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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這是一座新城，不大，但環山繞水，錯落有致，頗有大城市之風。

　　這座城除了名字，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就連天空的顏色、空氣的味道也不例外。

　　故鄉！多么美麗而陌生的故鄉?。?span lang="EN-US">

　　孟欣瑜寫滿風塵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不清是感嘆，還是感傷。

　　一個水電站的建設，一座城市的遷移，不知成就了多少人的夢想，又風干了多少人的記憶。這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形色匆忙的人群中，有沒有誰和她一樣，正在懷念那淹沒在汪洋之下的古城，以及封存在古城里的故事，還有故事里的某個人……

　　他應該就在這座城里。

　　不，他一定在。他和她不一樣。他從來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他永遠不會離開家鄉去遠方尋找根本不可預知的未來。

　　十年了，他還好嗎？新城不大，他們總會在某個街角偶然相遇的吧？他們曾經那么相愛，上天不會吝嗇到連一次偶然相遇的機會也不給吧？

　　蘭花小區是父母住的地方，欣瑜會暫時住在那里。等找到合適的店面，再就近租一套房單住?，F在的她，只想一個人靜靜地生活。

　　一向雷厲風行的孟欣瑜經過多年的歷練，“尚品花藝館”在新城最繁華的地段順利開了起來。

　　一天傍晚，欣瑜外出辦事回來，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拿著一束百合從花店里出來，然后匆忙地上了一輛黑色轎車。那男人的側臉很像一個人，很像很像。欣瑜急忙奔回店里，問店員小陶：“剛才買百合的那位先生都說什么了？”

　　“他問結婚十周年送什么花好。我建議他買玫瑰或百合，他想了一下選了百合?！?span lang="EN-US">

　　結婚十周年？難道真的是他？他們的確結婚十年了！看來，他現在過得不錯。買了車，事業一定上了正軌。給妻子買花，夫妻感情一定不錯。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欣瑜在心里默默嘆了一聲，卻不知自己為何而嘆。失落？悲傷？這從何說起啊。

　　深秋靜夜，淡淡的月光朦朧了窗臺。欣瑜已喝了好幾杯紅酒，卻沒有一點醉意。這些年職場江湖，她的酒量好得連她自己都害怕。但她只有在應酬的時候才會喝酒，一般情況下是不沾的?？墒墙褚梗胱?。正當她準備續杯時，手機響了。本地的，陌生的號碼。

　　欣瑜接起電話，十分客氣地說：“喂，你好?！?span lang="EN-US">

　　“……”

　　這沉默好熟悉。欣瑜心跳莫名加速，繼續問：“喂，哪位？”

　　“請問是孟欣瑜小姐嗎？”一個磁性而略顯滄桑的男聲。

　　“我是。請問你是？”

　　“孟小姐，你認識一個叫敬遠東的人嗎？”

　　敬遠東？當然認識！這么特別的姓，永遠忘不了。難道打電話的人就是敬遠東嗎？這怎么可能？這么禮貌這么生疏的語氣，怎么可能是他，一定不是。

　　“喂，孟小姐……”

　　“我…我認…認識…你是……”

　　“……”

　　對方沉默良久。“是我。欣瑜，其實你一開口，我就聽出了你的聲音，但我不敢相信。”

　　“我也是，我也聽出了你的聲音，也不敢相信。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號碼？”

　　“今天去你的花店，臨時走，店員給了我你的名片。”

　　“啊，對，應該是這樣。我早該想到的，我真笨。”欣瑜笑得淚流滿面。

　　“你在哭?！?span lang="EN-US">

　　“沒有沒有，我在笑?！?span lang="EN-US">

　　“你騙不了我的，欣瑜。你方便出來嗎？我想見你，我有太多問題想問你，這些年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怎么會突然出現在新城，還開了花店，是準備留在新城發展再也不走了嗎？欣瑜，你出來吧，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聊。”

　　“不，今天是你們結婚十周年，你怎么可以拋下她來找我。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吃飯?！?span lang="EN-US">

　　“是老公不讓你出來嗎？”

　　老公？他知道她結婚的事？

　　欣瑜機智地說：“嗯，是的。有空再約，就這樣，拜拜?！?span lang="EN-US">

匆匆掛了電話，欣瑜陷入沉思。他知道她結婚的事倒也不奇怪，五年前，電站還沒建好，古城還未被淹沒。聽母親說，那場本來很簡單的婚禮，因為有幾輛迎親的轎車就被添油加醋，在小城里傳得沸沸揚揚。那么，他聽說后是什么心情呢？會不會也有一絲失落悲傷的感覺呢？他想見她，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想見呢？

　　二、

　　欣瑜沒有主動約遠東，看來她說改天請他吃飯只是一句客套話。遠東從滿懷期待等到心灰意冷，又從心灰意冷等到徹底絕望。如果他不聯系她，她就永遠不會主動聯系他嗎？

　　遠東再次來到尚品花藝館，已是十天后的上午。秋高氣爽，云淡風輕，天氣并不壞，只是不巧，欣瑜又外出了。遠東不死心，就說在店里等。小陶有些奇怪，便說：“先生，你有急事可以打電話給她啊，要不我幫你打？”

　　她若不想見他，打電話可能更見不到了。遠東忙說：“不用。你知道她去哪了嗎？我去找她?！?span lang="EN-US">

　　“茗馨茶樓，好像是見什么人……”

　　“謝謝?！辈坏刃√照f完，遠東已跑了出去。

　　遠東在茶樓二樓搜索到了欣瑜的身影。她端坐在窗邊的位置，正與對面的中年男人說話。她梳著簡潔的道姑頭，耳朵上掛著兩個大圈，微笑的側臉美麗如初。

　　遠東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動的情緒，在欣瑜背后的卡座坐下，然后聚精會神地聽著隔壁的談話。

　　“孟小姐，我們一直在聊文學創作的話題，聊得非常愉快。不知，不知你對我印象如何？”

　　“何老師知識淵博，又是個很健談的人，我很欣賞。我今天之所以來，一方面是因為我媽的關系。另一方面是因為你是語文教師，我一向很尊重教師，所以就來了。我的情況，你可能并不怎么清楚，我也不方便說太多?？傊?，我暫時不考慮找對象。”

　　不考慮找對象？她不是結婚了嗎？難道離婚了？遠東只覺腦子嗡嗡作響，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不過沒關系，我們可以做朋友。”

　　“嗯，何老師果然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那今天就聊到這兒，我們走吧?！?span lang="EN-US">

　　男人買了單，兩人起身正要走。遠東立即站起來喊了一聲：“欣瑜。”

　　欣瑜回過頭，一陣驚愕，隨即淡定地對身邊的男人說：“何老師，你先走吧，我這正好遇到一個朋友。”

　　“好，那我先走了?！?span lang="EN-US">

　　欣瑜微笑著坐到遠東對面?！昂镁貌灰??！?span lang="EN-US">

　　“十年?！边h東一直注視著欣瑜，卻無法看穿她此刻的心情。“你在相親？”

　　欣瑜自嘲地笑笑?！澳愣悸牭搅税?。是，不過不是我的本意?！?span lang="EN-US">

　　遠東激動地說：“五年前，你結婚了！”

　　欣瑜點點頭，卻說：“半年前，我離婚了。”

　　遠東大驚，追問：“為什么，他對你不好，他在外面有了……”

　　欣瑜打斷他的話。“不是的。遠東，我現在不想說這些?？斓轿顼垥r間了，要不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吃飯？”

　　“好?！边h東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欣瑜。

　　欣瑜被看得不自在起來?！翱词裁茨?？”

　　“你變了好多?！?span lang="EN-US">

　　“十九到二十九，能不變嗎？你不也變了很多嗎？”

　　“我變老了，你變得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

　　老？哪有，分明是更有男人味了。他只大她四歲而已。欣瑜嫣然一笑?！澳氵€是這么會說話，這么會哄女人開心啊?！?span lang="EN-US">

　　“我只這樣發自內心地贊美過你。”

　　欣瑜轉移視線。“走吧，吃飯去?！?span lang="EN-US">

　　“嗯?！?span lang="EN-US">

二人一起下了樓。

　　三、

　　遠東開車，旁邊坐著欣瑜。這溫馨唯美的畫面曾在他的夢里出現過，只是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知道是她。因為夢里，他笑了。

　　萬萬沒想到啊，竟會有夢想成真的一天。可是為什么，他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幸福？反而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和酸楚。或許是因為她的淡然，她的平靜讓他無法看透她的心，所以很失落吧。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為此，與妻子盧慧不知吵過多少次，夫妻感情如履薄冰。直到后來得知欣瑜結婚的消息，夫妻關系才稍微緩和了些。只是盧慧偶爾還是會戳他的痛處，揭他的傷疤。每當這時，他又會想起和欣瑜在一起的日子，然后一個人黯然神傷。

　　遠東不愛盧慧，至始至終都不愛。但他娶了她，為了完成病重的父親的心愿，也為了成全欣瑜遠大的理想。他娶了盧慧，既能讓父母高興，又能讓欣瑜死心，然后全心全意應付高考，然后展翅高飛，去實現她遠大的理想。只是他的自我犧牲并沒有延續父親太久的生命，父親沒能等到孫子出世就撒手人寰。而欣瑜最終還是沒能考上大學，失戀和高考落榜的雙重打擊下，她遠走他鄉，提前追逐自己的夢想去了。遠東知道，他早晚會失去欣瑜。因為有一次，欣瑜撒嬌說：“遠東，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怎么辦呢？”

　　遠東笑著說：“那你就嫁給我。”

　　欣瑜臉上的笑容依舊，眼睛里卻悄悄蒙上了一層薄霧。遠東知道，欣瑜一直在左右為難，一直處于糾結和矛盾中。她很愛遠東，她無法割舍這份感情。可她對那不可預知的未來充滿好奇，她的心一直屬于遠方。

　　遠東和欣瑜在一起的幸福時光只有剛開始那偷偷摸摸的半年，另外一年左右的時間都處于各種糾結和痛苦中。雙方家長的阻止、世俗偏見、流言蜚語，以及個人內心的掙扎……

　　或許正是因為經歷了這許多曲折，才會這般刻骨銘心吧！遠東這么想。十年前的最后一次會面，欣瑜已從正牌女友的身份被動成了第三者。面對遠東的選擇，欣瑜雖然傷痛欲絕，但遠東心里很清楚，在欣瑜內心其實也徹底松了口氣。因為這場錯的時間遇上對的人的愛情，總算有了結果。那天，欣瑜認命地說：“今日一別，此生永不再見?！?span lang="EN-US">

　　遠東苦澀地笑笑，囑咐說：“記住我的話，以后嫁人一定要找個愛你的男人，不要找你愛的，知道吧？因為愛一個人，真的太痛苦了?！?span lang="EN-US">

　　欣瑜十分聽話地說：“好，記住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某餐廳里，遠東和欣瑜相對而坐。欣瑜閑話家常似地問：“你孩子多大了？兒子還是女兒？”

　　“女兒，八歲了。”

　　“哦，叫什么名兒呢？”

　　“敬文欣。”

　　“溫馨的馨？”

　　“不，是欣賞的欣，欣瑜的欣……”

　　欣瑜一怔，不知該說點什么，氣氛變得有些尷尬。遠東隨口找話題，問：“欣瑜，外面好玩嗎？”

　　“嗯，比想象中的更精彩。”

　　“那你為什么還要回來？僅僅是因為離婚似乎不大說得過去，你完全可在外面重新開始，不是嗎？”

　　欣瑜淡淡一笑，又一本正經地說：“這不是葉落歸根嗎？在外漂泊的人就像是一片樹葉，風雨彩虹過后終究還是要落的，而我想落在故鄉的土地上。這里雖然翻天覆地煥然一新，但至少還有親人啊?！?span lang="EN-US">

　　“你才多大年紀啊？別老氣橫秋的，什么葉落歸根？那是老人家說的話！”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這時，遠東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盧慧。遠東大方地接了電話，說：“我在外面，不回家吃了?！比缓髵炝穗娫?。

　　欣瑜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

　　“我和她相處了十年，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夠多了。而我們……"遠東頓了頓，又說：“吃頓飯又有什么關系！”

　　“十年前最后一次會面，她也給你打電話了，你當時沒接，關機了……”

　　遠東接著說：“是啊，我們不管不顧一起度過了最后一晚，然后就再也沒聯系。一開始是刻意不去想不去聯系，后來想要聯系的時候已經聯系不上了。盡管網絡這么發達，我卻還是搜索不到你半點消息，就連道聽途說的八卦消息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少。尤其得知你嫁了個外地人，我就更加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沒想到啊，時隔多年，我們居然又見面了，而且，而且你不會再走，真好?！?span lang="EN-US">

　　欣瑜聽得百感交集，剛分開的那兩年是她人生的最低谷。然而，時間終究還是沖淡了一切。不論幸福，還是悲傷，如今回憶起來卻都只是淡淡的?！熬筒灰俑锌?。說說你，現在在做什么？”

　　“水電站的建設，城鎮的搬遷富了一大拔人。有的人拿賠償款建房買車，有的人拿來做生意。你知道的，我家以前開了個小商店，后來就在新城開了個超市。不大不小，生意還不錯?！?span lang="EN-US">

　　欣瑜微微點頭。“挺好的，事業有成，家庭幸福，要好好珍惜啊。”

　　“那你呢？現在的你覺得什么才是最應該珍惜的？”遠東滿懷期待的眼神燦如星光。

　　欣瑜眉眼一挑，笑著說：“這桌豐盛的午餐！”

　　遠東無奈地搖搖頭，忽然又想到什么，說：“一會我帶你去個地方?！?span lang="EN-US">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稍微有點遠?！?span lang="EN-US">

　　“多遠？”

　　“開車兩個小時左右。”

“哦？哦……”欣瑜默許。

　　四、

　　遠東載著欣瑜出了城。一出城，路面逐漸變窄，很快又上了一條并不算陡的山路。

　　“這是去古城遺址的方向？”

　　遠東微笑。“是啊，你還沒去過吧？電站蓄水后河面升高，古城已經完全看不到了。那里成了一片汪洋大海，而且水很清，綠綠的，非常漂亮?！?span lang="EN-US">

　　“是嗎，好期待哦。”欣瑜看了看遠東，又說：“你開了這么久，很累吧，要不換我來開？”

　　“哦？你也拿了駕照啊，不過還是算了，這路不好開。你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span lang="EN-US">

　　“那好吧?！毙黎ら]上眼，腦子里浮現出過去的一些片斷。那時，欣瑜是個乖乖學生妹，機緣巧合下遇上了校外青年敬遠東。那時的遠東看上去有點冷，有點憂郁，正是多數女生喜歡的類型?？伤矚g欣瑜，欣瑜也對他很有好感。兩人心照不宣曖昧了一段時間后，欣瑜大膽地發短信說：“我喜歡你?！边h東立即回復：“我也喜歡你?！比缓螅粋€浪漫而美好的故事就開始了?？上Ш镁安婚L，兩個人為愛瘋狂不顧一切，結果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最后曲終人散，慘淡收場……

　　“欣瑜…欣瑜…”遠東溫柔而磁性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欣瑜睜開眼，猛然驚覺。“到了嗎？”

　　“嗯，下車吧，我們去那邊?！表樦h東所指的方向，一片碧綠的湖水映入眼簾。順眼望去，天空如洗，遠山如黛，好一幅潑墨山水畫啊。

　　“哇，那邊還有個亭子！”欣瑜已下車朝亭子奔了過去。

　　這亭子是從下面打樁建起來的，遠遠看上去如同懸掛在空中一般。亭子很舊，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什么名字也已辨不出了。

　　欣瑜幾乎是飛到亭子里的，遠東隨即跟上。兩人站在亭中眺望，青山綠水盡收眼底。

　　“據說新城文化廣場展示的古城全景圖，就是蓄水前在這個位置拍攝的?！?span lang="EN-US">

　　欣瑜驚呼：“那個全景圖我看過，拍得很唯美，怎么以前一點也不覺得呢。唉，如今這里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反倒懷念起古城原來的樣子了?！?span lang="EN-US">

　　遠東凝視著欣瑜?！澳悴挥X得這里有點熟悉嗎？”

　　“什么？”欣瑜疑惑地看著他。遠東拉著她走到第三條柱子前，又在柱子上摸索了一陣，忽然驚叫：“這里！”

　　“敬遠東、孟欣瑜，到此一游?！毙黎つ钔暌咽切纳窬闼?。她完全沒有想到這是他們曾經到過的那個亭子，她以為那個亭子也和古城一起被淹沒了。當時，他們是從古城中另一種條小路上來的，周邊環境截然不同。他們一路走一路說笑，不知不覺就上來了，也不覺得有多高多遠。整個古城都被淹沒得干干凈凈，唯獨這個亭子得以幸免，他們刻得字經過多年風雨日曬，居然還能清楚得認出來，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啊……

　　遠東輕輕抱住欣瑜?！拔颐磕陙硪淮?，加深了這幾個字……”

　　?。吭瓉砣绱税?！欣瑜淚眼迷離，終究無言以對。

　　遠東忘情地吻著欣瑜。“欣瑜，我好想你?！?span lang="EN-US">

　　欣瑜的心很久沒有這樣劇烈跳動過了，遠東溫柔而熱烈的吻曾讓她意亂情迷。十年過去，她依然為他著迷，無法抗拒。可是不可以，她不能這么做，她不能再度成為他的困擾，毀了他的幸福。

　　“遠東，冷靜一點。我們，不能這樣?！?span lang="EN-US">

　　“欣瑜，我愛你如初，從未改變，你信嗎？”遠東緊緊抱著欣瑜，聲音哽咽。

　　“我信，可我們都不小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任性。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讓我再抱一會兒好嗎？你曾說最喜歡我這樣抱著你?！?span lang="EN-US">

　　欣瑜靜靜的，任由他這樣抱著。落日的余輝染紅了天邊的云彩，久別重逢的戀人化作一道淡淡的剪影在晚風中搖曳。

　　回到新城，天早已黑盡，夜色朦朧而狐媚。遠東將欣瑜送到樓下，卻說：“好餓呀，好久沒吃你做的飯了?！?span lang="EN-US">

　　欣瑜會意地笑?！吧倒?，你該回家了！”

　　“吃了飯就回?！?span lang="EN-US">

　　“我家沒什么菜。”

　　“煮面也行。我保證只吃東西，不……”

　　“我是擔心你回去會有麻煩！”

　　“沒事的。我真的很想吃你做的飯……”遠東懇求的目光就像一個孩子。

　　欣瑜無奈的笑笑。“好吧。”

　　欣瑜所住的房子不大，但裝修精致，環境優雅而時尚。欣瑜就地取材，很快做出了兩菜一湯。以前，趁遠東父母不在家時，欣瑜去他家里玩，兩人一起做飯的情景當真如小夫妻一般。如今這般，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飯后，兩人又在陽臺上喝酒聊天。遠東忍不住問：“欣瑜，你怎么會離婚呢？”

　　欣瑜沉吟了許久，才說：“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span lang="EN-US">

　　遠東不安地追問：“什么事？”

　　欣瑜催促說：“快十點了，你趕緊回家吧！”

　　遠東看看表，的確該回家了?！澳俏易吡?，你早點休息。”

“嗯，走吧。”欣瑜微笑著送他出了門。

　　五、

　　遠東回到家，盧慧拿出一張卡片，質問：“孟欣瑜回來了？”

　　遠東這才注意到不小心把欣瑜的名片掉家里了。其實哪怕沒有名片，新城就這么大，盧慧早晚也會知道的。遠東坦然回答：“是啊，回來了。”

　　“所以呢？你今天就是和她在一起咯？”盧慧接著又諷刺地說：“老情人見面一定非常興奮吧？你是不是都不想回這個家了？”

　　遠東臉色一沉。“盧慧，這些年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自認為我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親。我和欣瑜是在你之前的事，之前的事誰也沒辦法抹掉，你說對吧？我承認我心里一直忘不了她，但只要你不拿我和她的事來挑釁，我一定會對這個家負責到底的！”

　　盧慧一聽這話，更是怒火中燒。孟欣瑜有什么好？當初她分明是瞧不上敬遠東的一事無成，根本就沒想過和敬遠東結婚！要不然她為什么不跟家人反抗到底，為什么不留下來呢？真不明白這么自私又虛偽的女人，敬遠東竟然魂牽夢縈這么多年。怪不得人家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盧慧忽然想到什么，問：“她干嘛回來？她不是嫁到外地去了嗎？”

　　遠東愣住，要不要說實話呢？如果盧慧知道欣瑜離婚的事，就更要揪心了，往后的日子不得安寧?！按蟾攀峭饷娓偁幖ち遥挚葱鲁沁@兩年發展得好，所以回來發展事業吧。”

　　“切……”盧慧十分不屑地走開了。

　　盧慧是山里出來的人，文化程度不高，之所以嫁給敬遠東是因為媒人說：“別看敬家現在不怎么樣，可水電站建起來后，將來要得好大一筆巨款呢?！北R慧第一次見敬遠東，雖然他不怎么說話，表情也很僵硬，但卻儀表堂堂十分順眼，心中自然愿意。于是，這親事很快就成了?；楹?，有個女孩經常打敬遠東的手機，有時是盧慧接的，對方說是敬遠東的同學?？杀R慧不傻，隱約知道了其中的秘密。敬遠東有一晚夜不歸宿，第二天回到家時整個人都虛脫了，往后好一陣子都跟丟了魂似的。盧慧鼓起勇氣問：“經常給你打電話的那個女孩不是你同學吧？”

　　敬遠東毫不隱瞞地說：“不是啊，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不過她已經走了，去了很遠的地方，我跟她不會再有什么了。”

　　盧慧沒想到他會這么坦誠，心中原有的不快反而消失了。接著，盧慧犯了個大忌，她追問起了過去的事?！八L什么樣？好看嗎？叫什么名字，你們怎么認識的……”

　　敬遠東也犯了個大忌，他將他和欣瑜的點點滴滴一五一十全說了。說得時候很享受，感覺像重新和欣瑜談了一次戀愛。盧慧一開始只是好奇，聽著聽著心里就開始萌生醋意?？尚睦镌诫y受越想知道更多，知道得越多就越難受。以至于后來，兩人經常為此吵架。敬遠東脾氣雖好，可如果盧慧說了什么侮辱欣瑜的話，他立即就會變得很兇。

　　孟欣瑜結婚的消息傳開后，有人歡喜有人憂。自那以后，盧慧慢慢想通了，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最實在的，管他心里裝著誰，反而天南地北的，又不能怎么樣！可誰能想到，十年之后，孟欣瑜竟然回來了！這回歡喜的是敬遠東，憂愁的是盧慧了。盧慧決定親自會會孟欣瑜，看看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這天，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的樣子。盧慧盛裝而來，尚品花藝館里，欣瑜正在插花。盧慧雖然沒有見過孟欣瑜，卻一眼認了出來?！懊裁廊缁?，大要就是指這種女人吧。怪不得敬遠東忘不了她，果然很有姿色啊。”盧慧心里有這么想，嘴上卻是盛氣凌人?！澳憔褪敲闲黎ぐ桑沂潜R慧。”

　　“盧慧？”欣瑜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敬遠東的老婆。”

　　欣瑜心頭一緊，她來干什么？難道他們吵架了？欣瑜不動聲色，笑容可掬地說：“來，到里屋坐，小陶泡壺茶。”

　　“你這花店還蠻大的嘛，看來你在外面混得不錯，掙大錢了啊。只是為什么要回這種小地方呢？”

　　“這里小嗎？我不覺得啊。而且這里是個新城，很有發展前景。你看這才不過短短兩三年時間，很多大品牌都駐進來了。比如家電啊，建材啊……”

　　盧慧手一擺?！拔也皇莵砀阌懻撨@些的?！?span lang="EN-US">

　　欣瑜笑笑?！澳悄銇碚椅矣惺裁词拢f吧。”

　　“你和敬遠東過去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是沒權力過問你們之前的事，畢竟那時我根本不認識他。但現在我是他老婆，有些事呢我們還是說清楚比較好。你看啊，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誰都希望家庭幸福和美，包括遠東，他也明確說了會對這個家庭負責到底。我也想得開，我可以不在乎他心里有沒有忘記你，但我不允許你們暗地里再有來往。如果讓我知道了什么，我一定會有辦法讓你名譽掃地。你信吧？”

　　“信，當然信?！毙黎ひ贿叺共枰贿呎f：“你放心，我沒興趣也沒精力去破壞別人家庭。我答應你，絕對不會主動找敬遠東?！?span lang="EN-US">

　　盧慧一急?！氨粍右膊恍?！你必須拒絕與他一切來往！”

　　欣瑜微笑著點點頭?！笆鞘鞘?，被動也不行。”

　　“你說話要算話！”

　　“算話?！毙黎な兆⌒θ?，認真地補充了一句：“一定算話?！?span lang="EN-US">

送走盧慧，欣瑜陷入沉思。遠東沒有告訴盧慧她離婚的事，說明他不想盧慧緊張擔憂，他是在乎盧慧的感受，也在乎那個家的。為了不讓他左右為難，她的確不能再與他來往，普通朋友也不行。是的，她必須做出果斷而決絕的選擇。盡管這個選擇會讓她的心很痛，但卻是唯一的正確的選擇。

　　六、

　　遠東電話約了欣瑜好幾次，都被委婉拒絕了。遠東心煩意亂，魂不守舍。他忍不住會去琢磨欣瑜離婚的原因，她說她丈夫知道了不該知道事，究竟是什么事呢？會不會與他有關？會不會是因為那件事？倘若欣瑜真是因為他而離婚，那他豈不成了罪人？如果事實真如他所想，那他又該怎么做呢？

　　遠東很久沒再約欣瑜，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一些問題。入冬了，夜里寒風冰冷刺骨。遠東忽然很想欣瑜。他沒有打電話，直接去了她家。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遠東嚇了一大跳，眼前的欣瑜面色蒼白，冷汗淋漓。

　　遠東忙摻住她，焦急地問：“欣瑜，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欣瑜深呼吸，定定神，勉強笑笑。“沒什么，只是痛經而已。”

　　遠東扶她到臥室躺下，擔心地說：“以前痛也不至于這么嚴重啊。欣瑜，告訴我一切！”

　　“什么一切？”欣瑜一副十分不解的樣子。

　　“你是故意讓我去瞎猜嗎？欣瑜，求你了，你這樣子我很不安吶！”

　　欣瑜淺笑著說：“你不會以為我得絕癥了吧？”

　　“呸，說什么呢！”

　　“不過也差不多是這樣?！毙黎つ樕系男θ蓊D時消失。遠東心跳加速，問：“差不多是這樣，是什么意思？”

　　“習慣性流產算絕癥嗎？”

　　“習慣性流產？”遠東大驚?！盀槭裁矗且驗槭昵澳谴我馔庖鸬膯幔俊?span lang="EN-US">

　　“不知道。那次之后，痛經一直很嚴重，但沒怎么在意，后來連續掉了兩胎，醫生鑒定為習慣性流產。而且……”欣瑜眼淚滾滾而下。

　　遠東一把抱住欣瑜?！皩Σ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你別自責，一切都是天意，誰能想得到呢。”

　　遠東原以為是欣瑜的丈夫知道了欣瑜過去的經歷，無法接受，一怒之下便離了婚。沒想到事實比預想的更壞，那次意外竟導致了如此嚴重的后果。難怪欣瑜會回來，難怪她不接受相親的人，寧愿一個人靜靜地生活。她的身體已不適合生育，她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做母親，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該是多么沉重的打擊?。?span lang="EN-US">

　　“欣瑜，你應該恨我，怨我，可你為什么偏偏不恨，不怨！”遠東哭了。

　　欣瑜笑了?！懊總€人年輕的時候都難免會做錯一些事，不是有句話叫，誰的青春不腐朽嗎？我并不后悔自己曾經愛過你?！?span lang="EN-US">

　　“欣瑜！我不會不管你的！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十年前，我給你的愛是成全，成全你的自由，你的夢想。只有你過得好，過得幸福，我當初的選擇才有意義?？赡阋驗槲沂芰诉@么大的傷害，我怎能放任你不管，我會……”

　　欣瑜打斷他。“不對。遠東，當初的我的確沒有想過和你結婚，我總覺得人生不應該這樣平平淡淡度過。我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即使你沒有那么快結婚，我一樣會走，只是不會走得那么心安理得而已?！?span lang="EN-US">

　　“我知道啊，我就是想讓你心安理得地走，心安理得地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欣瑜，十年前，我可以為你結婚，讓你安心。十年后，我依然可以為你離婚，給你幸福！”

　　“敬遠東，你瘋了！”

　　“我沒瘋！”

　　欣瑜用力推他。“你走，忘掉你剛才說的話，再也不要來找我，我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瓜葛！”

　　欣瑜后梅至極，她不該跟遠東說這些事的。雖然遠東的話讓她很感動，但如果真那樣的話，她就該下地獄了！但愿他只是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边h東決絕而去。

　　七、

　　一個月之后的一天，盧慧再次來找欣瑜。盧慧眼睛紅腫，顯然哭得厲害。欣瑜已經猜到是什么事，心中驚愕不已。

　　“對不起！”欣瑜誠懇道歉。

　　盧慧聲音嘶啞?！懊闲黎?，你太狠了！如果你真的愛他，十年前為什么不堅持和他在一起？現在你在外面遇到挫折了，感情不順離婚了，就又回來找他了！他也真夠傻的，居然還是這么喜歡你，居然還要跟我離婚！孟欣瑜，你實在太卑鄙無恥了！”

　　欣瑜靜靜聽完，良久，說：“我沒有想到會這樣，我只是想回到故鄉，過簡單而平靜的生活。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盧慧的目光柔和下來。“我們的女兒八歲了，為了孩子，我要努力挽回這個家，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同意離婚的！”

　　欣瑜很肯定地說：“你是對的?！?span lang="EN-US">

　　下雨了。濕冷的天氣，冰涼的心。盧慧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雨停了。清晨的陽光透過偌大的落地窗，照在偌大的雙人床上，盧慧感覺到了偌大的諷刺。她起來梳洗打扮，發現鏡中的自己好可悲，但她已不想再掉一滴眼淚。

　　遠東起來了。昨晚，他又睡的客房。

　　客廳沙發上，盧慧雙手交叉端坐著?！拔彝饬??！?span lang="EN-US">

　　“什么？”

　　“離婚啊，我同意了，我們現在就簽協議。”

　　遠東很奇怪，她為什么突然間180度轉彎？于是坐下來，問：“為什么？”

　　“同床異夢十年了，難道還不夠嗎？”盧慧面無表情，繼續說：“老實說，我當初嫁給你也是因為知道水電站建起來后，會有一筆巨額賠償款。結婚后，我很快知道你其實不喜歡我。但我是個女人，又沒什么文化，就只能依靠你。其實你除了不是真心愛我以外，其他一切都挺好的，對兒女更是好的沒話說。孟欣瑜是個有個性的女人，所以你一直忘不了她。今天，我也想個性一回，房子歸我，女兒歸你，因為我如果再嫁，拖個孩子也不方便，而且繼父不可能像親爸一樣對孩子好?！?span lang="EN-US">

　　遠東被盧慧的決定驚呆了。果然很有個性，別人離婚都拼命爭孩子，她卻將女兒給他。她的想法也很正確，繼父永遠比不上親爸。十年來，遠東第一次打心底里欣賞起這個女人。其實就算離了婚，他一樣會照顧她的生活，直到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顧。

　　遠東和盧慧心平氣和地擬出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然后雙雙簽了字。

　　盧慧看著離婚協議書，笑得很詭異。“敬遠東，你現在是不是特別高興？終于可以和你心愛的孟欣瑜在一起了！哈哈，可惜啊，你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

　　“你說什么，什么意思？”遠東一顆心開始狂跳。

　　“我前天找過她。我說我不想離婚，我求她離開新城，永遠不要再回來。我想，如果她真的在乎你，真的為你考慮，她會答應的。果然，她答應了。”

　　“你憑什么要她離開？你憑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因為我受了多大的苦！盧慧，真沒想到你竟會這么陰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遠東恨得咬牙切齒。“我這就去找她！”

　　“你去哪里找？”盧慧翻出手機短信，遞給遠東。遠東一看，是一條航班信息。再仔細看時間，是今天上午十一點的。遠東心急如焚，沖出家門直往機揚趕去。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電話卻已關機。遠東不停地默念：“欣瑜，我愛你，等我，等我……”

　　盧慧靜靜地站在陽臺上，看著遠東的車箭一般飛馳而去。這是有多么的著急??！盧慧長長嘆了口氣?！捌鋵嵨乙膊幌嘈潘娴臅x開，所以才要求她訂好機票后轉發信息給我。能不能追上她，就看你的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