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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曼與耿石之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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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耕石 發表時間:2015-07-04 09:23:39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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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俗語說:“屋漏偏逢連陰雨。”真乃禍不單行啊!主人公耿石剛剛老父親去世了,又攤上了“反右”運動,在這場人為的大災難中,好人與惡人清清楚楚地顯示出來了,老實忠厚的人,主持正義的人,運動販子,跳梁小丑,都來了,個個栩栩如生,入木三分。作者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這場災難,沒有這種生活積累,是斷然寫不出這樣的具有歷史性的作品的。由這部作品,會讓讀者思考更多的東西的,比如中國建國后走過的很多彎路的歷史原因、惡果、留給后人的思索;國人窩里斗、紅眼病的民族劣根性,等等,這多元的主題是深刻的,厚重的。

    【生活本來是多彩的,如雨后的彩虹,赤橙黃綠藍靛紫,可是如今成了單色,煞白煞白。】

     

    【一】

    在這期間吳承南并沒有閑著,他正肩負著一項重大使命。“整風”運動在全市普遍展開,有的單位已經進入了“反右”階段。市里早已成立了“整風運動”領導小組,各個基層單位也相應成立了辦公室,吳承南理所當然地又成了“專職干事”。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市里召開了一次會議,領導小組組長田英在會上問支部書記朱立清:

    “你們電廠有幾個右派啊?”

    田英,男,四十多歲,新任的副市長,南下干部,細高個兒,很斯文,臉上毫無血色,由北到南領導過多次運動。朱立清見領導點名問他,遲疑了一會兒說:

    “我剛去不久,對情況還不摸底,好像沒有

    “啊?沒有?我看黨內整風沒有把你整好,三個‘主義’你都占了。要說別的單位沒有我相信,說電廠沒有我不相信。那是一個被帝國主義踐踏過的地方(指葡萄牙醫院舊址)你能說沒有?”

    “我看大家都兢兢業業地工作。”朱立清答。

    “毛主席說過,好人占絕大多數,右派只不過占百分之一、二、三,你們廠里一百多號人,不說有三個,一個總歸有吧?”

    “不是右派總不能硬找啊。”

    “你們廠有個叫耿石的吧?這個人很有點名氣哩,不斷有耳聞傳到我耳朵里。聽說他個人英雄主義膨脹,目無組織紀律,亂搞男女關系,和黨離心離德的,你們怎么就不去查查?”

    “群眾對他的反映很好的嘛。”

    “聽你這話的口氣你就是右派。毒蛇往往會裝扮成美女,不引是出不來嘀。你們要學會‘引蛇出洞’,引出來就知道究竟是美女還是毒蛇。”……

    吳承南自鳴得意,他的那幫“鐵哥們兒”還真說動了“高頭”,可是在電廠的黨外幫黨整風遲遲地開展不起來。

    一天王德懷來看大爺大娘,看見周卓英正在幫耿大爺做飯,開玩笑地對她說:

    “給耿大爺做兒媳婦啦?”

    周卓英低著頭笑了笑:“你找地方涼快去了,耿石你也不管了,我不替你照顧好他誰替你照顧?”

    “好啊,讓你倒打一耙,這一來大爺大娘也省心了。”

    周卓英用圍裙揩了揩手,取下圍裙對耿大爺說:“我的事做完了,先出去一下。”

    “怎么看見我來把你嚇跑了?”

    “我替你去喊耿石不好嗎?”

    耿大娘從里屋走出來說:“怎么也不來玩玩呢?”

    “我這不是來了嗎?大娘,還習慣嗎?”

    “習慣習慣,整天不出門,飯自己弄著吃,和在家里一樣。”

    “也出去轉轉,到處看看。”

    “小周帶我出去過幾回兒,買買菜,沒嘛好轉的。”

    “說的也是,這里連個玩的地方都沒有,可比不上大天津。”

    “天津再大也不過幾步地兒,我這腳能走幾步路?”

    耿大爺在做紅燒肉燒開花蛋,剛剛炸好了雞蛋正在炒色,王德懷走過去用鼻子聞了聞:

    “好香!

    “前邊坐,我沒照顧,這里有煙子。”

    “一聞就知道是地道的北方味兒。”

    “只會做這兩樣,比不上你們廠的大師傅,那才叫能耐,做的菜我連見都沒見過。”

    “南北的菜不一樣,那天都沒放辣子,要是放了辣子恐怕你們還吃不慣。”

    “廠里的領導太好了,那么熱情。今天趕上了,就在這兒吃飯。”

    正在這時周卓英回來了,手里拿了一瓶酒遞給王德懷看,王德懷一看是“瀘州老窖”:

    “這酒行嗎?”周卓英問。

    “好酒,你喊的耿石呢?”她反問。

    “他又不喝酒,我說給你去買酒你讓我走嗎?”

    “你還挺精的嘛。”

    “聽說你挺能喝酒,外號‘王八兩’。”

    王德懷的“軸承腦袋”一下子轉過來,對耿大娘說:

    “大娘您聽聽,您兒媳婦罵我了。”

    “我罵你嘛啦?”她蹩上了天津腔。

    “你罵我是‘王八’……”

    “哎呦,失錯失錯,你是能喝八兩么。”

    “誰送我的這個外號?”

    “哈哈……誰讓你姓王呢?”

    “你這個小油嘴兒啊,怪不得……”

    王德懷的后半句沒說出來,耿石回來了,聽見大家說笑他也跟著打哈哈,走近王德懷把他的肩膀一拍:

    “我一看見自行車就知道你來了,你還舍得來呀?”

    “我這次來是向你告個別,順便嘗嘗耿大爺做菜的手藝,”他也蹩著天津話的口音,“趕上嘛吃嘛、你說呢?恰恰趕上了,有好場合。”他拿起酒給耿石看,“這不,小周還特地給我買來了一瓶好酒。”

    耿石扭頭看了看周卓英,見她那精明的樣子,心里也很高興。

     

    【二】

    吃完飯耿大爺換了一壺新茶就去休息了,耿大娘坐在床上給耿大爺做棉褲,周卓英也上班去了,耿石就和王德懷坐在外間屋里聊天。那天王德懷對耿石講了許多外面的情況,說“反右”運動在全國搞得很激烈,電廠好像還沒有動靜,他舉了一些人的名字,在科學和文學界也不例外,尤其提到了劉紹棠。提起劉紹棠,耿石和他還有一面之緣,他和他同齡,是老鄉,農民出身的孩子。耿石從小喜歡文學,特別關注劉紹棠。他讀過他的小說,聽過他的報告,可以說他知道他的根根底底,怎么也會被打成“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了呢?

    “這些情況我在報紙上都看到了,”耿石說,“我想不通,特別是劉紹棠。”

    “這是咱倆在這說,在外面可說不得。”王德懷說:“我很擔心你和吳承南的關系,因為他總自稱代表黨,碰都碰不得。”

    “所以這些日子我心煩意亂,工作丟不下,爸爸和娘來了也沒有很好照顧,再加上周卓英一攪和……”

    “她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嗨!你不知道,纏人纏得厲害……”

    “我馬上要走了,這回可能是常駐,對你我關照不過來了。對哪些意見該提不該提,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你自己要很好地把握。”……

    耿大爺來小城整整一百天,進了年關,那天的天氣特別晴朗,耿大爺打算出去溜溜。他對耿大娘說:“你把新做的棉褲棉襖拿出來,我再試試。”耿大娘給他拿出了棉衣,耿大爺抖落著棉襖對著陽光,“就要這么薄,現在穿著正合適。索性把里外穿的都給我拿出來,今天就換上。”

    耿大娘說:“離過年沒幾天了,就這么等不得?”

    “等嘛過年,我也不是小孩子,非要等過年那天‘穿新衣戴新帽’?”

    耿大娘說:“我看你就像個小孩子。”說著把新衣服都拿出來,有六件:青色的棉褲棉襖和罩衣罩褲,白色的睡褲小褂。一律便服式,青布褲子白褲腰,疙瘩袢的襖子。

    耿大爺又說:“還有褲衩呢?今天這么熱乎,索性洗個澡。”說著就到后面去燒熱水。

    耿大娘又拿出來一條陰丹士林白褲腰的褲衩,一寬一窄兩條白布做的褲腰帶,一雙灰色的長筒新襪子和兩根新襪帶。又從另一口白坯箱子里翻出了一雙新腿帶子,一雙兩塊瓦禮服呢面白漆邊的新棉鞋,這是從家里帶來的。

    耿大爺從廚房過來,看見這一大堆新衣服,翻了這件翻那件,嘴里不住地哼著馬派唱腔的京劇:“我坐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耿大娘說:

    “看把你美的,兒子都快娶媳婦了,還這么沒正形(這里是隨便、不嚴肅的意思)。”

    熱水燒好了,耿大娘拖出了木盆,就在爐子旁邊幫耿大爺洗了澡。穿上了里外三新的衣服,耿大爺就出去了,耿大娘坐在屋里繼續給耿石做新棉襖。

    耿大爺今天走的是去城里的那條路,出了小南湖的巷子朝上走(沿長江上游為上),穿過一馬路順懷遠路筆直朝前走就到了南門。他走進了一個“平民窟”,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賣什么的都有。也許是快過年了,采辦年貨的大包小提,顯得格外熱鬧。陽光普照,風和日暖,耿大爺的心情也格外喜悅。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頭發不長,還有點扎手。心想:“索性剃個頭,過年就不出來了。”

    他進了剃頭鋪子,剃了頭出來繼續轉悠,東瞅瞅西看看,看見一家鋪面門口放著煤球爐子,上面用一個土缽子在煮面條。他心想:“這泥巴做的玩意兒經燒嗎?”就走上前去問人家:“這叫嘛玩意兒?”

    店主抬頭看了看耿大爺,一看就是外地人,問道: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外地來的。”

    “從哪?”

    “天津。”

    “嚯,夠遠的,來了多久了?”

    “大概百來天吧。”

    “怪不得,您連‘這玩意兒’都不認識。這叫燉鉢,經燒,要是不斷水夠一燒的,一斷水就炸裂。”

    “哦——哪有賣的?”

    店主指了指一個方向:“就在那邊,一轉角就是。”

    耿大爺按照指的方向走過去,看見了一個窯貨店,全部都是瓦貨,其中堆了大大小小的幾堆燉鉢,心想:“買一個回家也下面吃去。”

     

    【三】

    耿大爺選了一個燉鉢帶回家去,對耿大娘說“這玩意兒”真哏(有趣),不怕火燒,可以當鍋用,倒要試試。耿大娘正在做活,耿大爺就自己打開爐子。這時還早,不過九點多種,耿大爺就下了一碗面條,面下好了一個人坐在太師椅子上吃。那是把舊太師椅,沒扶手,隨便轉身坐著很寬敞,他把燉鉢放在桌上,剛吃了兩口,耿大娘就聽見外屋“撲通”一聲悶響,聲音很大,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出來,看見耿大爺從太師椅上蜷身栽倒在地上……

    “老頭子,他爸爸!你這是怎么啦?醒醒啊!你可別嚇唬我……”

    耿大娘急得團團轉,知道耿大爺發病了,可從來沒有倒下過。以前在家里發病,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院里的人都會趕過來,其中有的人還要照顧大娘。可是現在呢?那么大的一個院子只有她一個人,周圍舉目無親,喊都喊不應。

    她企圖喊醒耿大爺,喊了幾聲沒反應。又想給他翻動一下身子,因為耿大爺的身子是蜷著的,塊頭又大,扒了兩下沒扒動,只有去喊耿石。

    她跑到了懷遠路的營業股,對柜臺上的人說了一聲:“耿石他爸爸發病了”就跑了回去。

    營業股的人從后門跑去通知耿石。耿石聽說“爸爸發病了”,飛也般地從一馬路的大門跑到小南湖。進了院子就聽見耿大娘失聲痛哭:

    “老頭子,他爸爸,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是走了丟下我一個人算嘛呀,我可怎么辦啊……”

    耿石兩步并作一步跑上樓,看見娘正撲在爸爸的身上痛哭,聲音已經變了。耿石扶起了娘,對娘說:

    “您先別哭,我馬上去找醫生。”

    醫院并不遠,就在一馬路的頭上有一家“行署醫院”,旁邊還挨著一個棺材鋪。耿石請了醫生,說是要出診,醫生拿起了聽診器和血壓計,背起藥箱就跟著去了。來到小南湖的樓上,看見周卓英已經來了,陪著娘一起哭。醫生說:“先抱到床上我好檢查,”誰抱得動啊!醫生很年輕,比耿石的年歲大不了多少,也是挺斯文的,就抱住了頭,耿石抬起了腿,周卓英和娘在兩旁抬著身子,四個人平穩地把耿大爺抬到了床上。醫生檢查了一番,什么儀器都沒用,翻了翻眼皮,翻過身子看了看肛門,遺憾地搖搖頭。

    耿石問:“不要緊吧?”

    醫生說:“脈搏已經停止,呼吸也沒了……”

    “不會的,你看我爸爸還在笑,臉上紅潤潤的……”

    “心肌梗死,難救治了。”

    “你再詳細檢查檢查?”

    醫生不無遺憾地:“不行了,瞳孔已經擴散,肛門也已經放大,救不過來了。”

    耿石這時才知道哭,一頭撲到爸爸的身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耿石跪在爸爸的身邊,悲痛欲絕。艾媽媽一知道信就來了,隨后李主席也來了,緊接著是余廠長、王樹成、王素平。正好屋里有一合鋪板,大家七手八腳把耿大爺移到外屋的床板上,身上遮蓋了白布單。最后付廠長也來了。

    耿大娘哭著對大伙兒說:“他爸爸太仁義,換好了里外三新的衣服,又洗了澡剃了頭,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這一點我不好想啊!”說著又哭。

    艾媽媽安慰道:“別太傷心了,看哭壞了身子,還要為孩子想想。”

    李主席問道:“我不懂得北方的規矩,看看這后事怎么辦?”

    耿大娘說:“我懂得嘛呀,全靠你們啦,說走就走了,連句話都沒留……”

    艾媽媽說:“就按我們這個地方辦吧,給耿石帶重孝,等會兒王素平幫我扯六尺白布來,小周替我買點錢紙和一炷香,家里的事都交給我辦,外面的就由你們幾個男將去張羅吧。”……

    到了下午一切都辦妥帖了。李主席給耿大爺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耿大爺是做棺材的,做了一輩子棺材,楠木棺材不知道做了多少,沒想到自己臨終卻睡了一口“鼓”,看上去很厚實,實際上是空心的。那棺材鋪帶“杠房”,抬杠、挖坑、埋葬全包。要是在天津,杠房是另一套人馬,專門操辦人家的紅白喜事,這個地方小,沒有專門的班子,就一起都帶了。另外還請了一個道士“開路”。

    王素平扯來了白布,艾媽媽把它豎著一剪三段,兩段對接起來做了一件孝袍,一段折疊起來做了孝帽,從孝袍上剪下來一塊布蒙了孝鞋。另外還做了幾個黑袖章。

    周卓英買來了錢紙和香,搬來了火盆,放在耿大爺的頭前燒紙,把剛買的燉鉢裝了一缽炭灰燒香。王樹成臨走的時候把電燈牽在耿大爺的頭前“照路”。

    四點鐘剛過,王小曼下了白班就跑來了,上了樓二話沒說跪在地板上給耿大爺磕了四個響頭。周卓英哭的更厲害了,王小曼起來對她說:

    “你就別跟著摻和了,這個時候你要照顧好大娘和耿石,你要一哭他們不更傷心了嗎?看你的眼泡腫得像桃子,要是再哭下去我還得照顧你呀!”

    周卓英果然止住了哭。

    艾媽媽下午回去,到街上又買了許多錢紙,十二條新毛巾,定了三十個燒餅,回到自己家里準備了幾根香腸和幾片臘肉。

    到了晚上王小曼守了半夜靈,因為她明天還要繼續上白班,過了午夜就回去了,周卓英陪著大娘和耿石守了一夜的靈,這期間廠里來看望的人不斷,耿石也記不清都是哪些人了。

     

    【四】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院子里停了一口棺材。一大早廠里的人陸續地來了,道士也來了,他穿了一身藍色的中山服,戴了一頂藍色的工人帽,不像是出家之人倒像個干部。隨后抬杠的也來了,一共是八個人,他們帶來了杠子和繩子,四個人走到了樓上。耿大娘和耿石一見抬尸的來了,哭的死去活來,全屋人無不啜泣。王樹成架住了耿石,周卓英收住了眼淚也跟著攙扶,艾媽媽和王素平把耿大娘扶進里屋。艾媽媽對王素平說:

    “你留下來照顧大娘,想辦法讓她吃點東西睡一覺。人死了不能復生,哭壞了身子反而去了多的。”

    王素平收住了眼淚,她哭這一家人太可憐。她在想,耿大爺來了一百天就丟下大娘和耿石走了,耿石滿指望把父母接來過上團圓的日子,哪知道這么快就辭去了至親的人。她感到一陣心酸,耿石年輕輕的,為了祖國的建設不惜千里離鄉背井,給電廠乃至全市做了多少事情!他還沒有成熟,還需要人扶持,受了這么大的打擊今后怎樣來安撫他呢?點頭答應了艾媽媽。

    抬尸的人很仔細,耿大娘說要把他身上的“帶子”全解下來,大家也不解其意。他們解下了耿大爺身上所有的帶子,用白布單包裹著平穩地抬下樓,小心翼翼地放進棺材里,釘好了棺材蓋。

    耿石哪里走得動?由王樹成和周卓英攙扶著,在耿大爺的靈前磕了最后的四個響頭。這時周卓英的兩腿在打哆嗦,艾媽媽對她說:

    “你也留下吧,一夜沒睡覺,幫著王書記把他娘照顧好,明天我帶你們去上墳。”

    周卓英答應了一聲,顫顫微微地扶著板壁走上樓去。

    出殯雖然沒有儀式,但很莊重。這時道士在前邊“開路”,他敲起了小鑼,叮叮鐺鐺地很有節奏,口里吱吱呀呀地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文”。李主席緊隨其后,手里提了一個小竹籃,里面裝著錢紙。孝子耿石跟在李主席的后面,這時他身穿孝服由王樹成攙著。然后起靈了,把棺材栓好了繩杠,只聽領頭人高喊了一聲:“起——”,那棺材不知道有多重,八條大漢子半天抬不起來,隨著齊聲“嘿!”的一聲挺起腰來,棺材這才起來,八個人穿著交叉步,晃晃悠悠像是要摔倒的樣子,緊接著“哼哼咳!哼哼咳!”把棺材抬出了院子。后面跟著艾媽媽,她胳膊肘上夸了一個大籃子,里面裝著燒餅、香腸和臘肉,上面蓋了十二條新毛巾。再后面是余廠長等幾個送葬的人。

    李主席一路走一路撒錢紙。走出小南湖的巷子,隊伍的陣容就變了,道士的鑼不敲了,向左轉退了出去。棺材向右轉,疾步如飛,好像肩上什么都沒抬,送葬的人也到此止步。

    大約走了半里多路,出了一馬路口,棺材停下了,幾個抬杠的人坐在棺材的旁邊“累”的不成樣子,他們有的扯起衣角“擦汗”,有的抓下帽子“扇風”。艾媽媽走了過去對他們說:

    “喂!我對你們說,你們可別想敲這家人竹竿。這家是由北方剛來的,不服這方的水土,沒出一百天就走了老人,造孽啊!你們想敲竹竿也敲不出名堂。”說著她拿起了毛巾,“來,每人先拿條毛巾擦擦汗,鞋子就免了。”然后每人發了兩個燒餅過早,還有臘肉香腸,“我索性把籃子放在這里你們隨便吃吧,那四條毛巾給墳上人留著。”

    幾個人圍了過來,汗也沒有了,人也不累了,把毛巾搭在肩上吃起燒餅來,吃完了燒餅,四平八穩,一肩把棺材抬到墓地。

    來到墓地上又有四個人,墓坑剛剛挖好,在山坡上對著運河,足有兩米深,四周的黃土四楞四正。抬杠的人把棺材放在土堆上,兩個人各拽著兩根繩子的一頭,平穩地把棺材放進墓坑里,上面還有一米多的余地。李主席對耿石說:

    “給爸爸的棺材上撒把土吧。”

    耿石跪在爸爸頭前的土堆上,李主席和王樹成分別扶住了他的肩頭,耿石抓起了一把土,他把雙手舉得很高,輕輕地撒了下去,黃土撒在了坑邊上。李主席又說:“使點勁兒。”耿石又抓起了一把土,使勁兒地丟在棺材蓋上,他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在爸爸的棺材頭前撒下了一片南方的黃土。隨著最后一把黃土,耿石方才醒過來,“哪片黃土不埋人啊!”正應了爸爸的那句話,于是放聲慟哭:

    “爸爸呀,爸爸!您不該走的【得】這么早,丟下娘和我怎么辦啊!您撫育了兒子一場,兒子還沒有來得及對您盡到孝心……”

    說到這里他已經泣不成聲,要不是李主席和王樹成扶住他的肩膀,他肯定會一頭栽下坑去……

     

        【五】

    耿大爺去世不久春節就到了,這是耿石在小城過的第三個春節,不用說,這個春節過的【得】非常慘淡。

    耿石一清早穿上了娘做的新棉襖,他變得精神恍惚,神情呆癡。周卓英一如既往,成了家里的一個重要成員。耿大娘很堅強,給耿大爺上了墳就不再哭了,反而安慰耿石:

    “兒子,別太傷心了,你爸爸早就知道有今天,要是不知道,也不會這么急著要來。你爸爸雖然不是親生的,比你的親爸爸還要親。他把你拉扯大,就是為了國家,他說把你交給黨他放心。現在看你成了黨的兒子,他是閉上眼睛走的。”

    可是老娘怎么知道兒子那紛繁復雜的心緒?

    春節的前幾天,耿大娘白天有艾媽媽陪著,夜晚有周卓英作伴。她讓娘睡在里頭,她睡在外頭。耿石用停爸爸的那合鋪板在廚房后頭開了一個小鋪。王小曼和王素平也經常來,陪大娘坐一會就走了,大家的話雖然不太多,但看上去很平靜。

    除夕那天廠里仍然會餐,雖然比不上去年豐盛,但是足夠三口人團年的。發起一盆炭火,架上一個火鍋,和北方相比別是一番風味兒,對耿石來說又是一種感覺。只是方桌的四方差了一方,耿大娘仍然在空的那方擺上了碗筷,碗里盛上半小碗飯,不斷地往碗里夾菜,每夾一筷子說一聲:“老頭子,吃飯了。”“他爸爸,回家團年來吧。”……

    到了晚上三口人圍著火盆包餃子,故意包得小小的,以遵循“守歲”的風俗習慣。耿大娘的餃子包得又快又好看,個個都有“圓肚兒”,一百個餃子里找不出兩個差樣兒的。周卓英看見大娘包餃子很容易,也想跟著學,可她包的餃子像餡餅,不是歪的就是癟的,要么就是把餃子餡擠在了面皮的外頭。每包出一個怪里怪氣的樣子她就呵呵笑,耿大娘也跟著笑。

    到了午夜兩點多鐘餃子包完了,耿大娘嘗了幾個,給耿大爺供上了半碗就去睡了。周卓英和耿石吃了餃子收拾完畢就坐在耿大爺做的兩個小板凳上烤火,二人不由都想起了去年春節同一個晚上同一個時間發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這一年的變化該有多大呀!看木偶戲的那天晚上耿石雖然向她表了態,但現在更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第二天一大早艾媽媽就過來給耿大娘拜年,看見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很像個過年的樣子,心里也很高興,就對周卓英和耿石說:

    “這些日子苦了你們倆啦,小小年紀遇上這么大的事情,挺過來不容易。”

    耿大娘連忙去下餃子,艾媽媽吃了幾個,連連稱贊:

    “好吃,好吃,一口一個,包得這么小巧。”

    吃完了餃子耿石對周卓英說:

    “你離開家整整一年了,我看你還是回家住幾天吧,給爸爸媽媽拜個年,也看看姐姐,順便把這里的事情說一聲,放假這幾天你就別來了。”

    周卓英低頭不語。

    艾媽媽說:“耿石說得對,我看你早該回去了,我和我的女兒商量好了,過了年你們就去上班。我知道你們兩個很忙,我就把廠里的那點活拿到小南湖來做,這里的地方比我那里還寬敞,用水也方便,晾個被子衣服什么的也好晾。星期天你們過來,平時就由我照顧大娘。”

    從此艾媽媽就沒離開過耿大娘,耿大娘也有了一個好姊妹……

     

    【六】

    過了年總有兩天“收心”,除了值班的以外職工們都比較渙散,可是到了第三天仍沒看見馮懋倫來上班。馮懋倫是一個對遵守紀律十分嚴格的人,工作也兢兢業業,怎么沒來上班呢?莫非是……正當耿石納悶,吳承南走了來,對耿石說:

    “經組織研究決定,馮懋倫調到‘整風運動辦公室’工作去了,今后就不到車間來上班了。那幾天你不在,沒跟你打招呼,你有什么意見嗎?”對耿石父親的事只字沒提。

    耿石說:“我會有什么意見呢?工作需要,他本來就是臨時抽調出來的。”

    吳承南滿臉堆著笑,顯出十分善意的樣子:“好,那我也把他臨時抽調出去。”他邊說邊晃動肩膀,顯得十分得意,“黨外幫黨整風再不能拖了,市里有很多單位已經搞完了,我們也要馬上開始。聽說你對黨有很多意見,是吧?可以提嘛,大膽地提,放心的提,就是要發動群眾大鳴大放,現在是你的好機會。”說完他在屋里轉了兩圈就出去了。

    他走出辦公室,耿石抖動了兩下手:“這是從哪里說起呢?‘組織’決定——‘我’把他抽調出去——你對‘黨’有很多意見——現在是你的‘好機會’……來者不善哪!”耿石想。

    耿石想的不錯,其實黨外幫黨整風早就開始了。就在耿石請喪假的那幾天,廠內的大會小會開了不少,在這之前就有了不少的醞釀,礙著朱立清書記的立場,和幾位委員的曖昧,使運動沒能及時開展起來。經過吳承南的上躥下跳,終于說通了“高頭”,讓他先領著大家把運動開展起來。于是他得了指示,充分發揮了“整風運動領導小組”組長田英的講話精神,在這“被帝國主義踐踏過的地方”,從一百多號職工中,“引蛇出洞”、“刨地三尺”,一定要挖出他個百分之一、二、三……

    又過了將近一個月,陸陸續續地見到了群眾的大字報,主要內容是給領導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提意見。其中的主觀主義是針對虞忠守的,倒有幾個實例;官僚主義是針對朱立清的,說他自從調來不管事;宗派主義是針對付寶昌、余明生和李慶云的,主要是他們“搞小圈子”,包庇和衛護耿石。耿石感到很好笑,這“宗派”是在一級組織中少數人搞的小圈子,怎么全部委員反而長了“小圈子”,絕大多數領導的團結一致卻被當作“宗派”了呢?是統一了口徑?還是常識問題?奇怪,那個一貫搞小圈子的人怎么反而沒人提意見呢?哦,明白了,他只不過是一個“專職干事”,連兼團支部書記的職務也被扒掉了,還算不上一個領導;要么就是他始終自詡“黨的代表”,這個“運動”就該是他領導的。管他哩,就由他們去吧。

    一天耿石的辦公室里走進來一個人,留著高平頭,很精干的樣子。耕石一眼就認出來了,就是那年來請耿石講技術課,自稱是市總工會干部的宋友文。這時他一反過去愁眉苦臉、低聲下氣的樣子,顯得趾高氣昂、躊躇滿志。耿石連忙站起來和他握手:

    “哦,宋友文同志!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我又有事來求你啦。”轉對周卓英,“小周同志,還認識我嗎?”

    “怎么不認識?燒成灰我都認識。”連忙泡茶,遞給他一把椅子。宋友文又對耿石一語雙關地說:

    “你的手下可都是能兵強將,一個賽似一個。”

    “你剛才說又有事要求我,什么事呀?”

    宋友文挨著耿石坐了下來,揭開茶杯的蓋子吹了兩口又蓋上:

    “這回不走了,調來啦。”

    “調來了,那好啊。自從科協成立以來怎么沒看到你的人了呢?都調哪去了。”

    “唉!”他嘆息了一聲,“說不清楚,我就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這不是?聽說電廠幫黨整風太遲緩,‘高頭’很不滿意,派我下來協助一下工作。”

    “哦——找我有什么事嗎?”

    “對你我是了解嘀,”他的手仍然扶著茶杯蓋子,和耿石說話眼睛卻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耿石聽出了他的干部腔,繼續對耿石說,“你觀察問題敏感,對問題分析透徹,在這大鳴大放的時刻應該好好表現。我們黨的工作不是十全十美嘀,幫黨整風是對黨負責嘛。耿石感覺到,他說話的口氣怎么和吳承南是一個腔調?難道“政工干部”都是這副德性?

    “哦,我會考慮。”

    “還考慮什么?有什么說什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們黨實行的是‘三不’政策,不打棍子、不揪辮子、不戴帽子。”

    耿石越聽越別扭,但仍心平氣和:

    “這些我都知道了,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了沒有了,你忙吧,以后我們打交道的機會就多了。”說著他站起來走了,耿石當然把他送到門外。

    這時周卓英正在埋頭整理幾天來的運行臺帳,見耿石進來她朝門外撇了一下嘴,對耿石說:

    “我看這次給黨提意見你是想躲也躲不開了,人家初來乍到就拜訪你,你怎么不向他點頭哈腰呢?”

     

    【七】

    不久田英又召開了一次會議,特別指出電廠是最大的“鐵板一塊”,要是繼續下去市里將派工作組。所以沒派,一來目前抽不出人手,二來要給基層干部一個鍛煉和考驗的機會。這次運動不僅要打退資產階級的進攻,還要選拔提升干部……

    吳承南何許人也!回來以后首先抓了群眾學習,規定按原行政小組每天學習兩小時形成制度,學習政策文件和深挖細找提意見。其次是組織“社”,以“社”的名義寫大字報,一定要把大鳴大放大字報轟轟烈烈開展起來。

    大字報明顯增多了,內容也充實了,一邊倒的現象也被打破了。吳承南開始接受批評,其中有一張大字報,說他有很多事情是瞞著黨支部干的,重要決定也是甩開其他委員,瞧不起廠長和工會主席,個人說了算,大有凌空黨組織之勢和具有個人野心。耿石知道這張大字報是誰寫的,但是用“社名”貼的。吳承南卻很泰然,看時未免帶著一絲冷笑。可是另有一些大字報他的臉上掛不住了,說他作風上有問題,在外面經常和女人鬼混,甚至幾次住進旅社,在廠里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

    第二天這些大字報就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揭露“宗派”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內容無一不和耿石有關,有的甚至直接針對趙慧琳,說他對耿石包庇慫恿,使其道德敗壞和培養了個人英雄主義野心……看來這兩方面的意見形成了對峙,“大辯論”是難免的了。

    宋友文對耿石很親切,經常找他閑聊,處處關心,大有王德懷對他的關懷之勢。有一天耿石回家,剛剛吃了晚飯正在洗碗宋友文就來了。耿石連忙擦干了手,宋友文并沒有坐,東瞅瞅西看看,關切地說:

    “我今天是來看看大娘的,大娘,您老人家還好吧?”

    耿大娘給他沏了茶請他坐下:

    “還好,讓領導關心。”說完就到廚房收拾去了。宋友文坐下來對耿石說:

    “聽說耿大爺來了一百天就去世了,真不幸,節哀順變吧。我不是什么領導,作為老朋友早該過來看看。”

    “謝謝你了。”

    “我對你很了解,可是你變了。喪父之痛對你的打擊不小,變得很沉悶。記得我第一次找你講技術課的時候多精神!說話都有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可是現在總是低著頭在思考。都思考些什么呢?我知道你心里有話要說,不說出來肯定憋悶。說出來吧,沒什么,我想你的意見肯定會對黨的整風有很大價值。”

    “說句老實話,我是黨一手一腳栽培起來的,對黨真的提不出絲毫意見,只是對吳承南,一言一行似乎不像一個共產黨員。不過群眾把意見都提出來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不一樣,他們是他們的,你是你的,要一針見血才有力量。”

    耿石馬上想到那次和趙廠長的談話,可以說是“一針見血”了,可是又起了什么作用呢?一種思潮形成一股勢力是很難阻擋的。與此同時,他始終沒有忘記王德懷對他的履次告誡,每次談話他都提到了吳承南。起初,他還站在客觀的角度,認為王德懷對吳承南有成見,久而久之通過他的親身體驗,看清了吳承南確實是個“壞事的蛆”。可是他在市里層層面面都有他的親信,他怎么敢碰他呢?于是說:

    “你今天是來看我娘的,有些話咱們以后單獨談好嗎?”

    “好的好的,不能拖得太久。”

    “明天上午就在我的寢室等你。”

    “好的,隨便聊聊,明天八點半我到你寢室去找你,”說著他站起來,“就這么說,那我就告辭了。”

     

        【八】

    第二天早晨上班時,耿石對周卓英說:“宋友文一定要找我談話,八點半在我的寢室,有要緊的事到那兒去找我。”周卓英二話沒說就去收拾屋子,順便提了一瓶開水,發了兩個茶窩子。八點半耿石準時到了寢室,不一會兒宋友文來了,他后面跟著馮懋倫,繃著臉,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對耿石像是不認識似的,耿石也沒有理他。談話還沒有開始,馮懋倫打開了筆記本,掏出鋼筆準備記錄。耿石問宋友文:

    “這是做什么?不是說隨便聊聊嗎?”

    “別誤會,個別談話我們都做了記錄,怕把重要意見漏掉了,回去也好整理。”

    “這就是說,一定要把我的‘意見’記入檔案了?”

    “哪里哪里,你太多疑了,我們說好的,隨便聊聊。”

    “那又何必做記錄呢?”

    馮懋倫插嘴道:“只不過是一個程序。”

    “那好吧,既然你們這么重視我的意見,我索性寫一張大字報,也免得你們做記錄。”

    宋友文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們就盼望著你的金玉良言。”

    從寢室下樓經過行政股,耿石領了兩張標語紙和一支新毛筆,回到辦公室就要寫。周卓英問他:

    “這么快就回來啦,都談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談,寫大字報。”

    “你真的要寫大字報啊?”

    “不寫行嗎?幾雙眼睛盯著我,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我何必讓他們勞神,弄不好還走了我的意思。”

    “我也覺得你不寫不行,在那些大字報上你成了焦點,要是不說話就等于你都承認了。”

    “我倒沒什么,總要替趙市長、李主席和幾位廠長說句公道話。”

    “我也是這個意思,把我和王小曼也扯進去了,還說你破壞什么‘軍婚’,真無聊!”

    “現在就覺得心里憋一口氣,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要不是考慮到娘,這口氣早出了,與其被憋死,不如被他們打死。”

    “這個你放心,萬一他們要把你怎么樣,娘有我了。”……

    耿石奮筆疾書,連草稿也沒打,內容是想說明究竟是誰培養了“個人英雄主義野心”?他例舉了進廠以來的所見所聞,以及吳承南每次對他和在公眾場合所說的話,指出了吳承南是如何把小城電廠當作自己的地盤,排斥其他領導,樹立個人威信,致力于培養一種消極氛圍,使它成為一張溫床,助長他個人主義野心無限發展,從側面證實了王樹成的大字報。他在大字報中做了兩點分析,一是由于吳承南主持了黨支部和團支部的具體工作,使廠內的“政治空氣不濃厚”;二是對吳承南這樣的干部“缺乏監督”,并引用了斯大林的話作為理論根據……

    大字報寫完耿石猶豫起來,這張大字報能貼嗎?王德懷臨走的時候一再囑咐:

    “吳承南你可千萬碰不得,我馬上要走了,這回可能是常駐,對你我關照不過來了。對哪些意見該提不該提,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你自己要很好地把握。”

    耿石反復地檢查著,覺得這些意見只是給吳承南提的,即便涉及到了這個廠,也是多年來黨教導他這樣看問題的,可是……

    在他反復思考的時候,周卓英看了他的大字報歡欣鼓舞:

    “寫得好,寫得好!我看這樣的大字報只有你寫得出來。”

    “不行,王德懷一再囑咐‘吳承南碰不得’。”說著他就要撕毀大字報,被周卓英一把搶過來:

    “這樣的大字報哪找去?你不貼我去替你貼。”……

     

    【九】

    耿石的大字報一經貼出萬馬齊喑。整整過了一個月,院子里用蘆席搭起了圍墻,凡是能貼大字報的地方都占滿了,第二輪“鋪天蓋地”淹沒了耿石的大字報,從標題到內容,無一不對耿石的“論點”進行批判……

    有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蹊蹺的事情發生了,正當準備面對面地交鋒,信心滿滿、信誓旦旦、摩拳擦掌、春風得意的吳承南被調走了。人們沒有想到,誰也不會想到,耿石想不到,吳承南本人更是蒙在鼓里。正當他運籌帷幄、志得意滿,萬事皆備只欠“整風”的時候,他卻離開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地盤”!說是市里原來的華光硫酸廠擴建為磷肥廠,他被調去當黨支部副書記兼廠長,這樣一場“整風”還是“整耿石”的“運動”就和原來人們預想的有了變化。

    小禮堂的舞臺上掛了一條橫幅,不斷地變換字樣:“辯論會”、“批判會”、“批斗會”。過后耿石經常想,那不是舌戰群儒的“群英會”,而是《三國》里火燒戰船的故事。曹操不能說無能,怎經得起諸葛亮、周瑜和龐統的算計,再加上一兩個“愿打愿挨”的黃蓋,這樣耿石這條“毒蛇”就真的出洞了。

    舞臺的下面擺著一張黃色的長條桌,桌子的后面放了三把椅子,沒用麥克風,椅子上坐了三個人:馮懋倫正襟危坐,宋友文和一個“高頭”派下來壓陣的分坐兩旁,后排椅子的后面站著公安局經濟保衛科的王科長,場面不可謂不嚴肅。只是那“黃蓋”卻是陳不楚和田月秀小兩口,吳成南調走了,這一雙對“組織”無限忠誠的新婚夫婦,必然地會把無比的憤怒都發泄在耿石的頭上。

    那是最后的一次“斗爭會”,下面多了一條橫幅——“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猖狂進攻!”

    “你說我們黨領導的社會主義企業都是培養個人主義野心的溫床,那就是說我們工人階級都是個人主義野心家了?工人階級是野心家,那誰又不是野心家?”陳不楚說上句,田月秀接下句: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野心家,不但想吞掉電廠,還想吞掉全市,連縣里你的毒舌都伸到了!”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簡直是天方夜譚!“無限上綱”也沒有這樣上的吧?但就是你說東他說西,風馬牛不相及。

    耿石欲哭無淚,辯解說:“把‘毒舌’伸到縣里去,那是領導派我去工作,也是我的事業……”他的話剛出口,田月秀就接過去了:

    “你的事業就是要消滅共產黨!歡迎國民黨重新上臺!”陳不楚當仁不讓:

    “別看你巧舌如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說我們廠的政治空氣不濃厚,怎么能夠挖出你這個大右派?”

    “你的野心不小啊!”田月秀接著說,“對共產黨的干部都要進行監督。你知道吳承南是什么人嗎?他是共產黨的專職干事,就是代表黨的,反對他就是反對共產黨!”

    天哪!越說越離譜了。會場上忽然響起了兩聲口號:

    “打倒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耿石!”

    “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

    口號的回聲有氣無力,當時群眾弄不清眼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堅決跟黨走已經成了群眾骨子里的重要因素,黨讓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人喊口號也跟著喊唄,要么怎么叫群眾呢?

    會場的氣氛越來越緊張,這時馮懋倫發話了:

    “耿石,你看看憤怒的群眾,要是出了什么問題你可要負責!”緊接著跳出來了陳不楚:

    “真的反了你了,看老子不揍死你!”說著他就從椅子上跳出來,舉著拳頭往前沖。這時王小曼坐在前兩排,也舉起了小拳頭橫沖出來,她目視前方,怒氣沖沖看著耿石,走到耿石的近前收拳要打,胳膊肘正搗在了陳不楚的兩肋之間,只聽陳不楚“哎呦!”一聲她應聲倒地,頭部撞在桌子角上,頓時頭破血流。她用手捂著頭瞪著陳不楚大聲吼:

    “你沒長眼睛啊!”

    “明明是你搗了我,還說我撞了你?”

    “你的傷呢?拿來我看看!”……

    會場一片混亂,有人把王小曼扶到醫務室,隨后不少人走了出來……

     

    【十】

    馮懋倫知道耿石的強硬態度和周卓英與王小曼有關。耿石的母親一直受到周卓英的照顧,這幾天跑的更勤了,肯定她給他吃了定心丸。王小曼雖然疏遠些,但是她今天的表現令人懷疑,當時的情況誰也說不清楚。現在周卓英和王小曼算是耿石的左膀右臂,如果把他們徹底分開就好辦了。孤立、分化,挽救失足青年,一舉兩得!

    周卓英和王小曼住在一個宿舍,日夜受騷擾,首先把她倆和耿石隔離開來。宋友文和田月秀輪番找她倆談話,不準她倆再去小南湖,不準她倆再和耿石說話,不準她倆“商量對策”,并且讓她倆深入揭發耿石平時的反動言論,以爭取“立功”。

    王小曼對田月秀說:“我只在受教育,我懂得什么?你們說他對就對不對也對,你們說他錯就錯不錯也錯,他是好人壞人由你們說了算。你們要是判了他的刑,我也跟著坐牢去就是了,反正我無牽無掛,要我說別的沒有了。”她從此真的成了“啞巴”。

    周卓英只是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個別談話不說,開小會“幫助”也不說。

    沒過幾天寢室里的墻壁出現了大字報:“警告周卓英和王小曼”:你們必須站穩立場,和耿石徹底劃清界限,回到人民的立場上來,深入揭發他的反動言行,否則后果自負!

    第二天這些內容變成了一張張小紙條,蚊帳上,枕頭上,床單上,被子上,洗臉盆架上,毛巾上,吃飯的碗上,筷子上滿處都是。他倆動也不敢動,撕也不敢撕,周卓英干脆不睡覺不吃飯。王小曼則拿著筷子碗,帶著小紙條,像個沒事人兒似的,挺胸昂頭,敲敲打打地到食堂去打飯。

    寢室里還有一個新來的學員叫周萍,這幾天把她嚇壞了,等王小曼回來對她說:

    “小曼,你真的不害怕嗎?可把我嚇壞了,你沒看見后面還站著警察?”

    王小曼推開周萍說:

    “去去去!沒看見我是個啞巴嗎?”

    一天耿石走進辦公室,看見椅子底下有一個本子,撿起來一看是一本油印材料:“耿石反黨言論”。八開紙單面油印折疊裝訂,大概有十幾頁,耿石一看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上面的內容除了他在大字報和在辯論會上的發言以外,還有張冠李戴地把別人的批判內容也羅列進去。這還不算,更有甚者是把這些內容截斷或是顛倒,中間用省略號連接起來,斷章取義,移花接木,弄不清一些話究竟是誰說的,這就把一本材料通篇變成了現行反革命的鐵證!其文字編排之精煉,省略號運用之巧妙,比耿石的“才華”有過之而無不及。耿石草草地翻了一遍,就偷偷地把它鎖進了自己的抽屜里。

    這幾天耿石已經離開了辦公室,在寢室里繼續寫檢查寫交待。深了不行,說是自己給自己扣大帽子;淺了不行,說是避重就輕;耿石索性不寫了,當然也不行,說是態度頑抗。

    這一天宋友文拿了一份手寫的材料,公文紙,鋼筆字,足足有二十幾頁。那個字體漂亮的簡直無與倫比,不僅遒勁有力,而且瀟灑飄逸,耿石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馮懋倫的筆跡。耿石后悔了,不該對吳承南抱那個態度,不管怎么說他只不過是一介“莽夫”,心里裝不住話,盡管他的一言一行有損黨的形象,但是喜形于色。而如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個馮懋倫抵得上十個吳承南!

    宋友文對耿石說:“這都是你在幫黨整風中的言論,看看有沒有什么出入,如果沒有出入在每一頁簽上你的名字。”

    耿石看了一眼就把材料推給了宋友文,內容是油印材料的翻版,只是上面那些連接的省略號沒有了,更像是一篇杰作,說:

    “這個字我不能簽,這不是我的言論,而是馮懋倫編造出來的,讓他自己去簽吧。”

    “耿石呀耿石,我對你說,你就是態度太頑抗,在上面簽個字你的問題就完了,何必自討苦吃?”

    “我知道‘組織’上的良苦用心,可是一簽字我就真的成了罪人,不簽字無論你們怎么處理我,我都心安理得。”

    “你知道我的文化淺,你的話我聽不太明白。”

    “其實很簡單,我絕不會出賣良心,不簽字等于你們處置了我耿石,簽了字就等于我扼殺了一名技術干部。”

    “你說的似乎很深奧。”

    “明擺著的,我承認幫黨整風沒有聽毛主席的話,沒有和風細雨,對吳承南采取了一些人身攻擊的語言,但這畢竟是錯誤,嚴重的錯誤,因為錯誤而坐牢而槍斃我心安理得。一旦簽了字,就等于說我是人民的敵人,毀的不是我耿石,而是黨親手栽培起來的一名技術干部,哪怕你們不給我任何處分,我也會一輩子背上良心的包袱。”

    “又回到老調上來了,老把‘我們’和黨分開。”

    “你們自己去好好想想吧。”

    “也就是說,這個字你是不簽了?”

    “除非我死了以后,你們捉著我的手按手印。”

     

    【十一】

    耿石的態度不是用腳踢監獄的門檻,而是用腦袋往鬼門關上撞。

    一天晚上,出人意料地王素平到家里來做客。耿大娘正盤腿坐在床上納鞋底,她準備再給兒子做最后的一雙新布鞋,看見王素平進來頭也沒抬,只把大針在頭發上蹭了蹭。

    王素平坐在床沿上,接過大娘手中的鞋底看了看,贊許地:

    “哎呀,大娘的鞋底納的真好,又密又齊又平整,耿石好福氣。”

    “福氣個嘛呀,從小喜歡穿布鞋,年年給他寄,現在不用寄了,又穿不成了。”

    “大娘,您怎么這么說呢?”

    “別看我沒文化,心里跟明鏡似的,嘛都看的清楚,耿石這幾天跟掉了魂兒的,我給他做的最后一雙鞋,跟他一起上路穿。”

    “哎呀大娘,您誤會了,我跟耿石認過姐弟的。”

    “我聽說了,要真是耿石的姐姐就好說話了。我對你不了解,沒有撫過養過,對耿石我可是一天一天看著他長大的。小時候受的是什么苦?長大了又受黨的什么教育!在學校時他的心里只有黨,連爹娘都不顧了,要不然我和他爸爸怎么會到了這個鬼地方?接我們來的還是王德懷,那院里的人對他那么好,都沒有回去看一眼。”

    “您說的這些我們都知道。”

    “你們不知道,別的不說,只說他死的爸爸是后老子,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耿石還在學校的時候就得了心臟病,照理說耿石應該在家里盡孝道,可是他連爹娘都不要,一心想著要出來建設國家。這個國家缺他什么欠他什么?他又沒有參加國民黨,又沒有什么人勾走了他的魂,怎么沒出三年說變就變啦?要是他真的反黨,別說你們給他搞個什么,我先用這把剪子把他捅死!我看他敢不敢先弄死我!”

    說著耿大娘握住了身邊的一把大剪刀,耿石和王素平的眼淚都從眼簾里溢出來,耿大娘緊緊咬著嘴唇,渾身在發抖。

    王素平說:“大娘,您的話給我上了一課,使我深深受到教育,我可以借一步和耿石單獨談談嗎?”

    “他現在的人是你們的,你們談吧。”

    耿石和王素平來到外間屋,兩個人的眼睛里都還含著淚花,坐在了桌子對角的兩旁,王素平就拉起了耿石的手:

    “我知道你和你娘都會以為我是誰派來做說客的,其實不是,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不能親眼看著事態就這么發展下去。你知道后果的嚴重性,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有人毀了你的前程,一條是你親手扼殺了黨的一位好同志,你寧愿意做前者而不愿意做后者。你的忠心我完全可以理解,要讓我也會這么做,可是你和我不同。我是本地人,父母健在,又有兄弟姐妹,走了我一個大家只不過哭一場,可是你呢?父親剛去世不久,只剩下母親一個人,異地他鄉舉目無親,又是一雙小腳,從天津來一路上都讓人攙扶,萬一你要是離開了誰來攙扶你娘?或許你還以為有周卓英,沒有了你這個兒子媳婦靠得住嗎?萬一你娘因此有個三長兩短,你良心上的包袱和扼殺一個優秀干部相比,孰輕孰重,你想過嗎?”

    耿石一頭撲在桌子上:“大姐,你別說了,我的心早就死了。”

    王素平站起身來,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落在了耿石的頭發上,她用手輕撫著他的頭發,繼續說道:

    “現在誰也不敢保證你究竟會怎么樣,但是幾個領導仍然關心你,愛護你,不能由一兩個人說了算。你的問題驚動了市委,在市里的領導層也有兩種意見,只要你不太為難了愛護你和保護你的人,我相信你不會失去你娘,你娘也不會失去你的。”

    耿石坐直身子,對王素平說:“大姐,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領導對我的關心取決于我的態度?我知道今天是誰派你來的了,請幾位廠長和李主席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他們對我還抱有的一線期望。”

    “耿石,站起來,要挺起腰桿,讓我還能看見我們剛認識時的那個耿石,也希望你不讓姐姐為你背上良心的包袱。”說完她啜泣起來。

        耿石激動地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為了我娘,這個‘良心包袱’我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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