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夜里,與友聊天。友問我,在做什么,我告訴他,在聽音樂。他笑著說,我也在聽音樂。他將正在聆聽的音樂截屏給我,我輕輕笑起來。
原來我們倆不約而同地在聽日本陶笛大師宗次郎的名曲《故鄉的原風景》。
對于這首曲子,最早是在古天樂版的影視劇《神雕俠侶》中聽到。小龍女縱身跳崖時,背景音樂就是這首《故鄉的原風景》。當時覺得劇情中小龍女的凄迷、幽艷,被這首曲子演繹成了絕美。那種悲情,被渲染到了極致,只是當時并不知道曲名。
兩年前,在網絡搜索輕音樂,再次遇到,卻是宿命般的喜歡。故鄉的原風景在心中留下的澄澈、靈動,被陶笛演繹成經歲月磨礪的渾厚、滄桑;將對故鄉的所有愁緒、思念表現的淋漓盡致,讓人隨著陶笛的沉穩陷入對故鄉懷想的無盡愁婉之中。
也許對這首《故鄉的原風景》有了先入為主,這首曲子,便被我冠之以哀婉、凄美、悲情……
夜風,輕輕叩窗,《故鄉的原風景》隨夜的溫婉,靜靜流淌。我與友對坐,相對無言,只是靜靜地聽這首4分43秒的輕音樂。音樂聲隨著夜的黑,擠出窗,飄向遠方。那里有我的故鄉,故鄉有小河的流水聲,仿若耳畔的音樂,或平緩、或湍急、或蜿蜒、或靜謐……
小時候繞著村頭,有一條叫葉河的小河,也許是因為我所居住的小城——葉城,而得名。
夏天,河兩岸,楊柳依依,柔情擺動。水草葳蕤,野花齊放。紅的、黃的、粉的、紫的小花兒遍布水岸。有盛開的蒲公英、狗尾巴花、野菊花,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香味雜陳。清淡的、雅致的,青澀的、刺鼻的,薰香的……走過便會讓人沉醉。與花兒相依的是半人高的野草,微風吹過,搖曳生姿,讓人心生愛憐。
小河上有一座木板橋,喚連心橋,將兩岸有心人相連。
橋的這頭,有姐姐的女同學叫小麥。有著黑亮亮的大眼睛,嬌媚媚的俏睫毛,烏溜溜的長辮子,細條條的身段。笑起來,兩個小酒窩在臉上旋著,不笑也甜的嫵媚樣子,看著就像喝了一口蜜蜂,從頭甜到了腳。
橋的那頭,是姐姐的男同學,叫林小斌。瘦長長的臉,一雙大眼睛透著一股子桀驁,微卷的頭發,耷拉在眉心上。一身粗布的衣裳,一件半舊的白色汗衫是他母親手工縫制。
當春草發芽時,小麥趕著羊群來到東岸,小斌趕著羊群來到西岸。他吹起響響的口哨,她紅紅的臉兒在東岸半人高的野草處,踮著腳尖,拼命仰起。
一聲輕喚,小斌哥。他就會笑嘻嘻地采一束野花穿過連心橋,從西岸奔跑著來到東岸,將野花送到她手里。她會如含羞草般地垂下腦袋,將野花捧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眉目輕輕一個傳情便羞羞地跑個老遠。在遠處,她又回過身來,輕輕說一句,小斌哥,我明天還來,你呢?
小斌仰起英俊的臉,也忙不跌地說,來,明天還來。
那年,小麥十八,小斌十九,和姐姐一同準備高考。
我十二歲,讀初中二年級。
母親的墳在離小河不遠的半山坡上。母親生前說過,流淌的葉河水是音樂,能讓心里的雜念隨水流飄向遠方。于是,父親將母親葬在離小河不遠的半山坡,好讓母親能隨時聽到小河流淌的音樂聲。
也許是因為母親的過世,我從一個頑皮的孩子,忽然就變得很安靜。每天放學,黃昏時分,采一束野花,捧到母親的墳塋前。將花放在母親腳下,我躺在母親墳頭前的草地上,將自己整個掩埋在溫柔擺動的青青野草里,就如躺在母親的懷里,靜靜地陪母親一起聽小河的水如音樂般潺潺而流;嗅著野花飄渺而來的香氣,就如音樂的音符,隨風流浪到遠方;涓涓向前游走的水聲,在我的心里,就如母親輕輕的絮語,敲擊著耳畔;微風的衣袖,拂著草尖,也拂動著短發,就如母親的手,輕輕柔柔、溫溫存存地撫摸我的臉頰,讓我懷戀又淚漣。
小麥,遠遠地看到我,會拖著長辮子,來到我身邊,靜靜幫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幫我擇去浮在頭發上的幾根枯草。而后,給我一個擁抱,輕拍我的背,說,回家吧!你爸會擔心你。我默默點頭,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她也會偶爾陪我哭泣,采一束紅紅白白、重重疊疊的野花,放在母親的墳前。
那是一個五月的黃昏,我又來到了母親的墳前。也許我來得比小麥早,她并沒有看到我。我又靜靜地躺在母親身邊,陪母親聽小河發出的音樂聲。
不遠處,在半人高的野草里傳出了小麥與林小斌的聲音。
小斌哥,我們一起考新疆師范大學吧,我和你上同一所大學,畢業后,一起回咱這個小山村當教師。是小麥甜甜的聲音。
當然可以,小麥,我教數學,你教語文,到時,我們再教出幾個北大、清華生,那多美?。∈切”笈d奮的聲音。小麥開心地咯咯笑。
小麥,現在我將這枚草戒指套在你的無名指上,等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我一定要買一枚純金的戒指戴在你的指上,那時,你,陶小麥,就是我林小斌的妻子,你愿意嗎?窸窸窣窣的聲音里,似是林小斌在往小麥指上套著什么。
誰要嫁給你??!小麥羞澀的聲音傳來,她紅紅的臉,一定如天邊的彩霞映紅了小斌的心。接著便是一片安靜,只有風吹動兩岸細柳的搖曳之聲、野花陪伴青草的吟唱之聲、葉河的水發出的悠揚之聲,飄著,飄著,向遠方奔跑。
那年的高考,小麥和林小斌發揮得非常出色,分數遠遠超過了當時新疆師范大學錄取的分數線。七月底,他們倆收到了同一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天,他們擁抱著,在葉河水如音樂般流淌的天籟之聲里,憧憬著未來。
這是個周日,林小斌和小麥置辦了些開學用的日常用品,踏著細雨,從城里往回走。天青色等煙雨的天氣,迷蒙而柔婉。細細的雨絲如長長的線,將天藍色花傘下的小麥的心纏成了甜蜜,看著小麥的柔情與溫婉,任你是百煉鋼,也化成了繞指柔。
小麥、林小斌,無語。牽手,前行。
遠處,行來一輛如醉漢般的拖拉機,直直向他們身上碾來,眼看就要將林小斌壓在了車輪下,小麥將他猛地推到了身后,自己卻沒能幸免,隨著小麥的一聲慘叫,左腿膝蓋以下被壓成了肉餅。小麥在快開學的幾天里,住進了醫院。
在小麥住院的日子里,林小斌每天都去看她。林小斌還作出決定,不去上大學了,要留下來照顧小麥一生一世。得知這一消息的小麥當著林小斌的面,抓起了給她換紗布用的醫用攝子,指向自己的咽喉。流著淚說,如果林小斌不去上大學,她立馬死在他面前??粗←湹囊运老啾?,林小斌抱著小麥痛哭起來。
八月底,林小斌在小麥的含淚堅持下,揣著錄取通知書,走進新疆師范大學。而小麥,只能日日拄著拐杖,站在連心橋畔,聽葉河的水,流成一曲哀婉的音樂,在林小斌一封又一封信中圓自己的大學夢。
四年的大學生活并沒有改變林小斌對小麥的愛。每當放假歸來,林小斌依然如故地攙扶著小麥來到葉河。夏天,為小麥采來花兒,冬天,為小麥拂去肩頭的雪花。
大學即將畢業了,林小斌就要回來了。小麥每天坐在連心橋畔等待。一天,兩天……過去了。她有些呆滯,林小斌忘記了小麥嗎?
這一天,遠處有聲音傳到了連心橋,是林小斌的母親和妹妹從城里回來,途經小橋。小麥將自己隱在秋香色的野草深處。
媽,聽說我哥找了個城里的姑娘做女朋友,城里姑娘矯情,咱可是農村人。是林小斌的妹妹小玲的聲音。
那也比找小麥強,小麥一條腿沒了,和正常人不同了。咱還有二畝地,沒個全活身子,還怎么種莊稼???她這是不是拖累你哥嗎?林小斌的母親嘆息著,慢慢走遠了。
小麥的淚如斷線的珠子,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下流,她狠命地敲著自己的斷腿,半條空褲管隨風蕩著。她的淚在一聲又一聲的嗚咽里滴進了葉河。她一屁股坐在了橋頭上,用手撫摸著“連心橋”三個字。
天快黑時,同村的過路人,在橋頭看到了小麥的拐。三天后,在下游一個攔截的水壩轉彎處找到了飄浮起的小麥,被水泡的白森森的變了形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草戒指。
一個月后,林小斌回來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純金戒指,只是小麥的魂魄已隨著葉河水流的音樂聲,飄走了。從此,葉河畔多了一個游魂,常常站在橋頭編草戒指,將編好的草戒指捧在手心,灑入葉河里,嘴里不停地呼喚,小麥……小麥……
也就在那一年,父親將母親的骸骨送回了河北省新樂市,讓母親在她的故鄉原風景里與塵泥同眠。
后來,父親調動工作,我們舉家搬離了那個小村,而故鄉的原風景——那條如音樂般回旋在心底的小河,以及那個凄婉動人的的故事,也留在記憶深處,成了一道鐫刻心底的,永遠也抹不去的風景線。
三年前,我又想要觸摸那條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小河了。
六月的一個周末,駕車行駛261公里,與愛人一同尋到了那個小村。也許是因為近鄉情更怯,我竟然怕走近那條小河畔,怕聽到那如音樂般的流水聲,怕看到那個曾經埋葬過母親的半山坡。
漸行漸近,小河依舊向前奔騰,依舊未改容顏。我懷著暖意與清愁,在愛人的陪伴下,沿河行走。聽著潺潺的水聲,聽著嗚咽作響的風吹動草葉的聲音,我的心里波濤翻騰。我用盡所有的力量,不斷大口呼吸,來穩住自己不知是激動還是悲涼,跳動劇烈的心。向前邁動步子,每一步都可以聽到小河畔,故鄉的泥土在腳下跳躍,發出歲月的嘆息聲。
也許是看到了我這個故人,小河兩岸的細柳,隨風搖得很歡。只是那些已長成兩人合抱的楊柳樹似是已到了垂暮之年,樹皮已老的長出了皺紋,皮膚也粗糙地裂開了。我輕輕擁抱著一株古老的歪脖柳樹,將臉貼在粗礪的樹皮上,嗅著曾經熟悉的味道,竟然忘記樹皮扎疼了臉。
兩岸依然野花飄香,水草葳蕤,一年又一年流走的光陰,并沒有改變這條小河輕潺的奔跑聲。依然有羊群,依然可以看到少男少女青澀的笑臉,重復著小麥與林小斌當年的繾綣。
看著此情此景,有關這條小河的所有記憶,如一場黑白膠片,在眼前放映。小麥與林小斌的身影也沒有停歇地在眼前晃過。
尋橋輕步,原來的木板橋已換成了水泥橋,再看,橋頭還是“連心橋”三個字,被紅色的油漆刷得醒目。
橋頭的水泥墩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看似有些滄桑布面的老者,依稀容顏可辯,卻是當年的林小斌。哦,不,算來,他也只有43歲,光陰竟然將他侵蝕的過早失去了適合他年齡的風采。
他手里正在編草戒指,嘴里嘟噥著,小麥,今天是你的生日,細算你已經42歲了。唉!我們都老了,也不知,你在那頭好不好。幾次都想隨你去,可是,我就是撇不下學校這些孩子們。我們說過的,要一起在這個村當老師,我聽你的。小麥……我已經是全縣的模范教師了……小麥,你不知道吧,我真的教出了一個叫候燕錫的清華大學生呢……小麥,那年你怎么就那么性急呢?我說了,等畢業的時候要給你帶上純金戒指,我是想利用畢業還沒分配的空打工賺點兒錢……給你一個驚喜……唉!小麥,我把金戒指買回來了,可是你呢……小麥……
在斷斷續續的哽咽聲里,我遠遠地看著,聽著。我本能地向前走了幾步,卻被愛人拉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
是啊!我不該打擾這位癡情者的訴說。我輕輕點頭,繞過小橋,向村里走去。
村里人告訴我,當年,林小斌的母親和妹妹的那段話是專門說給小麥聽的。為此,林小斌除了每月給她母親500元錢,從不回家,二十多年了,未踏進妹妹的家門一步。林小斌也獨身了半輩子,只為小麥。
唉!輕嘆!無言!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音樂循環到第五遍時,友問我,你在《故鄉的原風景》里聽出了什么?我告訴他,我聽出了故鄉小河流淌的涓淙之聲;我聽出了羊群、野花、青草、黃昏、斜陽,還有隨風飄動的柳條垂到水面,輕輕搖曳的身姿。對了,更多的是一個凄婉動人的故事。當然,這是一個關于愛情的故事。
我又輕輕笑著,問他,你呢?你聽出了什么?
他笑著說,我聽出了禪意。那是種寧靜而致遠、遠離喧囂的清淡。可以是看風清云淡的姿態,也可以是觀云卷云舒的微笑;有一股空靈之氣,蕩在故鄉的山川;有雨聲,有風聲,還有菩提之島的梵音高唱。
我們,對視。微笑。
故鄉的原風景——是思緒中沉淀在歲月里經久彌香的醇酒,能經得起歲月的洗禮。
故鄉的原風景——是心底永遠揮之不去,飄之不散的無窮回味與蕩氣回腸。
唉!故鄉的原風景!
一千個人心中故鄉的原風景也一定有一千種……
那么你呢?你心中,故鄉的原風景又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