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攝影藝術學會的魏會長拖著沉重的步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登上五層樓,已經大汗淋漓了。他扶著樓梯,喊夫人開門。門開了,眼前出現的是女兒小霞。她接過爸爸手上的公文包,就去泡茶。會長一進屋,將肥胖的身體重重地扔在沙發上,象拋下了一個沉沉的麻袋似的出了口長氣,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女兒把茶端來了,還帶來了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他這才注意到小霞剛剛梳洗打扮過。女兒去年高中畢業,今年才進了一個公司做事,幾個月之間,就變得喜歡穿著打扮起來,他皺了皺眉頭,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說,呷了一口茶,又閉上了眼睛。
“爸爸,我出去了!”女兒已經提起了那個精美的蛇皮坤包,站在門口。
“哦。”他睜了睜眼,又疲倦地閉上。隨著碰門聲,女兒高跟皮鞋的“咯咯”聲漸漸遠去了。
他又呷了一口茶,將頭無力地枕在靠背上,眼睛無意間看到了那幅掛在墻上的《少女人體》的彩色照片。那是他去年夏天在美術學院拍的。照片上的少女是個才出校門的高中畢業生,未發育得十分成熟的身體略顯瘦弱,但卻自有其美。她這是第一次做裸體模特兒,很怕羞,頭老是埋著,杏仁眼怯生生地看著人,象只被擒獲的小鹿一樣顯得可憐巴巴的。會長也是第一次搞人體攝影,有點手忙腳亂的,燈光調整了多次都不理想,最后還是油畫系的一個老師幫他弄好了。他圍著那個一絲不掛的、羞答答的姑娘轉著,激動地尋找著角度,一口氣按了整整一個膠卷,而墻上掛的這張就是從中選出的最好的一張。他將要把這幅作品送去展覽,但前天忽然接到這個姑娘給攝影學會辦公室打的電話,說凡拍了她的作品都不同意展出。還是八零后的青年呢,真是太令人失望了!甚至那照片上透出的純情、天使般的美感在會長心目中都受到了影響。老魏心里很不痛快。為了籌辦這個“現代人體攝影展覽”,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先是為爭取文化局的批準,后是爭取各界的贊助和支持,上上下下碰了多少釘子,挨了多少冷嘲熱諷。他的眼前又出現了眾多驚疑的眼睛,一律那么恐怖地盯著他,仿佛他是一個瘋子。他解釋、演講,唾沫四濺,最后唾沫都干了,只感到口腔粘乎乎地發苦。他不想張嘴了。人們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依然好奇地把他看著,發出怪笑,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被脫光衣服,赤裸裸地立在展覽大廳任人觀看,很多人還指著他喊叫“丑陋!丑陋!”他想找一塊遮羞的東西,但地上光光的,什么都沒有,他于是想跑,想從包圍中沖出去,腳卻象被釘住一樣一步也挪不動,他彎下身子捂住臉大哭起來……
等他醒來,才如道剛剛做了一個夢。他喝了口涼茶,醒醒腦。墻上的石英鐘告訴他時間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他記起下午要到攝影學會去審稿的事,慌忙起身洗了個冷水臉,吃了點東西,提起公文包便匆匆出門。
他到學會辦公室時,秘書長已做好全部準備工作,只等他來逐張審查了。他呷了一口茶,細細看起來。他一張張翻著,面對著千姿百態的男女裸體,他表情嚴肅,十分莊重地審視,精辟地評點。花了近兩個小時,他和秘書長已將一百多幅作品預審完畢。他伸了個懶腰,想起自己家里掛的那幅,就問道:
“美院的那個模特兒還不讓步嗎?”
“她說如果不在本市、本省展出可以不管,”秘書長說,“她怕父母,親友和同學看到。”
“可悲!可悲!”會長氣憤地敲著桌子,“在外國,人體攝影藝術早已堂而皇之地進入高雅的展廳,很多姑娘還以自己的裸體能被攝影家拍攝展覽為榮,可在我們這兒,人體攝影卻還處于猶抱琵琶半掩面的狀態!如此下去,藝術何以發展!”說著他又閉上了眼睛。
“以我看,把拍有她的幾幅拿下算了,免得惹麻煩!”秘書長嘆了口氣。
“不,不行!”會長一下子跳起來,用手顫抖地撫了撫稀疏的頭發,努力地瞪著小而犀利的眼睛,堅決地說,“寧肯吃官司,也要沖破阻力!”
說罷,他提起公文包就要回家。這時一個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在樓上的攝影室里有幾個青年會員正在趕拍幾幅本次展覽的人體作品,請了三個年青漂亮的姑娘。問會長想不想去“抓一張”。魏會長看看表,答應上去看看再說。
攝影室在隔壁的“彩色攝影服務中心”的六樓,是“學會”向“服務中心”租來供會員拍攝室內作品用的,同時還對外服務掙錢“養會”。他們三人從服務中心側門進去后便乘電梯上了樓,工作人員手上有鑰匙,因此也沒敲門,開了暗鎖便徑直進去了。
穿過一個小小的過廳,在折疊屏風后面便是攝影間。有兩個身著睡衣的女子正坐在屏風旁的長沙發上喝飲料。長沙發一頭的扶手上堆了一堆女人衣服,在衣服堆上,一個小巧精美的蛇皮坤包隨便地扔在上面,魏會長有點眼熟,卻并沒有怎么在意。
魏會長繞過屏風,看到兩個男青年正在調整燈光和攝影機的角度,十幾盞聚光燈從不同方向照在一個跪著的裸女身上。毛毯和綠絲絨的沉重背景和強烈的燈光使那本來就很白的女子裸體格外耀眼,就象一尊純白的玉雕。那女子怯生生的,怕羞地埋著頭,一動也不敢動,象只被嚇呆的羔羊任人擺布。魏會長看著看著,忽然張大嘴巴,愣愣地呆住了。
“會長,怎么回事?”秘書長喊道。
聽到這一喊聲,那裸女也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的魏會長,她一聲驚叫,臉色刷地白了,立即扯過絲絨襯布緊緊把身子包住。
“小霞!”秘書長脫口喊了出來。他全明白了。
兩天以后,秘書長來到會長家里,將小霞的裸體照底片全帶來了。會長嘆了口氣,將那些底片投在一只盆子里點燃了,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隨之飄來。秘書長干咳了一聲,強作笑顏道:
“會長,這里還有個好消息呢!美院的那個女模特兒同意我們的展出要求了,你的那幅作品我等會就帶走,準備掛在展廳進門的顯著位置上!”秘書長抬頭掃視了一下,發覺那幅在客廳掛了一年的《少女人體》不在了,還以為會長取下準備送展呢。
會長以手扶著前額,沉思了一會兒之后無力地說:“別展了,阻力很大!……”
“你不是都打通了嗎?”秘書長感到很突然、很意外,有點手足無措地在室內轉了兩圈。但隨即又態度堅決地說道:“不,我們寧肯吃官司,也要沖破阻力!”
“談何容易?”老魏倦怠地將頭枕在沙發靠背上,虛弱地閉上了眼,他又看到了夢中的情景,自己正被脫光衣服,赤裸裸地任人觀看恥笑。他慌亂地睜開眼,夢消失了。只有秘書長坐在對面,正對著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