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了,身體不是很好,有腦梗和便秘的頑疾,母親近幾年總是被這兩種疾病困擾,看了好多家醫院始終沒有看好,看得多了,母親便失去了耐心,也就放棄不去理會了。盡管我們有時還會逼著她去看醫生,可她總把我們的話當做耳邊風??傉f都這么大歲數了,不想再去瞎折騰了,死也能死的人了,還去花那冤枉錢干什么?每次聽她說這些話我們都很生氣,因為現在的日子好過了,況且父親已經離我們去了。我們總想母親能多陪伴我們幾年,這樣我們才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父親臨終對我們的囑托。所以盡管母親有時很不聽話,我們還會連哄帶騙的讓她每年去掛水保養她的身體。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只有十七歲,她十一歲就跟父親訂婚了,因為在那動蕩的年月男孩子隨時都可能去參軍打仗,父親比母親大七歲,也就是父親成年了,母親還是個孩子,過去我總不懂為什么貌美如花的母親會嫁給比她大七歲的父親?長大后聽父親講才知道,原來我爺爺和外公都是個死輸濫賭的賭徒,他們不僅輸光了家里的田地,還吸起當時極為害人的鴉片。盡管他們在輸光家產后有時也很后悔,但他們已經陷進去不能自拔了。有一次他們又躺在一起吸鴉片的時候,無意中談起對方的子女,盡管知道我父親比母親大七歲,兩位亡命的賭徒還是當即拍定了我父親和母親的婚姻。在那還沒有完全解放的封建社會,在那還都是父母包辦婚姻的社會,到結婚的時候母親才看到父親大抵長得什么樣子。我沒有見證母親年輕時是什么樣子?因為母親生我時已經是四十三歲的高齡婦女了,所以從我記事起,母親的額頭已經布滿了細小的皺紋。關于母親的過去,我只能從我哥姐和已故父親嘴里得知。據父親講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且是漂亮的令人炫目的那種。訂婚前父親曾偷偷的看過我母親,當時就被母親的漂亮給迷倒了,他說母親有一雙會說話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唯一不足之處就是皮膚不是很白,母親那時還留有一條很長的大辮子,走路的時候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左右搖擺,這條在風中搖擺的辮子一直搖到了父親的心里,父親回來就決定今生娶定了母親。
定完親后,父親就參軍去了,在父親打完渡江戰役解放全中國回來已經是七年之后。回來的當年,二十四歲的父親和十七歲的母親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第二年生下了比我大二十幾歲的大姐。就在我母親生下大姐的那一年,父親被安排進了東坎鎮(濱海)某單位做了食堂的炊事員,于是家里的大事小事基本都是我母親說了算。因為過去所有普通老百姓的家里幾乎都沒有簡單的交通工具,甚至連電話都沒有,而東坎離我們家足有好幾十里地,有些事待父親徒步回來時母親大抵都做了不同程度的解決,所以這也在很大程度上鍛煉了母親的獨立性。
總是聽大姐說起母親的過去,說他們大姐妹幾個那時很怕母親,母親的脾氣很火爆,很霸道,那時我們家由于家產都被爺爺輸光了,所以到我父親這一代的時候,家里已經很窮,那時父親在單位里又拿不到一分錢,只能維持他自己的肚子不挨餓,而母親一邊要照看我不大的哥哥姐姐,還要一邊在生產隊勞動苦工分,回來還要看我奶奶的臉色過日子。因為那時我奶奶總嫌我母親不會做女紅和不會像我二媽(二叔的老婆,我們這地方稱二媽)那樣說些阿諛奉承的話哄她開心。所以我奶奶從不幫我母親做任何事,包括照看我年幼的哥姐,甚至不幫我母親做一頓飯。不光這樣還時不時的給我母親小鞋穿。譬如乗我母親不在時候,她會把生產隊分給我們家的地瓜偷偷的拿一點回去,而那時的地瓜可是我們一家賴以生存的唯一口糧。那時由于我們家人口多,生產隊分給我們家的地瓜也就多,所以她以為拿一點母親也看不出來??伤龥]想到那時盡管我大姐很小,卻很精明,她看到我奶奶拿我們家東西,使命的跟奶奶爭奪,不讓奶奶的陰謀得逞。而這一幕正好被我母親做工回來看到了,于是跟奶奶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奶奶自知理虧后來再也不敢拿我們家東西了。當然我們家的任何事她從此也不再做任何參與,而我母親的脾氣也很傲,只要奶奶不幫我們家做事,我母親從不低聲下氣的去求她。后來聽我父親講,雖然我奶奶有很多地方做的對不起我母親,但我母親到逢年過節的時候,要是煮什么好吃的菜,她雖然自己不去,還會叫我父親端點給我奶。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說我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些話她說過了卻很少去真正追究多少對與錯。
大姐八歲的時候,母親就要求她做飯,洗衣,帶比她小的大哥和三哥,大姐說這些事時語氣里充滿了對母親的怨恨,說母親對她太狠了。那時我們吃的糧食不像現在用機器磨,而是用上下兩個圓圓的磨盤手工磨面,磨盤上有個不大的洞眼,只要把糧食放進去轉動磨盤,磨好的面粉就會從磨盤中間的縫隙里漏出來,盡管磨盤不是很高,但對于只有八歲的姐姐來說,還是夠不著這磨盤的洞眼,況且轉起來的磨盤有時很嚇人,弄不好就會磕著手。對于這些可難不倒聰明的母親,她在大姐的腳下放一個草凳子,這樣她在后面用磨單轉,大姐站在草凳上用她那不大的小手抓糧食往磨眼里放。盡管大姐累的半死,有時放的不好還要被火爆脾氣母親罵,更令大姐生氣的事在后面。過去我們各家各戶沒有電視,沒有網絡,只有唱戲的,說書的,玩雜技是我們小孩的最愛,那天晚上大姐聽說村里來了個說書的,高興的不得了,因為大姐特別喜歡聽書,而且說的是當時最為流行的《薛平貴》,于是大姐心不在焉的煮好了晚飯,沒想到把飯給煮稀了,做了一天工的母親回來后看到大姐煮的一鍋稀飯,不由分說抓起桌上的一把筷子就朝大姐的頭上打去,筷子當時就斷了幾根。打得大姐抱著頭哭著跑出了家門,后來大姐被父親藏在生產隊的牛屋里過夜。直到半夜下雨了,母親才想起大姐,問我父親大姐哪去了?在父親故意說不知道后,母親哭了,叫父親跟她一起去找,后悔不該那么狠對大姐,父親聽她哭完后才告訴她大姐的下落,母親也就心疼的一夜沒有睡著。后來大姐結婚多少年后問起母親,母親還很后悔那件事,但在當時對于白天干活已經很累的她,面對晚上大姐煮的稀粥很難下咽,因為那時沒有餅稀飯很難填飽當時癟癟的肚皮,而且白天在生產隊又受了干部的氣,所以她把這些氣撒在了當時還幼小的大姐的頭上。
母親有一個我們不能容忍的“壞習慣”。就是無論我們跟哪家小孩拌嘴或者打架,她從不護短,無論我們對或是不對,只要別人家小孩大人一告狀,她打罵得肯定是我們,一邊打還一邊跟人家賠禮道歉,永遠錯的是我們。這點一直持續保持到我跟我老公結婚,我們只要不吵架一吵架總是我不好。以致哥嫂他們吵架也總是我哥哥不好,記得又一次,我三哥跟三嫂不知為什么事而吵?這件事被我母親知道了,母親氣沖沖的拿起小板凳就打我三哥,邊打邊說她花錢娶回來的媳婦是留過日子的,不是娶回來被打的,嚇得三嫂從此以后兩口子吵架再也不敢告訴我母親。
母親還有一條就是給我們定各種規矩,家里來親戚了,一定要主動打招呼,客人吃過飯了,小孩才能上桌吃飯,特別是不能嘴饞,看到別人家有好吃的就走不動路,不準看到別人家吃飯站在旁邊相嘴等等……由于母親很“壞”,所以我上面的哥哥姐姐從不敢逾越這些規矩,大姐說,我二叔家就比我們家有錢,因為二叔當時是我們村附近有名的斷磨石匠,而那時磨又是我們每家必用的勞動工具,沒有它磨面就沒有飯吃,所以二叔每次只要一出去就能賺很多錢回來,而那時我二媽家的籃子里總放著好多吃不完的好東西,大姐說她跟三哥還好,但對于我大哥來說二媽家這些好吃的東西對他的誘惑力太大了,所以每次走到二媽家門口就邁不動腳步了,盡管二媽有時也會慷慨的拿些給他,但他從不敢要。按照母親的話說,人窮志不能窮,有本事自己掙錢買去,沒本事就得挨餓受凍。
母親不識字,盡管父親用速成識字法教過好多人,就是不教我母親,因為我母親太聰明了,父親留有一心計,害怕母親認識字以后會跟他離婚不要他了。母親雖然知道父親的小心眼,但她從不揭穿,也從不去理會。但從此要求我們姐妹幾個都去念書,不管家里如何貧窮,不準我們當中一個小孩不讀書。在母親的這一強烈要求下,盡管我上面的幾個哥姐還是由于各種原因輟了學,但我們姐妹八個沒有一個不多多少少認識一些字。
母親的性格很剛烈,我總認為如果按照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女漢子。我記得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她跟父親吵架了,吵著,吵著她突然就抽下門上的門栓朝父親的頭上扔去,要不是父親當過兵身子靈活躲得快,還不知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呢?年輕的時候,她跟男人一樣抽煙,喝酒,賭錢。我記得她一喝醉就哭著跟我們憶苦思甜,說在那苦難的歲月里,父親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如何帶大我們姐妹幾個,在寒冷的冬天她白天干完生產隊的活,晚上還要為我上面幾個哥哥姐姐把被窩給捂熱了自己才能睡覺,而那時家里根本沒有多余的棉被,就連父親那件破的打了很多補丁的軍用大衣都用上了還是遮不住哥姐裸露在外的身體,母親總是把這頭的哥哥捂熱了,再去捂那邊的姐姐。母親常常睡不了整夜的覺,所以母親那時候很瘦。母親說她抽煙跟我最小的哥哥有關,她說懷我最小的哥哥的時候,什么都不想吃就想抽煙,這一抽就抽了幾十年,現在有時想戒都戒不了。母親賭錢也不是像人家那樣窮家賭,只是偶爾閑下來沒事跟大家消磨一下無聊的時光,或者以此發泄一下自己不好的情緒而已。我從不敢問母親為什么?所以這些我也就不得而知。
最令母親傷心的是一九六幾年,那時全國都在鬧饑荒,嚴重的自然災害使全國人民都陷入忍饑挨餓的窘迫境地,糧食由國家供應遠遠不夠填飽癟癟的肚皮。商品嚴重匱乏,蔬菜奇缺,吃肉更是成了一種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聽父親講那幾年全國餓死了幾千萬人。那時我們家由于人口多,所以國家供應的那點糧食如釜底抽薪,遠遠解決不了對饑餓的那種恐懼。于是母親跟別人一樣,把目光轉向了田野里,盧溝旁的野菜。出去后才發現這些被好多人賴以生存野菜,早已像被日本鬼掃過蕩一樣干凈。母親只好找那些被別人認為不能吃的野菜,摘回家自己先嘗試究竟能吃或者不能吃,假如能吃才煮給我年幼的哥哥姐姐吃。記得有一次母親吃了一種叫做腫臉菜,我不知道學名叫什么,我們當地都叫這種菜叫腫臉菜。母親吃了這種菜后全身都腫了起來,而那時醫療條件又實在太差,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小山村里,誰會在意一小小村婦的疾苦?終于有一天母親在煮飯的鍋臺邊,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還好那天正好我父親在家,要不我母親可能早已喝過孟婆的忘魂湯了。后來我父親通過在上海的一戰友,買回來一種不知什么藥治好了我母親的病。母親死里逃生后,不再抱怨父親那些年不在她身邊她所受的苦,對于父親的種種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一些釋然,因為她的這個病是由于我父親常年在外跑,靠著消息靈通才知道上海有這么一種藥,而那時跟我母親得同一種病的村里人有好多已魂歸故里。
我對于我母親的記憶好像沒有我哥姐說的那么玄乎,但我跟我哥哥姐姐一樣害怕她,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但我從不知道如何去貼身,如何去做那個小棉襖?從小我就怕她,看見她就跟看見傳說中的老巫婆一樣。或許我不應該這么說我母親,但她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就是給我這么感覺的一個人。記得小時候我特別不喜歡上學,那時幼兒班就在我們村西頭,離我們家很近,老師就是我們村西頭殷三爺家的四女兒,母親總叫我喊她四姐,不喊老師。有一天中午我午睡過頭了,就又想犯渾不想去上學了,于是躲在院子里二嫂家門前的雨搭下面裝睡。四姐老師上門找我的時候母親才知道我沒去上學,盡管她跟四姐老師到處找我喊我,我就是躲在雨搭下面不作任何回應,后來我不小心碰了雨搭一下,微動的響聲不知怎么被母親聽到了,她迅速拉開蓋在我身上的雨搭,提起我的衣服,巴掌雨點似的打在我身上,直到四姐老師拉開我,帶走我才算完。從那開始我再也不敢自作聰明的以各種理由來作為逃學的借口,即使有時候生病都不敢以此理由不去上學。
我從沒看見母親跟父親或者哪個哥哥姐姐合過影,也從沒看見母親獨自拍過一張照。父親過世的時候,在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個小鐵盒里,我赫然看見里面有一張母親跟我的合影,我當時驚訝極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母親有這么一張和我的合影。我從沒聽她說過曾跟我拍過照片,照片上的我大約只有五六歲,要不是穿著一身花棉襖花棉褲,很像個男孩子,母親上身穿著一件歪襟的衣服,后面的背景是一片油菜地,油菜花開的遍地都是,盡管是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母親也已接近五十歲,但卻依然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一頭濃密的頭發往后束成一個發髻,很有一種古典的美??吹秸掌膭x那,我忽然理解父親對脾氣很壞的母親為什么一直不離不棄。而且一直珍藏著母親這唯一一張跟我的合影,原來所謂的女為悅己者容在母親的身上做了最好的詮釋。我之所以不知道這張照片的存在,或許母親也早已忘記這一張照片了吧?或許她也不知道這唯一的一張照片能在父親的心目中占有多大的位置。但我記得母親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淚水順著她的臉頰雨似的流,我們勸都勸不住。我雖然讀不懂當時母親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至少我能理解母親對已故父親的那種眷戀。
母親已經老了,身上的那種霸氣早已在接近一個世紀的人生風雨中,被歲月的滄桑磨平了棱角。如今變成了一位溫和的不能再溫和的老太太,臉上布滿了用任何東西填都填不滿的溝壑,眼睛也失去了睿智的光彩,可能是上帝都羨慕她那滿嘴的好看牙齒,在母親五十歲左右的時候就被萬能的神“借”去了。我走上社會后第一件事就是幫母親裝了滿嘴的假牙,后來我又幫母親買了一件呢子大衣,對于母親這或許是我做的唯一能安慰我自己良心的一件事。
母親如今日子過得很悠閑,每每看到我們姐妹去看望她的時候,她會高興的像孩子似的合不攏嘴,不過跟我們閑談的時候她依然從不說五個兒媳的不好,而是說我的哪個哥哥誰誰不好。在她面前我們從不敢提起已故的父親,盡管父親已離開了六年,我們都已經能按平常心來對待,但母親依舊不能接受父親已離開她的事實,每提起父親她仍然會黯然神傷。或許幾十年的患難與共,父親已經深深嵌進母親的生命歷程里,我們已經無法從她心里剝離出父親印在她腦海里的一切。
有關母親的故事還有很多,我無法用我有限的文字去描述母親的一生。因為再多的言語在她身上都變成了空白,如今我只希望母親能在有生之年開心的過著每一天。愿所有疾病與煩惱遠離我可敬的母親,讓她在余下的,有限的生命里平安的走過每一個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