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熙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起床,不容遲緩。
因為生活拮據今天是伯父八十大壽的日子,況且淺藍色的窗簾上已涂上了一層耀眼的光亮。再一看,七點已過,于是匆匆起床梳洗。
她推開衣柜門,翻出僅有的幾套衣服試了又試,雖合身得體,但質料普通款式陳舊,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此刻,她多么想擁有一件質料高檔色澤典雅的衣裳啊!
因為人靠衣裝嘛!可不,看,冰雪她身材小巧,皮膚微黑,一直默默無聞。但自從她穿上那身高檔華麗美觀的套裙之后,簡直變了個人,既時髦又漂亮。可聽說那套裙花了一千多元購買的呢。云熙嘖了嘖嘴,對于自己是否會舍得花千多元去購件衣裳,那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噢,人家可是住在城市附近的郊區呀。只因隨著城市的開發擴建,郊區的土地就逐漸被征收。冰雪家的宅基地被征收后,就在新統一規劃的土地上,動用補償的那筆拆遷款和別人合伙修建了一棟六層樓。現在兩個門面已經出租,四樓和六樓已出售,何況房價又高,嗬!冰雪家簡直成了暴發戶。在閑聊中又得知,冰雪他們村里又一處土地將被征收,這就意味著她家將又有一筆補償款子領取呢。
云熙搬出首飾盒,從里面取出一款鍍金項鏈,緊鎖眉頭,猶豫了半響,嘆了口氣,慢慢地戴在脖子上。聽著丈夫的催促聲,云熙越發的氣惱,又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步出房門,只身前往。
云熙雖然離開故鄉那么些年頭了,心里卻是時常惦記著,想去探望,只是一拖再拖。特別是近幾年,更是無暇顧及。因為隨著許多國營企業工廠紛紛破產倒閉,云熙工作所在的國營工廠也破產倒閉了,一時陷入了惶恐不安,束手無策的境地。迫于生計,老實憨厚的丈夫先是試著販賣小菜,后在小巷口擺上攤位修理單車。云熙則去一家做玩具的私家小廠,先從學使用縫紉機開始入門,隨后學著縫制玩具物什。直到老板沒訂單做后散了,云熙又去酒樓茶樓當服務員。不停地勞累奔波,那流著汗水的額頭刻上了歲月的痕跡。
時間似流水,總是在人們不經意的縫隙間悄然流逝……
前天,哥哥打來電話,邀請云熙一家同去參加大伯八十大壽的生日宴會。
在村口站點下車后,云熙徒步前往。當一幢幢漂亮精致的樓房呈現在眼前時,云熙仿佛置身于一個陌生的世界。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疑心走錯了路,不由得茫然四顧……
其實在進城后的最初幾年里,云熙經常回故鄉。那時候,云熙出落得如同花骨朵般的嬌嫩,漂亮白皙,美麗迷人。高中畢業后,被招進了煉油廠。在一次廠辦聯誼晚會上,云熙因朗誦了那首自己創作的詩《晚歸的燈》,而成為全廠人注目的對象,后因聰慧靈巧被提撥為廠辦公室主任。工作舒適安逸,按部就班,生活得平平淡淡卻有滋有味。當時云熙常常回故鄉。“城里妹子回來了!”每到一處,都會受到村里的親友們熱情款待。人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忙不迭地拿出家中的土特產:瓜子、油起的南瓜片、甘庶、柚子擺在桌上,有的還給云熙做了一碗荷包蛋。那些同學朋友姐妹們興高采烈地圍著她,問長問短問城里的新鮮事兒。一時,云熙被當公主一般地敬著捧著。
是呀!在那時,城里可是鄉里人非常羨慕向往的地方啊!云熙曾經也和鄰里鄉親一樣,時常想入非非。看。城里人皮膚又白又嫩,鄉里人皮膚又黃又粗糙。城里人工作輕松舒適,鄉里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當鄉里人頂著烈日在田里收割稻谷時,城里人卻打扮時髦露著白皙皮膚撐把洋傘在路上行走;當鄉里人在正月初四就開門紅拿把鋤頭擔著箢箕去干農活時,城里人卻在逍遙逛蕩走親戚;當鄉里孩子每逢星期日就卷起褲角拿起鋤頭在田邊小路鋤草時,城里孩子卻懶散地躺在涼椅上翻看那嶄新的小人書。所以呀,當云熙拍打著那被螞蝗咬出血的腿桿時,哥哥在旁不失時機循循誘導,想要改變現狀,就要勤奮鉆研,考上大學。
哦,考上了大學,就能有工作了,就能吃上商品糧了,就能住城里了。
當時云熙就想到了二柱,二柱在學校當老師,考上了大專,然后在市區某單位工作。一天,二柱那農村女朋友跑到二柱父母面前哭訴,二柱不要她了,和城里女孩相好了。二柱父母無奈地搖搖頭,孩子翅膀硬了,管不著了。那女朋友原以為可以跟著二柱去城里享福,心想哪怕無錢住街角,喝米湯都快樂,沒想到二柱變心了,只得傷心地走了。
云熙曾暗地里替二柱前女朋友抱不平,可又覺得對二柱無可厚非,于是對自己說,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要做個城里人。
每次放學回家,云熙就把屋里屋外全打掃一遍,然后坐在明亮寬敞的屋外禾場上靜心寫字溫習。云熙的記憶力相當好,有次因重感冒沒去上學,第二天自己把課文閱讀一遍,那些字詞,如火樹銀花、呼嘯、凜冽……全部藏進了腦子,老師直夸贊云熙是顆好苗子呢。
值得慶幸,云熙在剛上高中那年,就跟隨家人一起搬進了城里。因為當時有一項政策,凡是由城市戶口下放轉為農村戶口的,可以恢復其城市戶口。云熙母親的戶口就屬這個政策范疇,于是云熙就理所當然地吃上了商品糧,也就成為了城里人。
當時,云熙馬上想到了班上的小向,就因城里人三個字的光環照在他頭上,使得他成為眾人目光追尋的焦點,還有小麗,想起她裙擺下顯露出那潔白的雙腿和那白皙纖細的手指時,云熙不禁哼了一聲,拽什么,我們可都一樣了,都是同一檔次的人了。一時,激動得手腳都顫抖不已。
這天鄰里鄉親都來送行,隔壁的夏嬸送來了糯米糍粑,趙嬸送來一大包南瓜片子,就連隊上孩子去拜年時每人只發一個白蘿卜的楊嬸家,也都特地送來了一包薄荷糖。
當家人和鄰里鄉親揮手告別時,云熙既得意非凡又依依不舍。畢竟這里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這里的一草一樹一磚一瓦,云熙都熟悉得如同五指一般,一時竟也難以割舍,但一想到即將去被鄉里人羨慕的城里時,馬上又興高采烈得意洋洋。
“這不是云熙嗎?”一聲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把云熙從遙遠的回憶中喚醒。
“噢!您是夏伯吧,您好!您老身體還硬朗吧!”云熙瞧著眼前這位滿頭的白發,皮膚黝黑,臉頰削瘦的老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從五官上仔細打量,還是很快認出來了。
“唉,老嘍!剛去郵遞所給柱子家里寄點土產品。”
“哦,夏伯,柱子一家還好嗎?”
“唉!柱子的單位也倒閉了,柱子和她媳婦都下崗了。
一時,陷入了沉默……
“夏伯,這是什么場地?”
“哈,這是細滿伢子搞的黑山羊繁育基地,搞得紅紅火火的,還得到了政府的扶持!”
哦。云熙和細滿是小學同學。那時,細滿家是全村最貧窮的,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細滿被父親脫得赤條條用柳條猛抽他。當時細滿呼母親救命,可柔弱膽小的母親卻不敢吭聲。
“夏伯,多年以前這里可是一片荒地。兩山之間夾著一條羊腸小道,每當經過這荒無人跡的小路時,感覺心里總有小鹿在跳,后來都繞遠路呢。”
“農村自從實行了生產責任制,分田承包到戶之后,事情的發展就不一樣了。”夏伯興趣盎然地接著說,“以前搞大集體時,每天干著農活不得缺工,因為記工分呢。田地分到戶后,可就自由了,只要干完農活,剩余時間由自己來支配,于是人們的積極性就提高了,干農活的進度提高了幾倍。于是就有好多空閑的日子,有的便外出打工。起先細滿伢子在一家養殖場打工,幾年后,帶著漂亮的媳婦回來了,向村委會申請承包了這塊荒地,兩口子搞起了養殖業,”
“哦,我都疑心走錯了路呢!”云熙環顧了一下四周
“云熙呀,你多年沒回家鄉了吧!去我家里坐坐吧!”
“謝謝您了!夏伯,我還要趕去大伯家呢。”
“哦!你大伯好福氣啊!子女都混得不錯。”夏伯接著介紹道:“浩竹家建了一棟別墅,還買了車。浩民家,也新砌了一棟二層樓呢。”
浩竹是大伯的小兒子,在外做裝潢。浩竹那獨子在職高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就回家和他父親一起干,每接一樁活兒,就父子倆一起齊心協力,起早摸黑,很勤勞的。浩竹的老婆在家種了十幾畝棉花地,每到收棉花的時期,就出錢請人摘,待賣價高時出售。
云熙告別了夏伯,繼續前行。
聽哥說是伯父的大兒子浩民為他操辦壽宴。在印象中,那位堂嫂和藹可親,當年云熙回故鄉時,堂嫂對待云熙非常熱情誠懇。現在云熙回來參加伯父的壽宴,堂嫂一定很欣喜吧。云熙一路想象著堂嫂那喜出望外的神情,心情愉悅,不由加快了腳步。
堂嫂正在忙著,招呼了一聲,遞上一杯茶,又去忙了。云熙一時愣住了,想說點什么卻沒說出來,只感覺有一種東西“突”地從心里飛走了。這時又來了一位客人,堂嫂笑容可掬,呈上一杯茶,搬來一把椅子請客人坐。然后就和那位客人聊開了。云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剝著桔子皮,耳邊不時傳來了堂嫂和客人的聊天內容。原來堂嫂給孫子上戶口時,被派出所用多種理由給卡住了,這位客人是某行政單位的領導,堂哥拜托他之后,孫子的戶口辦理了,而且還沒收任何費用。堂嫂感激不盡,謝詞滔滔不絕。云熙一時說不上話,頗感失落,漸漸坐立不安,于是就起身去四周逛逛。
咦?那條翠竹河流呢?怎么變成小港子河了?!云熙詫異不已。
啊!翠竹河,那可是一條母親的河流。清晨,水碼頭上挑水的人絡繹不絕,肩上的扁擔吱吱地響著,似在予示著嶄新的一天開始了。黃昏,當落日還未藏進西山,碼頭上又熱鬧非凡,有的洗菜,有的洗衣裳,有的在水中洗盡腿上的泥土卸下一天的疲倦。偶爾的幾句俏皮話,偶爾的幾聲爽朗的笑聲,響徹在傍晚的翠竹河的上空。有年夏天漲水時,水快淹到路邊了,人們依然氣定神閑,晚飯后,有的人便講《水漫金山》的故事,圍坐在一起聽著的人們聽得津津有味。有年秋天,水快退至河底了,人們紛紛在河里撈魚蝦。云熙也拿著小魚網在河邊撈,可一條魚也沒撈到,正著急時,細滿瞧見就走過來,從他那半桶子的魚中,拿出一些分給云熙,看著云熙開心地笑著,細滿轉身又跳進水里捕魚去了。晴朗的天氣里,云熙常常坐在跳板上,腳伸到水里拍打著,水花四濺,水里那種溫潤之感融進心里。河面上,一群鵝從遠游近,白色的羽毛,就象一群白天鵝,美極了。有一年冬天,河水結成厚厚的冰,鄰里鄉親就撬開冰塊取水,跳皮的孩子,踏著冰塊到對岸去玩耍。
可如今,這條河快枯竭了,雜草叢生,就成一條小港了。
云熙不明原故,追問跟來的堂姐。堂姐告訴云熙,鄰里鄉親每家每戶都鉆了口井,井水清澈,夏天清涼,冬天溫暖。因此待翠竹河退水時段,大部分人就修建漁塘,久而久之,河床變窄,河水也退沒變成小港了。哦,云熙恍然大悟。
宴席開時,堂妹回來了。她身穿紫色套裙,一頭棕色的披肩卷發,風姿綽約,亮麗迷人。霎時,吸引了人們的眼球!這么多年,堂妹一家在深圳開一家手機店,已購買了一臺寶馬車,聽說最近還在市區買了房子。鄉里的田地租給鄰居耕種,據說還收租金呢。
“云熙姐好!”堂妹眼尖,往人群中一搜尋,一眼就瞧見了云熙。
“云碧好!來這邊坐。”云熙開心得站起來招呼,忽地意識到了什么,又坐了下來。
飯后,云熙來到姑母跟前,姑母右腳不方便,走路用著拐杖。云熙便給姑母端上一杯茶,向姑母問寒問暖,然后昂著頭大大方方地當眾遞給姑母一個紅包,以表侄女的一點心意。
稍后,開始舉行拜壽儀式。晚輩們紛紛跪下給伯父拜壽,祝他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祝福聲,此起彼伏。
席散后,親友們有的打麻將,有的去卡拉OK唱歌。云熙感覺跟不上伴,也無此雅興,于是就婉言謝絕了堂妹的邀請和堂嫂的挽留,獨自攙扶著伯母送她老人家回家。
云熙轉身的霎時間,猛覺一種沉重的失落感涌上心頭。
一路上,云熙攙著伯母慢慢行走。在似水銀般的月光照耀下,看得見憂傷象水似的蕩漾在云熙的臉龐上。云熙想和伯母說說話,可伯母反應有點遲鈍,好一會兒才嗯一聲,伯母真的老了耳朵也有點聾了,云熙越發傷感。
漸漸地,離堂哥家越來越遠,那熱鬧的聲音也漸行漸遠……
云熙回頭眺望,視野的極端是一團亮點。落寞之感再一次涌上心頭。
不知不覺,已來到了伯母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