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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汽笛響，火車咔嚓咔嚓地開動，人潮攢動的沈陽火車站緩緩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偶抬頭，對面多了位衣著頗講究的老大姐，她熟練地擺弄著仿蘋果智能手機，自語道：“死老頭，敢對我吼，將就你快一輩子了，憋屈死了，看你七點之前，不打電話來道歉，這次……這次必離無疑。”她說這次時，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當說完無疑時，臉上竟然溢滿了笑。挨著大姐的小女生，推了一下眼鏡，雖然隔著鏡片，我也感覺得到，她也像我一樣，在審視著老大姐。老大姐麻利地按了下鍵盤，手機里發出簡短的音樂聲。誰都知道那是關機聲。我不解地看著老大姐，剛想問，小女生先我一步：“大姨，你關機了，你家老頭怎么打給你呀？再說這么晚了，一會兒天就黑透了，找不到你，他多著急啊？”聲音里充滿了疑惑。老大姐笑了，笑得很強勢，說：“咱家老頭就是一百二十個想，他也不敢直接打我電話的。”聽到咱以及最后那個字，舌頭卷著拖著長音，我一下想起這是純正的遼寧口音。“他不敢打電話，怎么找你啊？”我也不解地問她。老大姐笑了：“老頭智商很高，慣用迂回戰術，找我們共同的好朋友兼同學打。每每都是這樣，大伙吃喝一頓，完事。”

“大姨，你這準備去哪啊？”小女生接著問。老大姐臉上仍含著笑：“去葫蘆島的同學家。”她頓了頓，接著說：“明知道到那，同學得勸我回來，但我還是得去。”

看著老大姐透著些許無奈，我又問：“大姐，你沒有子女嗎？”

大姐呵呵樂了：“有兩個優秀的兒子呢。大兒子四十六，都進國務院了。”我一聽，人家的兒子比我還大，立刻不好意思起來，遂對著她和小女孩說：“不知是俺眼拙，還是老大姐長的年輕？不是大姐了，應該是大姨了哈。”老大姐邊掏出手機邊說：“隨便，就一稱呼，不用太在意，叫大姐我還覺得近乎些。”她開機后，迅速找到圖庫，指點著給我們看。“我大兒子帥吧！大兒媳婦也俊，她也在政府部門上班。看，我大孫女多活潑啊！今年十二。”老大姐滿臉的自豪。小女生贊嘆著：“嫂子真漂亮，趕上明星了！”我見大姐興奮得到了極致，不用說，小女生的話，她十分受用。小女生夸她兒媳婦，就等于夸她兒子；夸她兒子，更等于夸她這個培養兒子的媽了。如果她這個當媽的，沒有培育出優秀的兒子，何來漂亮的媳婦啊！

大姐繼續邊翻頁邊指給我們看：“我小兒子也不賴，和他哥一樣，都是大學生。目前，也在北京做生意，正準備往國外發展呢。這個是小兒媳婦。”雖然大姐嘴上沒夸，但從面目表情看，她是相當滿意的。“你們看看我孫子。”大姐手指輕點，大孫子的歌舞視頻立刻呈現在我們面前。大孫子載歌載舞，聲情并茂的表演，大姐看得仍舊如醉如癡。視頻剛剛結束，大姐手指輕觸，點了回放。似乎看一萬遍也不厭倦。

看著手機里的小玩意兒，我忍不住脫口問：“這么點個小玩意，歌唱得不走調，舞又跳的標準，咋培養的啊？”

小女生像似在替大姐回答；“只要舍得花錢，教什么的沒有啊！還有上門一對一服務的呢！不過，這些平民就不要想了。”

大姐點點頭，大城市干什么的都有，不稀奇。

小女生突然一仰頭，細嫩的小手往腦后一攏不算很長的秀發，眨了一下長著長睫毛的眼睛：“大姨，手機里有你家老頭兒的照片沒？”她說到“你家”后，頓了頓，明顯是要換個名詞，結果沒換，喊老頭兒時，聲音嬌嬌的，細細的。聽到的人，心里都會舒舒的，爽爽的。透過鏡片，我看見她毛茸茸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透明。

我也正有此意，沒想到又被她搶了先機。人到中年以后，無論是動作還是思維，都相應地減弱，變得遲緩，因此，也讓她這個才思敏捷的大學生處處搶了先機。我不得不由衷地佩服眼前這位聰明絕頂的大學生。

大姐的眼里飄出一絲不易被人覺查的狡黠的笑，倏地不見。笑呵呵地連忙說：“有，有，有啊！”話音剛落，她已把全家福翻弄出來，用嘴一努：“這就是俺家老頭兒！”我探過頭去，和小女生幾乎同時驚呼：“多么利落個老頭兒啊！”大姐不無感慨地說：“其實，俺家老頭樣樣都好，洗衣，做飯，刷碗，拖地，全不用我。只有一樣不好，那就是敢對我吼！”大姐無奈地閉上眼睛，一副痛苦的表情。我與小女生對視了一下，仿佛都在說：這個老太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大姐，人家對你吼，是不是你故意找茬在先，故意沒事找事地嘟囔個沒完沒了啊！”小女生沖我一點頭，露出贊許的目光。

大姐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他第一次對我吼時，是我生完大兒子以后，因為是哺乳期，廠里給我放假，讓我安心伺候孩子。閑悶時，我就洗洗衣服。他買菜回來，不由分說地推開我：你只管照顧好大兒子，其余的全交給我。他系好圍裙，手剛放到洗衣盆里，就突然跳開，像被蜂子蟄了那樣，對我大吼起來：不要命了，用涼水洗！看著他眼睛瞪得像包子，我立刻心生反感，馬上回應：干嘛？學驢叫出去，別驚嚇到我兒子！聽到我罵他，他感到自己的好心沒有得到應有的好報，猛地端起洗衣盆，想潑出去，他咬著牙終于忍住，然后，重重地把洗衣盆放在凳子上，包子大的眼睛噴著火，哆嗦著嘴唇怒聲吼：你還是人不？”

我和小女生錯愕地看著大姐。大姐因為情緒激動，臉漲得有些紅，微微喘著粗氣。“大姐，打是疼，罵是愛，小孩子都知道的典故，你咋忘了呢！”小女生也附和著說：“就是。”“其實，我怎么不知道他對我好呢！反正他一吼，我就立刻對他吼。久而久之，他就落下了一生氣，就哆嗦的毛病。現在，他對我吼時，我就強忍著。等著他發作完，沒事了的時候，我立刻就像機槍，沒完沒了地掃射，直到他道歉為止。”“大姨，你真是不吃虧。其實，我覺得兩口子沒必要這樣，吃虧是福，不僅僅用在朋友、同事等等之間，也更適合用在家里。”我也接著說：“我老婆脾氣不好，她發作的時候，我就悶不做聲，等她發完，過一會兒，她倒不好意思起來，開始嬌滴滴地哄我。那才叫一個幸福哩！”

大姐微微皺起眉頭，又一次關了機。我開玩笑地說：“大姐，手機玩的挺溜啊，比年輕的我玩得還溜！”大姐的眉頭仍舊緊鎖：“這玩意算啥？單位里那么多人，可以說都是精英吧，那還不個個被我管得溜溜的。唉！管了一輩子人，就是管不了俺家老頭兒！”“大姨，你家老頭兒那么好，還用管嗎？我想，你還是管管自己的脾氣吧！”大姐眉頭皺得更緊：“是我的脾氣不好嗎？”她掃了我和小女生一眼，說：“這老頭兒，頗有心機。那會兒，我們剛高中畢業，他就想追我。”大姐的眉頭終于舒展開，臉上露出得意的笑。那得意勁有點像剛剛得勝的孩子。“那時候，我扎著鐵梅一樣的粗辮子，追我的多了去。我哪里看得上俺家老頭兒！他就開始動歪腦筋，使計策，天天買水果往我家跑，圍在我媽身前身后地打轉轉。我媽終于被他感動，逼著我下嫁給他。我不愿意，我媽就要死要活的。沒辦法，只好聽媽的。”小女生嘆了口氣：“那時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坑了多少人！不過，我認為你還是幸福的。”

“哎，姑娘，不知你怎樣理解愛情？如果我生在現在，像你這般年齡，一定嫁個我愛的。就算天天給他洗腳、做飯，我也無怨無悔！”大姐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著黑漆漆的窗外，陷入了沉思。小女生笑了，笑得如花兒般燦爛：“我要嫁就一定嫁一個愛我的！他就像仆人一樣圍著我打轉轉。我笑，他就跟著笑；我哭，他必跟著哭。我說東，他不敢西；我說一，他不敢二；我叫他站著，他不敢坐著；我叫他上天，他不敢入地。我舉左手，他麻溜捶腿；我舉右手，他趕緊端水。就像宋丹丹擺弄趙本山那樣。”小女生剛說完，就不雅地笑了起來。越笑越無所顧忌，最后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此刻，用花枝亂顫來形容小女生，一點也不過分。我看著笑喘未定的小女生，說：“我不喜歡一見鐘情式，因為入戲太快，劇情就不會有連續的高潮。如果日久生情，我想婚姻必定牢靠。這樣互愛的婚姻才有滋味。”

大姐如遭雷擊一樣，渾身一顫，回過神來，正色看我，喃喃地說：“互愛？互愛？我活了大半輩子了，怎么就忘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了呢！愛情應該是平等互信的，相互依賴的。不建立在貧窮、富貴或其他任何條件之上。你們看，我本就不喜歡俺家老頭兒，為了孝順母親，我委屈地下嫁給他。可是，他的父母卻瞧我不起，聘禮只給了四百塊錢，什么都不管了。我哭訴著告訴母親。母親不但不給我撐腰，反而嘰笑我說：再多的聘禮也不夠花一輩子。只有他這個人，才是你一生取之不盡的財富。面對母親，哭沒有用。過門之后，簡陋的新房里，除了一張床、兩個木箱外，再別無他物。窮，我們不怕，我們用雙手努力創造。滿腹委屈的我，聽到他大聲對我講話，我的心就為之一緊，心中的怒氣就會像雪崩，傾刻間向他壓去。何況他敢對我吼了。他對我吼，我計較的不是對錯，而是他的態度。”

看著大姐一口氣講完，我明白壓在大姐心口的不是老頭不好，也不是老頭兒的父母如何，而是缺少心靈之間的溝通啊！朋友之間，需要溝通，父母之間，需要溝通，戀人之間，更需要溝通。溝通，是人與人之間必不可少的一種行為。沒有溝通，一切事物將舉步維艱。大姐張張嘴，剛要說什么，突然音響里傳來：“旅客們請注意，葫蘆島車站就要到了，請下車的旅客準備好行李……”大姐無奈地站起身，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兄弟，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如果早遇到你，該多好！”我急忙站起來說：“大姐，你太客氣了，我瞎說的。”小女生也早已站了起來，摟著大姐的脖子：“大姨，下車給你家老頭兒打個電話，他多著急啊！”大姐嘴一撅，摟著小女生的后背：“不給他打，就讓他著急，看他以后還敢對我吼不？”誰都看得出來，大姐雖然嘴硬，但是，態度明顯地軟了下來。“唉！姑娘，找對象千萬瞪大眼睛，別像大姨一樣，苦了一輩子。”小女生笑了：“大姨放心，一定瞪大眼睛。”

看著大姐遠去的背影，我嘆了句：“愛情與婚姻，永遠是人們解不開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