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立冬,我終于沖出了圍城,回到熟悉又陌生的集體宿舍。沒有了硝煙,聽不到孩子的哭鬧,遠離了三口之家的鍋碗瓢盆,生活確實清靜了許多。但不多日,孤單與失落卻侵襲而來,干什么都提不起勁,機械地踢走一個個日子,更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何方,面對何方,走或者停。
是的,我還有一個家,那里有我年邁的老爸老媽,我以為可以從他們那里得到一點家的溫暖,哪怕是一個眼神的問詢。但當看到老爸那封只有“寒假不要回來”這一句話的信,我就像被潑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正當為寒假的去處發愁,一個小戰友開口說道:“你要是能一個人過完這個寒假,那以后就什么也不怕了”。將信將疑中,也是無奈之下,我決定過一個人的寒假。
集體宿舍在教學區也就是營區。放假那天,戰友們背著、扛著、拎著早已收拾妥當的大包小包,興沖沖地和我揮手告別,然后一個個奔向車站、碼頭、機場。幾小時前還人來人往的營區,仿佛是執行命令,一會兒工夫就變得鴉雀無聲,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影子,在偌大的操場上漂浮不定。
回到宿舍,依著窗臺向外望去。沒有了路燈,借營區周圍高樓的燈光,依稀可見營房和樹的輪廓,往日一個個燈火通明的窗口,都成了矩形的黑洞。九層樓的集體宿舍,只有我的房間亮著燈,這在漆黑的營區,一定顯得格外異樣。
那個年代,沒有網絡,沒有手機;集體宿舍里,沒有電視,沒有空調;固話的分機安裝在辦公室,早已絕跡的電腦也如同寶全都封存在機房。沒有了起床號,沒有了熄燈號,沒有了集合的哨音,沒有了出操時的口號聲。營區,仿佛變成了無聲的世界。
從放假開始,我沒有見過一個人,沒說過一句話。每日買些油、鹽、米、菜,糊弄三餐,然后就是檢查房間的角角落落,擦了又擦,掃了又掃,洗了又洗,收拾了又收拾。然后又想,還有什么能做的。
洗漱室在樓梯口旁,打水、洗衣服要從走廊的東頭一直走到西頭,咚咚的腳步聲在深深的走廊里回蕩。有時,恐怖和陰森的感覺籠罩全身。
夜深了,我強迫自己躺下,眼睛卻瞪著天花板,按傳說的方法默默數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不知道是哪一天,突然,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聽到了自己的呼吸。是,是的,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整個房間,整棟樓,不,整個營區,呼吸的節奏如此清晰,心跳的聲音如此響亮。
春節一步步走近,市場更加熱鬧起來。生猛的草魚、武昌魚;新鮮排骨;沾著黑色淤泥的胖嘟嘟的蓮藕;麻糖、年糕、臭豆腐干;一捆捆的煙花炮竹……各種應時的商品琳瑯滿目,采購的人們川流不息,時時可以聽到歡快的他們肆無忌憚的笑聲。
大年三十的晚上,春晚離我很遠,我一個人依著窗,眺望遠處升騰的火樹銀花,眼淚潸然而下……煙花散盡,一切又回到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沒有月色,沒有星光,我拿出不知何時剩下的酒,仰著脖子把寒冷和黑暗一并倒入喉嚨……
第二天醒來,已近晌午。收拾完地板上的狼藉,我走近窗臺,拉開窗簾,打開窗子,竟不知何時下雪了!天空飄灑著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白,白的樹枝,白的房頂,白的大地;近處的操場,像一張巨大的白地毯,沒有一個腳印,沒有一絲生機。
或是因為宿舍里沒有暖氣,或是因為季節,或是因為處境,更或是因為心情,我感覺這個冬天格外地冷。一種莫名的情緒襲來,我突然對著天空放聲大喊,偌大的營區,回答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回聲。
這世界需要我嗎?還有人需要我嗎?我忽然蒙生跳下去的念頭,讓鮮血在茫茫雪色中盛開一朵殷紅的花。
就在閉眼的瞬間,一個聲音把我推倒在地:跳下去了,這世界和你還有關系嗎?是啊,我還想要看看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子!我還年輕,我要活著,給這個世界看!給鄙視我的人看!給自己看!
拋棄了瞬間的愚蠢,我打起精神,洗漱梳妝,穿戴整齊,整理內務,給自己做不知道該是早餐還是午餐的東西。
飯后,我無意間看到了枕邊的《上海時裝》。這本雙月刊雜志是最我的最愛,是唯一自己花錢訂閱的雜志,我已經連續訂閱了5年。雜志里有最新的時裝資訊,有精美的時裝和漂亮的模特圖片,還有時尚實用的裁剪圖。我每期都愛不釋手,但從未像今天這樣看得出神,我突然想起喜愛多年的裁剪。翻出箱底的花布,找來皮尺、劃粉、剪刀,拭去伴我三年的電動縫紉機上的灰塵,上了些油,照著雜志里的款式擺弄起來。打紙樣,裁剪,鎖邊,縫紉,熨燙……一條大花長裙新鮮出爐。不顧天寒地凍,穿上,轉圈,一圈又一圈,瑟瑟的房間里綻放著一朵碩大的喇叭花。
還覺得不過癮,又穿上高跟鞋,打開錄音機,放著節奏強烈的音樂,在走廊里邁開了貓步。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時裝模特訓練班匯報表演的現場,深長而昏暗的走廊變成了燈光閃爍的T臺。
我又翻出沉睡多年的最愛,重新設計造型,配上帽子、墨鏡、提包,固定在墻上,宿舍的墻,成了陳列時裝的櫥窗。室外是蒼茫一片,室內卻是五彩霓裳。
錄音機里傳來一首首熟悉的曲目:“好人一生平安”,“投入地愛一次”,“藍色多瑙河”,“春之聲圓舞曲”,“致愛麗絲”……我哼著唱著,沉浸著,陶醉著……
傍晚的時候,我去了一趟菜場,依然在一邊等人問好價錢,然后選了些青菜、雞蛋、魚,付錢,等菜販找零,依然沒有一句話?;氐剿奚幔龊蔑埐?,卻前所未有地可口,胃口大開。
拿出修改多遍的教案,翻開教材,開始下學期的課程設計。
一天,又一天,終于迎來了開學的日子。
開學的前一天,一個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一串串歡聲笑語沸騰著沉寂了21天的樓道和房間。看著燈火通明的營房,看著發光的路燈,看著無邊的月色,看著閃閃星光,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熄燈號響了……
清晨,軍營又響起了起床號,響起集合的哨音,響起了一陣陣口令……我的學員回到教室,我和戰友一樣,回到了熟悉的講臺。
周末到了,年輕的戰友換上便衣,結伴去聚會、去電影院。而我,沒有了外出的欲望,只想在樓道里拿起鍋碗瓢盆演奏交響曲,飯后在操場上散散步,然后回宿舍靜靜地看書、聽音樂、織毛衣,研究我的時裝,備我的課。偶爾,也到江邊感受江風的清爽,到大街上感受都市的繁華,這個時候,我覺得這些是屬于別人的風景,屬于我的,只有我自己。
從那以后,我再也感受不到孤單的存在,一個人的時候,感受到的只是我均勻的呼吸、均勻的心跳。
我又想起那個小戰友,那番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話:“你要是能一個人過完這個寒假,那以后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