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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家庭之變機

人世的坎坷崎嶇，一生的顛沛流離，固然不是全部“自作孽”，但是很大程度上必是性格使然。沈復在他所作的《浮生六記》之“坎坷記愁”篇章，一開篇就寫下了這段文字：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沈氏父子的性格有共通之處，然而造成父子二人的生存狀態(tài)卻又是截然相反般對立。父親揮金如土，多為他人；兒子捉襟見肘，入不敷出。

沈復雖然是沈稼夫的長子，然而他在整個沈氏大家族的同輩男兒中卻是排行第三，俗稱“老三”。有些地方的老話里有一種說法，就是講男兒中排行“老三”的往往會敗家，而“老四”則很多能挑起家族的責任與榮譽。唉，沈復竟被這個毫無根據的歪理說中了，怪不得沈稼夫對沈復這么個兒子橫豎看著不順眼。女人是不排行的，嫁出去的女人與本家族的繁衍生息沒有一點兒關系。沈復字“三白”，他真是與“三”有緣，又與“一窮二白”的“白”有緣，當然沈復面容削瘦，皮膚也是白的。沈家的上人下人先是稱呼陳蕓為“三娘”，這是正統、禮貌的稱呼，后來不知怎么地上下人改稱陳蕓為“三太太”，“三太太”三個字里面真有那么一點兒“妾”的味道，“三太太”這個稱呼可就有些不怎么尊重陳蕓了。開始時大家還只是戲稱此號，慢慢地大家就稱呼習慣了，最后是沈家的所有尊卑長幼都以“三太太”稱呼陳蕓，這大概是沈氏家庭以后會有“變機”的先兆吧。

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農歷七月，在廣州經商的沈復與表妹夫徐秀峰回到家鄉(xiāng)蘇州。之后沈復重操舊業(yè)，受聘于青浦官舍兩年。

清乾隆六十年（1795），沈復、陳蕓三十三歲。是年中秋日，沈復夫婦隨母親游虎丘，陳蕓與憨園相遇并結識，十八日倆人結為姊妹。

清嘉慶元年（1796），憨園背信棄義，負心于陳蕓，且憨園又被“有力者”奪去，加之人們對陳蕓為夫納妾一事議論紛紛且閑言碎語數落她的不是，陳蕓因激憤導致血崩舊病復發(fā)。

沈復因為要照料病妻，他結束在青浦游幕回到蘇州。沈復在自己家門的一側，與朋友程墨安合開了一家書畫鋪，以此掙些收入給陳蕓治病。沈復與程墨安合開書畫鋪的時間大約斷斷續(xù)續(xù)維持了四年，也就是清嘉慶二年（1797）至清嘉慶五年（1800）這段時間。書畫鋪的收入日漸式微，又加上為陳蕓買藥治病，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弄得沈復焦勞困苦，精神上疲憊不堪，窮困潦倒的情形時常出現，真可謂讀書人的顏面掃盡，斯文掃地。隆冬時節(jié)，沈復也沒有一件裘衣可以暖身，只好挺起身子硬撐著度過寒冬。女兒沈青君很懂事，見家中這副貧窮模樣，她雖然衣著單薄冷得瑟瑟發(fā)抖，可嘴里還強硬著說“不冷”。躺在病床上的陳蕓看見自己丈夫與兒女因她生病而遭受這份罪，傷心與苦澀的淚水只能往自己肚里吞，她堅決要求沈復不要再為她求醫(yī)問藥害錢而讓一家人遭罪。

清嘉慶四年（己未年，1799）正月初三日，太上皇帝乾隆病死，享年八十九歲。兒皇帝嘉慶終于可以親自掌管天下神器之大權了，“家天下”內部的權位移交絲毫也溫暖不到處于貧寒、困頓中的沈復一家人，正月里的沈復與沈青君身上的感覺還是一個字：“冷”！躺在病床上的陳蕓心里面的感覺只有二個字：“傷心”！

清嘉慶五年（庚申年，1800），沈復女兒青君十四歲，她很是知書達理，而且極聰慧能干。自陳蕓舊病復發(fā)以后，沈復家也是當鋪的“常客”，于是去當鋪質釵典衣這樣的“丟人”事情，也就依賴女兒去辦理，畢竟沈復還要守著書畫鋪做生意，再說去當鋪當掉東西換幾個錢回來，只能是應急卻無法應時。沈復兒子沈逢森這一年十二歲，在私塾里從師讀書。

陳蕓有時候病情好轉一些也能爬起床來活動，并做一些輕松的家務事。恰逢沈復的友人周春煦從福郡王幕府中回家辦事，周春煦要請人繡《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部。陳蕓想繡佛經可以消災降福，而且周春煦開出的繡工費也很高，于是陳蕓接下了這個刺繡的活。周春煦這次回家呆的時間比較短，陳蕓為了趕交貨期，強拖著自己的病體，日繡夜繡，終于在十天內把《心經》繡完。還在病中且身體虛弱的陳蕓驟然間如此勞累，結果又增添了腰酸頭暈的毛病。繡完《心經》之后，陳蕓病情加重。因為是病人，病中的陳蕓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喝湯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時間一久，沈家大家庭上上下下的人都開始厭惡她，心里面暗暗悲苦的只有沈復一家四口人，他們是相依為命的一家人。

有一個姓嚴的西部人，他在沈復書畫鋪的左邊租房子居住，此人以放高利貸為職業(yè)，因為是鄰居，他又經常請沈復給他作畫，于是沈復與他熟識了。他倆的認識絕不是天使的微笑而只能是魔鬼的玩笑，沈復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一個是彪悍的西部人，一個是柔弱的江南人；一個是放高利貸的“混社會的人”，一個是開書畫鋪的讀書人；一個姓嚴，嚴者，就是厲害的人啊！一個姓沈，“沈”字的意思是汁，如墨沈未干就是墨汁未干的意思，還是與文化沾上關系的。單從姓上面看，倆人誰強誰弱大概可以不用說了吧，如果倆人要鬧起矛盾的話。兩個性情與氣質都不相合的人扯上關系，本來就不是美事，而且他們還要涉及到錢的糾紛，其結局就只能是不妙了。

沈復有一個朋友欲向嚴老板借五十兩銀子，懇求沈復給他作擔保人，沈復礙于朋友情面難以推卻，就答應了下來，朋友也從嚴老板那里拿到了五十兩銀子。誰能想到沈復的這位朋友在拿到銀子后竟然遠走高飛，跑了！沈復的這位朋友真不是良友，而只能說是惡友，就是這么一位人品低劣的卑鄙小人，最終害得沈復有家不能歸，妻子陳蕓也客死他鄉(xiāng)。沈復的心很善良，他至終沒有說出害他的這位朋友的姓名，而只是冠以“友人某”，多么溫和的稱呼啊！以《浮生六記》這部小書的流傳不衰，如果沈復說出了他這位朋友的名字，那么他的這位朋友必定會被后人咒罵的唾沫星子淹死，此種“朋友”死后有資格獲得流芳百世的對立面，那就是遺臭萬年。“友人某”與憨園都是沈復夫婦命運中沒有躲過去的“災星”。

嚴老板見借貸人逃跑了，當然會拿擔保人沈復是問。嚴老板經常來沈復這里要債，而且態(tài)度愈來愈惡劣，沈復只好以自己書畫鋪里的書畫沽價抵了一部分債務，幾回下來書畫鋪里也拿不出東西來抵債了。嚴姓的高利貸就是厲害，沈復家里都到了拿不出任何東西來作價抵債的地步，沈復還是沒有還清這筆“冤枉債”！可憐的老好人沈復，家中妻子重病在床，女兒忍著挨寒，而他自己卻因為朋友義氣惹上了這么嚴重的讓人追債逼債的大麻煩，沈復真是“躺著也中槍”啊！沈復一家人因為沈復替友作保一事而雪上加霜。高利貸能逼得人賣兒鬻女，此話不虛啊！

到了年底，沈稼夫自幕府放假回家。嚴老板在年底追沈復的債追得更兇，而且還來到沈氏老宅大門口咆哮叫喊著要沈復趕快還債，這種吵鬧對“衣冠之家”出身的沈家之聲譽是有損害的。沈稼夫聽到嚴老板在大門外氣勢洶洶地叫罵聲后，命二兒子沈啟堂把沈復叫來，氣憤地對沈復說：“我沈家一向是聲譽良好的讀書人家，你怎么會欠下這種野蠻卑俗小人的債務！”

正當沈復向父親細細訴說事情原委的時候，恰好陳蕓自幼結盟的姊姊夏氏聞訊陳蕓病重，于是派人從無錫趕來探望生病的陳蕓。夏氏嫁給無錫東高山的華大成，夏氏與陳蕓是比一些親姐妹更親的結拜姊妹。夏氏原籍也是蘇州的。沈稼夫誤以為夏氏派來的探病者是憨園那邊的人，因而更加發(fā)怒道：“你婦不守閨訓婦道，與娼妓結盟，敗壞家門；你自己也是不求上進，濫交小人做朋友。如果我要置你們于死地，我也于心不忍，姑且放寬給你們三天期限搬出家門，你們夫婦二人自己想辦法出去生活，這個家跟你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我不想再看見你們夫婦二人做出損害沈家聲譽的丑事來！如果你們超過三天期限搬出家門，我必定要去官府控告你們不孝忤逆之罪！”晴天霹靂啊！沈復被父親的決絕之語驚呆了。老子老幕僚要去官府控告兒子小幕僚忤逆之罪，這是多么激烈地絕情啊！這是多么巨大的家庭變機啊！

陳蕓聽到這個消息后哭泣著對沈復說：“翁大人憤怒到這種程度，都是因為我的罪孽啊！我死你走，你必定不忍心；我留下而你離去，你必定也是不舍得。你暗暗地去把無錫華家來人叫過來，我勉強起床來問問他一些情況。”

女兒青君扶著陳蕓到房間外，陳蕓吃力地招呼華家來人，問：“你家主母特地讓你來的嗎？或者你是順道來看看的嗎？”華家來人說：“家中主母早就聽說夫人你臥病不起，主母本來要親自上門來探望你的，只是因為她從來沒有到過你家，不敢倉促登門拜訪，所以要我先過來看看。臨行時主母囑咐我：‘如果夫人不嫌棄鄉(xiāng)間居住簡陋，不妨到鄉(xiāng)間來調養(yǎng)一段時間，以實現幼時燈下說過的約定。’”沈復想這大概是陳蕓與夏氏在小時候一起做刺繡的日子里，曾談起過以后誰生病了另一位就要扶持幫忙病者這樣的誓約。沈復于是囑咐華家來人：“麻煩你趕快趕回去，告訴你家主母，兩天之后暗暗地用船來接我們。”

華家來人退去后，陳蕓對沈復說：“我與華家女主人幼時就結為姊妹，感情之深超過親姊妹，你如果愿意與我一同去她家，就跟我一起去吧，但是如果攜兒帶女全家都去是不方便的。留下兒女在這里既勞累堂上大人又不是出路，我們必須在兩天之內把兒女的出路安頓妥帖。”沈稼夫給出的期限是三天，所以陳蕓說安頓兒女一事必須在兩天之內安排妥當。

其時沈復有一個表兄叫王藎臣的，他有一個兒子叫王韞石，愿意娶青君為媳婦。陳蕓凄涼地說：“我聽說王郎韞石懦弱無能，不過是守成人家的兒子，可是看看現在的王家，似乎也無成可守。幸好王家也是詩禮之家，韞石又是獨生子，把青君許配給他家也是可以的。”沈青君的出路就此定下。沈復于是去王家對王藎臣說：“我父親與你是舅舅同外甥的關系，你家也想娶我女兒青君為媳婦，我與蕓妻也是沒有意見的。但是如果等到青君長大嫁到你們家，看情勢恐怕也是不大可能的。我倆夫婦前往錫山后，你就去我家稟告堂上二位大人，先讓青君做你家的童養(yǎng)媳，你看怎么樣？”王藎臣高興地說：“就按照你說的辦。”對于兒子沈逢森的出路，沈復先是停止了兒子的私塾讀書，然后托朋友夏揖山幫助介紹兒子做一個生意方面的學徒。

沈復夫婦將一對兒女草草安頓完畢，無錫華家派來的船也到了蘇州接他們，這一天是清嘉慶五年（庚申年，1800）臘月二十五日，再過五天就是春節(jié)了。陳蕓說：“我們夫婦倆孑然孤苦出門，不單是招鄰居們笑話，而且嚴姓債主那里因你作保欠下的債務也沒有著落，假若他得知我們要離開蘇州，他肯定不會放過我們的，所以我們必須在天亮以前悄悄地離去才是。”

沈復問陳蕓：“你還在病當中，能吃得消凌晨時分的寒冷嗎？”

陳蕓回答說：“生死有命，不要想那么多了。”

沈復暗暗地去父親那里稟告離家計劃并向父母大人辭別，沈稼夫也認為沈復夫婦應該在天亮之前離家安全一些。這一夜，沈復先將行李挑到船上，又吩咐兒子逢森先去睡覺，十四歲的女兒青君依偎在母親身邊哭泣。陳蕓囑咐女兒青君：“你母親命苦且又是一個情癡，所以遭此顛沛流離，幸虧你父親待我很厚愛，我這次離去也沒有什么可以多顧慮的。兩三年之內，我們應當還會全家團圓的。你到了王家，必須要盡婦道，不要像你母親這樣。你的公公婆婆得你做兒媳是幸運的高興的，他們一定會疼愛你珍惜你的。我們留下的箱籠器物，你可以全部帶到夫家去。你弟弟逢森年紀還小，所以我們就不讓他知道我們離家遠去，我們臨走時你就告訴他我們去外地看病了，過幾天就回來。等到我們的船駛遠后，你告訴他詳情，并稟告你祖父母就可以了。”

陳蕓旁邊站著的那位老嫗，就是居住在金母橋東面埂巷北面的那位老太婆，沈復夫婦在遷居倉米巷的那些日子里，還曾經租過她家的房子度秋暑。老嫗自愿送陳蕓去無錫東高山華家，陳蕓與老嫗倆人因房東房客關系而成為忘年交。老嫗陪侍在體弱多病的陳蕓身旁，眼見這一家四口即將分崩離析、骨肉分離，她不禁感傷拭淚不已。將近五鼓時分，天色即將拂曉，幾個要出門的人吃粥暖肚。陳蕓強作歡顏笑著說：“以前我與夫君是一粥而聚合，今天是一粥而家庭散開，如果要作傳奇小說的話，可以名為《吃粥記》呀。”

逢森在迷糊中聽到大人們說話，也醒來爬起床，睡眼朦朧地問：“母親要做什么呀？”陳蕓說：“我要出門看病去呀。”逢森說：“你們怎么起得這么早？”陳蕓安慰兒子說：“路遠要早點動身。你和你姐在家里要相互照顧，不要討祖母嫌厭。我與你父親一起出門，幾天后就會回來的。”雞叫了三遍，陳蕓含淚與老嫗攙扶著走，開了后門即將出去的時候，十二歲的逢森忽然大哭著說：“噫！啊！我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小男孩心靈感應，一語成讖，天命乎？人命乎？青君害怕夜深人靜時候弟弟的哭聲驚動鄰人，趕緊捂住逢森的嘴巴并安慰他不要哭。這種場合之下，沈復夫婦早已是傷心得寸腸已斷，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安慰兒子“不要哭”而已。沈復他們出門后，青君將后門緊緊關上并安慰弟弟睡覺。陳蕓走出巷口才十幾步路，她已是疲憊不堪不能行走，于是沈復讓老嫗提燈，自己背著陳蕓往碼頭趕去。

沈復他們走到快到碼頭的地方，差一點被夜巡邏的人抓捕，幸虧老嫗機靈地說陳蕓是她的女兒，因為生病要起早趕遠路去外地醫(yī)治，沈復是她的女婿陪同前往，而且船夫們都是錫山華家那邊派來的人，聽到聲響后趕來接應，這樣一行人才相扶著安全地下到船上。開船后，陳蕓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放聲大哭起來，在這寒氣侵人的拂曉，天地為之動容、傷懷。對沈復夫婦來說，這次離家真可謂是“兵荒馬亂”的逃亡啊！

這次陳蕓離開蘇州去無錫東高山，陳蕓、逢森母子二人竟成永別！悲哉！十二歲的少年男童沈逢森就此失去了他的命運多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