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我在工業園杭州大街上拾到三星牌手機一部,經各方打聽原是“煙臺新材料設備有限公司”老總李先生的。手機為媒不僅交到了李總這位朋友,也交到了李總的門衛老王頭這位朋友。
老王頭,七十多歲,高高大大的身材,胖乎乎的,可能是上了年紀腿腳不靈的緣故,走起路來一拽一拽地左右搖擺著,活像鴨子拽蛋的樣子。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那雙大眼睛炯炯有神,說起話兒來嘰里咕嚕地亂轉;嘴皮兒挺薄的,一副公鴨子嗓兒,說話語速很快,吐吐嚕嚕地像打機關槍。他是從現已破了產的國營企業滑石礦里退下來的,做門衛是其第二職業,掙點錢幫買房的兒子還貸。你如果一接觸他,不用半個鐘頭,你就知道這是一個健談、世故、圓滑的老頭。
由“三星手機事件”,老王頭給我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老弟啊,你拾了李總的手機歸還給李總,這就是做好事兒,好人一定有好報的,是吧?由這事,俺想起一碼子事,俺說紿你老弟聽一聽,真***把俺的蛋子都給氣腫了,一想起來,俺就生氣,俺就生那兩個二百五的氣,媽媽的!
俺有個表弟叫林(len)華三(老王頭讀“林”就讀這個音兒),是俺四姑的三兒子。這林華三生了一個寶貝兒子叫林小兵,人倒是出落得有模有樣的,就是***有一樣兒能愁死人——念書念不進去,死活不進木兒,那腦袋瓜子就跟山里的柞木鱉子一個樣兒,媽媽的,老是不開竅,光***一年級就念了三年!好歹糊弄到小學畢業,打死也不去念初中了,就這樣呆在家里跟著他爹上山下泊地干地里的活兒。一晃三四年過去了,這小子也長成了大小伙子了,小胡子毛茸茸地起來了,密密扎扎的,像***韮菜畦子似的。這林華三就***想,兒子這么大了,還能老是種一輩子莊稼嗎?誰問起來,都說是修地球的,恐怕得打一輩子光棍兒,老林家這不就斷了后嗎?所以,林華三俺這姑表兄弟就奔俺來了!他說俺臉兒朝外吃飯多少年,經多見廣,認識的人多,他想托俺給他兒子林小兵找個工作干干,一來外出掙個錢兒,二來出去混混鍛煉鍛煉日后能娶上個媳婦來。
俺知道俺那表侄兒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兒,***兩個五能知道是個十那就燒高香了!現如今,你到哪里去找工作,人家都得問你是啥子大學畢業的,最不強也要是個高中畢業的。他這兒子小學畢業不說,光***一年級就念了三年,讓俺上哪兒去給他找工作去?啐,真***是把俺愁得好幾宿也沒睡著個囫圇覺?。?nbsp;
有一天,俺忽然想到一個好門路兒:讓林小兵這小子當兵去!林小兵有一個叔伯舅舅在武裝部里當部長,讓他媽媽回娘家去求求她這個兄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當兵去,既可以鍛煉鍛煉人,還能學門手藝兒,復員回來,再找工作就不難了。想到這些,俺就奔林華三家里去了,把這想法告訴了他和俺那表弟媳婦兒。后來,在俺一手指揮操辦下,這事辦成了,林小兵去了大連當兵去了!沒啥文化,他干不了別的,在部隊上的塑料大棚里種菜呢。
說到這兒,老王頭端起水杯子咕咕咚咚地造進了半杯子水,抹抹嘴兒上的水珠兒,又繼續講下去:
林小兵這小子在部隊上種了三年大棚蔬菜,這年秋天部隊上讓他來家探親,意思是要他回家說上個媳婦兒,到年底好復員。媽媽的,這小子回了趟家來,媳婦沒說著,倒叫他唱了一出好戲啊!
探親假滿的前一天,林小兵要返回大連的部隊上了。這天早晨他早早來到桃村火車站上,買完了車票后就在站外遛達著等火車。正當這小子瞎逛蕩時,打老遠他就看見一當兵的吃力地提著兩個大提包往火車站走來,后邊還跟著一個年輕婦女抱著一個孩子。他想這當兵的拿的東西真不少,看把他累得夠嗆,咱都是當兵的,過去幫他一把去。林小兵快步跑過去,走到跟前一瞧,乖乖,房膀上扛著兩杠兩星,是個中校!這小子啪地一個立正敬禮,說道:“首長好,俺幫你拿東西來了!”就這樣,林小兵不光幫著中校把東西拿到火車站,他簡直就成了中校的勤務兵了,把東西拿上火車,又拿下火車,再拿上輪船,跑前跑后的,跟中校一家人似的。
輪船在大連港靠岸了,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中校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部隊的?”那小子腿一并,啪地一個立正說道:“報告首長,俺叫林小兵,是獨立營一連三排的?!敝行S謫枺骸澳憷霞沂裁吹胤??在部隊干什么?”“報告首長,俺老家是棲霞桃村的,俺在部隊上是種大棚蔬菜的。”中校再問:“你知道你們獨立營的營長叫什么嗎?你是否認識他?”“報告首長,俺營長叫王大柱,俺不認識他。”中校又說:“你做好事要做到底,幫我把東西送到家吧!”
林小兵幫著中校把東西拿下輪船,碼頭上早有一輛軍車在等著接中校一家人,林小兵跟著中校一起來到了中校家里。中校拿起電話,撥通后對著話筒說道:“你們連有個林小兵嗎?他今天探親假到期應該歸隊報到了吧?”頓了頓,中校又說道:“林小兵在我家里,三天后,他回連隊!”這樣,林小兵這小子在中校家里住了三天。
講到這里,老王頭眨眨眼兒,伸著腦袋問我道:“老弟,你大概猜出這中校是誰了吧?***,這中校就是林小兵那個獨立營的營長王大柱!”說罷,老王頭繼續講下去:
這下子可有戲了?。≡瓉磉@王大柱營長老家也是棲霞桃村的,只不過與林小兵那小子不是一個村罷了。這次王大柱營長攜妻帶子地回老家探親返回時,就碰上了林小兵這小子,活該這小子有福氣啊,***,這就叫“有福不用忙,無褔忙斷腚肝梁”,就跟那說書唱戲兒似的。
三天后,林小兵回到連隊報到了,又去大棚種他的菜,一切跟沒發生啥似的。后來,連隊里選拔士官,林小兵榜上有名,而且層層上報,最后批下來了。原來,連長和指導員心想林小兵能在營長家里呆三天,這決不是一般二般的關系,不是至親,也是親朋好友啊,好個林小兵,不顯山不露水的,從不張揚!再加上林小兵這小子肯下力,干活有眼力,泥啊水啊地能下得去,表現又好,有點人緣,就這么被選拔上去了。到了營長那兒,那王大柱一瞧,嘿,這小家伙還就真行呢,沒給俺丟老鄉的臉,有骨氣,當兵的就得選這樣的,營長大筆一揮,林小兵過關了,最后報到團里批準了!
這當上了士官啊,一年可以回家探一次親了。第二年秋上,林小兵這小子來家探親,捎帶著說媳婦,他爹林華三把俺也請去了做客,俺才知道了這碼子事兒。林小兵那小子告訴俺說,連長和指導員對他可好了,動不動地就去大棚看看他,問寒問暖問長問短的。俺說:“那連長和指導員把你當成了營長的親戚了,你那是沾了營長的光了!”俺告訴他和他爹林華三:一定要抱住營長王大柱這棵大樹,禮拜天節假日的,多去營長家里走走,買點東西啊,送點錢啥的。你猜咋的?媽媽的,差點把俺氣死,氣得俺足足有十分鐘沒上來口氣兒。
林華三說道:“抱啥大樹?送東西、送錢這不是行賄嗎?這不是害人家王大柱營長嗎?這種事,堅決不能干!”
林小兵那小子也附合著他爹,真***是爺兒倆,一個模子揍出來的。那小子把脖子一梗梗說道:“大爺,您說得不在理!三不六九地往人家營長家里跑,這叫啥事兒?這成啥體統呢?往人家送東西送錢就更不對了,這不是鼓動人家營長犯錯犯法嗎?所以,這樣的事兒打死也不能干!”
啊呀呀,把俺氣得楞是喝了不到三兩白酒就醉得一塌糊涂,咋地回到家也不知道了。
說到這里,老王頭又喝了口水,用手一抹嘴兒問我道:“老弟啊,你說,你見過這號死心眼子來嗎?真***二百五!”我笑了笑,聽他繼續往下講:
林小兵第一期士官合同到期前,營長王大柱到連隊檢查工作,連長和指導員陪著來到林小兵他們班的塑料大棚。營長走到林小兵那小子面前,親切地拍他的肩膀,拉他的手兒,鼓勵他好好干,為部隊爭光,爭取立功。第二期士官合同,沒費啥周折,林小兵順順利利地又簽上了。這年里,他弄到二級士宮也不知是幾級的,后來也說上了媳婦兒,媳婦在棲霞開發區工廠里上班兒。這些事兒,就是俺去喝他的喜酒時知道的。
林小兵添了小孩,俺去喝滿月酒,聽他說再弄第三期士官合同挺難的。俺想,現如今不管干啥事,沒有人兒幫你,你再有能耐也是白搭;有了人,你不舍得花錢送禮啥的,照樣是白搭!近了,不能遠啊,林華三是俺親親四姑的兒子,林小兵是俺親親四姑的孫子,有血脈連著呢,俺還得幫他們,還得為他們出謀劃策??!盡管他爺倆是榆木疙瘩腦袋,俺也還要敲打敲打他們,別忘了,林小兵在部隊上一月拿三四千元的工資啊,你再上哪兒去能掙這么多錢呢?
于是,俺又舊話重提,俺說:“選個時間,拿上個三萬兩萬的錢,華三老弟親自跑一趟大連,上王大柱營長家里坐坐,再帶點山蠶繭、兔子野雞啥的山貨,把這事就搞定了!”
林華三一聽俺這話,他奶奶的,蹦的高兒起天地高,指著俺的鼻子說:“大哥,你就會出臭主意!按你這么做,俺也成了罪人了,拿錢拿東西去走后門,去賄賂人家營長,這不明擺著是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嘛!社會的壞風氣,八成都是你這號人弄出來的,都像你這么干,國家八輩兒也好不了??!”
林華三還沒說完,林小兵那小子又接上他爹的話把子也向俺開火了:“大爺啊,俺爹說得對,咱不能去干犯法的事兒,也不能鼓導人家去犯法!有人受賄,就是行賄的多了,如果都不去行賄,他還有賄受嗎?俺在部隊上實實在在地干,部隊上留俺,俺就還在那兒干;部隊上不留,俺就轉業,但是決不去干丟人現眼的事兒!”
啊呀呀,這對倔強的父子啊,一個是倔強爹,一個是犟眼子兒,橫豎聽不進個理兒去,反倒把俺教訓個狗血噴頭。媽媽的,這算是啥子親戚呢?!
老王頭一副憤憤然的樣子,臉都紅了,唾沫子到處亂飛,有些都沾到我臉上了。
我說,那后來如何呢?
老王頭說道:“后來,俺再沒管他們的破事兒!到了簽第四個士官合同時,林小兵那小子轉業了,去了他媳婦那廠子上班去了。聽說,這小子弄了十多萬安家費啥的。”頓了頓,他接著說,“他們也能聽俺的話,還在部隊上干著呢,那有多好??!你說,老弟,有他爺倆這么傻的嗎?真是兩個活犟眼子,一對二百五啊!是吧,老弟?”
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但,我心里卻在說:呵呵,也都像你老王頭這么做,社會上還能有點干凈地兒嗎?(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