!誰知道是好是壞,前途未卜啊!”

    這時,奶奶端上了碗筷,飯已經做好了。

    這是家瑞平時最愛吃的蔥花潑湯荷包蛋面條。

    吃飯的時候,家瑞發現槐花不時地用她那毛茸茸的眼睛瞟著我,好象看不夠似的。他深切地感受到槐花的眼眼睛里流露出她對自己那種真摯的、赤誠的、無邪的愛意,可是,每當家瑞送去大膽的目光去接收她那愛的信息時,槐花總是躲閃地低下頭,慢慢地吸吮著碗里的面條。

    吃過飯以后,幫奶奶收拾完畢,家瑞和槐花先后來到了她居住的窯洞里。

    當家瑞推門走進屋子的那一霎那,槐花便撲上來一把抱住了他。于是,他們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兩顆期盼已久的心便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家瑞和楊槐花把在內心積壓了很久的愛戀、思念、渴望和熱情統統匯集在了這緊緊的擁抱之中。

    家瑞用雙手捧起槐花漂亮的臉蛋兒,輕輕地撫摩著,仔細地端詳著。就是這張面孔,讓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繞;就是這雙撕心扯肺、勾魂攝魄的眼睛。

    家瑞心里一陣騷動,顫巍巍地低下頭將嘴緊緊地貼在了她槐花的唇上,久久地不肯松開……

    槐花微微張開柔潤的嘴唇,迎接著渴盼已久的滋潤,渾身顫巍巍的不停地抖動:她太激動了……

    過了很久,槐花輕輕地推開了家瑞的雙手,溫順地把她滾燙的小臉輕輕地貼在了他的胸口,激動得眼睛都濕潤了,臉上終于流露出無比幸福的神情。

    家瑞摟著槐花,用手撫摩著她那又黑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盡情體驗著愛的滋味。

    突然間,家瑞想起了那塊一直沒有勇氣交給槐花的紅紗巾,今天,這個時刻終于來到了。

    家瑞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塊紅紗巾,認真地把它圍在了槐花的脖頸上,然后推開她仔細地端詳著。

    “好看嗎?”槐花用手摸著紗巾、歪著頭得意地問。

    “好看!太漂亮了!”

    “謝謝你!”槐花再一次兩手勾住家瑞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吻了一下,然后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還想跟你要一件東西,你會給我嗎?”

    “什么東西?只要是我有的,我都給你。”家瑞慷慨地說。

    “那好,我想要你的一張照片,行嗎?”她此刻的神態象個天真的孩子。

    “沒問題!等我的工作穩定下來,我一定照一張工作照給你寄來。”

    “不!我就要你錢夾子里的那張照片。”槐花撒嬌地說。

    哦!我倒給忘了:原來槐花經常翻看家瑞錢夾子里的照片,她當然知道他身上帶著一張照片呢!

    家瑞從口袋里掏出錢夾子,取出了那張照片遞給了她。

    槐花接過照片仔細地端詳了起來,就好像是第一次看這張照片似地,她說道:“你這一走,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見到你。這下好了,不管你走到那里,不論你在何方,我什么時候想你了,都可以看到你啦!”

    家瑞看到槐花對他這么癡情,心里特別地感動。我拉著她的手說:

    “槐花!你放心吧!等我的工作確定下來以后,我會馬上給你寫信的。以后一有時間,我一定會趕回來看你的!”

    “那倒不必了,以后不管你走到那里,只要能給我捎個信兒,報個平安,我也就知足了!”槐花說著,神情又有些黯然,眼圈一紅,淚水又下來了。

    家瑞愛憐地把槐花攬在懷里,親吻著她的臉腮,吸吮著她眼角的淚花……

    這時,院子里再次響起了***招呼聲……

    后晌,當家瑞從隊部辦好一切手續回來,收拾好東西準備跟槐花告別的時候,卻發現槐花不見了。

    家瑞在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到處都找了個遍,就是不見了槐花的身影。

    家瑞猜想:槐花一定是因為他才躲開的。她是怕家瑞臨走的時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眾出丑,所以才采取了回避的辦法。

    可是,就這樣跟槐花離別,就這樣悄悄地離去,這對于家瑞來說,無疑是殘忍的,他的心里會很難過的。因為在家瑞看來,他走以后,槐花一個人的日子會更加地艱難。從此以后,陪伴槐花的除了孤獨、寂寞以外,還多了一層無盡的思念和期盼。

    想到這里,家瑞更是覺得有必要一定要找到槐花,一定要當面向她辭行,這樣才能多多少少給她些許的安慰!

    然而,家瑞幾乎跑遍了整個村子,找遍了周圍的溝溝坎坎,卻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家瑞急得連哭的心思都有了。

    在奶奶、伯父和嬸子們的一再催促下,家瑞無奈地推著自行車,含著淚走下了鹼畔,走過了小河,踏上了離家的路……

    那一刻,家瑞的心里難過極了。他推著自行車戀戀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地往村口走去。

    當家瑞走到村口的拐峁處,站住腳步,回過頭準備最后望一眼這個小小的村莊時。突然,他看到河溝對面的山坡上,槐花揮舞著他送給她的那條紅紗巾,迎風佇立。

    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家瑞的心靈,雖然他看不到槐花的面龐,但他猜想她一定已是淚流滿面了。

    家瑞一把撇下自行車往就回跑了,準備跨過小河爬到對面的山坡上去。然而,他卻看到槐花正向他拼命地擺手,示意他不要過去。

    家瑞呆呆地站在原地,任憑冰涼的淚水在臉頰上盡情地流淌,任憑寒風在身上恣意地肆虐……

    家瑞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槐花也在山坡上站了很久很久;那條紅紗巾也在寒風中飄了很久很久……

    “槐花呀,槐花!我親愛的姑娘!我一定會盡快地回來看望你的!等著我!一定!一定!”

    家瑞心里默默地一遍一遍地這樣說道。他無力地扶起自行車,推著它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村口,直到看不見了槐花的身影。

    一路上,陸家瑞把自行車蹬得飛快,任憑淚水在臉上流淌,箭一般沖向了山外……

                                                                            七

    元旦過后,應招的新工便被油礦全部召集起來,然后被汽車一下子拉到了二百多里地以外的總部所在地,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集體上崗培訓。

    培訓結束后,陸家瑞便被分配到了單位中心子弟學校當了一名中學語文老師,這讓他覺得非常懊惱。雖然,單位里的學校很正規,各方面的設施和條件都很優越,但是,家瑞還是不喜歡這份工作。因為,這與他參加工作時所幻想的情景大相徑庭,完全不一樣了。

    眼下,這份工作對于家瑞來說,只不過僅僅是換了個環境而已,其本質跟他在農村時沒什么兩樣。這的確讓他十分沮喪,感到很窩火。據說,他之所以能被分到學校當教師,僅僅是因為他的檔案里記錄了他在農村當過民辦教師這件事。這讓他后悔當初怎么沒在自己的履歷里填上“農民”這一職業呢?但是,一切都為時已晚,當老師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沒辦法,組織決定,必須服從。

    工作是雖然固定下來了,一切也都慢慢地步入了正規。但是,由于工作的不如意,陸家瑞的心情依然很沉重。再加上天天都是上課、改作業、備教案,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同一種生活,把家瑞剛參加工作時帶來的一點喜悅、熱情和新鮮的感覺漸漸地徹底淡化了。他整天一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樣子,以至于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把他當成了一個性格孤僻、桀驁、不容易親近的人了。

    每天晚上批改完作業、備好教案之后,陸家瑞便面對著孤燈默默地思念著家鄉的槐花姑娘。

    也不知怎么地,一想起槐花,浮現在家瑞眼前的總是她那付淚眼婆娑的樣子,著實讓他感到揪心的疼痛。

    陸家瑞永遠也忘不了他和槐花隔河相望、揮淚告別的那一幕。多少次,他提筆鋪紙,準備寫信告訴槐花自己現在的一切,然而每次都難過得無從下筆,寫不下去。

    直到這時,陸家瑞才發現,其實自己是一個感情十分脆弱的人。

    迄今為止,陸家瑞一直也沒有給槐花寫過一封信。

    不久,中央關于恢復高考的文件下來了,這讓絕望中的陸家瑞看到了一線光明和希望。那些日子,他幾乎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復習功課上,因為他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絕好機會,必須牢牢的抓住它!因此,家瑞從學校的圖書館里借來了大量的復習資料,沒日沒夜地沉浸在了繁重的復習當中。經常挑燈夜讀到凌晨三四點鐘才上床睡覺。

    從此,陸家瑞又為自己編織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人生夢想……

    放暑假的時候,陸家瑞又回到了父母家中。

    一天,伯父從老家來探望他們。閑談中,陸家瑞向伯父打探槐花的消息。伯訴他:在家瑞走后的兩個月以后,縣上就撤走了所有的“路線教育”干部。槐花也走了,不知去向,連個地址也沒有留下。

    聽到這個消息,陸家瑞有些懵了,頭腦感到有些昏厥。那一刻,陸家瑞的心里充滿了悔恨和懊惱,同時也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內疚。

    啊!槐花!我親愛的姑娘,你在那里——

    晚飯后,陸家瑞獨自來到延河邊,靜靜地躺在岸邊松軟的草地上,仰望著滿天的群星和皎潔的明月,心中傷感萬分。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的盡是他和槐花相識、相知、相愛的那一幕幕場景,一切都清晰可辨,歷歷在目……

    如今,陸家瑞不知道該到到哪里去尋找他心愛的姑娘?到何處去尋覓那份失去的初戀?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嗎?

    陸家瑞的眼睛不知不覺地濕潤了,不知是露水還是淚水。。。。

    日子還在繼續,花開花謝,日出日落。在以后的日子里,陸家瑞在自責和悔恨中渡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槐花成了他一個永久的心結,也成為他一生的味道!

    歲月催人老,彈指一揮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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