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放學回家，剛剛走進大院門口，老遠就聽到那個被大家稱她為快嘴小廣播王嬸的聲音，只聽她在大院中央大聲地廣播：“嗨，大家聽說了嗎？昨晚那個摳門出了名的馬大娘死了，聽說她是被兒子和兒媳氣死的，聽說他的兒子知道她給城外那個敬老院捐了錢，就逼她去把那些錢要回來，她氣的一口氣沒喘過來就走了……”
“也好，老太太死的痛快，一點也沒有活受罪……再說，她都活了八十多歲了也值了，只是，讓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是，這么一個精打細算了一輩子吝嗇摳門出了名的老太太，竟然在她死之前把自己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私房錢和她女兒這些年給她郵來的那些錢都捐給了城外的那個敬老院……”
“也難怪她兒子和兒媳都不孝敬她，因為她越活越迷糊，活的都不知道誰近誰遠了……聽說，她捐的那筆錢可不少，零零碎碎分分毛毛的紙幣和鋼镚都算上將近一千元啊！大家說說，是不是這個老太太活傻了，一千元啊，能給兒子蓋兩間大瓦房子啊，真的沒有想到這個摳門馬老太太臨死還變成了一個慈善模范先進的富老太太啦……”
“大家說說，這個老太太是不是老迷糊了，她真的是又可笑又可氣吆，自己窮酸摳門吝嗇了一輩子，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攢了一輩子的錢不留給自己的兒子，反而捐送給那些非親非故的人……”
“嗨！別說她兒子媳婦生她的氣，就連我聽說了這事，我也很生氣，她也許真的活迷糊了，那么多的一大筆錢啊，好心疼哦……”
聽了王嬸的一席話，整個大院里頓時熱鬧沸騰起來了，大家伙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個尸骨還未寒的“摳門”馬奶奶，反正說什么話的人都有……
也許，在今天，一千元算不上多大一筆錢，朋友，您可知道，這一千元放在改革開放以前的70年代，該是多么大的一筆錢啊！
因為，在那個貧瘠的困難年代，一個國家公務員每月的工資也不過幾十元錢，更何況一個平民老百姓？也許在當時那個年代，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攢不了一千元吧！
因為改革開放以后，萬元戶曾經一度是人們遙不可及追求羨慕的對象，何況那是在改革之前啊！
你說一個窮酸老太太能一次拿出一千多元錢捐獻給敬老院，這動靜能不大？這簡直就是驚天霹靂的消息啊！
當年，這消息曾經轟動了整個縣城啊！
2，
爸爸和媽媽沒有參加大家伙的議論，領著我們姐妹回了我們自己的家。
只聽媽媽對爸爸說：“其實，馬大娘這樣做很對，你說她這一輩子生活的多么不容易，多么苦啊，丈夫死的早，一個親生女兒因為生活所迫也遠嫁去了北京，抱養的這個兒子也不知道感恩孝順她，大娘這些年全憑她自己一手的好針線活，日日夜夜給人家繡花做嫁衣辛苦賺錢，好不容易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成人，為他娶了媳婦，還蓋了新房子，而他和媳婦還不知足、不孝敬她，總是讓大娘給她女兒寫信要錢，在她養子的眼里，北京她的女兒就是他們家的銀行，他哪里知道大城市的日子更不好過，再說大娘的女兒嫁的又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他們還有自己的四個孩子還都是一個個能吃能造的兒子，大娘的女兒沒有正式工作，只在街道上干些零活用來養家糊口，你說她生活的多難，多不容易啊！為了不讓馬大娘晚年受罪，為了讓這個養子孝敬娘，她的女兒有時竟然偷偷去醫院賣血，把賣血的錢給大娘郵回來……馬大娘這個養子簡直就是一個白眼狼！大娘不把錢留給他就對了，大娘活著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人老了，無所依，無所養，可憐啊……’我想她把自己的那些錢捐給敬老院，必定是她的心愿，因為她深深體會到了自己那種晚年無依無靠的悲涼心情，我想，她肯定很可憐同情那些比她命運更慘的孤寡老人，所以，她把自己的錢捐給了敬老院……我最能理解大娘的心思。”
3，
也許，當時，我媽媽真的是唯一一個最懂、最理解馬奶奶心思的人。
因為，曾經，我的媽媽為這個馬奶奶，義務給她的女兒寫過不計其數的書信。
當年，我的媽媽是我們那條街、那個大院里唯一一個高中生，學生時代的媽媽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寫一手的好鋼筆字，再加上平時媽媽待人善良慈悲和氣，善解人意，為此，大家有口皆碑！
那個時候，別說手機，就連座機電話都是一個奢侈品。
除了機關單位配按電話，老百姓家誰敢奢望。
平時人們與遠處的親朋好友聯系，最好的辦法就是寫信聯絡感情，只有家里有急事之時，才去郵寄打一個長途電話或者發個加急電報。
因為我媽媽字寫的漂亮，人又溫暖善良和氣，為此，經常有一些左鄰右舍前來請求媽媽為他（她）們寫信。
那期間，請求媽媽寫信最多的人，就是這個馬奶奶。因為馬奶奶的女兒遠嫁在北京。
于是，經常給馬奶奶寫信是我媽媽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主要任務了，街坊四鄰都笑著說，我的媽媽都快變成了馬奶奶的私人秘書了。
大家笑言媽媽的同時也都很佩服欽佩我媽媽的那份耐心。
因為每一次給馬奶奶寫信，她總是要求媽媽，她說一句，讓媽媽寫一句，如果寫錯一句話，她還要求從新再寫。
假如那封信按著她說的每一句話的意思寫就而成，她也滿意，高高興興地拿著去郵遞。
她總是走在郵局的半路上，偶爾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或者一句話，她再走回來，讓媽媽再給她添加上……總之，為她寫一封信，要被她反反復復折騰好多次。
曾經她也請求別人給她寫過信，都是因為嫌她事多，話多，麻煩多……
久而久之，只要人家遠遠看見她的影子，就怕她求寫信，于是就提前遠離躲開了她，誰也不愿意再給她寫信了。
只有我的媽媽有如此耐心，天天聽她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總是說著同樣的話，寫著同樣內容的信……
別人找我媽媽代筆寫信，只說個大概意思，我媽媽就會心領意會，按著人家的心情一筆而成。
媽媽總是寫完信，再給他們輕輕念一篇，然后人家滿意之后，才為那信封貼上郵票，沾上封口。
那些讓媽媽為之而寫信的人，總覺得過意不去，有時，來我家時，總是買些水果糖或者多拿幾張嶄新的稿紙，讓我們這幾個孩子寫字用。
然而，只有這個馬奶奶摳門不說，還那么多的要求。
在我兒時的記憶力，當時，我也很不喜歡她，更不歡迎她來我家總是麻煩媽媽為她寫信。
更煩的還有就是她總喜歡在我家吃飯。
每一次，她來找我媽媽寫信，只要趕上我家吃飯，只要爸爸媽媽說一句：“大娘，您老就在我家隨便吃口飯吧，省的您再回家自己生火做飯吃，一個人的飯也不好做……“
“好，好，好……我就愛吃萍兒做的飯菜，那飯菜做的咸淡可口，好吃啊……”
馬奶奶每一次都如此不客氣，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
因而，我很煩她，每一次都用白眼珠狠狠地瞟她一下，故意讓她看見。
心里想：“這老太太這么大年齡了，真摳門，就愛占我家的便宜，總讓我媽媽給她寫信，從來也不給媽媽買稿紙，也不給我們小孩買水果糖吃，還在我家吃飯，真討厭……”
每一次等她走了，少不懂事的我就會對媽媽說：“媽媽，以后你不要再給那個摳門馬奶奶寫信了，你看看人家都不愛打理她，她滿身臟乎乎的，身上總是有種臭烘烘的味道……她總喜歡來咱家占便宜，吃飽喝足，臨走你還送她干糧，我很不喜歡她每天來咱家嘮嘮叨叨的，同學來找我寫作業都還以為她是我的親奶奶哪？我的奶奶可不像她那么臟、那么臭……”
每一次還未等我把話說完，媽媽總是打斷我的話教育我說：“小孩子一定要學會尊老愛幼，誰都有老的那一天，假如媽媽有一天也會老的像馬奶奶那樣，怎么辦啊？孩子，我告訴你，不管別人怎么對待她，咱家人千萬不要學那些人，懂嗎？因為人都有老的時候，也都有困難的時候，其實你馬奶奶曾經也是一個很愛面子、很要強的人，只是現在老了……她一個親生女兒嫁了那么遠，生活也不富裕，無法接她走，這個養子又不孝敬她，結了婚就嫌棄她，分開讓她一個人過日子，她這么大年齡了早該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了，而她卻每一天起早摸黑去大街上撿廢品，孩子啊，你要知道，不管人活多大年齡都要面子啊！然而，你這個曾經好勝好強愛面子的馬奶奶卻為了生活，不得不丟去自己的那張面子，如她自己說的那樣，‘為了生活所迫，自己都不要自己的那張老臉了……’孩子，你沒有看到她有多可憐嗎？你看看她那雙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左右搖擺，每逢集市，天不亮她就要去大街上撿拾那些紙箱、廢紙，去中學撿拾學生們丟棄的剩飯……媽媽看著她很心酸也很心疼啊……”
“咱家生活雖然也不富裕，至少能吃飽穿暖，我們是幸福快樂的一家人，而你馬奶奶一個人孤苦伶仃過日子有多苦……，她都這么大年齡了，來咱家串個門，吃頓飯、喝碗粥、吃個煎餅、吃個饅頭，能把咱家吃窮？孩子，人活一生都不容易，做人一定要首先學會積德行善，多做好事……以后，你馬奶奶再來咱家，你一定要尊敬她，不能做一個沒有禮貌的孩子啊……”
聆聽了媽媽的一席話，小小年齡的我心里也深深懂得了馬奶奶的命苦，于是，曾經對她的那些反感也隨之而煙消云散了……
4，
有一次，馬奶奶又來我家讓媽媽給她女兒寫信，我在里屋寫作業。
就聽到馬奶奶對媽媽說：“萍兒啊，今天你給小妞寫信告訴她我活的很好，不要讓她總牽掛我了，她孩子多，又都是兒子，在大城市里沒有錢不好找媳婦，讓她以后就不要再給我寄錢了，這些年她給我寄的錢夠花了……最后告訴她，就說她這個小弟弟和弟媳都很孝敬我，最后再對她說聲，娘想她了……如果她也想我了，想家了，就讓她回來看看吧……”
“萍兒啊，最后，你再多寫上幾句話，就說這幾年虧了你小萍妹妹對我的照顧，這些年給你小萍妹妹家添了不少麻煩，這是娘前世修來的福氣，今生能遇到你小萍妹妹這個善良的好孩子……告訴她，等她以后孩子們大了，生活條件好了，一定要好好報答你……”
“大娘，最后這些話，就不要寫了吧，這都是我們娘倆有緣分，我對你也沒有做什么，都是一些舉手之勞的小事而已，您老就不要這么客氣了……”
“不行，萍兒，你一定要聽大娘的話，把我說的這些話一定都要寫在信上明白嗎？我要讓我的女兒將來好好報答你對大娘的這份恩情，這么多年以來，大娘我沒有享受到自己閨女的如此照顧，而你都為我做到了，這些大娘心里都有數，你一定要把這些話都寫在信上啊……大娘也許活不了多久了，你千萬不要讓大娘我留有遺憾而走啊……”
“好，好，好，大娘，我都聽您老人家，我都把您說的話寫在信上了，待會寫完，我給您再念念……”
“好，萍兒就是懂得大娘我的心哦，大娘這輩子能遇到你，也知足了，你從來都不嫌棄大娘又臟又臭，還經常留大娘在家吃飯，你也從來不嫌棄大娘嘮嘮叨叨，你這孩子啊，心慈、善良、厚愛……你做的這些好事，老天爺有眼都會看到的，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你幸福平安一生的……”
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摳門的馬奶奶第一次從自己的大襟口袋里抓出了一大把用五顏六色漂亮畫紙包裹的水果糖塊，她一邊從衣兜里往外掏，一邊大聲喊著我們：“孩子們，快來，今天馬奶奶為你們買了最好吃、最甜的水果糖，快過來，我給你們分一分……，這幾年總來麻煩你們的媽媽，可奶奶卻沒有給你們買過一次好吃的東西，來，今天，讓你們都吃個夠……”
媽媽阻攔著說：“大娘，你今天怎么能這樣破費啊，你再這樣花錢如此客氣，我以后真的就不再給您老寫信了……”
5，
人們都說這個馬奶奶有先見之明，能提前預知自己的生命有多長，所以，等她一步步都把自己事先計劃的事情安排妥當，就駕鶴西去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一個答案，她是被她那個不孝順的養子和兒媳氣死的。
聽大人們都議論說：這個馬奶奶生前精打細算摳門吝嗇出了名，寒寒酸酸、辛辛苦苦活了一輩子，沒有料想到這個如此摳門的老太太，竟然在死之前變成了一個為敬老院慈善捐款的“富翁老太太”。
當年馬奶奶的這種慈善壯舉曾經轟動了整個縣城，她的這次壯舉成了人們好多年茶余飯后最熱烈的談論話題。
有的人說她是一個越活越糊涂，越活越傻的老太太。
有的人說她是一個越活越明白的老太太。
還有的人懷疑說，她一個老太太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錢啊？
她的那些錢一定來路不清……
反正一個人一個說法，眾說云云……
然而，馬奶奶的這次慈善壯舉，我想，除了媽媽一個人最懂她的心之外，也許真的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懂她了……
隨著歲月的漸行漸遠，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那個曾經在我印象里又臟又臭消瘦憔悴的“摳門”馬奶奶的瘦小身影，竟然在我的心里卻愈來愈高大！
真的，每一次在不經意間偶爾想起這個馬奶奶，我心里立刻就會涌出這樣八個大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詞也許用在這個馬奶奶身上，也許很不合適。
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如此苦命善舉之老人，我卻真的再也找不出最能表達我對她敬仰之意最合適的詞匯了……
我相信用心讀完這篇文章的朋友，定會與我有同感。
“摳門”馬奶奶，真的“摳門”嗎？我想，就不用我再用筆墨解釋了吧！
2012年10月26日零點如蘭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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