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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參加了一次軍校同學的聚會。在北京工作的同學來南京學習，在南京的四個同學加上當年的隊長，我們六人在一起歡聚。算起來，軍校畢業已10年有余，和隊長、北京的同學都是一直沒再見過，所以見面大家都熱情激動。從頭至尾，我們聊當年的事，打聽同學的下落，當年記憶原本已朦朧遙遠，此刻又清晰深刻的重現。將我帶入對往事的回味。

剛上大學、進入軍營的時候，自己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初入軍校，既興奮，又膽怯。興奮自不必說，穿上軍裝又是準軍官，在那個年代，身后盡是羨慕的眼光。膽怯是因為，雖然學校離家不算太遠，還在一個城市，但是，自己從未離開過家，更沒有進過軍營。

現在，當我們一桌人，當年的隊干和學員，說起當年在軍校的生活，充滿笑語，映出的是一些美好的回憶。但當時初入軍校時的感覺卻不是這樣，每個學員都或多或少是壓抑的、沉悶的，被軍事化管理束得喘不過氣來。軍校并不象我想象的浪漫，帥氣的軍裝背后，是一站一小時的軍姿，是從吹哨到起床到樓下集合只有5分鐘的緊張，是一天下來除了訓練就是拔草就是打掃衛生整理內務的枯燥生活，是教官呼叱喝罵、動不動還拳腳相向（當然只是形式上的、出手很輕）的嚴酷，是一整天沒有自己的時間空間、沒有自由、不能釋放的壓抑。現在回想起來，如今坐在我身邊的這些個同學，當年的印象，多是木然的表情，木訥寡言的表現，言語不多的人往往內心苦悶洶涌。還有一些人，會用叛逆的方法宣泄。

當年，我們雖然是集體生活，大家都兩兩的結對相伴，那是內心的需要，人在苦悶的時候，尤其是心情沉悶的時候，特別需要有人陪伴，我們就是這樣兩兩相互需要著。我記得和自己常在一起的同伴就有兩三個，我們一起在課間出來活動，一起在晚自習時在操場散步，一起坐在單雙杠練習場邊說話，談的內容什么都有，多是閑談，現在談些什么已記不得，只記得，那些同伴們起著如家人一樣的作用。不過，即使這樣，自己還是有很多內心的苦和悶無處訴說，那時也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也不太寫信，有些東西，和父母也無法去說，說了既怕他們擔心，也怕自己丟面。

那時，每到每月一次能夠回家的時候，就是自己最開心的日子。而當那一天結束，自己緊緊張張在晚飯前歸隊，心情便會變得沉重，一進入校園，梧桐樹蔭蓋著的林蔭大道、地上畫著訓練白線的馬路、一排排的營房、耳邊響起的集合哨聲，三三兩兩去食堂值日的人群，白天的五花八門的便裝又回到了單一的軍綠，這些進入眼簾的東西都是灰色的，那些帶有強烈軍營被服氣味的大院味道都是刺鼻的，甚至讓我作嘔。記得當時有人說過，一進校園，就感覺有黑沉沉的烏云兜頭蓋頂般壓了過來，心頭一片陰霾。當時就是這感覺。

現在想起這些，既理解又有些不理解，理解的是，正如我上面所說，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感受，不理解的是，這些似乎又都是軍營生活的需要，為什么正當的需要會帶來這些負面的感受？今天的我在心底扣問。正當需要一目了然，我們要訓練，否則就不能對抗敵人，我們要紀律，否則就沒有戰斗力，我們要強悍剛硬，否則就沒有軍人氣概，我們要整齊化一，否則就是散兵游勇，這些都沒有錯。可是，這些好象既塑了我們的形，又傷了我們的心。我們沒有身體的自由，沒有釋放的地方，個性被否定，表達被禁止，得不到尊重，偌大一個校園，老師、隊干、士兵，這些都是我們的管理者，都是要服從的對象，只有在成為高年級學員，有了那些新生師弟后，才能通過對環境的習慣和熟悉，而自我感覺（比他們）好些。

入校后兩個月高強度的軍事訓練結束后，便進入了后面以學習為主的生活，身體上的勞累少了，心里的灰色依然如舊，沒有自由、不能出去、所有起床上課吃飯都是集合點名，沒有一點放松和個人的空間。本應可以揮訴方遒的年華，能做的只是服從服從再服從、緊張緊張再緊張。軍營大牌子上寫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八個大字，可一點兒也活潑不起來。

今天桌上閑談間，說起一些當年的舊事，有熄燈后偷跑出去戀愛約會的，有聚會喝酒喝到醫院的，有請假進城回來時撬老百姓自行車的，有在面臨處分被談話時說自己準備跳樓的，有晚上偷偷摸摸在房間煮東西吃的，以上這些都是公開談論的，還有更多的秘密深藏在各人心里，歷經多年仍不能與人說。那些，可能是被擊倒，可能是悶不住的發泄，可能是不能自抑的叛逆。還好，大多數人都沒有沖離應有的尺度，堅持了過來，沒有出格的情況。當然也有沒挺過來的，退了學，那是個例。

那四年的生活，感覺好長好長，當時的感覺，簡直就是看不到盡頭，讓我們害怕時間和人生的漫長，趕快畢業吧，畢業就有了相對的自由，就再也不用天天三頓飯加睡覺要報到要被查人數，就再也不用住集體宿舍、可以有自己的房間，再也不用吃著規定好的菜單，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再也不用做賊一樣的和女生約會，再也不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圈在一個牢籠般的大院里出不了門。我們望眼欲穿。

我自己的那四年，單純、幼稚、怯懦，沒有遠大的理想，就想撐到畢業，學業什么的只想能通過考試，四年得到的是粗糙的英語，還有就是對時間的強烈印象，永遠提醒自己不能遲到、不能遲到，四年從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從早到晚，時刻都在小心翼翼。遲到就是違紀，就要嚴厲的批評，多了就會處分，會影響政治生命，會影響分配，會影響一生。

我感覺自己那時有很多的不開心，當然，也沒有到抑郁的程度，因為畢竟還有希望，想著總有解放的一天。

那段時候，我的健康不如以前，心情的苦悶加上飲食的忽多忽少，讓自己變得體虛，消瘦就是自那時開始的。

寫了這么多，似乎黑暗苦悶就是軍校生活的代名詞，我問自己，有沒有好的東西留給自己，有沒有應該向它感恩的地方。當然還是有的，是軍營讓我長大了，從一個弱不禁風的男孩子變成了剛強的男子漢；是軍營讓我自律了，變得令行禁止雷厲風行；是軍營讓我成熟了，變得不再單純，知道行為要有尺度、說話要有高度、想法要有遠度、思考要有深度。

我又問自己，軍校，留給我們苦痛回憶，問題在哪里？我覺得，是因為它忽視了個體的存在和自由的意義與價值，缺少真正的政治工作，它不能讓我們開心的學習、鍛煉和生活。其實，管理和自由，這之間并非是針尖對麥芒的矛盾關系，既可以要求紀律，也可以活躍氣氛，既可以維護整體，又可以給個人以一定的、片刻的空間與時間，既可以強調必要時的服從，又可以講求上下級間相互的尊重，既可以倡導為國為公，又可以講求個人的人權和隱私。人權、個體、隱私，這些真的是人生存的空氣，一旦它稀薄了，人就會感到透不過氣來。當然，必須承認，軍校生也并非都如我，堅強、適應的大有人在，我只是在代表弱勢的那群說話。我們的苦痛，除了環境，也有我們自己的問題，拿自己來說，我的家庭教育，就如父親所說，培養了我高分低能，心智不熟，情商低，就象把一個未煉好的鋼送進了槍炮加工廠，結果，自然是不可能造出有力的武器。我，為自己的稚嫩付出了代價，不僅是在軍校那四年，后來很多年，都付出了代價，自己如在黑暗中邊碰壁邊摸索，一點點晚熟起來，不過我現在想，晚熟未必不好，生長期長的東西都更好，樂觀的想，晚熟說不定能帶來晚成。

下午聚會結束后，我和隊干還有同學們依依惜別，一點不夸張的說，依依不舍的感覺真的是在心底自然流動。在回來的車上，我在想，可能只有我這個敏感的人，還會回味和撿索起那些塵封的往事和苦痛的回憶。時間總會讓記憶美好，淡化當年的傷痛，突出困苦時得到的陪伴、關心和幫助。回到現在、再見故人，只有因苦而生的甜，談說起的，都是崢嶸中的友誼，孤單時的朋友、低迷時收到的問候，就象寒冷冬天里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那一點火花一樣。一切風雨和淚水，都化作如今的歡歌和笑顏。而每個人觸及那往事背后的深味，就如那首“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的歌中所唱，“曾有太多不懂，襲擊著我；總有些許冷漠，凝聚眼眸；自己的心情只有自己感受”，心情只是一會兒，感受只屬于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