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四年,深冬,村支部委員會改選前的一天深夜。
屋外,天空黑如鍋底,天地間伸手不見五指;風,呼呼地刮著,吹得村里光禿禿的榆樹、柳樹等雜樹的枝條嗚嗚作響;雪片,猶如鵝毛般,扯天扯地地飄,不一會就鋪滿了街道、原野,偶有行人的蹤跡立時被大雪蓋住,銷聲匿跡。
七十多歲的老黨員、村治安主任張福根,剛剛睡過去,被一陣兇狠的砸門聲驚醒了!老主任披上棉襖,顧不上點燈,拿起手電向屋外奔去,還沒等他拉開門閂,正間門被人一腳踹開了,他立時明白了:有人沒經過大街門翻墻而入了!
正間門被踹開,風雪呼地一下子鉆進來,一股冷森森的涼意肆無忌憚地竄遍屋里每個角落。張福根抬起手電,光柱一下子掃到了進來的人身上:前后擁進來的五六個人,都穿著黃綠色的仿軍大衣,一直到膝蓋以下,每個人都戴著滿頭擼的黑線絨帽子,遮住了臉面,只露出兩個兇狠的眼珠子。
張福根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搞不好今夜我的小命休矣!還沒等張福根張嘴,上來兩人,一人一只胳膊將他架到他睡覺的炕前,把他按在炕沿上,胳膊被牢牢鉗制著向上抬起,仿佛“文革”中那些走資派們在“坐土飛機”的架式。來人中,一個人拾起掉在正間地上的手電,將光柱掃到炕上。此時,張福根的老伴才被驚醒,她剛要坐起來,卻被人用手電光照著朦朦朧朧的睡眼,睜都睜不開,又讓人一把扯臥在炕上,隨后只聽一聲低沉的兇吼:“老屌婆子,乖乖地躺著,否則讓你去見閻王!”老婦人再沒敢有半點響動,幾乎被嚇暈過去。
張福根被按在炕沿上,坐著土飛機,頭抬不起來,身子動彈不得,眼睛也看不見這些蒙面大漢們,只能聽天由命了。不過,瞬間,張福根把一生中可能得罪的人在腦子里理了個遍,就跟放電影似的,結果還是沒理出個頭緒來,這伙人是來圖財還是來害命,他是不得而知。
正在張福根心思的這當口兒,他屁股上被結結實實地踹了一腳,疼得他身子一抖動,“媽啊”一聲叫出來。
“再叫,要了你的老狗命!”那個低沉的聲音依舊兇狠,“聽著,老東西,再占著治安主任的位子,就結束你的狗命,自己滾下臺來!”
說罷,一行人魚貫而出,拉開大門,消失在迷茫的風雪之中……
(二)
這是發在蛇妖山村真實的一幕。
那伙身穿黃綠色仿軍大衣、頭戴滿頭擼黑色絨線帽子只露兩個眼睛的人走后,心驚肉跳的張福根才摸索著點起了煤油燈,安慰著嚇了個半死的老伴兒。他一邊揀起被那伙人丟在正間地上的手電筒,摁亮了,一邊去外邊重新關緊被那伙人拉開的大門。風雪無情地鉆進張福根的衣領、胸口,像刀子一樣刺著他的老臉,他不由自主地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顫,于是他掩緊敞著的棉襖衣襟,快步返回正屋,返身關上被那伙人踹斷了門閂的正間門,用放在門后的一根木棍子頂起了斷了門閂的破舊木門。
昏黃的煤油燈光灑滿了老兩口睡覺的房間,或許是哪里透風的緣故,煤油燈燈芯被吹刮得歪歪斜斜,仿佛就要熄火似的。老伴也坐起來,依偎著張福根。他們就這么蓋著被,披著棉衣,再無睡意。
“去告訴兒子吧?”老伴用頭拱拱張福根的肩膀問。
“不,”張福根說,“告訴兒子又有啥用呢?”
“哪咋辦呢?”
“讓位子吧,要不或許真的保不住老命了啊,唉,俺就有點想不通,這治安主任有啥值得搶的?又是誰在……”
“不干了,老頭子!你看看這伙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的,跟閻王爺跟前的勾魂鬼似的,保命要緊,他誰愛干誰干,咱不能將老命也搭上去啊。”
張福根思想了半宿,決定不干這村治安主任了,但是他卻要看看這臺大戲到底是誰在幕后導演的,看看他要意欲何為。蛇妖山村,從古至今,只鬧過一回妖,莫非今天又要鬧妖不成?
蛇妖山村,是在明洪武初年建村的。元末朱元璋的大將軍常遇春率兵一直打到半島的天盡頭,不僅將蒙古人搖搖欲墜的統治掀了個底朝天,而且老百姓也跟著遭了殃,人被殺得遍地伏尸,血流成河。他們將金銀元寶放在大路上,只要住個三天兩日的這金銀元寶不見了,就證明還有人在,于是再開始搜尋屠戮,這樣,半島的土居人幾乎殆盡,野史上稱之為“常遇春洗山東”。因而,明初開始從全國各地移民山東。蛇妖山村的老祖宗就是在這個時候,從福建安溪來到這黃海之濱安家的。這張姓老祖宗是個活絡的有道之人,他選擇這里安家是十分有道理的,這里背靠蛇妖山,面朝黃海水。村子離南邊的滔滔黃海僅十里之遙,出海漁獵不僅方便,而且居住又不潮濕;北邊的蛇妖山,山腳下是一馬平泊的海邊平原,山腳至半山腰是層層梯田,半山腰以上是蒼松翠柞,閑時捕魚捉蝦,忙時務農種田,吃的喝的用的一應俱全。用現代人的話來說,這張家老祖宗是極具眼光而又頗有經濟頭腦的人。幾百年下來,朝朝代代地更替,也沒耽擱這張家人的繁衍生息,如今已發展成為一個千余戶人家的大村子。
蛇妖山村,原不叫蛇妖山村的,叫張家莊子;張家莊子背靠的蛇妖山,也不叫蛇妖山,而是叫著龍山。龍山,尾在西南海邊,頭伸向東北丘陵山地,仿佛一條剛從黃海里爬上來的巨龍橫臥在黃海之濱的海邊平原上,因而稱之為龍山。傳說是在清朝康熙年間,村里的一個叫張二蛋的莽漢,有一年夏天里去龍山上割牲口草,割到一個土堆上野草茂密處,他發現一條金黃色的小蛇在草梢上轉來轉去的,仿佛像小孩子在玩轉圈圈的游戲。這條金黃色的小蛇,尺寸處兩邊各生著一只如蜥蜴般的爪子。張二蛋看了一會兒,心生不敬,揮鎌砍去,哧的一下子,把小蛇的尾巴給砍下來了,只聽嘶啦一聲,小蛇鉆入土堆之中。日落西天,夜暮降臨,半夜時分,莊子內雷電交加,風雨大作,張二蛋的白發老母被驚醒,借著閃電看見自家院子里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大大小小粗粗細細各種顏色的蛇,其中一條有水桶粗的灰黑色的巨蛇破窗而入將身子伸向兒子張二蛋睡覺的房間,老太太驚嚇得昏死過去。等老太太蘇醒過來之后,天已大亮,風雨已停,家里、院子里干干凈凈,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般。老太太急忙來到兒子張二蛋睡覺的西間,哪里還有兒子的蹤影,老太太一掀兒子蓋的被子,只見張二蛋早沒了人形,只剩下一副皮囊在炕上了,老太太眼前一黑栽倒在炕前……后來,老太太才想起那天晚飯時兒子講起在龍山上遇見一條生著兩只前爪的金黃色小蛇如何被他所傷之事,也就明白兒子遭難的來龍去脈了。從此,張家莊子的人輩輩世世不再打蛇,直至今日。也就從那時起,龍山被遠遠近近的人稱作蛇妖山,而張家莊子也被人叫作蛇妖山村,一叫就是幾百年,“文革”年間有人把它改為“紅衛村”,也沒能給改過來,遠近的老百姓還是叫它蛇妖山村或者蛇妖山,如今的縣鎮也是如此稱呼。
張福根從六十年代初餓肚子那時起就干村里的治安主任和民兵連長,上了歲數后,辭去了民兵連長的職務,支部委員、治安主任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當治安主任時,帶著那幾個治安員白天分把著進村的幾條要道,看見有人大筐小簍的就指定要查看一翻,查出可疑的東西一定要刨根問底,弄個水落石出;晚上,兩人一組奔走于村里、村外進行隱敝式的巡邏。因而二十多年來,村里治安情況良好,很少聽說誰家里少了這個缺了那個的,更很少打架斗毆的。最近一兩年里,有幾個有偷雞摸狗釁事鬧事的,他都單獨找他們的爹娘老子或是當事人交談過,讓他們加強管教或收斂一下,別等著進去了再叫天喊地的,到那時可是沒有賣后悔藥的。
決定不干這治安主任讓出位子來,張褔根心里又不太甘心,總覺得心里空牢牢的。于是,張福根去了縣城去找在教育局當副局長的兒子,把這事碟大碗小地說給兒子聽了。兒子聽后說,不干了不干了,這么大年紀了,該下來享享清福了,更何況人家敢去找你一次麻煩就敢找你十次八次的;也說不準,就是因為你干得太認真了,擋了人家的財路壞了人家的好事兒,人家才逼你下臺的,下吧下吧,別把老命真的讓人家拿去了啊!
(三)
村支委改選完了,張慶芳當上了支部委員、治安主任。
當天下午,張慶芳就謙謙虛虛地來到了張福根的家里。張福根老兩口兒正坐在熱炕上談論張慶芳當選之事,張慶芳打開大街門,走進院子里就開始打招呼:“福根叔,您老在家嗎?”張福根應著,等張慶芳來到炕前,熱情地往炕頭上請他,張慶芳推辭著,坐在炕沿上。他平平靜靜地細聲細語地說:“叔啊,這不您老在黨員大會上表態因年紀大了不干治安主任了,大伙兒就選俺來干,呵呵,俺太年輕了,也沒啥工作經驗,就來向您請教來了,呵呵,還望叔指教指教小侄兒啊!”
張福根剛要說啥,驀地想起兒子千叮嚀萬囑咐這事兒到此為止,對任何人再不要提起了,以防再生不測。想到此,張福根嘿嘿一笑,裝上一煙鍋子老旱煙,點著了,長長地抽了一大口兒,兩股灰白色的煙柱兒就從他那兩個生著黑毛兒的鼻孔里噴涌而出,裊裊娜娜地散去。
“真的,叔,俺是特來向您老討教來的!”
張慶芳一副虔誠的樣子,并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門”來,抽出一枝兒雙手遞給張福根。
張福根擺擺手兒,吭吭地咳嗽了幾聲說:“俺抽那玩藝兒,不過癮啊。”
張慶芳自己點著了一枝香煙,恭敬地等著張福根來傳授經驗給他。張福根抽完了一煙鍋子老旱煙,將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巴磕巴,煙灰兒立馬散落地炕沿下的泥地上。然后,他又拿起系在煙袋荷包上的煙袋挖子挖起了煙鍋子里遺留在煙鍋壁上的煙灰兒,挖完之后又從掃炕用的笤帚上掐下一根草棍,將煙鍋子、煙嘴兒拔下來,開始掏煙袋桿兒里的煙油子。
“你要掏煙油子,不會出去掏嗎?”老伴兒開始嘟嚷起來,“在家掏,弄這味兒嗆死人的。”
張福根抬頭睨了老婆子一眼,沒說話,只顧掏著,掏出一些煙油子就弄在一只使完火柴的空火柴盒里。其實,張福根做這一些,都是在拖延時間,在思考著。他在思考著張慶芳來的意思是啥,難道是真的如他所說是來請教工作嗎?還是來特意顯擺一下子,向自己示示威呢?如果是后一種情況,那就是說風雪之夜的事件與他脫不了干系的,要不怎么會有人逼俺下臺而單單會是他就當上了治安主任呢?果真如此,也就說明這人太可怕了,太有心機了,是一把殺死人還不見血的軟刀子啊,今后必須得防著他,必須得躲著他,必須得遠遠地躲著他,否則真是咋死的還被蒙在鼓里呢。可是,他見天笑美美的,見了誰都是笑臉相迎,不笑不說話兒,會有這么陰毒嗎?張福根腦袋瓜子這架機器在高速運轉著,運轉了半天,也沒轉出個子丑寅卯來,但他還是決定把自己工作經驗、方式方法等告訴張慶芳,能否干好,走不走正道兒,那是他自個兒的事兒,不是俺張福根能管得了的了。想到這里,張福根吭吭地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說話了:
“呵呵,老侄子,說實話啊,俺也是瞎干啊,啥子指教不指教的。俺干的時候,帶著伙計們夏秋在村外,重點看護好莊稼果園啥的;春冬在村里,重點看護著家家戶戶,別讓歹人們呈了強啊。另外,有犯事兒的,只要不是大事兒,咱就得去派出所保人,都是自己老少爺們的,保回來看好了,教育著,別再讓他犯事就行了啊!”
張慶芳很認真地聽著,不時地點著頭,末了,他又問應重點巡查、看護村外、村內那些地方,張福根一一如實相告。但是,張福根還是把一半話兒壓在了心底,那就是蛇妖山最近一兩年里出現的三五個青年人是很值得注意的。他隱隱地覺得風雪之夜的事件與這伙人有關聯,但是又拿不準的。
張慶芳恭敬地感謝著張福根指點工作,表示隨時都要向老領導學習與請教,千恩萬謝地走了。
張福根從窗戶中望著張慶芳的背影,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張慶芳的家族是蛇妖山村最大的家族,他們家族占全村一千多戶的三分之一,而且他們家族里連續幾百年來代代都出一個伶牙俐齒、在蛇妖山村跺跺腳兒大人孩子不敢出氣的族長,早年間的不說,就說張慶芳的太祖父、曾祖父、祖父都是這樣的厲害人物。就說他祖父吧,民國十二年里,他們族里一個張李氏婦人,丈夫死后,被人把她和幾歲的孩子偷偷賣給了鄰村一光棍漢子,張慶芳的祖父聞聽后,站在街頭怒聲罵道:“哪個王八蛋狗膽包天了,競敢把孤兒寡母賣了,識事務的,把收的臟錢退了,趁早死了心,否則老子一定扒你皮抽你的筋,讓你死不成活不成!”就這兒句話,把干賣人勾當的人嚇了個半死,悄悄退了錢,把事兒啞不溜聲地按了下去。張慶芳的父親,是新政府以來的積極分子,新中國成立后,一直擔任蛇妖山村的村長和黨支部書記,直到林禿子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那年冬天病逝,那是村里說一不二的當家人,“文革”中村里一些紅衛兵想把他拉下馬,三番五次地下決心,可到頭來硬是沒敢下手。
張慶芳兄弟四人,老大張慶芝在省城一國營工廠工作;老二張慶蘭在縣城公安局當治安科科長;老三張慶芬在家種地,是個地地道道的本分人,從不多言多語,也不參與村里任何事情,東不管西不管,只過自家的小日子;張慶芳是老四,今年四十左右歲,中不溜的個頭,身材看起來有點單薄,走起路來漫騰騰的,很有點四平八穩的樣子。他那目字形的臉龐上,一雙細長而瞇縫著的眼睛,一笑起來更是像閉上去似的,但你若細心觀察去,那瞇縫著的雙眼卻是精光閃爍,有點寒氣逼人啊!平常里,他不管遇見誰,都是笑瞇瞇地先打招呼,說些問候與祝福的話,因而在蛇妖山村,還沒有人說他的不是的。
張慶芳當選支部委員、治安主任,與張福根被逼下臺到底有沒有關聯?是他自己威信高才被選上去的嗎?他這次來是真心請教工作,還是故意顯擺來了?這一系列的問題盤繞在張福根的腦袋瓜子里,始終沒思量出個子丑寅卯來。哼哼,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唄,事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啊!
想到這里,張福根收回思緒,決定出去轉轉,摸點風聲去。
(四)
張慶芳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但確實是很有心機的,他的心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可謂是帥將之才啊!
“雪夜逼宮”事件就是張慶芳親自一手導演的!那五六個身穿仿軍大衣、戴滿頭綠帽子的人都是張慶芳的族人與親朋好友。
事情需要從頭說起。
粉碎“四人幫”后的一九七七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實則是七八年一月份舉行的中、高考。這一年,張慶芳的姨表兄弟李濤正趕上高考,李濤平時學習就不錯,他要報考北大、清華什么的。聽說李濤考學的事兒后,張慶芳從蛇妖山村趕到了三里外的姨家,他對李濤說:“兄弟,你我親如兄弟,四哥決不會騙你,考學這事兒,你得聽四哥的,我們不考別的學校,只考省公安大學,二哥說了,今后的社會公檢法必定吃香,待遇高,權力大啊!大學畢業后,再弄個公安局長什么的干干,那就是咱們家的福星了!”張慶芳姨家也是些老實人,先前有什么大事兒都是張慶芳他爹給作主的,張慶芳他爹去世后,有什么大事兒都來找張慶芳商量,所以張慶芳給他姨家當著半個家哩。他姨家養了三個女兒,就李濤這么一個帶把兒的,金貴著呢,自自然然就聽從了張慶芳的主意了。
四年大學畢業后,李濤由于學業成績優秀被分配到了省公安廳工作,兩年后,正趕上提拔年輕有文化有文憑的大學生人才,李濤升任什么處的處長。一次在回家探親喝到酒酣時,李濤說:“四哥,當初幸虧你有眼光,否則我不可能混到處級干部,都是四哥的功勞啊!今后,四哥有什么亊兒要小弟辦,小弟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張慶芳要的正是這種結果!他知道,大哥張慶芝是一工人,沒有什么能耐,二哥張慶蘭雖是在縣公安局干一科長,畢竟官小權微,三哥更指望不上,自己要在村里掌權,恢復到老爹當家時那種威風那種榮耀,光憑自己在村里造勢,那是萬萬不夠的,一定要有自己的人在外面掌大權罩著才行啊!于是,他便極力主張姨表兄弟李濤去報考省公安大學。如今,李濤真的混出了模樣,再加上二哥在縣公安局干科長,我們家里有了一定的權力網了,我張慶芳多年的愿望豈不很快便會實現嗎?哼哼,在村里恢復我們權力與榮耀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張慶芳太聰明了,他知道毛澤東“槍桿子里出政權”的道理,只有抓住武裝力量,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政權!而在農村現如今的武裝力量不是民兵,那是些無用的擺設,真正的武裝力量是治安力量,是治安主任,是治安員!只有自己先干上治安主任,進入支部,才能把這股武裝力量換成自己的人,從而掌握起來,到那時就能實現自己的愿望了啊!
張慶芳分析了村里村外自己的勢力情況后,于是實施他奪權掌權的第一步——“逼宮讓權”,這才有了開篇的一幕。參與“雪夜逼宮”的一共有五人:張慶堯、張慶倫、張慶友、張慶言、張多多,這些人,平時就有偷雞摸狗的勾當,不是些善良之輩。
張慶堯,張慶芳的叔兄弟,比張慶芳小三四歲。此人別看長得白白胖胖的,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小白臉壞心眼兒”,一肚子壞水,你請他吃飯,最后他也能找個理由把你的碗給摔碎了,并且還想連你的鍋一塊砸。
張慶倫,三十多歲,張慶芳的小舅子。如果說張慶堯犯起事來還要找個借口,這個張慶倫卻是個張口就罵、舉手就打的家伙,他比惡霸還要惡霸,比地痞還要地痞,村里人暗地里說他人味兒不帶半點兒。別看這副徳性,張慶倫卻生就一副帥氣的模樣與身材,讓女人們看了有點拉不動腿兒,他更是一個尋花問柳的老油子了。
張慶友,張慶芳的堂叔弟,三十多歲。此人五短的身材,別看笑美美的,那才叫笑里藏刀綿里藏針啊!他有兩大特色:一是把被打的人捂上眼兒眾人都來打,被打的人就是他親爹老子,他明知也會揀著要緊處下手,狠著勁兒往死里打,打過后他保證會說一點沒動手;二是見了別人的東西眼饞得很,順手牽羊的技藝很精湛了得,誰家有東西讓他盯上了,哼哼,瞧吧,幾天之后保準就成他的了。
張慶言,二十多歲,張慶友的弟弟。這人不僅是個斜眼子,還是個兔子嘴兒,別看腦袋瓜子上七個孔兒有兩個出毛病的,那壞心眼兒卻是一肚子外帶兩肋巴子,他與他哥張慶友絕對是一個爹爹種的一個媽媽生的,真是天生的一雙地設的一對親兄弟啊。
張多多,十九歲,蛇妖山村一楞頭青。這個楞頭青生下來吃了一年的奶,他媽媽就把他交給了他奶奶,老人家托在掌心里怕打碎了含在嘴里怕被含化了,溺愛得不得了,除了要天上的月亮星星滿足不了這個寶貝疙瘩之外,要什么奶奶都會千方百計地去滿足他。天長日久,硬生生地給慣出了一活祖宗,一有什么不樂意了,這家伙輕則罵,重則砸鍋摔盆,出手打人。長到十七八歲,書也不讀了,滿街上打蹓蹓兒,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一天,不知為什么事兒他爺爺要管管他,他一拳把老頭兒打倒在地,踢了兩腳,揚長而去,且惡狠狠地罵道:“媽拉個×,想死就早說!”“雪夜逼宮”時,就是這個張多多惡聲惡氣地鎮唬張福根與老伴的,按照張慶芳的按排其他人一律不得開口說話,以防露餡兒。
就是這么一伙子人,張慶芳卻能把他們收在自己的麾下為己所用,你道他有什么妙招兒嗎?原來,沒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前,雨雪天里,他們就聚在張慶芳家里玩撲克,張慶芳就好酒好菜地招待他們,時間長了,他們就外出釣個狗兒什么的,或者一起去偷點什么,回到張慶芳家里做著吃,住在村頭的張慶芳家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這伙人莊稼在一起種,活兒在一起干,就這么聚攏在一起的;再加上他們中有誰犯點事兒了,張慶芳去跑跑他二哥張慶蘭,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時間一長,張慶芳就成了這伙人的領袖了,他說什么他們就聽從什么,讓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決不打折扣兒。
這一切都是張慶芳在不動聲色中一步一步實施的,村里村外的條件成熟了,張慶芳才一聲令下動手了,嘿嘿,真是有點老謀深算的樣子啊。
(五)
轉過年的正月十五以后,張慶芳大刀闊斧地搞整頓了,時值一九八五年的初春。
整頓的第一步,張慶芳先在支部會上提出來自己的觀點來,爭取支委們的同意。他說,現在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了,農村的生產形式與以前不同了,治安形勢也與從前不同了,形勢越來越嚴重了越來越復雜了!在這種情況下,原來那幾個老弱病殘的治安員已不能勝任這個工作了,必須更換年輕力壯的,而且他們的勞動所得必須從村里的提留里支付。支委們聽后,無不認為張慶芳說得有道理,因而大家表示贊同,并且研究了治安員們年勞動所得應是支委們的百分之六十。此第一步順利過關。
第二步,是要牢牢掌握治安員的任用權。一天晚上,張慶芳提上了李濤回家捎給他的兩瓶茅臺酒來到了支部書記張甫勝家里。張慶芳十分清楚,他爹去世后上來干書記的這個張甫勝,雖然當過幾年兵,也是草包加酒桶飯桶一個,沒有真正的工作能力。這張甫勝見了大姑娘小媳婦眼睛就直勾勾的不說,天天都能喝兩個半仙兒,恨不得把自己裝到酒缸里不出來,越是喝多了越是嚷著要吃飯,一碗面條子端在手里,戰戰兢兢、前俯后仰的,差不多有半碗扒到脖子底下去了,扒完這碗還非要下一碗不可,一連能糟蹋三四碗面條子,因而人們背后都叫他“酒缸飯桶”。張慶芳深知,只要把這“酒缸飯桶”拿下了,至于婦女主任、村會計這兩名支委那是小菜一碟,他們不同意也得同意。張慶芳看看手中的兩瓶茅臺,心里說,哼哼,今后還不知要收回多少瓶茅臺的好處呢,你張甫勝吃了我的喝了我的,你必須得還給我的!
抓到了任用人的權力之后,那便是要很快的選用新的治安員。張慶芳一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就禁不住要笑出聲來,“酒缸飯桶”緊緊盯著那那瓶茅臺說:“呵呵,你是治安主任,任用治安員當然是你說了算的!”
一天晚上,張慶芳在家里擺了一桌酒宴,他把自己那五個小兄弟叫來了,也把“酒缸飯桶”請來了。吃喝間,張慶芳宣布“蛇妖山村治安巡邏隊”正式成立了,他自己任隊長,在坐的各位除了書記之外,都是隊員!“酒缸飯桶”正喝得忽忽悠悠云山霧罩的,也不管聽清了沒有,一個勁地跟著這伙人拍巴掌。張慶堯對張慶友說:“他媽的,這‘酒缸飯桶’喝到這個份上還能喝出是不是酒來嗎?你下去找瓶煤油來,給這個王八蛋倒上杯,試試他!”張慶友出溜下炕去,沒找到煤油,“斜眼子兔兒嘴”張慶言得知這事兒,對張慶友說:“哥,我回家拿去,咱家有煤油,拿回來使勁灌這個王八蛋!”張慶芳把臉一沉說:“你們都傻嗎?這功夫是整治他的時候嗎?一伙糊涂蛋!”幾個人看了看張慶芳,吐了吐舌頭,不再說什么,“酒缸飯桶”這才沒喝上煤油酒。
張慶芳為治安巡邏隊的隊員們分排了任務,也制定了新的規定。張慶堯、張慶言為一組,負責南山;張慶倫、張慶友為二組,負責北山;張多多和張慶芳為三組,負責東西泊,張慶芳把張多多留在身邊,是有意識地要把這個楞頭青培養成自己的保鏢和打手。張慶芳告訴這伙人,不管遇到什么事兒要互通有無,尤其不能滿著他張慶芳,否則一切后果自負;如果有什么事兒告訴了他,并且聽從他的,發生一切問題有他張慶芳頂著,實在不行,還有他二哥和他姨表兄弟呢。
張慶芳在為他這伙人制定規定的同時,更為蛇妖山村的村民制定出治安規定。規定村民早晨上山不能在天亮前,晚上回家必須在天黑以前,晚上九點后清街,有特殊情況的必須向村治安巡邏隊請示,否則便是心懷不軌必將當事人捉起來處理!至于農忙時,有什么規定另行告知村民。
張慶芳就這樣緊鑼密鼓地在蛇妖山村開始實施實現他愿望的第一步、第二步……
(六)
張福根在與村里一些老黨員閑聊時,嗅出了一些味兒。
張福根聽說在支委改選前兩天,張慶芳親自找過不是本宗本族的一些老黨員,他與老黨員們聊的內容幾乎都是一致的,那就是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了,社會在發展在前進,國家都在任用年輕有文化的人,村里也應該這么做,應該讓上了年紀的人退下去享享清福了,讓年輕人上來挑挑重擔,鍛煉鍛煉,革命工作是需要有接班人的,這樣村里的工作才會有朝氣有起色,村子才有發展啊。這些話聽起來,冠冕堂皇,句句在理,無可挑剔。
但是,張福根卻一下子從張慶芳布設的這圈圈里跳了出來,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張慶芳軟硬兼施的兩種手段,目的就是趕自己下臺,他自己上臺。是的,你看他一方面在黨員們面前提前不露聲色地透了話兒,說得振振有詞處處在理,還讓人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年輕他想上去干工作!這樣,在支委改選的黨員大會上,他張福根一宣布不想干了,張慶芳就水到渠成地接過他張福根的班了,這是軟的手段;另外,在支委改選的前夜,再來一手硬的,派人深夜翻墻進家進行威脅恫嚇,逼他張福根自己下臺!呵呵,真夠叫絕的啊,這一切做得多么天衣無縫,多么順其自然,讓任何人覺察不出有什么陰謀詭計來的。
張福根越發堅定地肯定了雪夜逼自己下臺的那伙人就是張慶芳按排的,絕對是半點沒有冤枉他張慶芳。那么,張慶芳當選支委、治安主任之后登門求教,也決不是虛心請教工作了,而是來探風聲,來顯擺來了!張福根是如何也想不通張慶芳為什么看上了這個出力不討好的得罪人的治安主任這份倒楣差事的,想得腦袋瓜子都有點疼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他卻是極清楚雪夜那事兒是萬萬不能講的,因為自己沒有真憑實據,捉賊捉臟、捉奸捉雙是亙古以來的真理啊!
張福根決定默不作聲靜觀其變,看看張慶芳到底是要唱一出什么樣的好戲。
(七)
張慶芳的好戲在繼續唱。
這一次張慶芳導演的好戲,是把主角變換為“酒缸飯桶”張甫勝了。
張慶芳有一個相好的叫藍菊兒,這藍菊兒三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材窈窕,臉蛋俊美,形態風騷,天生一尤物,她在娘家為姑娘時就風流成性,十里八鄉地聞名兒。她娘家離蛇妖山村七八十里地,那附近的好小伙子不愿娶她,差點的有大膽者想與她結為秦晉之好的,她是眼邊子也沒睬啊。她被人介紹給蛇妖山村老實巴交的張石海時,她看中了相貌不錯的張石海的老實巴交與唯唯諾諾,結婚時就向張石海提出婚后不能干涉她的私事,否則就干脆來個古得拜了事。張石海生性軟弱,膽小怕事,好不易娶上這么一房大美人,哪里肯讓美人跑掉呢,故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應允。婚后,藍菊兒就沒消停過,張慶堯、張慶倫都去鉆過她的被窩兒,償過她的鮮兒腥兒什么的。張石海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再說他也不敢管,一管藍菊兒就要跟他離婚,更沒有膽兒去找奸夫們決斗,唯恐像武大郎一樣被要了命去,因而只得吞聲忍氣茍且活著隨她去吧,就連人們指指點點說他那八九歲的女兒像誰誰誰,他也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后來索性外出打工去了,任藍菊兒在家胡折騰去吧,折騰夠了,她自然就消停了,眼不見心不煩啊。
張慶芳與藍菊兒是在蛇妖山的梯田里好上的。那次,他倆都在拔玉米地里的草,他們的田地上下挨著。歇息時,兩人眉來眼去的,言語間調著情,藍菊兒把持不住,褲襠都濕了一片,把張慶芳一把摟了個結實,干柴烈火,兩人就在玉米地里的地堰根下站著成就了一碼子風流好事。從此,張慶堯、張慶倫就退出了歷史舞臺,他們是不傻的,決不能與四哥爭什么,只要四哥喜歡的就決不能再染指了,否則就會沒有好結果的。
張慶芳交給藍菊兒一個任務,如此這般,藍菊兒喜盈盈美滋滋地答應了。
初秋的中午,依然是驕陽似火,天地間仿佛一大蒸籠,讓人汗流夾背,透不過氣兒來。大人孩子大都在家里睡午覺,整個蛇妖山村除了樹上的蟬兒在起勁地喊叫,再沒半點動靜兒。張慶芳躺在炕上,閉著眼在假睡,仿佛等待著什么。不一會兒,張多多咋咋忽忽地闖了進來,嘴里不干不靜地罵著:“四哥,快去看吧,操他媽的,‘酒缸飯桶’那王八蛋正在干那個藍菊兒,被我們捉了當場,還光著腚呢!”張慶芳輕拍了一下張多多,悄聲說:“知道了,別嚷嚷了,走,看看去!”張慶芳的老婆睜開眼,又閉上眼,媽的,亂去吧,活該!她早就耳聞著自己的男人與那騷娘們有一腿子,她才懶得去管那些爛事兒,只要男人往家里拿錢拿物不往外搬弄就行啊。
張慶芳與張多多到了藍菊兒家時,藍菊兒用毛巾被掩著身子,“酒缸飯桶”張甫勝支書還在一絲不掛地坐在藍菊兒炕上,低聲地求饒著,張慶堯、張慶倫、張慶友、張慶言四個人山神惡煞般地站在地上,怒聲斥責著,“斜眼兔嘴”張慶言正把“酒缸飯桶”的衣褲攥在手里。
張慶芳進去后,什么也沒說,把張甫勝的衣褲從“斜眼兔嘴”的手里接過來遞給張甫勝說:“快穿上!丟人現眼的。”然后,對治安巡邏隊的五名成員說:“你們都走吧,去村里治安辦公室等我,記住:今天中午的事兒,任何人不要再提,誰走漏了風聲,吃不了兜著走!”
五個人走了,藍菊兒趕緊穿上衣服,穿戴齊整的張甫勝尷尬地一個勁兒向張慶芳表示感謝,感謝他給自己解了圍平息了事兒。張慶芳笑了笑,一聲不吭,抽出一支“大前門”,遞給張甫勝,自己又抽出一支點上。張甫勝正等著張慶芳給自己點煙哩,不料張慶芳點上自己的煙卻把打火機熄滅裝進了衣袋里,重重地抽了一口兒,兩股灰白色的煙霧從張慶芳的鼻孔里噴薄而出,裊裊而去。“酒缸飯桶”張甫勝看此光景兒,知趣地從衣袋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機點著了煙,低著頭抽起來,不再說什么。
張慶芳狠抽了幾口煙兒,把半截香煙擲到地上,從地上坐著的凳子上站起來,說道:“支書啊,你是村里的父母官兒,老百姓都看著你哩,你竟來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又讓治安巡邏隊捉了正著,光溜溜地被捉了一雙在炕上,你說這事讓我怎么辦吧?是報派出所呢,還是報鄉鎮黨委呢?”張甫勝一聽這話,扔掉香煙,出溜一下子跪到地上,結結巴巴地央求道:“慶芳,求求求……求你了,看看……看在咱們都是……村里領領領……領導的份上,放放放……放過我這一次吧,保證再再再……再也不敢了!”張慶芳抿嘴一笑說:“呵呵,今天人多啊,我可不敢保證他們不捅出去的!”張甫勝趕緊說:“是是是,我知知知道他他……他們都聽你你的,后邊一一一定不不會慢待了他他們的,更更更不敢慢待你的,行行行……行嗎?”張慶芳揮揮手說:“行啦,你要記著今天的事兒,更要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你走吧,我再說說藍菊兒。”
張甫勝抹抺頭上的汗珠子,灰溜溜地走了。張甫勝一走,藍菊兒就撲上來抱住了張慶芳,撒嬌地說:“寶貝兒,我可是照著你說的做的啊,嘿嘿,他那玩意兒還沒插進來,你的人就來了,媽啊,他那家伙又粗又大的,怪嚇人的哩,你可要獎勵我啊!”張慶芳輕輕推開藍菊兒,說:“他們還等著我,晚上給我留著門子!”說罷,走出藍菊兒家門,向村治安辦公室里走去。
原來,這是張慶芳為了擺布張甫勝而特意設下的一個圈套。張慶芳提前告訴了藍菊兒要她配合他演好這出戲,今后利益是大大的有,保她在村里永遠會有好處的。藍菊兒答應后的第二天,張慶芳把這個機密告訴了張慶堯和張慶倫,讓與藍菊兒住得近的張慶倫設宴請張甫勝喝酒,治安巡邏隊的人去作陪,宴間只能讓張甫勝喝個六七分,不能喝多了,喝多了以防誤事兒,到時大家與張甫勝一起走出張慶倫家,分頭巡邏去,然后回頭去藍菊兒家捉奸去。張慶堯說那藍菊兒如果真的讓“酒缸飯桶”干了怎么辦?張慶芳說舍不得兒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女人捉不住流氓,更何況一個養漢的婊子干了就干了唄,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之后,張慶芳又通知藍菊兒什么時間如何去勾引張甫勝。一切布置得當,張慶芳便躺在家中專等勝利消息,因為他讓小舅子張慶倫告訴大家說他身體不適不能去喝酒。
張慶芳來到村治安辦公室,五個人都在等他。他環視了五人一下說:“都把嘴給我閉嚴實了,從今之后不準再提今天這亊兒的一個字!”張多多說:“四哥,就這么便宜了這個‘酒缸飯桶’了?”張慶芳瞅了張多多一眼說:“豬腦啊,以后他還不是咱們手里牽著線的一個木偶嗎?”
眾人聽罷,發出一陣會心的大笑,仿佛貓頭鷹那種夜半三更的笑,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八)
幾年過去了,張慶芳這把治安主任、支部委員的交椅坐得穩穩當當的,治安巡邏隊員們也是干得安安穩穩,沒有半點動搖啊。
張慶芳家里地有三四十畝,這些田地有口糧地、承包地,但大多是黑地,也就是村里有人家死了人或閨女嫁了人后交上來的田地都被他居為己有了。他不用親自上山,地里要種什么,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打藥,什么時候鋤草,什么時候往家里收,都有人來干。這些來干的人,大都是村里的村民,他們都爭著搶著來干張慶芳地里的農活。
張慶堯、張慶倫、張慶友、張慶言、張多多等人地里的活也是如此,只不過比四哥家里的晚一天兩日的,因為他們帶著來干活的人要先給張慶芳干,干完了一并再干自己的,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了,大家都習以為常約定俗成了。
村人為什么會如此積極地給張慶芳這伙人干活呢?因為來給他們干活,不僅可頂替義務工,年底少扣工錢或往家領錢,還能巴結交往這些人,請他們幫助自己辦一些難辦的事兒,幸運的話還能要出一些義務工票。
張慶芳從張甫勝哪里要出了支配義務工的大權,村里每人毎年出多少義務工,毎個義務工折成多少錢,都是張慶芳說了算。村支委們可以不出義務工,還可以以各種名堂再分幾個義務工票;治安巡邏隊里的五個人,比支委們更優惠,不僅自己可多占義務工票,還可分給七大姑八大姨爛眼二舅媽以及狐朋狗友們一些義務工票。
張慶芳認為村里的提留少了,他告訴“酒缸飯桶”各種提留要加不說,還要另立一些名目來增加提留。張甫勝說,你看著辦吧,反正別讓村人反了就行了。張慶芳一笑說:“有敢的嗎?誰要反,是想不過日子了!”張慶芳規定村里支委、治安員等人必須要帶頭交提留,過后再折成錢雙倍返還給你。
張慶芳實際操控著村里的一切,他最明白毛澤東說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含義,沒有經濟權,就辦不成事兒,沒有經濟權,去談其他的,一切都是空談。另一個支部委員、會計是個老人精了,張慶芳他爹干的時侯提拔他干會計的,油得很,他知道蛇妖山村現在真正當家人是張慶芳啊,因而他只聽張慶芳的,如果張甫勝要支錢,數目較大,他都謊稱沒現錢,然后報告給張慶芳,由張慶芳決定給還是不給。
縣、鄉來了客人,一般也是由張慶芳、張甫勝和會計三人來陪,吃什么標準花多少錢也都是張慶芳決定。時間一長,鄉里一些眼尖的人都知道“酒缸飯桶”張甫勝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完全是個木偶,而牽著木偶線的人是張慶芳,因而有些人來村里辦事或傳達什么精神時就不拐彎了,直接去找張慶芳,張甫勝也不上火不生氣,照樣喝他的半仙兒酒,照舊扒拉糟蹋面條子。幾年的功夫下來,鄉鎮的副鎮長、片長、派出所所長等好幾個頭面人物都與張慶芳結成了干親家,把張多多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村里,有人反抗過張慶芳的做法,更有人支持巴結張慶芳。
反抗的人,到頭來還得求人家,還得感謝人家。因為提留多了,名目增加了,村里有三個中年人兩個年輕人不服,與收提留的治安巡邏隊鬧翻了,打起來了,五個人被巡邏隊員用木棒鐵棍打得頭破血流,反而被趕來的派出所公安人員銬走了,巡邏隊員卻被鄉鎮衛生院的救護車拉到醫院住院去了。被銬走的人的老婆孩子爹爹媽媽淚一把鼻一把地來求張慶芳,就差下跪了。于是張慶芳帶上被銬走的人的家屬來到派出所,派出所聲言要罰款要拘留,張慶芳就替他們說好話,替他們求情說千萬不要拘留,看在他的面子上輕處理他們吧,因而派出所說好吧罰款兩千,交上錢來就放人。于是,張慶芳再求情說,讓他們包賠住院者的醫藥費、誤工費,罰一千就行了,最后家家回去取錢交上才把人領回家,還得對著張慶芳千恩萬謝。他們哪里會知道這一切都是張慶芳的杰作,不僅殺雞給猴子看,殺一儆百,震懾了村里的反抗勢力,也給派出所創了收入,還為治安巡邏隊員們弄來了吃喝嫖賭的資本錢來了,真可謂一石三鳥啊。
支持巴結張慶芳的人,分兩類。一類人是那些黨員們,尤其一些年紀大的人。逢年過節的,張慶芳就讓人去買回一些禮物回來,他親自挨家挨戶地送,說是代表黨代表政府來看望他們!送的禮物,絕不一樣,但價錢差一沒二的,你喜歡酒,送幾瓶酒;你喜歡煙,送兩條煙;你喜歡茶,就送兩包茶;你不好煙酒茶,就送袋大米!呵呵,也就是把多提留的又給你變著法兒送回來了,而且顯得有人情味兒。因而,每三年的支委改選時,張慶芳的得票最多,而他卻推辭說:“還得張甫勝書記來干,他再有幾年就退下來了,就能領補貼了,到時再說吧!”聽聽這話,這是怎樣的心胸啊,不僅張甫勝感動,黨員們也感動得唏噓不已,甚至有抹淚兒的。但是,張福根卻是不相信的,他認為狗永不會改掉吃屎的習慣,狼永遠不會立地成佛的。另一類人,是看到張慶芳把握村里的大權,看到治安巡邏隊成員吃香的喝辣的,他們眼饞得很,這類人多是漢奸骨頭架子,就像張寶、張喜兄弟,他們不僅向張慶芳送禮,而且經常請張慶芳及其手下這伙人吃喝,甘心情愿當他們的走狗為其效力。
(九)
張福根雖然每逢過年、過中秋節也笑嘻嘻地接過張慶芳送來的禮物,但是他心里卻一刻也沒忘記捜集整理張慶芳他們的違法亂紀事實的。七十多歲的人了,心卻很細,把自己掌握的事實一一整理起來,放在家里最保險的地方保存起來。
你看看他整理的事實吧!
1985年秋天。本村老光棍漢張壽祥在蛇妖山梯田里的桃子被人摘去一大半,村里沒給出答復來。而張慶堯、張慶友兄弟卻在集上賣桃子,他們家里根本沒有桃樹啊,他們的桃子是哪里來的啊?
1986年5月8日晚8點48分。我親眼看見張慶倫給張志斌家的草垛點上了火,致使一連燒了三家的柴草,還燒了一座閑屋。聽說是張慶倫去勾搭張志斌他媳婦不成而生恨縱火。
1986年,秋天。張多多在下泊痛打張壽康,將四十多歲的壽康打成腿骨折。據說是壽康背地說過張慶芳這種作法是要遭報應的,張多多便借口壽康壓倒路邊一棵樹苗而痛打壽康的。
1987年。今年的提留是毎人總計折款為267元,全村有3426人,總提留款應是914742元。這些錢用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
張福根的老伴說:“老頭子,你管這些閑事干什么?你忘了那年雪夜里的事兒嗎?再說,你一個老頭子記著有什么用?自找不自在啊!”
張福根搖搖頭,裝上一鍋子老早煙,點著了,猛一抽一口兒,鼻孔噴出兩股青煙兒,裊裊散去。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壓低聲音說道:“老婆子,這是閑事嗎?這都是違法亂紀的大事啊,不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草繩啊!不是沒用,是不到火候啊,記著吧,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十)
一九九一年冬天,張志斌在外打工,他的女兒與奶奶在一起做伴兒,家里就剩下他媳婦孫倩。這孫倩年方三十七八,頗有些姿色,性格外向,挺活潑的,尤其他那上翹的臀部更讓男人們想入非非。張慶堯、張慶倫都變著花樣去勾引過孫倩,孫倩都嚴辭拒絕了,但這兩個色魔卻一直賊心不死。
一天晚上,半夜時分,孫倩突然被自家的小花狗叫聲弄醒了,她側耳細聽,拴在院子里的小花狗只叫了兩三聲就再也沒有聲音了,于是她又沉沉地睡過去。睡夢中,她被人在黑暗中按住了雙手,一個人三下兩下撕下她的內衣內褲,爬上她的身上,猛勁地進入了她的身體里,死死地抱著她大幅度地動起來,孫倩被嚇傻了,喊也喊不出來,叫也叫不出來,只能在人身下受辱,但她絕對清楚是兩個人在這兒。十多分鐘后,身上那個男人下來后又來按住了她的雙手,另一個男人又爬上了她的身子。做完了事兒,男人拉開了電燈,嚇了個半死的孫倩這才發現身邊的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張慶堯,一個是張慶倫!兩個色狼像沒事兒一般,色瞇瞇地看著瑟瑟發抖的孫倩,張慶倫竟說:“呵呵,小×蔥嫩啊,太舒服了!”張慶堯卻說:“嘿嘿,好事也辦了,你如果悄悄和我們好下去,保證有你們家的好處;如果你去告發我們,我們也不怕,就一口咬定你勾引我們,再說我們外邊公安局里都有人,派出所里有,縣公安局有,省里公安局也有,我們誰也不怕!”說罷,兩人走了。
原來,張慶堯、張慶倫是從孫倩家的院墻上翻墻入院的,小花狗剛叫了幾聲,就被張慶倫掐住了脖子活活地掐死了,哪里還能叫出聲來呢。一會兒,張慶堯又用刀子拔開了正屋的門,兩條色狼一涌而入。后來,這兩個家伙走也是翻墻走的,一點聲響也沒有,可謂老手兒。
孫倩再也沒有一點睡意了,她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回想著,又吃驚又害怕,有說不出的困惑,她不知怎么辦才好。她知道這兩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人味兒,是極其難纏的,得罪了他們你就無法過下去,從了他們,這兩條色狼是無法招架的;不從他們,去告發他們,能行嗎?他們卻是公安局里有人的啊,一旦告不成丟了人不說,還能讓他們折騰死啊!孫倩權衡著利弊,始終決定不下來。
第二天,孫倩一天沒起床,躺了一天,想了一天,直到傍晚,她才起床洗臉做了點飯吃,她想好了,吃啞巴虧吧。
可誰知,晚上不到九點鐘,張慶堯、張慶倫又來了!半宿沒讓孫倩消停過,兩人輪翻上陣,花樣百出,整得孫倩奄奄一息才悻悻而去。
第二天早晨,孫倩爬起回了娘家,在她父母的陪同下,直接去了縣公安局報案。當天上午,張慶堯、張慶倫便被縣公安局刑警隊銬走了!
張福根回家對老伴說:“老天爺睜眼兒了!”
這下子可把張慶芳害慘了,他又氣又怕,他氣這兩個家伙膽大包天,他怕這兩個家伙在里邊把屎湯也倒出來,到那時,自己恐怕也要被牽進去的。于是,張慶芳馬不停蹄地跑縣城、跑省城,得到的答復是一致的:除非受害人撤訴,承認是自愿與他們兩人通奸的。
張慶芳多管齊下,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去做孫倩及孫倩父母、親戚的思想工作,去做張志斌及父母的工作,答應賠償二十萬元,并永遠不再騷擾他們家!如果不答應,把張慶堯、張慶倫判個三年兩載的,他們出來再去做什么蠢事,誰也無法預測。
在張慶芳多路人馬的軟硬兼施下,孫倩他們終于敗下陣來,孫倩承認自己是與張慶堯、張慶倫通奸。之后,張志斌家里賣掉房子,帶上那二十萬元,遠走他鄉。
張慶堯、張慶倫回到了蛇妖山村,兩個都被剃成了光頭,但卻依舊盛氣凌人,并到處顯擺說:“嘿嘿,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能把老子怎么樣?”
張慶芳聽說了這話,一人臉上掄上了一大巴掌,罵道:“糊涂蛋,再進去了,決不會再有人往外撈你們的!”
(十一)
前邊提到過的張寶、張喜兄弟,也是人渣一對兒。兄弟兩人外出打工時,住不上十天半月的就會回家一次,每次回來,大包小包地往家拎不說,自行車、電視機都能帶回來,還總是說碰見好心的城里人給的。他們家里的菜園子從來不種菜,但卻四季里天天吃新鮮菜;家里沒有果園,家里卻從不缺各種水果。村里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都恨得牙根兒癢癢,都朌著他們兄弟遭天打霹靂轟或者讓汽車軋死他們。
九五年秋天,張寶、張喜兄弟晚上去蛇妖山梯田人家果園里偷摘蘋果,被張慶倫、張慶友、張慶堯、張慶言四人在半路上截獲了。兄弟兩人被這四人放倒在野外里,痛揍一頓,張寶先是不服,竟說這四人是賊喊捉賊,做得壞事兒比他兄弟兩人多十萬八千件,結果被打得屎尿拉了半褲襠。幸虧張喜認火候,求饒說今晚摘的蘋果不要了,送給四位哥哥償個鮮,并連夜各給四位哥哥送上一千元錢辛苦費,明天再擺酒席宴請四位哥哥給他們謝罪,這才算完事了。
從此以后,張寶、張喜兄弟便經常把張慶芳與治安巡邏隊的人叫到家里喝酒,馬屁拍得咔咔地響。時間一長,張慶倫便把有點姿色的張喜老婆勾搭到手里,玩夠了,又介紹給張慶堯,張慶堯就在張喜眼皮底下公然摸他老婆的奶子和私處,張喜則連個屁都不敢放,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冬天的一個晚上,張慶友、張慶言兄弟兩人來到張寶家里。“斜眼兔嘴”張慶言進到張寶家里,坐到炕上,一邊喝著茶水、吃著炒花生,一邊看著電視,并吹吹呼呼地講著他們治安巡邏隊的業績與榮光,把個張寶聽得瞪直了眼珠子,一個勁兒央求著“斜眼兔嘴”在張慶芳面前替他多說好話,讓他也加入到治安巡邏隊里去。“斜眼兔嘴”在張寶家里熱火朝天的海吹海聊時,張慶友卻在張寶院子里悄悄牽走了張寶養的兩只山羊,牽回家宰殺去了。原來這是張慶友、張慶言兩兄弟早已預謀好的,兩人分工合作,一人進屋閑聊,一人牽羊回去宰殺。估摸著哥哥張慶友辦理妥當了,“斜眼兔嘴”張慶言也借故離開了。
山羊這動物,溫馴,有點呆頭傻腦的,誰牽它它也跟著走,尤其在晚上,牽它走,它就走,一聲不叫。張寶養的兩只山羊,本打算留到過年賣一只,宰一只,過個美滋滋的年。張慶友沒費什么周折輕松地將兩只山羊牽回了家,張慶堯、張慶倫、張多多都已經在等候多時了。張慶友早些年學過殺豬宰羊的營生,家什倶全,手法嫻熟,于是扯腿的、摁頭的、扒皮的、劈肉的、生火的,很快把兩只山羊拾掇停當放進東、西兩口大鍋里烀煮起來,一時間羊肉香味漂滿了半個蛇妖山村的上空。
羊肉煮熟了,“斜眼兔嘴”張慶言去請張慶芳了,張慶友說:“去把張寶、張喜也叫來喝回羊湯,他媽媽的,看看這倆小子吃自己的羊肉、喝自己的羊湯是個什么模樣兒!”于是,張多多去請張寶、張喜去了。
人員都到齊后,大盆的羊肉端上來了,人人又弄一大碗羊湯,斟滿酒,連吃帶喝造將起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呼天號地,烏煙瘴氣,硬生生造到下半夜,直到人人肉足酒酣,才個個歪歪扭扭回家去了。張慶芳等眾人散去,端起張慶友給他留下來的一小盆羊肉,問張慶友:“這是張寶那兩只嗎?”張慶友笑瞇瞇地點點頭兒,張慶芳呵呵一笑說:“有意思,有點意思!”
第二天半頭晌了,吃多羊肉喝多酒的張寶從美夢中醒來后,發現自己的兩只山羊不見了,他揉揉兩眼,睜大了看去,還是沒有!一個酒嗝之后,驀地,一個念頭涌上腦袋瓜子,媽媽的,原來昨天夜里是豬八戒啃豬蹄兒——自己吃自己啊!火從肝上起,惡從膽邊生,氣從心里來,媽媽的,你們偷著俺的羊,竟敢叫著俺去吃羊肉喝羊湯,這不是欺人太甚嗎?!于是,張寶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張慶友問罪去了,因為羊是在他家煮的嘛。
結果可想而知,張寶被揍得鼻青眼腫,爬都爬不起來了,別人沒動手兒,只一個張多多就把張寶打趴下去了。張多多把手拍打拍后,說:“操你媽的,捉奸捉雙,投賊捉臟,你哪只狗眼看見人家偷你的羊的?我看你是吃了羊肉反滋味,找打!”
張喜聞聽后,去把張寶背回了家,張寶在家臥炕養了一個月,才能下炕。
(十二)
一九九九年,村里準備上自來水。
水源選在村北蛇妖山腳下,這里有幾眼山泉,長年不斷,泉水清冽甘甜。
此時的張慶芳已榮升為蛇妖山村村委主任,張甫勝仍然是支部書記。支部委員會還是原班人馬,而村民委員會卻是由另一班人馬組成,張慶芳任主任,張慶友、張多多、婦女主任三人任委員。張慶芳在兩委中提議讓張慶堯任治安主任兼治安巡邏隊隊長,沒人反對也沒人擁護,沉默便是同意,于是張慶堯走馬上任,張慶芳又將張寶、張喜兄弟吸收到治安巡邏隊里,使得這兩兄弟連擺兩天宴席答謝張慶芳的知遇之恩。
村里決定在蛇妖山山腳下的幾眼山泉處打井,并在半山腰建水柜,把山腳下井里的水抽到半山腰水柜里,然后鋪設水管將水引到村里去。張慶芳規定每戶集資300元,多一個水籠頭加收50元,自來水建成后,按早晚兩次送水,每次送水兩小時,每月收管理費、電費計每戶4元錢,村里原有的水井全部按上鐵蓋鎖起來。
村人起初在觀望,后來無奈地交上了集資。工程上馬后,全是實行承包制,張慶堯承包打水井、建水井;張慶友、張慶言承包建水柜;張慶倫、張多多承包鋪設水管、安裝水龍頭。這些承包人又轉包給別人,他們只是來轉一轉看一看而已,而大錢卻揣進了自己的腰包里。
兩個月后,全村吃上自來水。管理自來水的人是張慶倫,毎月幫著收水費的是治安巡邏隊隊員們,規定什么時間交,過時不候,有交晚者掐斷你的供水!誰交誰不交,張慶倫一個人完全可以做主說了算的,像藍菊兒家每個月的4元錢就可以不交的。
張福根去縣城把與吃自來水的所有相關設備都做了摸底,按市場價算,總投資還不到集姿的一小半兒;再把打井、建水柜、鋪設管道的機械費、人工費等所有費用累計起來,還是不到集資的一小半啊!哪么剩下的集資款哪里去了呢?張福根在心里向自己問了無數次,啊,太黑了,太貪了,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啊!張福根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他就是不信這個世界能黑白顛倒,他就是不信善會被惡永遠欺壓下去!
年底,在支部委員會改選大會上,張福根站起來,代表全體黨員要求張甫勝公開自來水工程的集資用資明細帳目,向大家作個清楚交待。張甫勝摸摸日漸隆起的啤酒肚子,看看張慶芳,說:“呵呵,整好整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啊!”張福根說:“張甫勝啊,張甫勝,再來個四清運動,或者再來個文化大革命,嘿嘿,四張桌子疊起來你站上去,恐怕也不行的!”張甫勝小聲嘀咕道:“鄧大人不是說不再搞運動了嗎?”
這一次支委改選,張甫勝落選了,真正結束了他的木偶書記時代了。張慶芳當選支部書記,從此在蛇妖山村,張慶芳書記、主任一肩挑,真真正正從后臺走到前臺來了,也真真正正地實現了自己的愿望了。
(十三)
來年的麥收前,小麥剛剛灌漿時節。
張福根來到自家的責任田里,他要來看看小麥的長勢,可是張福根卻傻眼了,一畝小麥,全被人踩倒了!小麥抽穗后,尤其在灌漿時節被風刮倒或者人為地踩倒,那就是顆粒不收的,這其中的道理莊稼把式們是都明白的。張福根去找治安主任、治安巡邏隊隊長張慶堯,張慶堯說:“怎么,還有這事兒?回家等著吧大爺,我們慢慢給你查查,查出來,一定讓他給你賠償!”
立秋了,天也高了,云也淡了,風也涼了。張福根忐忑不安地去看他山里的套種的玉米,心想可千萬別再出什么漏子了,誰知還沒走到地里就發現,一畝玉米在剛抽紅纓結棒子穗時卻被人用鐮刀砍倒了!張福根差點被氣倒在地頭上,他欲哭無淚,天老爺啊,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看一看,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都該遭天打霹靂轟的啊!
張福根去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告訴他,一沒有監控,二沒有證人,這事有些難查,另外所里人手也不夠,讓他回家等著。張福根看一眼在里間忙著打麻將的四位公安人員,無奈地走了。
張福根就是不相信這個事實,難道老百姓的事兒就真的沒人管了?真的回到過去那個“城里有人好做官、店里有人好吃飯”“衙門口兒朝南開,有理無錢別進來”的社會了嗎?萬事從頭起,這事兒需從村子里找起。于是,張福根去找張慶芳,張慶芳熱情地招待了張福根,又遞煙又泡茶的。張福根把自己小麥與玉米前后兩起被毀顆粒無收的情況反映給張慶芳,張慶芳一副吃驚的樣子,連連表示憤怒與震驚。張慶芳分析說:“叔啊,是不是你老人家當治安主任時得罪了什么人,現在人家開始報復你了呢,我看也說不準的啊。”張福根說就算是這樣,咱們村有治安巡邏隊,那他們干什么去了?村民有了損失,他們應該負責任,應該按價賠償!
張慶芳聽罷,意味深長地笑了,他抽完手里的半截香煙后說:“叔啊,你是老黨員,老治安主任了,治安工作百密總有一疏啊,全村就那五七六個治安員,看了這邊顧不得那邊的。你老干過這工作,你懂啊,你看這責任如果推到他們身上是不是不公平的呢?再說了,咱們村也從沒有賠償村民個人的先例啊,總不能為你這事破壞規矩吧?叔啊,破財人安樂,今后啊,別再亂說話什么的,話多有失,失多傷人啊,這么大的年紀了,少上火少生氣,求個安安穩穩多好啊!再說,你這么大的年歲了,搬到縣城你家大哥那兒住,多清靜啊,呵呵,去享享清福吧,還擺弄什么莊稼呢?”
張福根被張慶芳這么一說,算是完全醒悟過來了,也完完全全地弄明白了張慶芳的意思了。首先,你的莊稼接二連三地被毀,不是治安巡邏隊的責任,是你自己得罪了人,遭到報復所致。其次,村里不會包賠你的損失,更不會為你破例的,你自認倒楣吧。再次,你少管閑事,少說話,這么大年紀的人去硬充什么能?你去管閑事兒,你就遭報應,活該倒楣!最后,你這樣找麻煩的刺兒頭,就得整你,整走你,搬走你這塊絆腳石,擠走你這個攔路虎!
張福根徹底弄清了張慶芳的弦外之音,并沒有削弱他的斗志,反而更激起他要斗斗這伙人的豪情,他嘿嘿一笑說:“唉,老了,糊凃了,你說得有道理,往后啊,閑事休管,閑話休說,去享享清福去嘍!”他心里卻在說:老了怎么了?老子就要與你們這伙害人蟲斗斗,哼哼,戰斗才開始呢!
(十四)
二00二年春天,村里決定改造農戶用電設備線路。
村里規定毎戶村民要掏出285元改造費,用于購置電纜電線、電表等。在當今社會里,不論是農村還是城市,沒有了水和電,人們是無法正常生活的,因而村民們積極老實地交了改造費。
開工以后,來干專業活計的是縣電業局出的人,大都是每村的電工,外加各鄉鎮農電站的幾個人員。帶著這些人干活的,就是村里治安巡邏隊的成員了,他們不僅要毎天陪著去飯店吃喝兩頓,而且今天先干那一片后干那一片也都是他們說了算。
村里的小學在村西頭兒,按理說應從這小學校開始一邊拆毀原來的電線一邊架設新線路的,可是在拆了原電線后,張慶倫說不用給學校架線,先給農戶架。村里農戶改造了一多半了,小學校也沒鋪架新線,電鈴啞了,改吹哨子,住校的教師晚上只得摸著黑上床。教師就催校長,校長急眼了,就去找張慶芳,張慶芳就打發校長去找治安巡邏隊的隊長張慶堯。小學校長去了工地上找到了張慶堯說明了來意,還沒等張慶堯開腔說話,張慶倫上來把校長推了個跟頭說:“媽媽的,你就是校長?看看你這副狗熊樣兒能當校長?想拉電不要緊兒,得先請請你這幫電工大爺!”惹得干活的電工們開懷大笑起來,那校長正正眼鏡兒,尷尬地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弄了個大紅臉兒。張慶堯這才說話了:“聽見了吧,校長?今晚請客,明天就給你拉,不請,就不給你拉!”
小學校長姓陸,叫陸祥雄,四十多歲,戴一副眼鏡,有酒瓶底那么厚,烤得那只眼睛跟金魚眼似的。這陸校長,不知是讀書多了讀得愚了,還是生性如此,不擅言辭,更不擅勾通,他從不與外界人士交往,學校里的招待費,每年都能剩下來,是個能把一分錢掰開來花的榆木疙瘩。無奈之下,陸校長晚上在鎮上飯店里擺了兩桌子,每桌子十四五個人。開宴時,陸校長不會講話就別講吧,他卻偏偏又要裝裝樣子,他說:“各位領導各位朋友們,酒,不是好東西,喝多了傷身體,要適可而止,希望大家多吃飯多吃菜少喝酒啊!”他這番心意對常人來說原本是不錯的,可惜今晚面對的不是一群常人,而是一群嗜酒如命的酒鬼,這番話對于這群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污辱!張慶倫怒聲道:“快閉上你那X嘴,滾一邊去,挨好揍的蠢貨!”
陸校長乖乖地走出宴會廳,那伙人立馬喝將起來。等宴畢人散陸校長去結帳時,光半瓶半瓶的白酒、啤酒有五六十瓶,喝又喝不了,帶又帶不走,疼得陸校長差點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線路改造完后,張福根發現了一個問題,這就是最值錢的電表卻不是新的,而是用過的舊表。張福根震驚了,媽啊,一個張慶芳已是讓人吃驚了,縣上電業局的家伙更是吃人不吐骨頭啊,一邊領著國家的俸祿,一邊掙著農民的悶心錢,真是太黑了,都該殺啊!后來,張福根通過一個親戚終于弄清楚了,原來電表是村里與電業局做得黑買賣,從另外一個鄉鎮調來舊電表給蛇妖山村,再把蛇妖山村的舊電表拆下調撥給外鄉鎮。
張福根把這次改造線路的事情記下來,并將集資款的使用情況做了計算,一同保存下來。
(十五)
隨著國家半島藍色經濟帶區域的確定,蛇妖山村周圍被確定開發為縣經濟開發區,于是,招商引資如火如荼。
蛇妖山村周圍的村莊遇上了千載難逢的發展機遇。在兩三年的時間里,蛇妖山村與周圍村子一樣,土地被征用殆盡,農民們得到的補償微乎其微。人家鄰村里用賣土地的錢改造舊居,片片高樓拔地而起,村民們住上了高樓,而蛇妖山村卻依舊是舊貌沒有換新顏,錢卻不知哪里去了。
張慶芳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公司名字叫“慶芳有限公司”,涉及地產、紡織、餐飲、海水養殖等不同產業,治安巡邏隊的成員們不但干著村里的營生,個個還在“慶芳有限公司”里任著職。公司年年大把大把地往家摟錢,蛇妖山村里的村民卻在四處打工掙錢養家糊口,人們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敢在自家炕頭上悄聲罵幾句解解恨而已。張慶芳在村里不僅蓋起了自己的別墅,還在周邊大城市里有多處房產,出行有自己的豪車,一輛Q7,一輛寶馬,一輛奔弛,毎輛車都有固定的司機,不管走到哪里,都很氣派。
蛇妖山村的村民們無不盼望著老天爺睜崢眼啊!
(十六)
張福根搬家了,搬到了半島都市里去了。
近九十歲的張福根與老伴住在孫子家里。孫子張正義在地區紀委工作,是什么科的科長。
有一天,張福根把多少年來整理的那本記錄雙手遞給孫子,他說:“我就不信共產黨會不捉這些貪官臟官狗官,我就不信正不壓邪啊!”
(十七)
公元二0一0年冬天,張慶芳被雙規了。
幾天之后,縣里紀委調查組開進了蛇妖山村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