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院長來支取敬老院這個月的生活費。閑聊之際，問起我村五保戶有福在那里的生活情況。朱院長忙不迭地說：“好著呢！你別看他個子矮，精神頭可挺大，還經常幫著照顧同屋的室友吶！”
有福跟我父親同年，今年69歲了。雖是同年，但論輩分，他要喊我父親一聲叔的。記得前年父親有事兒回老家，還專門到敬老院去看了他，并給他留了點兒零花錢。有福當時很激動，拉著父親的手親熱個沒完。
有福是個侏儒癥患者，身高不足1。2米，而且駝背，兩腿往里并攏，所以顯得更矮。他的哥哥妹妹都很正常，也都成家立業了，只有他跟著母親生活，母親死后就一個人了。至今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那三間土坯房，屋子里因為常年煙熏火燎的緣故，到處都黑黢黢的，烏黑的房梁，烏黑的墻壁，黑褐色的門簾和被褥。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外，別無長物。
他母親剛去世那幾年，有福心里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偌大的院子，進進出出一個人，而且那時也還沒有電燈，殘燈如豆，守著一方光亮，看著墻上的影子發呆，實在了無生趣，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天一黑就關門睡覺。說起那段日子，不得不提起那次未遂的自殺。好像是一個冬天的夜里吧，有福終于對這極端乏味的生活感到絕望，選擇喝農藥來徹底地解脫自己。但是造化弄人，不知是他喝的劑量不夠還是農藥藥性不夠，他最終沒死成，卻被折騰的要命，渾身抽搐，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難受，被人發現后還被強行灌肥皂水洗胃，吐了個昏天黑地。那次以后，他逢人就說，再也不尋死了，就算尋死也絕不會喝農藥了，那滋味兒實在是無法忍受啊。
自殺事件之后，他妹妹再也不放心他一人在家，便把他接到她那里里住了一段時間。時間和親情，這兩味最好的療傷藥，終于慢慢治好了有福的絕望，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其實有福是一個很會苦中作樂的人，而且很勤快，還會一些手藝，在村子里人緣很好，家家戶戶都樂意喊他去幫忙。或者是去放牛羊，或者是去撒化肥、除草等等，這樣，他一日三餐就有著落了。因為他和父親同年，打小一起長大，所以隔三差五就會來我家，我們姐弟都跟他非常親近。小弟小的時候，經常跟他比個子，比著比著就超過了他，我和大弟就會拍著手笑話他，“比下去嘍！你都30多歲的人了，還不如一個8歲的孩子呢！”他并不惱，嘻嘻地笑著，一面囑咐我們要好好念書。
有福愛喝酒。每次來我家，母親都會給他倒壺酒，有時候父親陪著，有時候他自己喝，一面喝一面東家長李家短的閑聊，喝高興了還會一個人哼兩句。雖然喜歡喝酒，但是酒量并不大，也從不多喝，一壺酒（可能2兩吧）足矣。喝過酒，吃過飯，再喝上兩杯茶，他就會欣欣然起身，一路哼著小曲回家睡覺去了。
如果有幾天不來，父母親就會在吃飯的時候提起他，說這兩天怎么沒看見有福啊？而有福像心有靈犀似的，就會在近晌午的時候晃進我家的院子，遠遠地就叫：“五嬸，做啥好吃的？”母親一面忙活著，一面說：“有啥吃啥唄！你先坐會兒，這就好了。”
有福會編葦箔。逢到修房蓋屋的旺季，他經常被鄰村的人請去幫忙。有時候會連著好幾家，所以他就會在外面待一陣子。回來后有福總會炫耀似的說起主人家待他的好，說有酒有肉，說有工錢，還說主家夸他活道好。說真的，別看他那么矮小，還行動不便，但的確心靈手巧，他曾經給我家編過草苫子、草筐之類的，干得又快又好。我想，我們村里的人都那么喜歡他，跟他的手藝也有一定的關系吧。
在我的印象里，年三十的午飯有福一般都會來我家吃。父親陪他邊喝邊嘮，我給母親打下手，弟弟們膩在有福的身邊，聽他山南海北的瞎扯。酒足飯飽之后，像往常一樣，滑下椅子，施施然地回家了。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三十晚上一個家族的男人們都要去族中長者家里守家堂，鄉鄰們也會串串門，相互家里坐坐，問候一下，祝福這一年平安度過的意思。有福雖然中午剛來過，晚上依然會來，坐一會兒，再和父親一起到長者家里坐坐，各家轉轉，很快活的樣子。
年歲漸長，有福的背駝的更厲害了，那些力氣活也做不了了。不過，人們依然會像以前一樣經常叫他幫忙，只是內容變了，叫他幫著曬麥子、剝玉米、摘花生……有福總是有求必應，而且始終樂呵呵的。
我兒子一歲左右的時候被送到他姥姥家。那時候母親還種著10多畝地，兒子就天天跟著去地里做活。忙不過來的時候，母親就叫有福來幫忙看孩子。一個周末，我和老公回家，見家里大門緊鎖，就騎車趕到了地里。遠遠地就看見兒子在地上打滾，趕忙跑過去，問他怎么了，兒子卻笑得正歡，根本不理我，再看臉上、衣服上、手上，到處是土，就好像才從土里扒出來的。有福還在旁邊指揮呢：“再翻一個！”我有些不滿地拍拍兒子身上的土，問有福這是干什么，他笑嘻嘻地說：“教你兒子翻跟頭呢！”母親聞聲從地里走出來，有些哭笑不得的埋怨有福：“你咋教孩子這個呀，你瞧這一身土！”一面抱起兒子，“走吧，咱回家！”有福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訕笑著，漲紅了臉。我和老公趕緊打圓場：“沒事兒，孩子多跟土打交道有好處！”
還記得多年前聽村里的人們議論過，說有福這樣的身體，活不了很大年紀，當時聽了好像心里還對他充滿了同情。但是現在他已經年近七旬，卻依然能夠照顧別人。他是五保戶，過了六十歲就可以進敬老院的，但是因為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入院費，再加上他也不愿離開自己的家，一直拖延著。后來經過村里出面協調，有福把自己的老宅給了侄子，侄子和村里各出一部分費用，有福才終于走進了鎮辦敬老院。
敬老院里老人很多，什么情況的都有。有福在那里居然還算是身體比較好的，再加上他性格開朗，所以很受歡迎。逢年過節，他的妹妹和侄子還會來看他，或者把他接回家去呆兩天，享受一下親情的溫暖。鄉鄰們聽說他回來，也會紛紛來噓寒問暖。時間一長，有福漸漸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言語之間透著滿足。
前些日子父親回老家，又到敬老院里看望了他。兩個同齡人聊了很長時間。父親走的時候，有福送出來很遠。上了車，父親很感慨地說了句：“知足常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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