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使君也可愛。 小女子本姓秦,這沒幾人知曉,倒是不曾想,我的名字竟如雷貫耳般響當當了幾千年。“羅敷”,這是陌上采桑的姑娘在相邀,這是鄰村的竹馬在低喚,我和村里的姑娘們桑園里置身春光,我赴青梅約嫁給了竹馬王郎。
后人記載我的漂亮,發如烏云、目如秋水、眉如春山、臉如鋪粉、唇如涂丹,還不忘了再加上個肌膚如玉。可是,我何曾向銅鏡借問過世間誰最漂亮,我的姐妹們更愛聽我的采桑歌,我的王郎愛我繅絲紡綿的專注,愛我織錦裁衣的巧手,愛我耕耘播種的相攜,愛我掐銀箏所彈的陌上桑。
我以為,世間的愛原本就是這樣忽略紅塵不計相貌的一心一意的芬芳。后人說我某一天的途中遇到了使君,其實,我遇到的是趙王。我來不及聰穎的口舌伶俐夸我夫,我只來得及用倔強呼喚我的王郎。
羅敷的夫確是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可是他即使用盡生命也贏不過一個王上。我對王上說,沒有箏,請允我舞一場劍吧,對著咫尺荒冢彈一曲切撩風弦的陌上桑。如果我知道后人的故事,我一定會在劍刺王上時笑著對他說出實情:你實在沒有那個使君可愛,所以我給使君的是目送,而給你的是躍入潭中的衣袂無蹤。
后人的《陌上桑》實在是個好故事,使君可愛得有慚色,有頹喪,有落荒而逃的馬蹄疾,于是他留下了羅敷驚艷紅塵的笑。那個王上卻不懂,蠻橫永遠握不到笑容的手,那令他驚艷的一瞥,也只是驚艷了從前那些沒有他的時光。
潭水很深,后來化為江,王上在江中,羅敷在岸上,王上世世泅渡,羅敷是他攆不走的心魔,他無法忘。而羅敷,想念已在岸上生根,她要穿越眾生,去見世世的王郎。
賢惠還是必要的。做帝王的女人,光有聰穎是不夠的,帝王也有顆凡俗心,這樣的凡俗心一直延續著,延續給現今時代的男人們。有時,當真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但,需這女子美貌與賢良并舉。薛家女靈蕓便是個最好的榜樣。不知道是不是大凡薛家女都注定生而美貌,如薛靈蕓、薛濤,或者還可算一個薛寶釵?相信曹雪芹定是見過與寶釵一樣相貌的女子的,只是,不知是否真的姓薛。靈蕓十七歲,因無奈赤貧只得告別爹娘來就文帝。美女當真是都愛英雄的吧,若不然那靈蕓玉壺盛淚,最后都淚染血色了,卻最后還不是一夕間就為了文帝的一個“夜來”的賜名而溫婉就約。相信那第一眼的彼此認同一定是伴著玉輦與車馬上的寶石叮當而欣喜成歌的。
靈蕓倒是值得愛的,為妃不爭,居宮里不擾,只靜靜做著針線活,就如現代無任何不良嗜好的賢妻。且帝王寵愛,多時首先是那一入眼的絕色之姿,恰靈蕓有足夠受寵的天生資本。我總相信靈蕓若是未蒼老至眼花色衰時才退出紅塵的戲場,她定是將那帝王的恩寵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承包了的。
人家靈蕓擅針工之妙,就是那各類的絲帛都難不倒那雙巧手,而且臥身于深幃,不用燈燭,也能為帝王裁出一眼打量下尺寸正好的最合體的衣裳,據說,養得帝王從此不穿別家衣。人家靈蕓還超級漂亮,漂亮到被水晶屏風碰傷了臉,也能引得宮中流行個胭脂仿畫的曉霞妝。
只是,靈蕓的那一世,在載覆載沉的水上。帝王的恩寵之下,最好不能長生亦不要滿壽,最好是把貌美如花過到一半,再把賢良全部留下,然后,泛舟而去,紅塵三江岸上,帝王頻頻回顧,不忍遺忘。相信后世的靈蕓并不祈盼做妃,到了今時今世,斷也不會有小二小三小四的念想,那帝王就一直放逐在那世的江水之外吧,過了那一世,想尋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平常少年郎。
洛水沒有神。人家甄宓的名字好,字嫦娥,難怪生得那么漂亮。生而有大家風度,九歲詩書見章,十歲囑家人開倉放糧,十四歲教母持家。仿似什么大場面也是見過的,只是從來都忘了見識戰爭。那一座城池被攻破時,遠近馳名的傾城貌讓她從袁氏媳變為曹氏婦。
我身邊有個同事極美貌,卻是結婚生女后又跟了旁人,于是很多人懷疑她的愛到底在哪里。我始終覺得越傾國傾城的容顏之下越有一顆渴愛亦肯愛人的心,甄宓或許愛過前正夫袁熙,但也定是愛曹丕的,她為了成全自己的愛,用所有的大度與友好營造曹氏一門的內眷與她相見和諧相處和睦。
不知為什么,她與人相處的言行總讓我想起寶釵,圓融守規,不耍嗔無嬌橫,也許那時的愛都要這般的努力培養寬厚來圍籬,以為可以圍住那一個人一份專屬,可是卻忘了,那個人或許還要另一片天空。
不知道曹植是否真的戀嫂如那些人的傳說一樣,但或許曹植早看清了甄宓的性情。洛水里出落的女子如何與那郭氏女一般攜夫征伐殺戮,更無法踏入戰火硝煙,于是,甄宓只能獨守在鄴城,而那個善謀的女子與她的夫共居洛陽。
女子有時無才最安全,偏這甄宓是才情橫溢的,一首《塘上行》以為那為夫的會一念眷故情,卻不想,那也有才又有略的夫看到的是重墨之下的深深怨庭。這才情滿腹,這滿腹才情啊,也不過是做了一副閑手,撩撥了那為夫的虎須,于是,一聲虎威賜一杯鴆酒,從此告別空曠的舊宮,也告別這一世與那人的相關。那一年,美人仍然無痕,青絲還扣綰著墨色緊緊。
不知那賦里的洛神是否真的為甄宓,卻是從此后那絕世貌再未曾從洛水中走出。那便,只當洛水是秋江吧,世世涼寒,從來與渡口的帝無緣,與紅塵無關。
你可以不來,我不能不等。你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等待的微笑,幾千年后的他們把它定義為神秘。他們也說蒙娜麗莎的微笑神秘,是不是女子都一樣,有了心事來加碼,微笑都承了可勘可探的重量。
你不知道我的遺憾延續了幾千年,幾千年后的我出落于紅塵中的,仍然是那樣簡陋的衣,粗制的毛布,千縫百補的短腰皮靴,幾千年來我終究是沒能力為你豐華盛妝一次。看看,我在千年里待得多老實,為了等你,哪一世我都不敢偷偷溜開一下,我怕這一離開,換了地方,換了模樣,便世世你都無法認取
我從來都相信,你是別人眼中定義下的驛路旅者,可是,你卻一定會為我擬定歸期。你答應過我,回還時為我披上鑲金的彩緞帔,會為我著上紅綢衣。你說我不必罩上紅蓋頭,只要我戴上那頂別著斑斕翎羽的小帽,我也不必為你綰髻,多少個日子里我都依然可以長發微卷的青絲落肩。
我信你,就像相信天不老地也不會荒。可是,后來,天也老了,陰霾云低,身姿佝僂,狂風也把它來欺,刮過它深深的每一道皺痕,像要把它填平。于是,地也荒了,被風刮起黃沙肆意,只為掩埋那些不被容許的蒼老。我卻依然信你,因為信你,站在已快融合的天地間,站在比凌遲還殘虐的風沙里,掛上幾千年后他們看到的那朵微笑,最后為你綻放一場我們相遇時的沙棗香。
幾千年后,他們復原出我清秀的娥眉,深邃的雙眼,還在那薄唇輕抿的微笑里研究出了俊美里的憂郁。他們永遠研究不出的是,這青春已然走遠的依然美麗只緣于,我是一位待嫁的新娘,站在樓蘭,從有跡等到湮滅,從豆蔻等到勁梅,再等成幾千年的標記。
你呢,你可曾來過羅布泊,你可曾聽到過風里還傳著幾千年前的竊竊私語。或者,你夾在那些前來觀賞千年古尸的雜沓里,幾千年的時光已經成為一江水,你拄著好奇站在岸上,我始終是你忘記前來就約的新娘,世世想不起。
芙蓉箋,過期的船票。 有時候會想,做女子還是平凡一點的好。因平凡便有了一顆甘于平凡的心,平常的人相伴平常的日子,極容易過。可是,這薛濤偏就生了美貌,又滋養了才情,注定不平凡的日子,注定遇到不平凡的人,卻未必紅塵易過。
薛濤未必是愛韋皋的,愛上大叔,是現代人情感的新開拓,那時若是愿與大叔攜手并肩,也只怕是迫于聲名與生計。薛濤有才,為了挽救自己的過錯,為了重回大叔的身邊,為了那些舊日的聲名赫赫還有那么多的擁躉,把一箋十離詩寫得絕妙。尚屬青春的心到底還是不覺有淚的,估計也無意對大叔垂落離苦淚。大叔說我有錯,我便真純地低下頭來婉然認錯,至于有情無情,我亦不說,只告知大叔,目所及處全是離后的景,大叔您看著辦吧。大叔真不易為啊,再貪玩的孩子,也硬不下見蒼的心腸了,只得重新笑納。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這才是薛濤的愛,真真切切的表露,她愛上元稹。那元稹也曾一見之下春花迷眼,“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云高”別管真的假的,反正也曾如此動情過。信約是有的,只是老天都看不住紅塵的失約,何況人乎。所以,元稹后來道出“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怕是已然膩煩了薛濤的這番相纏。
元稹的離去不歸不奇怪,妻逝亦不娶薛也不奇怪,與另一美女加才女劉采春唱和七年更不奇怪。薛濤大抵也在歲月中明白了,守一夕朝露,不若汲一汪自己的心泉。美女加才女即使暮年時候,也終會懂得與紅塵過招。浣花溪畔,菖蒲滿園,一庭幽靜,一口水井,偏就能蘊出世人爭求的薛濤箋來。芙蓉皮煮糜,入芙蓉花汁,染入紙中,再題上紅花瓣,散著清香,便將那些有詩無詩的靈感都逗引成魔。
世間有一種無緣,無緣到不只與人再也不見,甚至是無緣到看不到精彩的篇尾。元稹實在是己身緣淺,他可能連薛濤箋都未見識過,更何況是得一箋留念。那一汪制箋的井水,可抵一江了,歲月的浪頭生生把元稹拋在灘上,他世若相遇,我想薛濤會握著箋,對求渡的元稹淡淡地說:你實在不需要一張早已過期的船票。
那些年,我還不懂高尚。現下開車的女子是越來越多了,卻是無論多豪華炫亮的車子都落后于人家千余年前的蘇小小。那一駕小小的油壁車再加上個車里嬌小罕見的美女,直拉風到千年之外。
那天看電視一個節目,女子因“碰瓷”而與開車的男子結緣,豈不知這一幕早在千年之前就上演,只是那時的主角沒有這么重的心計,更見單純與美好。那個叫阮郁的少年郎摔下馬來時,并不承想那油壁車里有如花女,而美女蘇小小何曾想過這油壁車能夠惹翻白馬顛下少年郎。這樣的相見多美,僅一眼足夠相信這便是天賜的緣。
只是,上天賜緣時,是不把紅塵的俗事計算進去的,于是,一個歌妓,一個相國的兒郎,盡管在緣里按了手押,卻不得不在俗世的目光中止步。等阮郎,等一個春去,再等一個夏來,等到的是一紙不可能。所以,蘇小小還能做什么呢,也不過依然是迎來送往,依然是油壁車里看景,或者,更多的是看那一場相遇的過往。
蘇小小年輕,年輕到同情心豐盈,蘇小小單純,單純到還不懂得施恩。她給那個頹喪痛哭的書生的,她以為不過是一點路資幾件衣衫,何曾等過回報的日期。
因為不曾等過,所以,她匆匆地去了。一場賞荷,一夜露臺坐,成了最不起眼的殺手,折了這朵無可無不可般活著的小荷。她大概是不想再立西泠橋畔的,也不想再車行西湖斷橋邊,也無意再看世間究竟有誰又入了喜堂,有誰又真的金榜題了名。于是,那身披紅花高坐駿馬的書生,來得及重返錢塘,卻來不及再看那位溫言淺愁的姑娘。
報恩,只化作一場撫棺而哭,還有落筆青冢上的碑文。也許那位姑娘已經安然淺淺笑了,笑她已經過了那一世那一江,笑那江邊的思念,包括那個時而會記起她的阮郎還有那個永遠銘記她的書生,笑這世間縱是有再多的悲與喜,她都安然無恙。她從來不懂高尚,所以,對念與不念她不謙卑俯首,亦不奢望宿償。
三斛珠成全了不等式。梁老漢說:聘禮我要珠一斛。石崇說:我給你三斛。也不知道這石崇的錢是打哪兒來的,富可敵國不算,估計富可敵數國了。綠珠就是那個荷塘邊與石崇相遇的美女,她接了人家的荷花一枝,她爹收了人家的珍珠三十斗,這是不嫁都不成的了。
想來這石崇也是逞強斗狠之人,想當初也曾鐵如意砸碎人家珊瑚樹,然后傲然以世間罕有的三四尺高的毫不算事兒的賠了那個已碎成片片的二尺來高的。也曾經因無力勸酒而眼也不眨地殺了一個又一個陪酒的美女。可偏他就真真疼寵上了綠珠。
人家綠珠也非平常農家女,不只長得貌美,更能歌善舞,《明君》舞將昭君之姿舞得水媚可人。人家還吹得一手好笛,笛曲悠揚,世人嘆為奇曲。綠珠被寵,寵到擁有了斥巨資而筑的金谷園,綠珠被疼,疼到為解思鄉情,園中處處植遍嶺南風光。就是誰也沒想到,那園中百丈高樓原來不只是為了用來聽風觀景,還可以為求死鋪路。
傾城貌招人眼,一個孫秀就虎視眈眈了。風水輪流轉,石崇今兒個還是地頭蛇呢,明兒個人家孫秀就成了朝廷紅人兒了,于是,不送綠珠,必然獲罪。那最后的一次飲酒行樂還未及半,石崇已經被綁了個結實,菜未涼酒未淡,石崇的話卻飄得刮寒:我今為爾得罪。人說綠珠剛烈,我說綠珠剔透,人家綠珠知恩圖報,我說綠珠看澈世間。淚是流下來了,不知哭的是命運,還是君恩,也回饋給你石崇一句話吧:愿效死于君前。走近欄桿,百丈高樓,一躍即知結果。
恩寵到底是什么,我會想到那一個在大火中先托出妻子的男子,會想到車輪之下喊著先救妻子的那個男人,平凡而普通,富大概都不足以抵上現下的一層樓一輛車。那墮樓的綠珠是否也會想,誰愿做綠珠呢,只是生而為綠珠,又如何能夠不遇石崇。傾城真的是不易為的。那百丈樓下,生死之間,已是一江隔水,來生,幾世,生生世世,粉面著地,再別認我為綠珠,而那君,且在別處筑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