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叮鈴鈴……”急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鄉村夜晚的寧靜。已經熟睡的張大爺趕緊拉亮電燈，披上鋪在棉被上的軍大衣，翻身下床，去到相距一二米的柜臺邊接聽電話。他生怕去得遲了，吵醒了剛剛睡熟的老伴。
近段時間老伴中了風寒，咳嗽厲害，去看過醫生，也吃了不少藥卻絲毫不見好轉。老伴急得不得了，拉著醫生的手上氣不接下氣的說：“你說我咋咳這么久呢？馬上就過年了，這可如何是好？”醫生顯得有些不耐煩：“老年人，咳嗽是很頑固的疾病，況且你都六十幾歲的人了，身子虛，需要更長時間來調養，這病是急不得的。”老伴聽到這話有些沮喪。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臘月三十天還要在家放個藥罐子？在農村有一個習俗，年前年后幾天吃藥，那樣就預示著這一年中病痛特別多，家里人畜都不大順遂。所以農村人如果不是病得特別嚴重，過年期間是不會吃藥或上醫院的。即使病了，這幾天也得克服，把藥渣丟得遠遠的，讓病痛遠離家人。張大爺看到老伴急得不行，拉著老伴好生勸慰：“你都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在意那樣不科學的東西干啥？”其實老伴心里明鏡著呢，自己都快入土的人了，哪會去在意這些，但不能因為自己的小毛病而影響了子女的運程吧！想到這兒，她又劇烈地咳了起來，然后責罵著自已莫出息，趔趔趄趄地回家了。
張大爺迅速地拿起電話，用手捂著話筒，小聲地應答著。但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還是傳遍了狹窄的小屋：“爸爸，今年我們的假期比較長，我們一起回家過年，只買到一六號的票，回家大概是二十九……”快要掛電話的時候，孩子問道：“你和媽媽的身體還好吧？”“好——好——好！”大爺公式化地應答著，直到對方掛斷了電話。
大爺輕輕地放好電話，躡手躡腳地回到床邊。還沒上床，老伴發話了：“是三兒吧！媳婦也一起回來嗎？”“你不好好睡覺，操這心干啥？”“我不操心誰操心？你幾十年都沒上過灶臺，兒孫回來了看你咋辦？”張大爺立馬不吱聲了，只好乖乖聽著老伴的訓斥。是呀！結婚都好幾十年了，張大爺耕田犁地樣樣精通，可就是不會做飯。他一到鍋邊就顯得笨手笨腳的，不知從何下手。老伴不在家的時候，他自己也悄悄地嘗試過，結果不是半生不熟就是有鹽無味，最后一氣之下干脆不學了。老伴不在家時要么花生、核桃、干糧應付，要么到二狗弟家去蹭上幾頓。家中來客或農忙時，大爺也會往灶膛前一坐，按著老伴的吩咐添些柴火，這也算是有了很大的進步了。
夜深了，老伴依然睡不著，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沉悶的咳嗽聲，在寧靜的村子上空顯得特別的響亮。經老伴這么一說教，張大爺也全然沒有了睡意，去年過年時的情形一股腦兒地浮現在眼前。去年，三個兒子相約帶著自己的妻兒回家過年，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特別是老年人，一遇到老兩口就忍不住要夸獎他們的三個兒子，大家都笑稱張大爺家的祖墳開了裂，樂得老兩口合不攏嘴。
說起張大爺一家，話就長了點。張大爺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祖上是當地有名的地主。好在家族向來勤儉節約，樂善好施，與鄉鄰們相處倒也融洽。可這地主子孫的成份是抹不掉的，這讓張大爺無可奈何。張大爺念過幾年私塾，肚子里有幾滴墨水，也曾懷有遠大抱負。可招工招干的時候都因為他是地主子女而與他無緣。為此，張大爺常常感嘆自己生不逢時。后來眼看著年齡大了，他便與鄰村的一位姑娘結為連理，安安心心地過起了男耕女織的生活。
婚后幾年，便相繼有了三個乖巧可愛的兒子，張大爺一家的小日子清苦并快樂著。掙工分的年代，張大爺仗著渾身使不完的勁總挑耕田耙地的重活，拼命地掙著高工分。分田到戶之后，張大爺則苦心地經營著自家的幾分貧田薄地，日子雖不富裕卻也能解決溫飽。三個孩子讀書后，張大爺感受到了壓力。三個兒子成績都很優異，這讓張大爺喜憂參半。喜的是孩子們讀書都很用功，將來必定有所作為。憂的是三個孩子年齡從大到小只相差兩歲，將來同時讀高中大學，那學費讓人有些吃不消。更別說工作后買房子，結媳婦，想想都頭痛。張大爺越想越后怕，后來他干脆不想了。管他的，兒孫自有兒孫福，車到山前必有路！懂事的老大似乎看出了爹媽的心事，初中快畢業的時候主動輟學了，他和大多數農村娃一起，加入到了南下打工的行列。老大早早地出去打工，減輕了家里的負擔，這讓張大爺夫婦松了一口氣，也讓他們堅定了信心，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老二和老三讀下去，一定要把他們培養成才。同時老人的心里也多了一個結，那就是對老大的輟學充滿了愧疚。
三個孩子都沒有令老人失望。老大在廣州打工，由于能吃苦耐勞，加上天資聰慧，很快混得風聲水起。不到幾年，在競爭激烈的廣州便有了自己的工廠，前幾年他不僅在城里買了房，還買了價值不菲的小轎車。老二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中專學校，畢業后分配在鄉鎮上，實現了鯉魚躍龍門的夢想。
墨水最多的當數老三了。大學畢業后，他遲遲不參加工作，說是在考碩。看到老大不小的年齡，可急壞了二老。與他年齡相仿的幾個小子早就成了家，有的還抱上了孩子。看到老三的同齡人兒女繞膝，老人的心里別有一番滋味。功夫不負有心人，老三考起了研究生，這在村里炸開了鍋，這可是村里的第一個研究生，面對別人的祝福，張大爺甭提有多高興，但高興之余總覺得缺少點什么。研究生畢業后，老三仍然沒有成家立業的意思，又一路過關斬將，考取了博士。這時侯村里人除了嘖嘖稱贊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些閑話，說什么老三不識人間煙火，只知道死讀書，可能是讀迂了。要不，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怎么還不成家？張大爺聽著鄉鄰的議論，覺得也有些道理。他在電話里催促過老三幾次，說：“你的小學同學都快結兒媳了，你也該考慮下自己的個人問題了。”電話那頭的老三總是不緊不慢的說：“還早！”隨即便掛斷了電話。老兩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他們甚至懷疑老三的生理是否有問題。
去年過年的時候，老三帶著女朋友回家了，村里又一次炸開了鍋。老三的女朋友，城里人。長得高高挑挑，白白凈凈的。柳葉眉、丹鳳眼、彎彎的睫毛、玲瓏的鼻子，精致地點綴在白里透紅的臉蛋上。那張涂了紅唇膏的嘴唇，顯得格外的嫵媚。那姑娘身著豹毛外套，下套迷你短裙，腳蹬翻毛皮靴，走起路來婀娜多姿，高貴典雅。那波浪形的卷發披在肩上，隨著步履左右蹁躚，時不時還散發出一股醉人的體香，看得村里的小伙子熱血澎湃。
姑娘的到來，樂壞了張大爺全家。特別是老伴對姑娘更是關愛有加，她拉著姑娘白嫩的手噓寒問暖。有時直直地盯著臉蛋細看，弄得姑娘好不自在；姑娘行走時，老伴提醒著小心，別磕磕絆絆；姑娘落坐時，老人總會搶先一步，用身上的圍裙把凳子擦拭過遍；吃飯時，老人總是冷不防地往姑娘的碗里添飯夾菜；落碗時老人總是勸慰道：“要吃飽，別光顧著身材。”老人說：“人是鐵，飯是鋼，兩飯一吃硬綁綁。要把身子保養好，將來才能生產。”羞得姑娘滿臉緋紅。大媳婦，二媳婦則在一旁樂呵著：“你看媽媽就是舍不得幺兒媳婦，總盼著抱小孫子。”大家一陣大笑后，老人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還一臉正色道：“我們這把快入土的年紀了，不就是圖早點抱抱孫子嘛！”
過年的幾天中，老人家起早貪黑，忙里忙外，變著花樣做著好吃的，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媳婦，逗樂著孫子。老人做飯時從不要媳婦幫忙，老人總是說：“生來報到，摸不著鍋灶！你們平時上班也忙，過年就好好休息吧！”為此張大爺也跟老伴爭過嘴：“你說你都這么大歲數了，讓年輕人做做有什么不好？”老伴說：“媳婦是人家的閨女，我們可不能虧待了人家。再說，她們在城里生活慣了，弄不來這土鍋土灶的，弄得滿身稀臟，也難得換洗！”張大爺覺得老伴說得在理，也不再說什么，老老實實地做著他的燒火工。
人們還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假期卻悄悄結束了。孩子們忙著整理行囊，又準備開始新的一年的工作了。望著孩子們漸行漸遠的身影，老人的眼里噙滿了淚花。孩子們離開后，張大爺家又恢復了往日的清靜，可老伴卻病倒了，張大爺說是心病，醫生卻說是勞累所至。
深夜，老三打來了電話，電話吵醒了剛剛睡著的張大爺和老伴。聽說兒子要領著媳婦回家過年，老兩口興奮得難以入眠，但轉念一想到自己孱弱的身體時，老伴一聲嘆息：“你說我這身子骨怎么這么不爭氣，快過年了還咳咳慫慫的？”說完，寧靜的村莊上空又響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2015.2.10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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