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一疊連聲地長吁短嘆。我坐在沙發(fā)上,他拿個小板凳裝模作樣地坐在我對面喝茶;我拿著干糧去院子里喂狗,他就舀了一盆清水放在梧桐樹下狗能夠得著的地方;我起身回屋拿了本書,打算登上房頂,借著濃密的樹蔭,自由自在地消磨寂靜的正午時光,他已經(jīng)提前搖著蒲扇躺在了竹席之上;我“啪”地把書一扔,沒好氣地嘟噥了一嗓子:你就不能下去涼快?屋里有風(fēng)扇。他依舊不言語,破的沒邊沒沿的大蒲扇吱嘎吱嘎地被他搖得山響,其中,那串熟悉地跡近討厭的嘆息聲卻分明更加急驟了幾分。我踱著步子,沒頭蒼蠅似地在房頂上走來走去,擱在往日,那“咚咚”的腳步聲早就換來他的一頓呵斥:你想把平房跺塌了??!可那會兒,他依舊閉著眼睛,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除了一個又一個的嘆息,再無別的反應(yīng)!
我忽的停下腳步,騎著他的身子,顫動著嘴唇極不情愿地說了一句:好了,我服了你了,我去還不行?只要你別在我的耳邊嘆個沒完!就是這一句,說完沒多久,父親就已經(jīng)扔掉蒲扇,很麻利地站起身來,俯身穿上鞋子,順著梯子下到平地,咕咚咕咚灌了半瓢子涼水,扛起鋤頭走出了大門。良久,我才回過神來,對著門口的方向嚷道:你干嘛去,才一點多——然而,回應(yīng)我的,除了頭頂密集的蟬聲,就是吃飽喝足了的狗兒仰著脖子對我親熱的吠叫。我恨恨地罵了一聲:死狗,給我閉嘴!然后,一骨碌躺在竹席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我知道,這一次,父親又贏了!最多不超過三個小時以后,我就得跟在一個人的后面,去到鄰村一戶陌生的人家,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個陌生的女子說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按照西鄰臘八爺?shù)脑捳f:成了,鉆一個被窩;不成,各鉆各的被窩,反正高粱長到一定程度,不是打箔,就是燒火。往日,臘八爺就靠著這句話,不知道說服了多少扭扭捏捏的半大小子揣著滿口袋鼓鼓囊囊的糖和瓜子,用盡了花言巧語,“騙”得一個個美人歸。但是,臘八爺從沒這么說過我,他不敢,他知道他這樣說了,我會和他蹦!我會指著他的鼻子大叫大嚷:你臘八爺愛打箔愛燒火哩,愛和誰瞎咧咧哩,就是別和我弄這些里格楞!
好在,臘八爺知道我的脾氣,也明白我的情況,“受命”勸我的時候,換了一副悲天憫人的口氣:老大,不能執(zhí)拗,十里八鄉(xiāng)你瞅瞅,咱又不是山東的高粱——獨(dú)一棵,不丟人!再說了,也得給你爹考慮考慮不是?你耍二桿子,也不能讓你爹耍二桿子不是……對此軟刀子,我的回應(yīng)是,一甩胳膊,揚(yáng)長而去。心里嘀咕:咋,長了一副山羊胡,胡子里就藏滿故事?我可沒有耍二桿子,我只是不想被人當(dāng)笑料,我只是不想被人背后戳的腰疼!
那陣子,臘八爺之外,或者自愿或者被父親“驅(qū)趕著”湊到我跟前做思想工作的人,可以說應(yīng)有盡有。當(dāng)然,我知道他們出于一片誠心,不愿意看著我們家就此斷了根。東鄰李大爺就說了:你掰著手指數(shù)量數(shù)量,前村后村,東村西村,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又有誰說三道四來?還不是為了一個家完滿嘛!為了讓我相信,讓我不從心底里感到此事難堪,李大爺不惜拿出當(dāng)年自己的事情作比較:看看我,就是換親,現(xiàn)而今你大侄子都會逮蛐蛐了……沒曾想,我一句話差點兒讓李大爺當(dāng)場咽了氣:誰能和你比?大姑不樂意,你都尋死覓活的!
當(dāng)然,那句話之后,父親氣得也不輕,揚(yáng)著鞋底滿大街追我,罵我個兔崽子,罵我多喝了兩年墨水燒的不行。滿街筒子人,勸說的有之,嬉笑的有之,背過身去擦眼淚的也有之。我的臉很紅,不光是心里發(fā)燒,也是跑路跑的。父親那會兒年輕力壯,而我卻掂著腳尖,一嘎一扭,若是畫上兩個白眼圈,活脫脫就是一個小丑。但也從那句話后,父親就閉緊了嘴巴,噤聲不語,除了跟屁蟲似地墜在我后面長吁短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茨潜砬椋幊脸恋?,苦悶悶的,仿佛犯了多大的罪!
我就和妹妹說,你去勸勸爹,我可沒有該他八吊錢。妹妹也不吱聲,該踩著縫紉機(jī)繡花就繡花,該做飯就做飯,臉上就像萬里平沙,寂靜的可怕。也有不寂靜的時候,那就是吃飯。大黑貓一點眼色也不看,平常一點影子都看不見,可一聽見碗筷響,“刺溜”一聲不知道從哪里就鉆了出來。以前,大黑貓可是我們家的寶貝,慣得它上沙發(fā)踩桌子,巴登一雙大黃眼,稍一遲緩,就喵喵叫嚷。但那陣子不行,不等它溜到跟前,小妹一伸腿,它就飛出了門外。我就嘆氣,父親更是嘆個沒完沒了。經(jīng)常好好一頓飯,連個尖兒也戳不下去。我明白,小妹并不是不明白我的想法,只不過被人說得多了,未免有些猶豫,何況,父親那副樣子,她也煩的膩膩的,卻又不能直說。于是,大黑貓就成了出氣筒,差點兒沒有離家出走。
記得有一天,小妹說,要不,就聽了咱爹的話。那時,我剛從地里回來,累的滿身臭汗,一聽這話,登時就蹦了高:啥?你瘋了?小妹倒是臉色平靜,繼續(xù)說道,人家說得也對,咱家既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小妹還沒說完,我就急火火地嚷了起來:人家是畜生,咱可不是!再說了,你哥一個瘸子不假,也未必離了這條路就會一輩子耍單幫!話是這么說,但我也知道,我不耍單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身在一個窮困的單親之家,自顧尚且不暇,何以談及婚娶?但是,骨子里的那點倫理道德我還是要堅守的,這與知識無關(guān),與品行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是,我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樣,用自己的親生姐妹成就自己所謂的幸福。人之區(qū)別于動物,說白了,是廉恥!當(dāng)然,也不是別人真的就沒有廉恥,事實上,比我有廉恥的人要多得多。但是最后,也乖乖地向所謂的傳統(tǒng)所謂的傳宗接代的既定法則屈膝投降了。比如被火毀容的二蛋,比如兔兒爺大江。二蛋結(jié)親那天,全村都放鞭炮,認(rèn)為此舉救活了一家人,沒人認(rèn)為是一件丑事;反倒是大江,連個儀式也沒有。也難怪,好胳膊好腿的,人也不丑,偏偏墮落到換親的地步——沒出息的東西,很多人背后都這么嘀咕。我可是一向認(rèn)為自己是個有出息的東西的,因此,我反對的口氣從來沒有塌過架。
那也不能看著咱爹整天陰沉沉的樣子吧?小妹尋思了好久,一邊瘋狂地踩著縫紉機(jī)一邊絮絮叨叨。巨大的穿衣鏡就橫在窗臺上,小妹的對面。透過鏡子里反射出的內(nèi)容,我約略知道,或許小妹的心眼兒已經(jīng)活動了幾分。在那么多人對我圍追堵截的同時,小妹必定也難逃唾沫星子輪番的噴濺。我不是傻子,我從她日漸消瘦的臉頰上就能分辨得出。并且,以小妹的才貌,早在四五年前,各路媒人就已經(jīng)踏破了我家的門檻。無奈,父親的一句話就像一座大山,直接阻死了她們的伶牙俐齒:等等,等幾年,我家老大了結(jié)了以后,再說不遲!父親的話斬釘截鐵,媒人們只好就唯唯諾諾。那時候起,我就心懷愧疚,覺得自己就像個累贅,耽擱了整個家庭。倒是小妹不吱聲不言語,也沒有一句抱怨之詞,照舊樂呵呵地里里外外操持著家務(wù)。直到那一次,我愧疚地實在不行了,就干了傻事。被救活以后,小妹一句呵斥讓我明白了幾分。她說,你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還是老老實實爭口氣,活出個樣子來!我當(dāng)時并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什么心底暗暗發(fā)誓要怎么樣怎么樣一類的賭咒,我只是看著醫(yī)院開出的單據(jù)上那嚇人的幾個數(shù)字,心中暗想:麻煩了,又欠下饑荒了!原來,死一次的代價這么大??!后來,又提起這事,父親劈頭蓋臉對我一頓好訓(xùn):錢算什么?你妹妹聽說以后,連夜從廠里跑回家,差點沒摔壞了胳膊……
不行!想到這里,我毅然決然地說!倒是可以想個辦法,讓咱爹死了這份心!
啥辦法?小妹停止了繡花,回過身來,大惑不解地問道。
陽奉陰違!我說,就是咱們明里答應(yīng),暗里想辦法破壞掉這件事。如此,既可以堵了大家的嘴,也可以死了他們的心。你要做的,就是和我配合好,至少表面上不要露出馬腳,剩下的事情,由我去做……于是,乘著父親不在家,我把我的主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小妹。小妹初始愕然,稍后釋然,唯一悶在鼓里的就剩下父親一幫人了。
說真的,這個主意我想了好長時間了,很損,也很實際。我任由父親跟著我嘆氣,任憑各路人馬費(fèi)盡了口舌,直到那天中午,我佯裝不耐煩地在房頂上答應(yīng)了父親的要求,給了父親一連好幾天的陽光燦爛,滿面笑容。然而,我的心情卻并不因此釋然,盡管到了今天,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父親毫不知情,而且,他也不會想到上網(wǎng)看看如今我的這篇文字。但我依舊愧疚,盡管,謊言是善意的。盡管,那是迫不得已!
那天晚上,我如約而至。卻是進(jìn)門就耍起了死狗。我縮在沙發(fā)上,低著頭,閉著眼,既沒有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花糖和瓜子,也沒有像其他一些相親的男青年那樣忙不迭地倒茶,挖空心思地找話說。我任憑那一位迄今我都不知道穿了什么顏色衣服的陌生的女子,或許真是口渴,或許純粹為了掩飾窘狀的不停地自斟自飲,到了后來,據(jù)說我還打起了輕微的鼾聲??傊痪湓挘业年幹\得逞,父親的計劃落空。之后不多久,被逼急了的父親也只好松了口,一個陽光燦爛的臘月天,小妹身著彩衣,歡歡喜喜地上了迎親的花轎。
寫到這里,我約略充滿了欣慰。一個人的生活雖然未必是完全由自己決定的,但是,不道德的婚姻卻會決定不止一個人的痛苦和磨難!何況,只要心中還有一絲火花,那么幸福也未必就不能得到。對此,我充滿了希冀。如果有朝一日,我終于能夠開花結(jié)子的時候,再提起這件事情,父親,想來你是不會再計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