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輕而又悄,我常想那“躡手躡腳”大概是專門為他而說的。
我現在甚至忘記了他的名字,想了一下,就叫“阿魚”吧。因為魚在水中,腳步也是輕而悄的。如果是魚,他也許是一條黑魚。據說,黑魚的生存能力是非常強的,在潮濕陰涼的陸地,可活三到四天之久。一般魚類只能吸進溶解在水中的氧,而黑魚能直接吸收空氣中的氧,憑借這一“特異功能”,它能像某些動物冬眠一樣。而且黑魚號稱陸地“蝮蛇”,在弱肉強食的社會,是需要露出兇猛的馬甲。
那時,有很多次當我的母親正全神貫注在廚房伺弄晚餐時,一轉身突然會發現一個身影站在后面,往往讓母親大吃一驚。每每我的母親會大聲斥責他,說他陰森癟骨,天生就是做某種的材料。我卻不以為然。為母親對他的偏見而心存不滿。后來的某一天,不幸還真被母親說中了。因為缺乏營養,個子不高,雖然比我們大五六歲,卻總喜歡和我們玩在一起,(也許和我們在一起,他才有優越感)而他從小就學會了抽煙,在某些大會,他喜歡跟著大人滿地里去找煙屁股頭,然后將那些剩下的煙絲擠在一起,放在竹制的煙桿上,“叭叭”地抽著,不時還會吐出幾個煙圈,讓我們在一旁欣賞。那神情,活脫脫一個農村的老煙民。這也是母親不放心的原因之一。這樣的人讀書自然是不中用的,因此,初中沒畢業就成了流民。
如果不是家庭發生了一些變故,他也許現在和千千萬萬的農民一樣,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譬如建筑工地,譬如街頭的下水道,譬如某一個生產廠房從事著一種重復的工作?,F在,我常常這樣想。
我已經記不清先是母親喝農藥,還是父親上吊,反正是在一年之內,他的父母都以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時,他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已分家的哥哥。因為父母親先后以離奇的方式離世,他更自由了,在社會浪蕩。而生存是需要能量的,為了這能量,當我初中還未畢業的時候,他就被送到了沙洋。在我們本地,沙洋遠比沙市有名。而初中讀完以后,我就來到了沙市。據他后來說,沙洋就在沙市的隔壁。
有一年暑假,當我從沙市回來的時候,他也從沙洋回來。因為有好幾年沒見面,也都曾生活在同一個方向,彼此有很多的話。那時他就說,沙洋就在沙市的隔壁,很近很近,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那時還沒有高速。后來到沙市去問我荊門的同學,原來他騙了我,沙洋與沙市遠不是他講的那回事。不過,我還是相信。他說,有很多回,他在沙市的碼頭,幫忙搬運東西,我說,沙市的碼頭我最經常去,看浩渺的長江,看黃昏的落日,有時也做思鄉的夢。怎么一回也沒有遇見?他笑了笑,說他的任務有時很絕密。他又說,在沙洋的三年,他學到了看病的真本事,是一位獄友教的,因為強奸的獄友。譬如診痔瘡,在局部注射一種很靈驗的藥,譬如診風濕和皮膚病,注射一種什么藥物,藥到病除,百治百效?,F在,他要大顯身手了。我因為是雛雞,對這些還真是相信了,內心對他掌握的這些技術很羨慕。但他始終沒有透露他那些神秘的方藥。
因為父母已經離世,長期跟著哥嫂自然也不得哥嫂的喜歡。于是,他開始了他的江湖郎中的生涯。這江湖郎中按照《串雅》的說法叫“走方醫”。趙學敏說,走方醫者,“人每賤薄之,謂其游食江湖,貨藥吮舐,跡類丐;挾技劫病,貪利恣睢,心又類盜。剽竊醫緒,倡為詭異。敗草毒劑,悉曰仙遺;刳滌魘迷,詫為神授。輕淺之證,或可貪天;沉痼之疾,烏能起廢?”這話說的相當有道理,翻成白話文就是四個字“坑、蒙、拐、騙”。因為他的黑色背景,在本地自然是難以有信眾的。于是,他又到遠鄉流浪,憑一張三寸不爛舌頭。據說,還真賺了一些錢。用一些激素類的封閉藥,治療風濕、皮膚病見效很快。后來,我窺伺。
隔了一年后,當我從沙市再次回家的時候,某一天,我的父母親不經意中說,他又到沙洋去了,這一次,去的時間將更長。原因是,他一針將一個小女孩的坐骨神經扎斷了。一針下去,那小女孩一只腳立時癱了,真是一針見效。由于未來到及逃走,只好再次收監。因為牽扯到錢的問題,這一次他的兄嫂也有心無力了??蓱z那個姑娘,一生將落下陰影。
我最后一次回到了沙市。在江堤上,在那些熙熙攘攘的碼頭邊,我曾經很希望在異鄉中能看到他的身影,想象見面的激動。不過,每一次都叫我失望。那時因為臨近畢業,功課沒有什么負擔,自己也胸無大志,我經常傍晚的時候徜徉在沙灘邊,與流水嬉戲,看落霞發呆。有時坐在礁石上,讀一點唐詩宋詞的,充實一下內心的孤獨。想起我幼年時,第一次學唐詩還是他教的。不是“白日依山盡”,也不是“春眠不覺曉”而是“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這詩流露的孤獨與他的人生很相像)。他甚至會唱詩,據說古人背詩,都是要唱的。那種音調我現在依然記憶著。也不知那時是誰教他的。我在幼年時,對他這種能力是很欽羨的,他僅僅比我大五六歲,能背很多種類的詩句,甚至有的還能夠有一些發揮,“像這樣發展下去,將來成個詩人還真不一定。”我曾經聽到村里有文化的老人這樣評價過。
真是造化弄人。
后來,他還是從沙洋回來了。那是很多年以后。
我最后一次見他面的時候,我已經參加工作了。在一個小鎮上,渾渾噩噩。那時,他的一個手指頭感染很嚴重,據說是因為掏鱔魚洞而被蛇誤傷。感染化膿,而村里傳聞,我是治這方面的“專家”。見到他時,人很清瘦,面色蒼白,還是很健談,很喜歡笑,并且一笑還有一個酒窩。仿佛這些年的生活對他的人生只是一個歷練,絲毫沒有觸痛。也講了很多在沙洋的趣事。我現在只記得的一件事是那里有一個姑娘如何如何愛上了他,可是要招上門女婿,他一百個不愿意,偷偷跑回來。我后來想,如果是真的話,那沙洋對他還是有些陰影的。我為他門診偷偷做了一個小手術,晚上躺在我的床上,他一邊抽煙,一邊講述他的夢想。這一次就再沒提當醫生的事了,他要遠赴他鄉,和他的一個獄友要干另一番掙錢的大事了。第二天走后,再也杳無音訊了。
后來聽人說,他現在還在漢口,很是發了一些財。也有傳言,他已經成了家,娶妻生子,買了房,還有產業,據說是賭博公司,也有的說是討債公司,反正是公司。但他的確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將近二十年,再也沒有回過老家。連他的哥哥因病去世也沒回來過。
但愿這些傳言都是真的。
我曾經想,當人生活在絕境中,特別是在饑餓的絕境中,所謂良知,所謂善良,所謂正義可能真的是不值一提。這也算是為他的曾經開脫一個借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