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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憶相思之閑情偶寄

     中年喪偶是人生的大不幸。自陳蕓去世后，沈復如失群的孤雁，心里空落落地不得力，日子過得像白開水一樣無滋無味，回憶自己與陳蕓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成了他解脫痛苦的必需良方。死者長已矣，生者的生活還得繼續。

沈復小時候就是一個懂得生活情趣的人，這是他生命之初的靈動之處。沈復長大后愛花成癖，嗜花如命，而且喜歡剪栽制作花盆。沈復認識張蘭坡先生之后，深得張先生的栽花盆景之法，逐步精通剪枝養節的方法，繼而又領悟到接花疊石的門道。盆景花譜中，以蘭花最為珍貴，取蘭花的幽香韻致，瓣品好能入花譜的蘭花是不可多得的，擁有一盆奇異蘭花的愛花人定會像愛惜自己的孩子一樣珍惜它。

沈復與張蘭坡先生是因花與盆景而結成的忘年交。張蘭坡名字中帶“蘭”字，他在培育蘭花方面的造詣，與他的名字是名副其實的。張蘭坡臨終時，贈送給沈復一盆荷瓣素心春蘭，此盆蘭花的品種稱得上是尚品，肩平心闊，莖細瓣凈，是夠格入花譜的一個奇異品種，沈復當作稀世珍寶般地珍惜它。懂花、愛花、解花語的人有心靈共通之處，施與者與接受者彼此可以放心，斷沒有稀世珍寶落入不懂寶的人手中之理。沈復得此蘭花后精心呵護，沈復為了生活而游幕外鄉，但他可以放心地離家，因為陳蕓也是懂花、愛花、惜花之人。陳蕓對付這盆稀奇蘭花從不假他人之手，她親自澆水培養，精心照料之下，此蘭花長得花與葉都很茂健，令夫婦倆喜不自禁、愛惜不已。

然而不到二年，夫婦倆在一天早晨忽然發現這盆蘭花枯萎死了，夫婦倆心頭一驚，就像自己的孩子得了重病一樣焦心、著急。沈復拔起蘭花仔細一瞧，花莖白如玉如常，而且蘭芽也長出了很多。養熟悉的蘭花竟有夭折之虞，夫婦倆百思不得其解，沒有辦法，夫婦倆以為他們自己無福氣消受如此珍貴品種，深深嘆息不已。直到有一天，沈復才獲悉了蘭花死亡的隱情，原來是一位心胸狹窄的愛花人看中了這盆蘭花，想要沈復夫婦分給他幾莖養養，沈復夫婦是把這盆蘭花當作寶貝的，也就沒有答應他。于是這位“偽愛蘭者”由嫉妒而生惡，抱著得不到它就毀滅它的惡劣想法，趁某天沈復夫婦都不在家的時候，提著一壺滾燙的開水偷偷溜到沈家院內，毫無仁慈、憐惜心腸地往蘭花上一澆，這沸水一澆，嬌嫩的蘭花必死無疑，他心里也就幸災樂禍般樂了，泄憤成功。沈復夫婦傷心不已，就像自己的孩子死了一樣的悲痛，夫婦倆發誓，從此以后再也不養蘭花了。真悲憤啊！一次別人的暗算，毀掉了一對夫婦的一份高雅愛好。

蘭花太珍貴，蘭花太嬌嫩，稀奇蘭花會讓人眼紅到扼殺為快，沈復夫婦倆于是退而求其次，他倆改為養植杜鵑，杜鵑花雖然無甚香氣，然而花期較長可以長時間賞玩，而且剪裁養護收拾方面也比較方便、容易。陳蕓對花草一向是惜枝憐葉，不忍心大刀闊斧地“豪剪”，于是就成不了蒼虬的盆樹，沈復家的其他盆玩也都是如此。

對盆玩的熱心減退，沈復夫婦將對花的興趣轉移到插花上面。每年“采菊東籬下”的菊花綻放季節，夫婦倆玩插瓶，時間一久興趣濃烈，竟然成了癖好。沈復不是不喜歡自己做盆景，而是因為他居住的地方沒有園圃，不能自己親自種植，到市場上去買，他又覺得很難買到別致中意的，于是他干脆讓自己對盆玩的興趣慢慢減退下去，而專心致力于插花這門藝術來增加生活的情趣。

插花藝術，講求制作者要有優秀的鑒賞力，以及需要對美有良好的感悟能力。沈復夫婦入門后得其要領，并形成了他們自己的偏好與看法。沈復認為，插瓶的花朵，數目上以單數為適宜，不宜雙數；每個插瓶中一種花不取二個顏色；插瓶的瓶口應該用寬闊大口而不用窄口，瓶口開闊可以讓花朵舒展不拘束。五種、七種花也罷，三十、四十種花也罷，必須讓花朵們在瓶口中間形成一叢插束，以不松散、不互相擠壓、不挨靠瓶口為妙，這就是所謂“起把宜緊”。花朵中有的亭亭玉立，有的飛舞橫斜，取花要參差有序，中間夾以花蕊，以免雜亂無章。花朵的葉子要取不亂的，花梗取不強壯的為好。用針刺訂花枝成型，針要暗暗地隱藏起來，讓人看不出來人為的痕跡方佳。如果所用的針長了，就需要把長出來的部分除去，不能讓針露出梗子外面，這就是所謂“瓶口宜清”。

視桌子大小，一張桌子上放置三瓶至七瓶就足夠了。花瓶放得太多的話，如同眉目不分，這就與市場上的菊花展無異了。擺放花瓶的幾案之高低，自三、四寸高至二尺五、六寸高為限，幾案高度必須參差高下，高矮之間互相照應，以氣勢上起伏連絡為優。如果中間高兩邊低，后面高前面低，成排對列，就是犯了俗話所謂的“錦灰堆”了，呆板無靈氣，不足觀。幾案的擺放或密或疏，或里或外，看各人的審美情趣以及感悟力如何盡情發揮，并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

沈復一生不第不仕，生活基本上算是貧苦，靠外出游幕和隨人經商為生，有時還僅靠書畫攤糊口。然而他的生活不乏趣味，意興所到之處，一草一木皆有風致。沈復一生的幸運處是找到了像陳蕓這樣的能與他有極大心靈共通處及情趣的配偶，佳偶天成啊，他倆幸運地相識與結合，“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前世的約定，冥冥之中天注定。

沈復與陳蕓在養花種草、插花盆栽、壘石疊嶂上具有廣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更有不少獨到而精辟的審美見解。

于盆碗盤洗方面，沈復夫婦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插于釘上。他倆將花把以偏斜之勢插放，而不是居中插放，而且看起來要枝疏葉清，不擁擠。等到做完這些，然后加水，用沙土少許掩蓋銅片，使別人看起來以為叢花是由碗底自然生長出來的。

如果以木本花果插瓶，夫婦倆的剪栽方法是，先將木本花果拿在手中，橫斜方面看它們的氣勢，反側方面取用它們的姿態。確定之后，剪去雜枝，以疏瘦古怪模樣為佳。插瓶所用的木本花果都是夫婦倆親自挑選的，讓別人幫忙攀折插瓶材料每每不合他們的心意。然后再考慮如何讓梗子進入瓶中，或折或曲，插入瓶口，而且要避免背葉側花這樣的視覺直觀。如果將枝梗直插入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以取用姿態，更沒有什么韻致了。折梗打曲的辦法，夫婦倆采用鋸斷梗子的一半，然后嵌以磚石，這樣看起來直梗也變成曲梗了。如果怕梗條倒伏，用一、二枚釘子釘住固定。楓條竹枝，亂草荊棘，都可以用來制作盆景。夫婦倆曾以綠竹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又以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由于位置與搭配得當，看起來極有世外桃源的趣味。

如果是新栽的花木，夫婦倆采用的方法是，不妨以歪歪斜斜取勢，任其枝葉側生，一年后枝葉自能向上生長，如果筆直栽種樹枝，是很難有理想姿勢出現的。

對于剪栽盆樹，夫婦倆先取用樹根似雞爪的，左右剪成三節，然后起枝。一枝一節，七枝到頂，或九枝到頂。枝條犯忌對于節如肩臂，枝節犯忌臃腫如鶴膝。須盤旋伸出枝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免袒胸露背的弊病，也不可前后直出。有叫作“雙起”、“三起”的盆樹，一根而起兩、三棵樹，好像樹根沒有爪形，明眼一看就知道是插樹，不足取。

沈復認為，一盆樹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沈復的家鄉有一個叫作萬彩章的老翁，一生樂于剪栽盆樹，終于在老年時制得盆樹數盆。沈復在揚州一商家見過一個常熟虞山的人攜帶黃楊、翠柏各一盆送給商家，在沈復看來，此二盆樹都有明珠暗投的剪栽毛病，未達到沈復心目中的優秀盆樹的制作要求。如果盆樹留用的枝條盤旋如寶塔，扎枝彎曲好像蚯蚓的，沈復認為這不是優秀的盆樹，這類盆樹雖然看起來復雜古怪，其實是已經成為匠氣之作了，根本就談不上有什么藝術造詣可言。

對點綴盆景的石頭，沈復夫婦也是特別有講究。

沈復夫婦認為，點綴盆景的各種石頭，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一甌清茗，神能進入其中，才可以供作清幽書齋的賞玩。

種水仙時沒有尋到安徽靈壁石，沈復嘗試用有石頭質地的黑炭代替，靈壁石漆黑如墨，石質堅硬素雅，色澤美觀，沈復以硬炭替代之，足見沈復的生活的藝術心性是靈活的、變通的。黃芽菜心白如玉，沈復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種植其于長方盤內，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頗有意思，幽趣無窮。有一種叫作石菖蒲的水生草本植物，葉細長如劍，它結子的時候，沈復用冷米湯與石菖蒲的子同嚼后噴于炭上，將帶有石菖蒲子的木炭放置在陰濕的地方，之后就能長出新的石菖蒲，然后隨意將它們移植在盆碗中，茸茸地甚是可愛。沈復夫婦將老蓬子的兩頭磨薄，放入蛋殼里讓老母雞孵，等到老蓬子在蛋殼里有雛形之后取出，用年久的燕巢泥加天門冬（一種植物，可用作草藥。）十分之二，搗爛拌勻，拌著老蓬子種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開花時花大如酒杯，而葉子縮小如碗口，亭亭可愛。

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這是很多藝術門類都可以通用的法則，可用于繪畫山水，也可用于園林建筑，種植花卉等等。要達到此種境界，最關鍵的是必須要胸有丘壑，方能包羅萬象，推陳出新、出奇，引人矚目。沈復與陳蕓有自己的獨立而又精辟的審美見解，不去“人云亦云”。

在他們夫婦二人看來，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造林藝術不只是要一味地追求“周回曲折”的效果，也不在拼命追求地廣石頭，做一些毫無特色地堆砌，徒費工程費用而不能達到理想效果。沈復認為，哪怕只是在一塊地皮有限的小地方，如果掘地堆土成山，土堆中放置一些石塊，種植一些花花草草，籬笆墻用梅樹編織，墻面以藤蘿攀引，那么即使園中無山，這樣造設之后也就有山了。大中見小這一設置上，可以在散漫的空地處種植一些容易長成的竹子，又用易于茂盛成林的梅樹編織圍屏，竹林梅圍，效果突顯。如何做到小中見大，假如是狹窄的小院，那么小院的圍墻應該做成凹凹凸凸的形狀，以綠色裝飾，然后種植藤蘿攀引圍墻；院中樹立一塊大石，在大石上鑿字并做成碑記形狀，氣勢不凡的感覺立馬顯現；人在樓上推窗望向小院如親臨山野石壁，頓會讓人感覺峻峭無窮。對于虛中有實的造設，可在看似山窮水盡的地方，做一個一折向卻豁然開朗的驚喜之處；或者在軒閣的廚房處開一個門，一開門就可以通到別院，蘊藏之效大抵如此也。實中有虛的構思也好辦，如開一扇門于不能通達的院子，推門一看無路可走，然而一片竹石映入眼中，不虛此次推門而獲得了一份驚奇之喜；或者在墻頭上設置低矮欄桿，讓人覺得上面應該有月臺，而其實墻頭只是墻頭，上面啥也沒有，“好像有其實無”，撩撥別人的好奇心也。

貧士之家屋少人多是事實，如何讓狹窄居住地變得通暢一些也還是有辦法的。沈復就有一套這方面的經驗。仿照蘇州太平船（有艙可居住的船）的構造原理，也就是在船尾部分做文章。貧士之家建屋也可以采用這個辦法，在屋子的后面以臺級的方式擺設床鋪，前后借用湊合，如此就可以做成三個床鋪位，床鋪之間用木板隔開，木板上用紙裱糊，于是前后上下皆形成相對獨立的空間，三間雖小卻又不乏溫馨的小房間就此做成。貧士之家的小孩有自己獨立的小房間，哪怕房間小到只是斗室般大小也是開心的，小孩們會喜歡自己的小房間的；這就好像做長途旅行的人，哪里會去計較路窄路寬呢，能走就行，貧家小孩想能有自己獨立的空間就好，這兩種情況的心理是相通的。沈復與陳蕓僑寓揚州的時候，租住的房子只有兩間，夫婦二人就仿照家鄉太平船的構造，上下的臥房、廚房、會客室都是采用這種辦法來解決的，讓夫婦二人使用起來覺得家里的房間很夠用。陳蕓對此曾笑著對沈復說：“家中這般設計雖然精細精巧，但終究不是富貴人家的氣象啊，不過我對這房子卻是感到很滿意。”事實確實如此，貧士之家的住宅再怎么折騰也折騰不出富貴氣象來，然而沈復的辦法終究是創造出一些實用效果來的。

沈復在掃墓的山中，見到巒紋比較好看的小石頭就揀了一些帶回家，他與陳蕓商議說：“用油灰（桐油、石灰合成的黏結劑）疊壘安徽宣州石于白石盆中，是取其顏色勻稱。本地山中的黃石雖然古樸，如果也用油灰黏粘，看起來就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刺眼不好看啊，這該怎么辦呢？”陳蕓回答說：“選擇幾塊差一些的黃石，把它們搗碎成粉末，趁油灰還未干的時候，將黃色粉末涂抹在粘合處，這樣看起來石頭與油灰的顏色就一致了，都是黃色的。”沈復按照陳蕓的方法，用宜興長方盆疊黃石成一石頭盆景，只見：石峰偏向于左邊而凸起在右邊，背面橫向方紋，如云林石法（宋代杜綰著《云林石譜》，匯錄石品一百余種。），峻巖凹凸，好像臨江石磯的樣子。空出來的那一塊地方，用河泥種上千瓣白萍；石頭上面種植一種叫作蔦蘿的蔓生植物，俗名叫作云松。沈復經營這方石盆好些天終于成功，夫婦倆當作寶貝一樣賞玩，愛惜不已。到了深秋，蔦蘿蔓延生長爬滿整座石峰，好像藤蘿懸掛在石壁上，花開至正紅時，白萍也透水大放，長方盆內紅白相間，令人神游，神游其中，觀者感覺自己正登向蓬萊仙島。

夫婦二人將這寶貝石盆放置在房檐下，兩人對著石盆指點品題：此處適宜設置一水閣，這里應該建一座茅草亭，那里適合鑿上“落花流水之間”六字，這里可以建房居住，那里可以作為垂釣之處，哦！對了，人站在這個地方還可以遠眺······隨著手指頭所點之處，處處皆有文章，處處皆有情趣。胸有丘壑，便能化腐朽為神奇，沈復夫婦誠然歟！

忽然有某個夜晚，兩只貓或為爭奪食物，也可能是一公一母兩貓嬉戲調情，貓從房檐上墜落下來，正砸中沈復夫婦的寶貝石盆，石盆與架子不幸地都被砸碎在地。聽到長方盆倒地破碎的響聲，沈復夫婦趕忙起床過來察看，看見石盆碎了，二人的心也碎了。沈復嘆息道：“我們夫婦二人經營這點小東西自賞自娛，還冒犯了造物主，造物主到底要忌恨我們什么啊！唉！悲哉！哀哉！”夫婦二人望見地面上的一堆破碎，不禁淚流滿面。在以后的好多天里，夫婦倆為了此事神情凄凄，落落寡歡。

靜室焚香，果品擺供，皆為閑中雅趣。沈復夫婦悟得其中真趣。

陳蕓曾經以沉香、速香等香，先放在飯鍋中蒸透，然后在火爐上放置一個銅絲架，銅絲架離火半寸多，將蒸透后的香放在銅絲架上，慢慢烘烤，香薰之味悠悠傳來，幽韻而無煙，令人神清氣爽，心神安寧。

佛手忌諱喝酒醉的人湊上醉鼻去嗅聞，醉人嗅聞之后，佛手就容易腐爛。木瓜忌諱出汗，每當汗出，用水洗去汗就可以了。只有香圓這種小水果好像沒有什么忌諱。佛手、木瓜也是有擺供之法的，只是難以用筆墨來形容。沈復每次見到有人將擺供桌案的果品隨手拿起來嗅聞，又隨意放下，他就會眉頭一皺，這樣的人其實是根本不懂得擺供果品的虔誠態度與方法。

插花可以達到一種很神奇的藝術境界，展現種種風情。心性自適的人，偶爾為之，就會水到渠成，若是刻意追求，效果往往適得其反。

沈復閑居之屋，案頭上少不了的是瓶花。陳蕓對沈復說：“你的插花水平確實很高，具備風晴雨露之態勢，真可謂精妙入神。我知道繪畫中有草蟲一法，你為何不仿效一下，這樣花草與蟲都有了，豈不是讓你的瓶花更生動了嗎！”沈復疑惑地問：“蟲是活物爬來爬去地沒法控制，怎么可以仿效繪畫中的草蟲畫法入我的插花呢？”陳蕓說：“方法倒是有一個，只是恐怕這樣做了是一種罪過啊。”沈復一聽有辦法就來勁了，趕忙請求陳蕓快說出是怎樣的一種方法。陳蕓拗不過沈復的好奇心，她也不害怕如此做了會得到什么孽障，她說：“蟲死色不變，去撲捉一些螳螂、蟬、蝴蝶這類蟲子，用針刺死，用細絲線扣系這些蟲子的頸部于花草間，然后擺弄它們的腳足，以做成各種姿態，或抱著枝梗，或踩著花葉，栩栩如生，讓人感覺這些蟲子還是活的，這樣整個瓶花看起來不是更生動活潑了嗎！”沈復聽了陳蕓的這個奇妙想法，竟高興地大聲叫好，并擊節稱妙。沈復按照陳蕓所說的方法，做成了瓶花擺在案頭，看見的人沒有一個不拍手稱絕的。

真正的閨中之友，沈復能尋得陳蕓這樣的“會心者”伴侶，沈復三生有幸啊！

因時因地制宜，雖然是身處“草屋陋室”，也可以做出精妙的布局，獲得意外之趣。心有余暇，便是幸福。沈復與陳蕓寄居錫山華家時，陳蕓的盟姊華夫人讓自己的兩個女兒跟隨陳蕓讀書識字。有極好讀書悟性的陳蕓跟隨沈復學到了不少文字知識，陳蕓也達到了初為人師的文字水平，夫婦二人平時經常在詩文藝術方面作討論，使陳蕓變成了一個很有文化素養的大家閨秀，這一點是不用懷疑的。

沈復夫婦鄉居華家的寬曠院落，無錫東高山的夏日與國朝的大部分地方一樣，也是暑氣逼人。陳蕓心性聰穎，她能想到消暑的妙法，她教華家人做活花屏風，既擋暑熱又美化居室，此法甚妙。每個屏風做成單獨的一扇，普通人家講究的是生活的實在受用，不比富貴人家有多扇相連、可以折疊的豪華屏風。每個單扇屏風用二枝大約四、五寸長的樹梢，做成低矮條凳的樣式，中間空著，橫著放置成方塊狀，寬一尺多，四個角鑿上圓眼，插上竹子就圍成了一個大方塊，屏風高約六、七尺。在屏風中間的空位置，用砂盆種上扁豆，讓扁豆的葉蔓盤延屏上生長，綠意盎然，使人見了心里就會感覺清涼，這么一個有自然生氣的屏風只需二人就可以移動，使用起來很方便。陳蕓教華家人編織了幾個這樣的單扇屏風，可以在需要使用的地方隨意遮攔，恍如綠蔭滿窗，既透風又蔽陽光。幾個單扇屏風既可擺成迂回曲折的樣式，也可以隨時變更擺放，大家都稱此為“活花屏”。既然有了這個美妙的創意，那么一切藤木香草隨地可以采用，做成植物品種各異的單扇屏風。沈復深深為陳蕓的其妙想法折服，他感嘆道：“這真是貧士人家鄉居的好辦法啊！”

貧士人家的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應該抱著節省儉樸但需要潔凈的原則。省吃儉用的辦法是“就事論事”，在可以享用的有限范圍內，做到物盡其用而不失其樂。

沈復喜歡喝點小酒，但不喜歡喝酒時擺放許多菜肴。為此陳蕓為沈復置辦了一個“梅花盒”，此盒的設計既精妙又實用。六只二寸深的白瓷碟子，盒中間放置一只，外圍放五只。盒子漆上灰漆，其形狀如梅花，底蓋都做成凹楞，蓋子上面的柄如花蒂。將梅花盒放在案頭，就像一朵墨梅覆蓋桌子上，揭開盒子一看，里面的菜肴像是裝在花瓣當中。盒內的六只碟子，可以分裝不同的六道菜，二、三個知己圍著梅花盒小飲，隨意取食，吃完菜還可以再添加，既有趣味又杜絕了浪費。為配套梅花盒的使用，另外做矮邊圓盤一只，以便放置酒杯酒壺之類。梅花盒攜帶移動都很方便，不需要占多大的地方，隨處可擺。梅花盒所到之處便可設小筵，既滿足了沈復小飲的愛好，食材花費又不多，真是居家過日子省儉的好辦法，融雅趣與實用于一體。

沈復穿戴的衣服襪子帽子都是陳蕓自己做的，陳蕓稱得上是一位好裁縫，女紅之能事難不倒她，沈復有這么一位能干的妻子，裁縫師傅就掙不到他家的制衣工錢。一家人如果有衣服破了，陳蕓就移東補西縫補，因為手藝好，美麗的補丁看起來一點兒也不丑。沈復一家人的穿戴在外人看來是整齊、干凈清爽的。陳蕓做衣服大多選用顏色暗淡的布料，暗顏色的衣服看起來不容易顯臟，深顏色的衣服既可外出做客見人，又可作家常穿戴。這是陳蕓采用的在穿衣方面省儉的方法，在布料顏色上取其方便與實用。

沈復與陳蕓寄居朋友魯半舫家的蕭爽樓時，沈復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夫婦二人于是動手用白紙糊墻壁，完工后室內看起來就光亮多了。夏日里，蕭爽樓底樓的窗門被除去，無欄無桿，感覺空洞沒有遮攔物，沈復見此狀總是感到有些別扭。陳蕓見狀說：“有舊竹簾在，為何不用竹簾代替欄桿？”沈復疑惑道：“該怎么辦呢？”陳蕓說：“用竹數根，黝黑色的那種，一豎一橫，留出人走路的空隙來，截取半簾搭在橫竹上，垂到地面，高低與桌子齊平，中間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牢，然后在橫竹搭簾的地方，找一些舊黑布條，連著橫竹裹起來縫著，這樣既可以作遮攔又可以作裝飾用，而且還不費什么錢。”沈復照陳蕓的想法去做了，果然效果很好。這又是“就事論事”的好辦法。以此類推，古人說竹頭木屑都是有用的東西，此話確實是有道理的。沈復為陳蕓的聰穎所折服，心里想“家有賢妻是一寶”啊！

夏日里荷花初開的時候，荷花晚上含苞而清晨綻放。陳蕓對此又有了她的奇思妙想，極雅致的設想，她用紗布裹一小袋茶葉，晚上放置在荷花花心中，第二天早上取出紗布茶葉袋，而且用雨水燒開泡這帶有荷花香氣的茶葉，沈復喝了之后贊不絕口，稱贊此茶香韻尤絕。水與茶都吸收過天地精華，又加上有心人的精心泡制，此茶能不香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