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為媒
1958年元月至1959年10月,是我人生中最倒霉的日子,在這一年另10個月的時間里,首先是父親心臟病突發(fā)不治猝死,5月份戴上了一頂“帽子”,接下來未婚妻跟了別人,不久母親得了癌癥。據(jù)當?shù)蒯t(yī)生說:“聽說上海和北京能開刀”,治療癌癥還處于醫(yī)生“聽說”階段,于是等到1959年的10月母親棄我而去。
如果還有娘在,也許我對人間還有些留戀,在那種“孤立分化”的高壓政策下,我如孤島上的孤兒,無救無助,奄奄一息,何況我的老家又在遠方,當年的實足年齡是23歲。
等死吧,再堅強不過的人!
這一年的年底,寢室里來了一個留高平頭的人,20多歲,個頭不高,人很精神,看去有點農(nóng)村人摸樣,據(jù)說是東山電站裝機后調(diào)到供電所來的,武漢青山技校水機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姓劉,名洋明,是我后來認下的異姓兄弟。
寢室很大,通條房子,住了十好幾個人,一樓是工具倉庫,二樓是醫(yī)務室,洋明來了以后被安排在緊靠門口的一張床上,和我正好斜吊角。我算是比別人優(yōu)惠,和床并排有一張黃色的長條桌與臨床隔開。三天以后洋明和我隔壁的那個青年換了位置,我們只隔了那張長條桌子。
我的床上床下發(fā)生了變化,純屬一個爛豬窩看見了線條。
我在樓下倉庫里修破爛,劉在電修車間修變壓器。我的行動軌跡就是一樓倉庫、二樓醫(yī)務室、三樓寢室,然后直接下樓穿過籃球場到食堂買飯,還要等到人少的時候。等院子里沒人,端著飯再穿過籃球場、再到三樓,吃完飯把碗一推蒙上頭等死。
偏不死!你說怪不怪?本來想死相當容易,從三樓往下一跳,或是隨便扯斷一根電線用兩只手往上面一捏,憑我這個高才生,要是想把自己電死,你們誰想救都救不活,可是我不能這樣做,那會死得不明不白,再說我們家里也沒有這個傳統(tǒng)。
就在那些日子,飯不用我端了,洗臉水不用我打了,被子臟了不用我洗了,甚至早晨漱口的牙膏都不用我自己擠了。
我開始寫小說,想把那些倒霉的日子記下來,他就撲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眼珠子也不動,有時我瞅眼看看他的眼睛,瞳人里只有我,左眼里是我,右眼里還是我。
第二年的春上,由于同時增加了水、火兩臺機組發(fā)電,電量顯得富裕,于是所里組織了一批人到外面去“發(fā)展用戶”,我也算了一個,三個人一組給老百姓裝電燈。我們這三個人中有一個是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姓邱,一個是電修班的女工姓李。這一天裝到了朱家巷,破破爛爛的巷子,房屋大小不一、參差不齊,特別是那些瓦屋頂,灰有半尺厚,鉆進去比那下煤窯還齷齪。邱雖然個子大,但他剛來,又年輕,不懂得什么派不派的,就槍著干這苦差使,一下來像個黑煤猴,引的隔壁鄰居都過來看。18號住著一個張婆婆,那天裝到她家,讓邱洗了臉大家就坐下來休息。張婆婆忽然問我:
“今年多大啦?”
“二十三。”
“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爹和娘。”
“他們都好吧?”
“死了。”
“啊?”
邱和李都笑了:“別聽他的,他最愛逗。”“他是我們的技術(shù)員……”
他倆這么一說,張婆婆不往下問不就沒事了嗎?他偏要問:
“結(jié)婚了嗎?”
“早結(jié)了。”
“愛人在哪呀?”
“和我一個單位。”
“那好呀,有孩子了吧?”
“有了。”
“幾個呀?”
“一個。”
“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今年幾歲了”
“二十三。”
“啊?!”
“哈哈……”
我說的一點沒錯啊,大伙笑什么?這一笑笑出豁子來了。?xml:namespace>
要說我那個未婚妻呀,是個拼命三郎,她剛來廠拼命追我,出事以前拼命跟我,出事以后拼命蹬我,什么原因?沒有介紹人。以后再找老婆一定要先找個可靠的介紹人。這個介紹人是誰?誰也猜不著,其實誰都認識——
耗子!
一家親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裝燈結(jié)束了,小組散伙了,我還是到工具倉庫里撿破爛,修也沒什么好修的了,只有收收檢檢,沒事喝茶吃西瓜,躲在角落里倒也自在。劉洋明仍然把我“頂在頭上怕嚇著,含在嘴里怕化了”,看去一個粗人,心比針尖還細。
這一天我在街上走,碰見了張婆婆,隔多遠就向我打招呼:
“喂,技術(shù)員!你這是去哪呀?”
“哦,張婆婆,您真是越老越威武了,看您走路多帶勁。我去解放路買點東西,您這是去哪呀?”
“我正在找你。”
“啊!找我?”
“可不是嗎,你們給我家裝的三盞燈只亮了兩盞。”
“找供電所維修班哪,何必耽誤這么長時間?”
“我知道你總要打這條路上走。”
壞了,我被跟梢了。
我把在街上遇到張婆婆的事告訴了洋明,他說:
“去就去吧,誰知道這老太太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總是好事,沒好事也混頓好飯吃。”
那天是五月初五,家家門口插艾蒿,至于吃粽子,那年沒有計劃糯米供應。
我到了張婆婆家,進門就要修燈,張婆婆一把將我摁在一把松木矮椅子上:
“你以為我真的讓你來修燈啊?”
“那是做什么呢?”
“今天不是端午節(jié)嗎?”
讓劉說對了,接我吃飯。不一會左隔壁的王婆婆過來了,右隔壁的彭媽媽過來了,一人拉了一把松木椅子坐下陪我說話,張婆婆自然也不例外。這真是婆婆媽媽,張家長李家短地問這問那,我都不好說,又不能掉眼淚,只好跟她們打哈哈。
大約過了個巴鐘頭,從門外闖進來一位姑娘,大約二十來歲,高矮和劉差不多,有點胖,上身一件黑色燈心絨的舊春裝,下身一條陰丹士林的褲子,腳上一雙解放鞋。鞋上沾滿了泥沙,褲腿和春裝上也沾了不少泥點子,進了門把春裝一脫拿在手里,向我瞟了一眼也不知道對誰說:
“稀客!”
那聲音很響亮,說著就往里間屋子走,一派風風火火的樣子。
王婆婆說:“這是張婆婆的孫姑娘,叫明秀,跟她爺爺姓鄢。”
“哦——”
張婆婆說:“剛從鄉(xiāng)里回來,幫家里割麥子去了,帶了點年貨,所以接你來過節(jié) 。”
“哦——”
彭媽媽說:“這可是個好孩子。”
“哦——”
說話間姑娘又走出來,端了一簸箕瀝好的大米飯,上面擺了一塊煮熟的蠟肉和兩根香腸,另一只手提了一串粽子,也像是煮熟的,走到灶邊就通爐子。我們坐的這個地方是堂屋,這家子窮的叮當響,堂屋就兼了廚房。姑娘把飯和臘肉蒸上又去端青菜,也是洗干凈的,操起菜板子就切,不一會飯好菜好桌子擺好筷子拿好這就吃飯。彭媽媽回去了,我和秀坐對席,兩個婆婆坐陪席,儼然是個一家之主。秀一個勁地往我碗里拈菜,眼睛只跟著筷子尖走,不顯得拘束也不顯得放肆倒像我是她的什么人。起初我很拘謹,慢慢地隨意起來,也用筷子往她碗里回菜,兩個人相對笑一笑,這一笑顯得是那么淳樸善良,一下子把我的心栓在了她家的門環(huán)上。
吃了飯洗了碗她又到河邊“打起坡”(從船上往岸上挑菜),原來她是家里的半個勞動力。
我不能無功白受祿,坐了一會修電燈,原來是邱接的電線絕緣層被耗子啃了,這個耗子的命真大,電線都燒斷了硬是沒把它電死,要不怎么說是我們的“介紹人”呢,要是沒有這只耗子啃了電線我會到陌生人家里去過節(jié)嗎?打死我也不去!
劉對我們的事情非常高興。他對我說:
“馬上要搞‘社來社往’,我得走了,要是不把你交給個可靠的人我也不放心。你說不上是公子哥,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社會上獨立做人你還不會。”
這“社來社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從哪來的還回哪去,是指大躍進那些年,人人都想往工廠里跑,工廠里的又想往電力部門鉆,一時間人浮于事。到那年大鍋飯吃光了,鍋也砸沒了,還吃什么呢?回老家種田吧。
要說劉不屬于“社來社往”的對象,他是個孤兒,跟著嬸娘長大,在沒有計劃生育那些年誰家生孩子就是一大堆,假老大必定是長工。于是他到處流浪,混了一張小學文憑加上一點靈氣考上了省電力廳的技術(shù)學校。他是被分配來的,我心里明白,領(lǐng)導上看不慣你讓你走你敢說留著?往哪去呢?回老家繼續(xù)當長工?
“不,”他對我說,“我也找個主‘上門’去!”
劉有個姐姐嫁到荊州,認識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有個親戚在宜都,也是兩老沒兒沒女,從姨媽家過繼來一個女兒,既聰明又能干,長的又漂亮,初中畢業(yè)在小隊兼會計,可以說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只是缺人心疼。劉的姐姐知道弟弟最會心疼人,兩處一拍即合。
說起這人哪,要是倒了霉禍不單行,要是有了福也不單降,我的一頂“帽子”戴得好不得,偏偏到了冬天給我取了,害的我得了偏頭疼。
我和秀偷偷地談了快一年了,她家的門環(huán)栓有一根橡皮筋,別人看不見我感得到,一頭拴著她家的門,一頭拴著我的心。那天我把喜訊告訴她,她一點也不為我高興。
“我從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只要你這個人,劉不是把你救活了嗎?看我把你暖不暖得大!”
這話怎么告訴劉呢?我是兩邊都瞞不住話。在劉要走的前幾天他陪我到秀的家里去了一趟,給我們各買了一雙襪子和一條手絹。見了秀對她說:
“不管怎么說你是我的妹子,現(xiàn)在我就把這個人交給你了,將來要是有個什么好歹,你看我怎么找你算帳。”
“算就算唄,未必我怕了你了?”
“他跟你那個妹子一樣,都需要人心疼,我們是一根藤上的四個苦瓜,誰都不能丟下誰。”
“聽你這話倒像是我把他怎么樣了,你不就是照顧了他幾天嗎?隔著兩張床,中間還夾了一張長條桌子,將來他在我的心口窩上,你的那點心疼還不夠我撒胡椒面的。”
第二年的三月我和秀結(jié)了婚,六月劉他們結(jié)了婚,各生下了一兒一女,排下來他的兒子倒是老大,我的女兒是老二,他的女兒是老三,我的兒子是老幺,兩家人就像一家人,從來沒斷過走動。只可惜,我們的兩個妹子都沒能把我們陪到底,大妹子十八年前撒手而去,老妹子十年前離開了我們。十年前當我接到了噩耗的那天趕下去為老妹子守了一天一夜的靈,“五七”那天我為她寫了一副挽聯(lián):
生也苦,病也苦,死也苦,苦度苦海苦修行
情亦真,義亦真,仁亦真,真讀真經(jīng)真菩薩
現(xiàn)在只留下我和洋明兩個孤老,肯定不會同年同月同日死,留下的最后一個將是這個家的一家之長。
(初稿于2005年,2013年7月13日對年份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