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黃了。悄無聲息地輕輕飄落,完成使命般地坦然。
二表哥走了。猶如秋葉一樣,沒有嘆息,沒有一句囑托,一個人安靜地睡在沒有送曖氣的新樓房的沙發(fā)上,聽著電視,烤著電曖氣,坦然地走了。
安靜地走,不與任何人告別。
生前,轟轟烈烈,為自己也為他人。死后,轟轟烈烈,那只是他人的不舍、遺憾、肯定和感恩,與他已然無關(guān)。
——題記
1
走在黎明的街道,路燈的光有些迷茫,有些疲倦,有些暗淡。匆匆的步履依舊。小鳥依然在那棵樹上嘰嘰喳喳。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棵樹上的葉子郁郁蔥蔥。
城市的早晨天天如此,睜開眼睛,便開始了一天的奔流。在漸次亮起來的路上,行人和車輛都漸漸地多了,開始洶涌、奔騰和忙碌。誰有誰的目標(biāo),無論喜悅和憂傷,都隱藏在被秋風(fēng)裹緊或瑟縮或凝重或堅硬的表情下,一如我們走在路上,總是想著各自的心事。
我昨天接到了二表哥去世的噩耗。我奔向他的老家……
田野上披掛在樹梢的葉片愈發(fā)的稀少,裸露出秋的蒼涼。小鳥隱藏在葉子深處嘰嘰喳喳。
我一直叫她表姐,習(xí)慣了。她是二表哥的妻子。是四叔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嫁給姑媽的二兒子為妻。按規(guī)矩我應(yīng)該稱她為堂姐,也不知怎的,一直以表姐相稱。
表姐做好了早飯,等待二表哥。
每天這個時候二表哥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院里,在表姐一聲“吃飯了”的喊聲中,走進(jìn)屋里。一邊默默地吃,一邊聽表姐嘮叨幾句。之后,便趕上他的羊兒去了田野。
表姐看看東方的晨曦,聽著羊兒咩咩叫,有些納悶和焦急。今兒這是怎么了,還不回來?拔通電話,卻無人接聽。她匆匆地幾乎小跑著奔到居民樓上,敲門,用勁兒敲。仔仔細(xì)細(xì)仿佛聽到電視的聲響。她拿出鑰匙打開門。
躺在沙發(fā)上的二表哥,根本不理她。她搖動他的身體,依然沒有反應(yīng)。當(dāng)手放在鼻孔處時,她驚恐萬分。
趕忙讓鄰居去請醫(yī)生。
表姐萬萬沒有想到,他就這樣走了。
2
二表哥躺在院地冰涼的木板上。
遺像上,他凝重的表情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看向前方,那眼神仿佛是活的,能隨你移至每一個方位,望一眼,便不由得淚水潸然。
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個個是一付異常婉惜的神情。
人們?nèi)宄扇旱鼐墼谝黄穑袊@或是說著與二表哥有關(guān)的過往。
案上擺滿了祭品。用黃色菊花扎成的花圈層層疊疊。
上香。燒紙。叩拜。
一波又一波的人進(jìn)行著相同的程序。我也不例外。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刺激到了我置根在堅強外表下脆弱的神經(jīng)。我哭了。男兒有淚不輕淌,只因未到傷心處。其實心底的悲涼比嚎啕大哭還要凄慘,不想言語,傷心時慣有的沉默。我努力將悲鳴壓抑在情緒之外,可是,不安和煩躁已經(jīng)不可抵御地泄露了我內(nèi)心的慌亂和悲痛。
表姐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很多。她抹著眼淚述說著表哥走了的經(jīng)過。
3
我想起了姑媽。七年前也是在這個院里,也是如此的場景,那是八十多歲的姑媽走了。
我完全沒有此刻傷心,覺得那個即刁蠻又溫暖的人幸福地走了。
這樣想時我覺得自己多少有些沒良心。在姑媽的靈堂前,我看看父親他雖然黑著臉,一付很痛苦的表情,卻沒有一滴淚水滑落。她是父親唯一的姐姐,也是母親之外最愛他的人。
文革初期,我的父親關(guān)進(jìn)了“牛棚”,母親抱著還在吃奶的小妹天天游街、挨批。我們兄妹吃不上飯,又不能上學(xué)。那時,我們真的太小,對這突然的變故,感到無比恐懼和無助。我到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似乎一夜之間都成了仇敵,欺負(fù)和謾罵。那位一直非常關(guān)心我的老師,瞬間也變得異乎尋常地冰冷。我們兄弟姊妹哭著跑回家。從此,我們再也不敢去學(xué)校。
大姐領(lǐng)我們?nèi)烀呵颉V槐任掖蠖q的她,成了管理這個家,給我們吃喝的人。
姑媽來了。她成了這個家的救星,也是母親唯一的依靠。
她幫著做飯,帶孩子。她總是將僅有的一點白面蒸了饃帶著我給坐牛棚的父親送去。她根本不管母親還要喂奶,卻要和我們一起喝菜湯。母親毫無怨言,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她,在這關(guān)鍵時刻能來幫她。母親領(lǐng)教過姑媽的厲害,還有點怵她。
我的姑夫很早就走了。我沒有見過。姑媽一個寡婦人家,獨自一人拉扯大了六個兒女。在當(dāng)時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農(nóng)村,能不被餓死,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幸運了,她還供兒子讀書。姑媽精明能干,潑辣膽大,有一種不容侵犯的強悍。寡婦門前事非多。作為一個女人要撐起有六個兒女的一個家,沒有點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無所畏懼的膽量,沒有勤儉持家精打細(xì)算過日子的本事,沒有對兒女的絕對威嚴(yán)和沷婦似的管教,很難有后來那些紅紅火火的日子。
姑媽沒有再婚,緣于有一大堆的兒女。但她有過一個私生女,和我年齡差不多,生下后就悄悄地給了四叔。這事有點丟人現(xiàn)眼,但兄弟們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這天,我的母親晚上挨完批斗回來,身心俱疲。姑媽將一碗小米菜湯遞給她。母親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在碗里,就那么和著淚水默不作聲地喝完了湯。
姑媽說:誰叫你是資本家的小姐呢,忍忍吧,咋說你挨批還能回家,我兄弟做啥了,怎么就關(guān)牛棚了,八成也是因為你的緣故。
我躺在炕上,肚子還在咕咕叫。卻聽母親說:別怨我,我是戴著一頂資本家小姐的帽子,你也知道我從十六歲離開天津那個家,再也沒有回去過,我都不知道我的養(yǎng)父母是死是活,一貧如洗地奔赴建設(shè)大西北,嫁給了你的七弟。我們在省城工作好好的,可偏偏你的大哥死了,留下兩個孤兒。我們也有五個孩子,似乎就我們有撫養(yǎng)能力,是你兄弟聽不進(jìn)我的勸非要回來,為的是收養(yǎng)那兄妹倆。這幾年來,有點糧食我先僅著他們,染點粗布也先給他們做衣。可你那侄女倒好,就因為晚上我和你兄弟聊了幾句有關(guān)現(xiàn)在形勢的話,她去揭發(fā)了我們,你兄弟是因這做的牛棚。
姑媽氣得火冒三丈,撈起手邊的笤帚就要去另一間屋找我的那個在我家長大的堂姐算帳。母親死死地拉住她,說:算了,必定是孩子不懂事,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引誘她,要她揭發(fā)我們。孩子嗎,自然知道啥說啥了。我氣得牙齒呲得咯咯響,恨不得明天就把他們趕走。
母親又低聲哭泣著說:我受點罪沒啥,忍得住,就是為了這些孩子也得忍著。可你的兄弟在衣縫里的紙條上寫著:他不想活了,實在是受不了。
我的淚水順著面頰不停地流,我不敢出聲,不想母親知道我也很難過。
姑媽的哭聲還是驚醒了所有的人,我的堂哥堂姐大姐和妹妹們都走了進(jìn)來,個個委屈地哭。我們當(dāng)時不明白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一如我的父親母親就是因為感到迷茫,不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事,議論了幾句。姑媽掄起手里的笤帚狠狠地打在堂姐的背上,她沒有哭,而是惡狠狠地說,我要和你們劃清界線,我要去告你們。
我的大姐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巴掌打在比她大的堂姐臉上,白養(yǎng)狼,你明天就滾。
母親放下懷里抱著的小妹。拉過堂姐對她說:蘭兒,你說七叔七嬸這些年對你們怎樣?你聽我們在家聊天的幾句話就去揭發(fā)我們,你叔現(xiàn)在被人打得受不了了,不想活了,你說我們怎么活?一家人吃啥喝啥?上學(xué)的上不了學(xué)?你比弟弟妹妹們都大吧,你不是我生的,可我們一直養(yǎng)活著你,我們是為你從省城回來的。你離開這個家能去哪里?你告完了我們造成的是你們沒人管,沒飯吃,沒學(xué)上。堂姐的哥哥忍無可忍踢了她一腳,你這個不要臉的,明天你就滾。
母親嘆息一聲,算了,這些事誰都別再提了。你們也該懂點事了,大的照顧好小的,日子再難也得過。都去睡覺吧。
沉寂了好一陣,母親對姑媽說:我寫張紙條縫在他洗好的衣服里,姐,明天送飯時你得讓他知道,多難也得好好活著,我和孩子不能沒有他。
那一夜,我感覺到特別害怕。總是聽見母親翻來覆去的呻吟和姑媽長噓短嘆。
那一個又一個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日子,熬得好難過。,
4
姑媽走時帶上了我。她可能覺得我是她兄弟唯一的兒子。
那是一九六六年初秋的一天。姑媽帶我坐上一輛馬車,從早晨到天快黑時到達(dá)城里。我們就在那個車馬店對湊了一夜。天剛蒙蒙亮,姑媽叫醒我,給了我一個黑饅頭。她說:快點吃,吃完回家,還要走二十公里路呢。她走得很快,那個比三寸金蓮大一些的小腳,絲毫不影響她走路。她牽著我的手,我實在走不動了,她會停下來歇腳。偶爾背著我走上一段,她就開始?xì)獯瓏u噓,放下我。然后說:姑媽老了,背不動你了,你得自己走。我那時七歲。后來她幾乎是拉著我往前走。
我和姑媽還有幾個表哥表姐睡在一個炕上。姑媽處處偏袒著我,表哥們要是誰欺負(fù)了我,她絕不放過,表哥準(zhǔn)得挨揍或挨罵。我不用上學(xué),天天跑到水溝里去摸魚和泥鰍。躺在麥草堆上玩。有時去捅馬蜂窩,找蜂蜜。有時在黃昏趁天色微暗,去掏鳥窩。姑媽總在表哥上學(xué)或表姐們?nèi)ジ苫顣r,偷偷的用一個小缸子蒸一小缸白米飯給我吃。那可是絕對的美味。
一天夜里,我要撒尿,不敢出去。姑媽說:你把門開大,出門就尿,我看著呢,別害怕。那晚月亮很亮,我正在撒尿,卻清清楚楚地看見街門里走進(jìn)一個人,戴頂破草帽,背著個袋子,手里還拎著棍子,跟叫花子差不多。我嚇得哇地一聲就往門內(nèi)跑。我對姑媽說:院子里有個人。她披衣下炕,在院里走了一圈卻什么也沒看見。回到屋里問我是個什么樣的人。等我說完,姑媽嘴里振振有辭。死鬼,明天我就給你燒些紙錢,你可不能禍害孩子,她是兄弟唯一的男孩。后來,姑媽說:那是你姑夫回來了,別怕。只有童男子才能看見。那是我第一次見姑夫,嚇得幾乎魂都沒了。
一年后,外出討生活的二表哥一直沒有音迅。他比我大十一歲,當(dāng)時剛滿十八歲。聽別人說去了新疆,又有人說他得病了。
姑媽焦急萬分。
她把我送到了四伯家。
她趕去城里找我的母親。母親請了假,只帶上吃奶的小妹和姑媽一起去了新疆。后來母親說,到那兒才知道,新疆那么大,沒有一點信息,她們不知道怎么找。就在這時她們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又被人偷了。一下子陷入了絕境。
她們躲在一處能擋風(fēng)的破廟里,姑媽每天出去要飯,順便打探二表哥的消息。后來遇到一戶好人家,暫時收留了她們。那人還提供了從這邊去的人常干活的一些地方。她們每天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找。就在母親覺得無望時,卻在一個煤場發(fā)現(xiàn)了他。二表哥躺在一堆煤上,臉上骯臟的幾乎認(rèn)不出來。人瘦骨如柴。那一刻姑媽母子倆抱頭痛哭。二表哥說:你們要是不來,我可能就死這里了。說著不停地咳嗽,還咯出了血。母親將養(yǎng)父母給她的一支名貴鋼筆,唯一珍貴的紀(jì)念品送給當(dāng)?shù)氐囊晃簧倘耍瑩Q了一點錢。找了個郞公給二表哥看病。
那時雖然異常貧窮,但還是好人多。那家人給她們湊夠了火車票錢。母親和姑媽千恩萬謝,并留下地址,說一有錢就給他們寄去。非親非故,萍水相逢,在最艱難的時刻遇見了最善良的他們。后來母親每每提起這事,那份感動溢于言表。
四大媽遠(yuǎn)沒有姑媽對我好。她把我的褲子收了,怕我等到回家時穿破。我整天光著屁股和一幫農(nóng)村的孩子玩。好在那時農(nóng)村光屁股的孩子多,要是在城里羞死了。有時回到家里只有一碗清清的稀飯,喝上很快就餓了。有一次我回家早,卻發(fā)現(xiàn)四伯和四大媽一人端著半碗白米飯在吃。我看著好饞,肚子不聽話地咕嚕咕嚕叫。我抿嘴站在那里,一直看著,四大媽說:等會稀飯就好了。你們小孩子又不干活,只能喝點稀飯。可我卻發(fā)現(xiàn)堂哥也躲在屋里吃米飯。
我想姑媽,更想我的父母,還有姐妹。我經(jīng)常一個人偷偷地哭。
姑媽來接我了。看我臟得像個泥猴,還光著屁股。氣憤地指著四伯和四大媽就罵:人家是城里的孩子,精貴著呢。你七弟可就這一個獨苗,你們也忍心讓他這樣。要不是兄弟蹲牛棚,遇上這倒霉的年代,他是不會來這兒的。她向四大媽要了我的褲子,拉上我就走。
在農(nóng)村的一年,其實,雖然生活艱苦,遠(yuǎn)離親人,卻也遠(yuǎn)離了歧視、鄙夷和不屑,遠(yuǎn)離了那個時代屬于的不幸,是相對自由快樂的一年。
5
晌午后,二表哥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表姐坐著一輛德國造的小汽車來了。她那如泣如訴的嚎哭聲把我的思緒重新拉進(jìn)了現(xiàn)實。她雖然早已進(jìn)了城,也早已是名符其實的城里人,但她卻繼承了純純的老家哭喪的鄉(xiāng)俗。她夾著唱腔哭訴著,或悲鳴或怨懟或憤怒。仿佛她和二表哥的恩怨還沒有了,他怎么能走。我努力地辨別那些哭訴里的一些深意:你兩腿一登就走了,那天的事還沒有說個清楚,你讓我找誰理論?你撒手人寰了無牽掛了,卻不想想你這個老姐姐命有多苦。兄弟啊,莫怪姐姐罵你,必定姐姐把你抱大。你不該撇下姐姐先走,要走也是我先走,你也好把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送走。媽走了才七年,大兄弟走了有十年了,你姐夫走了剛剛兩年,你才六十五歲,怎么也走了。早知是這樣,那天我也就不和你吵了,不和你爭了。是你對我有恩還是我對你有恩,我傷心啊,你紅遍天的時候,幫過我那么一點點,那是應(yīng)該的啊!怎么就不想我對你有養(yǎng)育的恩,反倒覺得我不知足。那時我的日子有多艱難,你要是多幫一些,我也沒有那么命苦,我也會感激你。兄弟啊,咋說我們也是一個藤蔓上的瓜,你不該發(fā)達(dá)了忘了我這個大姐啊……
在一邊的表姐(表嫂)清楚她的意思。聽著她的表白欲哭無淚,心卻深深的刺痛。紅紅火火,是啊!他是紅火過,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大老板。可這其中的艱辛苦痛只有她最清楚。她兄弟掙了幾個錢,似乎誰都是他的恩人,誰向他伸手都理所當(dāng)然。今天大姐的兒子要結(jié)婚了,他這個腰纏萬慣的兄弟得頂力相助。明天小兒子又要開個門點,他也得盡心竭力。他的哥哥也是幾個兒女,兒子結(jié)婚買房他得幫,不幫不行,幫少了也不滿,幫多了姐妹們又會不舒服。仿佛他欠所有人的情,幫來幫去,幫出了仇恨。生意大了,有一幫子工人的工資要發(fā)。時常資金周轉(zhuǎn)不靈。有時愁得飲食不思,也只有她知道。他經(jīng)常為了承包到工程孫子似的請領(lǐng)導(dǎo)吃喝,他們喜歡到鄉(xiāng)下來玩,表姐忙前忙后,陪著笑臉聽二表哥呼來喚去,這是經(jīng)常的事。紅火又能如何?表姐只看到了村里人羨慕的眼神和對他的敬重。他宛如一座財神,是鄉(xiāng)親們困難時的依靠。東家困難幫一點,西家有事幫一點,知足者,幫多幫少,都露著無限感激的目光。兒子在這樣的富足中,揮霍無度,闊綽大方。娶了媳婦說離就離。開了個KTV一年后倒閉關(guān)門。二表哥也變了,變得成了面子的奴隸,變得氣派了,常常與人夸海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句話就是一個坑。必定他不是一架印鈔機。有求必應(yīng),喝醉了搖搖晃晃還很仗義,四處替人簽單,很豪爽。就在大表哥生命垂危時,二表哥去探望。還在對他一直耿耿于懷的大表哥,愣是沒有理睬這個兄弟,終是就那么帶著他的恨意走了。后來因為買一塊地被騙,二表哥的房地產(chǎn)生意終于垮了。要債的人踏破了門檻,他實在是焦頭爛額,不得不遠(yuǎn)走他鄉(xiāng)躲債。這時,沒有人關(guān)心他去了哪里?過得怎樣?除了要債的人天天登門,似乎二表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表姐面對這個爛攤子,面對那些天天守在門口憤怒的討債人,她得支撐著。表姐變賣能變賣的東西包括城里的房子,一點一點地還債。那時,又有誰能幫她一點點,那怕是安慰安慰她。跟著一個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男人,她除了陪他不停地忙碌,為他打理好家,照顧好母親,接待好他的客人,她幾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她除了享受一點虛榮的村里女人投來的異常羨慕的目光,真沒有更多的實際的榮華富貴和幸福可言。她只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沒有穿名牌的喜好,沒有游山玩水的時間,不習(xí)慣燈紅灑綠的日子,更不會進(jìn)什么美容會所。只有忙不完的瑣事。我的姑媽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她不去大表哥家,也不去小兒子家,仿佛和二表哥他們一起生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姑媽很厲害,年輕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她養(yǎng)成了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yán)。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麻婆姨。她臉上的確有患水痘時留下的許許多多麻子大小的小窩窩。我只見過她老時的容顏,年輕時是否漂亮,似乎沒人說過。那時興親上加親,她給二兒子娶了四弟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正是因為兒媳也是侄女,所以,她更愿意生活在這個兒媳的家。姑媽凡事有她的主張,老了也不例外。只要表姐和她的想法不同,經(jīng)常是表姐妥協(xié),不然,老太太就會找岔找別扭,著實有點蠻不講理。要不,她就出走,去姑娘家,非得等二表哥和表姐親自登門認(rèn)錯去請。還得看好時機,得等她氣消了,得在她想回家時及時的去請。去早了,她哭罵他們一頓,倔強地就是不回來。去晚了,那更是不依不撓。表姐習(xí)慣了她的這位姑母婆婆。只要發(fā)生點沖突,她都讓著,哄著。實在不行讓兒子或是女兒去哄。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又一厄運降臨。表姐的女兒是某個單位的財務(wù)人員,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她也被帶走了。屋漏偏逢連陰雨。表姐不知道女兒下落,也不清楚究竟啥事。丈夫躲債在外,這一切都扔給了她。無數(shù)個夜晚她以淚洗面,第二天還得堅強地應(yīng)對面前的困境。她四處打探女兒的消息,四處找曾經(jīng)多次到家里做過客的熟人,然而,人情冷曖,世事無常,所有人都表示愛莫能助。原來所有的熱情,所有稱兄道弟,所有一起吃喝玩樂的朋友情深,不過是時光深處的彼此利用,全是利益的盟約。那些日子她不敢想,不敢見人,又不得不奔走祈求。一切無果。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獨自承擔(dān)。她也不敢告訴逃債在外的二表哥。不管是否堅強,她都得堅強,誰叫她遇上一個不安分守已種地過普通老百姓日子的人;誰叫她攤上一個有點呼風(fēng)喚雨的本事而又不善經(jīng)營的人;誰讓她在他風(fēng)光無限時只知道默默支持他卻不懂得享受;誰讓他在飛黃騰達(dá)時忽略了管教好自己的兒子。好在三個月后,經(jīng)調(diào)查女兒沒有任何經(jīng)濟問題放回來了,雖然飽受了難以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必定雨過天晴,陽光明媚。
表姐想著這一樁樁的事,悲苦襲來。
大表姐哭訴得差不多了,她的姑娘和小妹各扯著一條胳膊拉她起來。她擦著沒有多少淚水的干澀的眼睛,看向前面。供桌上擺滿了供品,可真夠豐富的。按照傳統(tǒng)花色的蒸桃和圓形的大饃都是成套的,一套一套摞得象小山一樣。去了毛的雞昂首挺胸。一只剝了皮的羊保存著完好的羊頭立在正中。再看看四周都是鮮花扎成的花圈,可謂氣勢不減當(dāng)年。她掃了一眼兄弟的遺像,看著兄弟溫和的眼神和并不蒼老的容顏,一股痛惜的情感涌上心頭,此刻她真的傷心了,兩行熱淚順著面頰流下。她又想起了幾天前,兄弟去看她。她一直不能原諒他姐夫去世他都沒有回來。她把兄弟罵得狠了點,看著他的遺像似乎有那么一絲愧疚。
大表姐看到了坐在上房屋前低垂著頭的表姐,她只是那么一看。她似乎覺得你不來迎我,我也懶得理你。然后,沒有進(jìn)家門,就叫上女兒走了。
我看著這個酷似姑媽的大表姐,本想上前打聲招呼。沒想到她無視所有人,走出了門外。她女兒那輛德國造的車前聚攏了不少人。
人們正熱火朝天地議論各種牌子的車和誰誰誰又買了什么車,值多少萬。大家都不甘示弱的炫耀著自己或是兒女的車。大表姐特別自豪地爬進(jìn)那輛名貴的車?yán)铮砬樗菩Ψ切Γ€有那么一點點不屑。似乎她總算在自己的娘家出夠了風(fēng)頭。她搖下車窗,向車外的人招招手。一聲鳴叫揚眉吐氣而去。這就算是來送了兄弟一程。
6
二表哥的兒子回來了。
他,眉目清秀,皮膚白晳,個頭約一米七八,背微微的駝,可謂英俊帥氣。完全脫胎換骨,沒有一點鄉(xiāng)下人的影子,倒是有幾份玩世不恭,又有幾份桀驁不馴的樣子。穿著時尚,與在場的人格格不入。隨著他的出現(xiàn),人們一下子凝神關(guān)注起他的一舉一動,仿佛主角粉墨登場,寂靜了片刻后,嗩吶鑼鼓聲哄然而起,嚎啕聲仿若伴腔跟著響亮起來。二表哥的妹妹們女兒們還有兒子,那些哭喊雜和在一起,或嚶嚶噏噏,或大聲啼哭,或如泣如訴,惹得一些心軟的鄉(xiāng)鄰陪著掉淚。各有各的心酸,各有各的痛苦。這樣的場合正是一個可以肆意悲鳴的最好時機。這種場景感染力極強,本是非常悲痛卻愣是沒有淚珠兒的兒子,竟然淚水決堤,哽咽難語,一時間人們仿佛一下子感覺到了這個瘦弱的兒子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經(jīng)事那么的需要躺倒的那個男人的臂膀再給他一些堅強。他使勁地磕頭,肆無忌憚地嚎叫,恨不得將以往所有帶給父親的傷痛償還。此刻,他的心被一種刻骨的痛包裹,還沒來得及想到懺悔。周圍的村民小聲議論,打了好多電話才找到他,帶著女朋友正在四川游山玩水呢。你看就那個跪在他邊上的姑娘。我知道,他結(jié)了兩次婚都離了,第二任妻子給他留下一個小女孩。但我真不知道他又談了幾個,這個是不是要走進(jìn)婚姻。看來,二表哥猝不及防的離去,確實讓這個紈绔子弟,抑或曾經(jīng)的富家子,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懵了。
一位主事的人走來。讓人們先拉他起來。他滿臉淚水地抬起頭,在別人的牽引下去完成一個孝子應(yīng)該做的事。
表姐看著兒子在主事人的安排下披麻戴孝,手持喪棒。瞬間覺得他還那么不諳世事,那么不懂鄉(xiāng)俗民情,那么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浪。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沒有愁過,以前有老子,老子離家后,一切有母親。他由著性子吃喝玩樂,有一群牌友,也有一群酒友,還有幾個整天粘著他的女孩子。經(jīng)營著一個名叫“快樂宮”的茶社,吃喝玩樂一條龍。這非常契合他的天性和追求,玩樂掙錢兩不誤。可是,生意需要用心經(jīng)營,他那有什么經(jīng)營理念。只是拿著老子的錢,做個小老板,顯擺一下,風(fēng)光一下。人這一輩子,方方面面都需要經(jīng)營,經(jīng)營人生、愛情、婚姻、生活,他似乎只學(xué)會了一樣,那就是經(jīng)營陪他玩的朋友。然而,朋友也沒有幾個是真正的,不過是蹭著與他一起不用耗費絲毫的錢財,只要花費大把的精力和時間,一起吆五喝六,一起燈紅酒綠,一起熬夜玩麻將。他們有的是青春,又有相同的愛好和追求,是一拍即合的事。那些朋友常常一個電話就到,或是根本不用吆喝,就奔他這兒來了。
此刻那個姑娘侷促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因為,沒有明確的身份,主事的人也不知道該不該讓她也戴孝。便跑去請示表姐。表姐有些尷尬的說:“算了,只是個朋友。”
表姐沒有見過這個姑娘。兒子從不把婚姻當(dāng)回事,結(jié)婚前信誓旦旦,一副非她不娶的堅定樣。過不了一年,兩人吵吵鬧鬧,之后不顧他們的反對勞燕分飛。她已經(jīng)懶得再管他的事了,二表哥的那一攤子爛事已經(jīng)夠她焦頭爛額了。
那個姑娘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她,宛如她才是全場的焦點。站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仿佛手腳都成了多余的部件,不知該放在哪里合適。因為,此刻那個與她相守的男人比她還要無助,根本無暇顧及她在窘境。她想找一個人少的地方,安靜地呆著。走進(jìn)那個門都坐滿了人,且都投來陌生的目光。她只好匆匆地退出,恨不得有個地縫暫且鉆進(jìn)去。只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她的尷尬,也是唯一認(rèn)識她的人。她是二表哥和表姐領(lǐng)養(yǎng)的小女兒,她比她這個哥哥要孝順得多。她走過來看了她一眼。姑娘仿佛遇到了救星。“你跟我來吧”,她把她領(lǐng)到了伙房里,對小嬸嬸說:“小嬸,她幫你干活,有啥事你就吩咐她。”
說完。二表哥的小女兒就走了,她要去守靈。她知道她是父母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但父母對她視如已出。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和哥哥姐姐有啥不一樣。反而她更愛在父母跟前撒嬌,總是逗得父親樂哈哈的。二表哥特別喜歡這個女兒,她乖巧、嘴甜,尤其善解人意。她還特別勤快。只要父親忙了一天回來,她總是湊到跟前,沏茶,說笑,一會給他捶背按摩,一會又端來洗腳水。有時陪父親聊天,還給他支招。大女兒結(jié)婚住在城里。倒是這個女兒更加貼心,知冷知熱。我看得出二表哥去世,除了表姐唯她最悲傷。在她十多歲的時候,我去二表哥家,正好假期她在。我知道二表哥和表姐他們從來不避諱玲娟是領(lǐng)養(yǎng)這件事。
我問玲娟:“長大了想不想去找你的親生父母?”
她想都沒有想就說:“不找,即使他們找來我也不認(rèn)。我有父母,再有就是多余。”
“為啥?你就不想知道他們長什么樣?”
“不想,長什么樣關(guān)我屁事。”
“他們也是不得已才丟棄你的。”
“哼,有啥不得已,不就是想生兒子嗎?生下我,卻不管我的死活,想扔就扔了,比扔掉一條狗還干脆。那樣的父母他們也配做我的父母。我現(xiàn)在的父母多好,他們雖然有兒有女,但還是收養(yǎng)了我,對我寶貝似的。我將來一定要好好孝敬他們,讓他們明白他們養(yǎng)我值得。也讓我那個狼心狗肺的親生父母知道女兒一點也不比兒子差。”
我感慨萬千。她那時說的話,我以為只是小孩子置氣隨便說說。沒想到她說到做到。不管父母生意多紅火,她從來不大手大腳,讀書很用功。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她完全可以遠(yuǎn)走高飛。相戀四年的男友想和她一起到大城市發(fā)展,但她就是不同意。為了回到這個養(yǎng)育她的地方,只好忍痛割愛,與男友分道揚鑣。雖然她所學(xué)的專業(yè)在這個小縣城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她也不聽父母的勸阻,回家了。她在縣城開了一個雜貨店,自己經(jīng)營。就連父親給她的一點啟動資金,她掙錢后如數(shù)還給了父親。而且后來父親生意衰落,逃債在外,是她天天回家陪伴母親,還盡最大努力湊錢替父親還債。村里人都清楚她是一位非常懂得感恩的姑娘。
7
按照鄉(xiāng)下喪葬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完成了所有程序,追悼會結(jié)束。主事安排好了明天出殯的時間和相關(guān)事宜,大家陸續(xù)散去。
表姐將兒子、大女兒女婿、小女兒叫到二表哥靈前。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還是有些猶豫不決。大家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母親此刻讓他們跪在靈前的用意。
深秋的夜風(fēng)涼嗖嗖地襲來。吹動靈前蠟燭的火苗倒來倒去,一次次差點熄滅。所有人都凝神燭光,仿佛擔(dān)心它會滅了。兒子打了個寒戰(zhàn),徹骨的冰冷來自秋風(fēng)也來自內(nèi)心,他平生第一次如此忍耐寒冷。要是以往母親會拿一件衣給他披上或是責(zé)令他去穿衣。玲娟先是用剪刀剪了剪蠟燭的捻芯。又起身進(jìn)屋拿了一件大衣讓母親穿上。看看哆哆嗦嗦的哥哥,又起身去拿了件父親的外套給他。
表姐終于下定決心似的悠悠地說:“明天,你們父親就真的走了。今晚趁他還在,我想當(dāng)著他的面把有些事和你們說說。他走得突然,什么話都沒有留下。想必你們也知道,他從外地回來后幾乎不管以前生意的事,每天只是去放他的羊。他怕我嘮叨,天天一個人去居民樓里住。他在,不管他管還是不管那個爛攤子,我最起碼還有個主心骨。現(xiàn)在他走了,丟下我,還有那一堆理不清的爛債。”
表姐似乎無力說下去了,或是想穩(wěn)一穩(wěn)快要失控的情緒。
大女兒輕聲的問:“媽,那些外債究竟還有多少?”
隱隱能感覺到表姐輕輕的嘆息。她從一個皮夾里拿出一摞大小不一樣的紙片。“這是人家欠我們的。這么些年了,要不回來了。”
又緩慢地拿出另外一摞。“這是你父親欠人家的,大約還有二百多萬。我變賣了能變賣的所有,大部分已經(jīng)還了。我也是六十幾歲的人了,有心無力了,在我有生之年怕是沒辦法還完了。”說到此,她看了兒女們一眼,目光轉(zhuǎn)向二表哥的遺像。“你倒是好,兩腿一登,什么事都了了,你讓我咋辦?你讓孩子們咋辦?”無限的哀怨在心底泛濫,兩行濁淚無聲地流下。
玲娟看看姐再看看哥,他們的沉默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
表姐擦拭了一下眼睛。堅定地說:“那套居民樓賣了吧,我住慣了院里的平房,那樓放著也沒人住。你們都在這個老宅子里長大,一定也舍不得,再說現(xiàn)在平房賣不了幾個錢。留著你們回來了也有個地方。”一股悲涼漫過所有人的心扉。
大女兒看看丈夫欲言又止。她老公明白她想說啥,只是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妻子的眼神似乎在哀求他,這使他很快做出了決定。“媽,這樣吧,我們住的房子當(dāng)初是父親買給我們的,我按現(xiàn)在的房價出三十萬。再多也沒有了,我們是靠工資生活,就攢了這些。”
“這樣你們以后的日子可就緊巴了。本來那個房子就是送給你們結(jié)婚用的,哪有收回的道理。我不知道你們父親知道了會不會生氣?”表姐凝視遺像時,二表哥的目光炯亮地望著她,仿佛在說一切你看著辦吧。“按理說,女兒出嫁這么些年了,這是娘家的事,不該連累你們。”
一陣風(fēng)來,搖擺的燭光熄滅了一只。
表姐嘆息一聲,“罷、罷、罷,這分明是他不同意。”
玲娟起身點燃蠟燭。打火機打著就被風(fēng)吹滅了,反復(fù)幾次,才將蠟燭點燃。
“媽,我那個雜貨鋪如今已是小超市的規(guī)模了,我拿出來頂債,就頂給欠一百多萬的那一家。我在縣城的樓房也賣了,共有一百五十萬吧。”玲娟說的很堅決,跟本沒有商量的余地。
表姐立即表示反對。“不行,娟。你弄得一無所有,我能心安嗎?房子賣了行,超市不能頂,這樣還能掙回房子。”
“媽,頂了吧。我早就想好了,想到外面去發(fā)展。我是大學(xué)生,也不能守個超市混日子,白瞎了那幾年學(xué)習(xí)的東西。”
大女兒看看弟弟,很有些無奈。她對妹妹說:“我清楚你不是想到外面發(fā)展,而是在幫這個家度過難關(guān)。我們理解,但是,我也不同意頂超市。債可以慢慢還,決不能拿超市頂。你那個超市一年有幾十萬的進(jìn)帳,頂了可惜。”她又看了一眼弟弟,決然地說:“我倒是覺得弟在市區(qū)的那個茶社拿出來頂帳更妥當(dāng)。這些年也沒見你賺到錢,媽一直在還債,妹倒是幫了不少。再說你是兒子,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媽老了,不能過這種背著債的日子。”
一直低頭不語的兒子,仿佛被姐姐的話刺激到了。他有些憤然地說:“既然是父債子還,那你們還假慈悲什么?看著都很大方,很孝順,原來在這兒演戲呢,你們演給誰看,不就演給我看嗎。”
表姐氣得臉色發(fā)青。“你給我閉嘴,你父親還躺在你面前,你就開始在這兒撒野。沒有你揮霍無度,我們能有今天。你父親病了好些天了,你去哪里了?我下午才知道你去游山玩水了。我和玲惠的意見完全一致。你頂了茶社可以到外面去打工,你是男人,不能讓你妹一無所有去外地找工作。”
玲娟怕大家真吵起來,趕忙阻攔說:“媽,您別生氣。”
表姐站起來說:“娟,你別說了。我今天就這么決定了,讓他表個態(tài)。不頂也行,明天葬了你的父親你拿著那些欠款單去要帳,要來還債。要來了是你本事,要不來,那就把茶社頂了。我們余家不能欠人家的債。”
“頂就頂,你趕我走,你可別后悔。”
玲娟拉了哥哥一把,說:“父親尸骨未寒,有話好好說。今天是我們和父親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了,別讓他走得不安心。”
“弟,你摸著良心想想,父親為你付出了多少,你這些年做了些什么,你也不小了,你再這么折騰下去,父親已經(jīng)走了,你難道還讓媽繼續(xù)為你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嗎。說回來,我們都是一家人,沒有深仇大恨,不就是解決眼下的這些問題嗎。”玲惠溫和地看著弟弟說。
“媽,別再說了。我很清楚我自從來到這個家,真的感覺很幸福。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沒有把我當(dāng)外人,和親生的一樣。爹對我比對姐姐和哥哥都要好。我這樣做我才能心安。我也有夢想,我真心想到外面闖一闖,就算不是現(xiàn)在,將來我一定要出去,我這么久沒有在當(dāng)?shù)卣覍ο缶褪且驗槲也桓市囊惠呑哟粼谶@兒。”
圓圓的月兒明鏡似的高懸在半空,照亮了院落。風(fēng)輕柔了許多,夜晚鄉(xiāng)村的寧靜讓人瘆得慌。那個兒子帶來的女孩兒,一個人站在不遠(yuǎn)處屋角的陰影里。我裹著一件羊皮短大衣,這是二表哥放羊時穿的。我坐在離靈堂不遠(yuǎn)的樹下,表姐早晨就對我說,讓我別走,也讓我不要摻和。我知道她是怕兒子使性子胡鬧,萬一有點不妥也好勸勸。
余江小心而怯懦地說:“媽,不是我不愿意用茶社頂債,只是茶社怕頂不了那么多,茶社早就瀕臨倒閉了,再說我在外面也欠了人家的錢,是用茶社作的擔(dān)保,所以,茶社很快就是人家的了。恕兒子不孝,您就原諒我吧。”
表姐氣得差點暈過去。
院地死一樣的寂靜,宛如大家都睡著了一樣。陷入沉默的不是我一人,好像大家都沉默了。
表姐的聲音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她低沉而緩慢地說:“那就按你們各自的能力去辦吧。別忘了,你們的根在這兒,不管走多遠(yuǎn)這兒都是你們的家。還不完那些債,你們的父親他死不瞑目。我當(dāng)著你們父親的面說這些就是想讓他安心的走。他不是不管,他太善良。就在去世前幾天,他去找你們大姑,想要回給她大兒子結(jié)婚時的那一套房款,那時本來只是讓他暫住,后來她兒媳婦非要看房證,他一心軟就讓過戶到了她兒子名下,這樣她才把媳婦娶回家。現(xiàn)在,他們生意紅火,發(fā)達(dá)了,買了名車。你父親覺得要回房子也不過分。誰知你大姑連哭帶罵,說他沒良心,小時候是她抱大了你父親,是她沒有上學(xué)讓你父親上的學(xué),給了那么一套房子還想要回。從那天回來他就病了,到診所輸了幾天液,我以為他已經(jīng)好了,誰知……”
沉吟片刻她繼續(xù)說:“你們把這些欠條也分一分,分頭去要要看。人家要能給多少就多少,給不了,別硬來。不要抱太大希望,雖說世上好人多,可為這錢財不要命的人也有,我可不希望你們?yōu)橐剡@點錢出現(xiàn)一頂點的岔子。為啥我一直沒有把這些欠條給你們,就是怕它會招來禍患。你們一定要記住,要錢歸要錢,不要與人家耍橫,不要與所謂黑社會的人有染。我跟你們父親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雖然在外人眼里這個家大富大貴過,可我并沒有做過一天的闊太太,沒有享受過一天輕輕松松的日子。掙得這一份家業(yè),看似你們的父親是老板,可我付出的不比他少,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一直以來我比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要忙碌的多,忙里忙外,本想還完了債,過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誰知老了老了,需要有人陪伴了,他就這樣丟下我走了,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收拾這個殘局了。我也不想拖累你們,影響你們的生活,可我沒辦法啊!以后你們都好自為之吧。”說完她起身,看看我。
“都回去睡吧。不用守靈,有月亮呢。他喜歡一個人望月。”
表姐走過來,要我回廂房去睡。她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還站在那兒。
“玲娟過來,安頓人家孩子睡覺。”
“哥,你先守著,我去安頓好了就來。姐,你們都去休息吧。今晚我和哥守靈。”
8
我躺在二表哥躺過的床上,凝視著清幽的月色,想著他這一生。
曾經(jīng),在我住樓房時趕上買房,我向他借過錢。身邊似乎只有他有錢能借給我。其實,兄弟姐妹幾個多多少少也都有點,只是誰都不容易,我沒有向親姐妹們借。想到了表哥,他二話沒說就借給我了。后來大姐住房子,也是向他借的錢。他幫過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確太過善良,不然,那么紅火的生意,不會那么快就垮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起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心里就憋悶。
窗外,玲娟與哥哥一直在聊天。我雖然聽不清楚,多是玲娟在說,偶爾她哥哥應(yīng)上一兩句。但我知道玲娟在苦口婆心地勸她哥。
其實,二表哥和表姐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玲娟一直愛著自己的哥哥。那年姑媽去世,我看玲娟的目光火辣辣地追隨著她哥哥的身影。偏偏這時玲娟一轉(zhuǎn)身,看我正在看她,刷地一下臉就紅了。即使沒有血緣,必定是兄妹,玲娟只能苦苦地暗戀。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這么多事,她哥哥結(jié)了離,離了結(jié),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妹妹對他異常關(guān)心背后的隱情。愛上一個人,就是這么的莫名其妙,說不清道不明。她哥哥除了帥氣的外表,再就是出手闊綽大方,哥們義氣重,很會花錢,也很豪爽,所以總有一群少男少女廝混在一起。此外,似乎看不出有啥優(yōu)點,這個傻姑娘偏偏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一個完全沒有責(zé)任心,也從來沒有愛過她的人。
她想走了。誰又知道她真實的意圖。為了這個家是真,為了養(yǎng)母也是真,但留下或是離開都有她不能言語的苦痛和無法表達(dá)的情感糾結(jié)。
我望著窗外的月色,無眠。
想起“文革”初期我在姑媽家時,被母親和姑媽從新疆找回來的二表哥有一段時間每天去放羊,只有五六只羊。我特別喜歡那只剛出生的小羊,喜歡抱它、摸它、逗它玩。我羨慕他趕著羊走向田野。多少次我想跟他去,都被姑媽攔住了。可一天下午很晚了不見二表哥和他的羊回來。姑媽帶我去找。姑媽一路走一路喊,那聲音在黃昏的鄉(xiāng)村顯得那么嘹亮。走了約二三里路,聽到有咩咩的羊叫聲。田野上幾乎沒有了人影,勞作的人們都回家了。二表哥坐在田梗上,他的羊站在他面前,不停地咩咩叫。我首先搜尋那只小羊羔,但我很失望。我驚叫:哥,小羊呢?他沒有說話,只是怯怯地看著姑媽。
“說話,啞巴了。”姑媽厲聲道。
“丟了。”
“丟了?就不回家了。你是想連你也丟了,我就不會找你算帳了是吧。沒用的東西,幾只羊都看不住。”姑媽說著伸手就扯著二表哥的耳朵往前走,越走越氣,踢了二表哥幾腳。之后她一人顛顛顛的往前走,連手里牽著的我都忘了,可想她有多生氣。我也很傷心,恨二表哥不抱著小羊羔。他要是抱著它又怎么會丟呢。那時我覺得二表哥不喜歡羊,抑或他不喜歡放羊。
想想,多年之后,堂堂的大老板還能毫無顧及地去放羊。有一年春節(jié),去給姑媽拜年。表姐忙著做飯,卻不見二表哥。
我跑進(jìn)伙房問表姐:“我哥呢?”
“放羊去了。平時他很忙,每到過年,村里人都過年了,他可到好,喜歡清靜,就趕著羊去放。這拜年的人一波又一波,都是我的事。耗到太陽偏西他才回來,可飯后還是躲不了清靜,總有人來,半宿半宿的聊天喝酒,吵死了。過年可真累。”
天蒙蒙亮了,躺了一夜反倒覺得疲憊,索性起床。
靈前沒有人。我給二表哥上香、燒紙錢。
我聽到了羊叫。我繞過房屋去羊圈。
表姐就在后院,她抱了一梱玉米桔梗,走到鍘刀前,她習(xí)慣性地蹲下身子,將玉米桿往鍘刀下捂。鍘刀一動不動,抬頭,突然明白那個抬起鍘刀的人沒有來,永遠(yuǎn)不可能來了。
我快步過去。抬起鍘刀,使勁鍘草。我看到表姐的臉上瞬間淚水嘩嘩地流。她默默地將草一點一點地遞送到鍘面上,我一下一下按下鍘刀。
那一群他放牧的羊,在羊圈里咩咩個不停。表姐抹抹臉頰的淚水。抱起玉米桿,丟進(jìn)了羊圈。
表姐給羊添完草。嘆口氣說:“以后這若大的院里就只有這些羊能陪伴我了。”
我感嘆,痛到無法呼吸,痛到想忘記所有,痛到那怕心死,表姐還是表姐,還有她骨子里那點不能泯滅的溫暖。但凡生命,她總是盡心盡力地想著給一點溫暖,想著身邊存在著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此刻,唯有表姐沒有忘記那一群等待放牧或草料的羊。她如表哥一樣痛惜那一群無助的羊,不管發(fā)生多大的事,羊兒都得吃草。
嗩吶聲和時斷時續(xù)的哭聲淹沒了羊的嘶鳴。
9
出殯了。
哭嚎聲一片。哀樂與嗩吶聲喧嚷著悲傷的色彩。
村民擠滿了院落,個個表情凝重,相互嘀咕著一些關(guān)于二表哥的事。
雖然二表哥再也聽不到,但她們的確還在喋喋不休,當(dāng)然,此時更多是想起他逐多的好。淚下幾滴?傷心幾分?表情不論怎樣善于偽裝,總有人在深深地悲哀。
二表哥聽不到,他也不想聽。
不管有多少人真?zhèn)模吡恕<賯模€是走了。
生命結(jié)束的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座散發(fā)著泥土清香的黃土堆成的墳塋,就在他老家不遠(yuǎn)的地邊上。葬在了姑媽的腳后。沒有和大表哥葬在一處,大表哥的兒子不同意。一起長大的兄弟,能有多少不可原諒的仇恨。走完了一生似乎也沒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