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了,氣溫依然沒有冷的意思。晚飯后,信步走了出去,夜空幽藍幽蘭的,像倒扣過來的海,悠遠、靜美,黃氣球似的月亮悠然飄浮在天海里,皎潔、瑩潤。脈脈水波暗涌,滿世界溶溶漾漾。徜徉在這柔媚的夜色里,人輕松、愜意地變成了一尾魚。
植物園里,青黃相間,綠的蓊郁,黃的燦爛,襯托著各色的菊花,五彩斑斕。剛邁入園子,淡淡的清香便迎面撲來,舒爽、清透。閑散前行,不遠處是一小片松樹林,安靜、祥和,月光透過樹梢灑落在林子里,和地上的盞盞燈火交相輝映,恬淡里透著一份熱鬧。此時沒有人來,這一片天空是屬于我自己的,這一片月光是屬于我自己的,這樹林和音樂都是屬于我自己的。
靜靜地靠著一棵松樹,閉上眼睛,享受這靜謐的時光,任思緒飄飄,輕輕的,飛得很遠很遠……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何年?”
仰首,那位嬌俏佳人,也正脈脈含情俯視著我,“相看兩不厭”。嘴角,漾起了微微的笑意。今夜,我們是相戀相惜的姐妹;今夜,我們是靈犀相通的知己——相互依傍,沒有了塵世的紛擾,沒有了生活的壓力,沒有了喧嘩的嘈雜。今夜,這天和地只屬于我們。
音樂舒緩流淌,不覺間悄悄變換了旋律,低沉、憂郁、傷感、如泣如訴,猶如一位深閨女子在幽幽訴說著無限的哀婉相思。透過薄薄的月光,仿佛看到一位神態凝重、滿面愁容,羅衫輕裹的女子,翩然而來。禁不住心底微顫,驀然想起了那個孤獨、哀婉的女詞人。
那個生在遙遠的南宋錢塘江畔,那個將一生的寂寞譜成絕唱,將滿腹的痛苦寫成《斷腸詞》的女子,她有著太多的無奈、委屈和心痛無處訴傾,終至積郁成疾、芳菲年華便凄然而逝。恍惚間,她正凝眸、鎖眉、暗暗垂淚,是為“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嗎?
靈秀的江南賦予了她窈窕、風流的稟賦和過人的才華,她聰敏、好學,精通詞律,樂鐘寫詩,更有擅畫的天賦,自小便被冠以才女的稱號。她活潑、率性、至真至純,有著旖旎的情懷和獨立的人格意識。她是一朵出水的蓮,不管不顧地綻放在那個最封建的年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也對愛情懷揣一份美好的幻想吧,她渴望有一個可以攜手相伴一生的知己吧,她曾有過浪漫的追求的。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到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不得不佩服她的才華,清新的的文字,寥寥幾筆,便將一場約會的場景前、中、后層次分明地勾勒出來,一個沉浸在愛情之中的少女既羞澀又果敢,既嬌憨、又可人的形象細膩、逼真;那份深情、留戀,那份分別后的慵懶、失落情態,生動、傳神。
這在被程朱理學禁錮的年代是非常大膽、叛逆的。因此,她被許多道學家斥為“不守婦道”,甚至是“淫詞濫調”。但再怎樣刻板的清規戒律也阻止不了她追求理想愛情的決心;再怎樣端肅嚴格的道家理念也阻擋不住她對美好未來的渴慕。“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在遙遠的年代,樸素的人們,已經唱響了心中的戀歌。試問:哪個少年不曾鐘過情,哪個少女不曾懷過春?何況一個細膩、敏感極富才情的女子呢?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這一段跌宕起伏、悲歡離合“的情感,是她真實的經歷嗎,還是和友人酬和的留玉?
她是那么熱切地渴望人生路上有一個才華橫溢、志趣相投,能懂她、理解她、愛護她的伴侶,并執子之手、相濡以沫、直至終老。
“初合雙鬟學畫眉,未知心事屬他誰?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
遺憾的是,命運總歸沒有成全她,在選擇了她的才華之后,卻賜予她一個悲哀的時代和一段不幸的婚姻。
她終以滿腹才情委屈地下嫁給了個庸碌的俗吏。她有過哭泣嗎?她有過抗爭嗎?她有過絕望嗎?這個才華馥比仙的女子,這個對“去年燈市”念念不忘的女子!
婚后的生活是苦悶和無奈的,她抑郁,她傷心,她也曾將希望寄予自己的丈夫——那個一心只想做官攀權富貴的小吏,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期待寫出了那首機敏、風趣、文采斐然的《圈兒詞》的?“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里。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整圓兒是團圓,半圈兒是別離。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據說她先用礬水寫過《圈兒詞》,再用墨汁畫上圈兒。礬水字一遇水,即可現出真形。真是圖文并茂、妙趣橫生,令人玩味無窮。也許這番靈氣和深情能感動丈夫一時,卻改變不了他本質——他到底只是一介官場俗吏,水和油豈能相容?
“鷗鷺遠洋做一池,須知羽翼不相依。東風不予花為主,何須修生連理枝。”她終是失望了。但心底還有一點希望在燃燒,是將希望寄予了“墻外人”了嗎?“但愿贊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是她夢中的幻想還是真實的追求?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品,被排斥在社會之外。女人一生全部的內容和意義就是婚姻和家庭,婚姻失敗了,人生也便一敗涂地。
“三綱五常”的現實和“三從四德”的婚姻是兩堵鐵墻,倔強的她懷揣著渺茫的希望在夾縫中艱難地行走,眼前的逼仄很快讓她敗下陣來。而且敗的一塌糊涂。當所有的希望和追求像黑夜里的燈火逐盞熄滅,她只能“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她只能眼睜睜“十二闌干全敲便”,“斷腸芳草遠了。”
她只能在漫漫的長夜里凄然與月光為伴了。“夜久無眠秋氣清,燭花頻剪欲三更。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她到底不愧是才女,即使心情最落寞時,也能把握住詩歌技巧,掌握詩歌的精髓,寥寥四句,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人物、事件、形態、心情表露無遺。全詩針腳細密、銜接流暢、環環相扣,表面無一情字,而情字卻貫穿全篇,將主人公那份寂寞、無聊、憂苦、悲愁的心情展露無遺。讀來,如在眼前,可感、可嘆、堪憐。
無盡的孤獨和痛苦像漫漫的黑夜壓迫著她,令她無法呼吸、無法生存。她不能解脫自己,她終是絕望了,“哀莫大于心死”,在這凄冷、無邊的沒有愛和溫暖的黑夜里,她情愿沉溺、消亡……所有的悲傷、無奈和渴望,都凝結成“斷腸”。
“無可奈何花落去,空剰明月照西樓。寧可報香枝頭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她終是帶著無盡的遺憾香消玉殞了,她將滿腹的憂愁和淚水幻化成一闕闕詞,一首首詩,輕輕一吟,便禁不住一聲嘆息,“雙淚流。”
后人常將她——朱淑真和另一位才女李清照相提并論,同為宋人,同是滿腹才學金閨花柳質,但命運卻有著天壤之別。同人不同命,命運怎堪比。李清照幸運地出生于書香門第、相對開明的家庭,有著遠知卓見的朝廷大夫做父親,知書達理同樣出生書香世家的閨秀做母親,因此她的青春歲月充滿了詩情畫意。她可以如意地找到稱心的人生宿儒,成就了“賭書潑茶”的神話,她可以把戀愛釀成美酒,她可以把相思吟成傳奇。這一場紅塵命運的懸殊,讓“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朱淑真怎不堪羨、堪慕而望塵莫及。且不管李清照后半生如何顛沛流離,只這一段華麗的青春和愛情,試問凡間有幾個女子不向往?幾個女子不艷羨?哪怕此后天涯迢遞、山高水長,音信兩茫茫,為此背上漫漫長夜相思也在所不惜。因為心底有那美好的愛情回憶做支柱,精神便不會垮掉。
面對如花美眷,如意情郎,試問哪個男兒不心動,哪個女子不深情?“妾擬將身嫁予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不是沒有慧眼,不是沒有理性,只是凡心太重,只是癡念太深,面對真情,有多少女子甘愿做了飛蛾,縱身一跳撲向那團烈火,沒有渴求更多,只愿撲火的瞬間,完成一次鳳凰涅槃的永恒。
于是,朱淑真走了,只是遺憾她沒有做成那只涅槃的鳳凰,只將一部字字泣血的《斷腸詞》留給了后世。也算是她之不幸后人幸吧。
輕輕的音樂舒緩流淌,夜風浮過耳際,有了一絲清冷的寒意,是初冬了。
思緒又拉回到現實中來。抬頭,月依然皎潔、瑩潤,默默的,俯視著我。不禁慨嘆:多么幸運,生活在當下,做個現代的女子,可以像男性一樣平起平坐,可以主宰自己的愛情和婚姻,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
夜深了,我該回家了。這一片月光,依然恬靜、美好,音樂又變換了旋律,輕快、悠揚,正是我喜歡的。踩著這溫柔的月色,回家。我知道,今晚,這一片月光,自會流淌到我的夢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