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輕時迷金庸,整夜整夜看他的武俠小說,完全不顧第二天早晨要起早,趕到學校去上課的現實。我記得,當我熬了一個通宵,腦海完全沉浸在金庸虛構的武俠世界中,還沒緩過神來,天就亮了,我趕緊起床,騎車趕到30多里外的學校上課。上完頭兩節課,我實在瞌睡得不行,就到宿舍里去補一個回籠覺,睡醒后再上下午的課。我晝伏夜出,成為一個典型的夜貓子。因為心中迷戀實在不忍心擱下。后來我又迷戀上打牌,一打就是一個通宵。輸掉大部分工資,仍然執迷不悟。再后來有了電腦,我的興趣又發生了轉移,迷上QQ,在虛擬的世界中和網友聊得不亦樂乎。
我不愿意用荒唐來形容我的過去,興之所至,開心即好。在我所受的教育中,是是非非,恩怨情仇,并沒有明確的界限。我做事率性而為,喜歡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而這次我則迷上了小面館生意經。
說是迷上,其實是被老婆逼的。老婆下崗了,為了生存開了一家小面館。鋪子事先已經租好了,在客運汽車站對面的一條小巷子里。這條小巷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桐花巷。平時人流稀少,位置并不理想。不過我們看中的是未來的發展,據說不久市人民醫院搬遷過來后就會變得很熱鬧。以我的經濟實力也只能租這樣的門面了,中心城區繁華地段根本租不起。老婆說,就這里了,先做做看。我說,好,將就將就,做起來再說。
我和老婆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是并不影響我們的籌備工作,沒吃過豬肉還怕沒見過豬毛嗎?先是找裝修工將鋪子墻壁粉刷一新,改造水管和衛生間,然后去定制了一塊大的廣告牌。整個籌備工作有條不紊進行。當鋪子裝修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去買餐具和餐桌。買了7張桌子,幾十副碗筷。幸好有熟人介紹,讓我們很順利找到了專賣餐椅凳子的地方,價格比普通家具市場要便宜一些。原以為開個面館不需要多少本錢,所有的東西購置起以后還是嚇了一跳。好在不到20天的時間就將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好了。就等開張那天。時間定在2月26日。本來要找個人看看日子的。老婆說,看啥子看,哪天都是好日子,虧你還是讀書人,就這么迷信?老婆下崗久了,已經有些迫不急待想找事情做了。
2月26日這天早上,我和老婆不到5點鐘就起床了,感覺像臨上戰場的士兵一樣興奮和忐忑。匆匆梳洗一番后就出門了。二月的天氣還比較寒冷,冷風吹在臉上不太舒服。路邊樓房住戶里的燈光大部分沒有亮,人們還在酣睡之中。公路上偶爾有出租車疾駛而過,把我們遠遠在甩在身后。雖說在城里已經生活將近4年多了,我還是第一次起得這么早,看到的是城市的另一番面孔。為了生存,從此每天都要起早摸黑了。老婆和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從家里出發到租的鋪子,總共走了26分鐘。一來到店中,首先是點燃煤氣罐子,用大鍋燒上水,然后將要賣的東西擺上柜臺。水燒開后差不多6點半了,對面小區陸續開始有人起床了。小巷里走著不多幾個人。但就是沒有人進來吃面。我望著冷冷清清的街道,心里那個急啊無法形容。老婆說人家不來吃,難道去拉來吃不成,慢慢等吧。一直等到8:30,還不見一個顧客。老婆突然想起說,小劉不是說要來放鞭炮嗎?可能是我們剛開張,還沒人知道。你打電話讓她過來放鞭炮吧。我趕緊照她說的做。沒個人捧場是不行的。我把小劉叫了過來。不一會兒小劉提著兩串鞭炮過來了,然后在門面前點燃,噼里啪啦放了起來。我說,夠了,有個意思就行了,放多了城管又要來顧問了。還真別說,多虧了小劉的兩串鞭炮,不一會兒陸陸續續就有人進來吃面了。只是老婆還很不熟練,人一多便應付不過來,常常出錯。客人明明點的是牛肉面,結果上成了排骨面。這種情況出現了好幾次,連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過我相信,慢慢就會熟能生巧的。
第一天下來,流水額達到500多元。我們很開心,看這個光景,解決生活應該不成問題。我們顯得信心滿滿。
哪知第二天的情況卻不容樂觀,只賣了100多,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除去本錢,幾乎沒有賺頭。關心我們的朋友說,新開張的面館都是這樣,一開始大家不熟悉,只要把味道弄好,慢慢就會有回頭客的。我和老婆也是這樣想的,不急,慢慢來。但是當晚上我們疲憊地躺在床上時,心里還是免不了有些擔心。要是一直都是這樣,連喝水都不夠,更別說收回本錢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擔心和疲憊中度過。
為了賺錢,必須在材料采購上下功夫,我幾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農貿市場,一分一厘地和商販講價,我以前不屑于干這些,覺得有些丟臉,現在我顧不了這么多了。事關小面館生存問題,我不得不放下斯文的架子。
人的一生可能什么滋味都要嘗到,我正在體驗的生活對我來說,充滿著冒險的樂趣。在這座城市中,看不見的房間里,我的許多同事,有的正坐在電腦前愁眉苦臉地起草文件,因不能達到領導要求而內心焦躁不安;有的正在參加某個冗長乏味的會而強忍住不打呵欠。我在逃避,我暫時遠離了那些慣常的熟悉的生活,它們使我感到壓抑。我沒有經天緯地之才,只能干些沒有出息的事情。我想讓自己顯得徹底無用。我心里隱隱有著一絲叛逆所帶來的快意。要準確地表達出我內心的感受,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我還沒有想得十分清楚。沒有人給我打電話,單位也沒有催我去上班。這正是我想要的感覺,仿佛被人遺忘了一般。主流生活與我沒有一點關系,置身世外——不是事情的事而是世界的世——有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感覺。
我每天坐在老婆的面館中,局外人一般。有時幫她收拾下碗筷,打掃打掃衛生,除此之外,我還很喜歡數錢。一個小時數一次,看看又賣了多少,并借此推斷一天下來的收獲。我像個貪財的守財奴一樣計較一分一厘的收獲,自己也覺得有些滑稽。太陽出來了,我搬條凳子坐在外面,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喜歡研究他們的面部表情,從表情上揣測對方的內心世界。大部分時間,我什么也不想,就那樣默默坐著,聽人們談些雞零狗碎的事情。
我正在扮演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世界的腳步多么匆忙,我已經跟不上它的節奏,只好讓自己慢下來。
小面館開業十來天以后,漸漸有了些回頭客,我和老婆很高興,心想只要以誠待人,生意會逐漸好起來的。有個在車站上班的美女吃過一次后,贊不絕口,連說好吃好吃,以后天天都來。她說,我的嘴是比較刁的,一般的面館我還真的看不上。還有個住在東方花園小區的小伙子也是天天早晨到我們的面館來吃面。他說要是你們的面館開在中心城區,生意必定火爆。我說,那些地段門面比較貴,我們承受不起。有了這些良好的反映后,老婆的干勁更足了。而我心里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也終于落了地。我們不求能賺多少,除開租金,能解決溫飽問題已經足矣。
我沒有想到我的小面館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說來實在有些感動。那天進來一個30左右的少婦,指名要吃蒸餃。可惜早晨做得少,已經賣光了。她感到很惋惜,對我們說,是專程開車來吃的。她要了老婆的電話,說以后要來之前提前預定。臨走之前,她說她是搞營銷的,建議我們將店的招牌改一改,直接改成小青蒸餃館,這樣顯得有特色些。還建議我們印些傳單到車站去發,作些宣傳。末了她說,你們的餃子真的很好吃,可惜別人還不知道。我覺得她的建議很好,和老婆商量準備照她說的做。說不定那樣一來,生意就會好起來。老婆一開始嫌麻煩不同意,她說何必搞得那樣隆重,不就一個小生意嗎?我說,小生意也要講門道,都什么年代了,得學會自我推銷。這里面的名堂還很多,得仔細琢磨。
因為白天很累,晚上一回到家里,老婆就睡了。頭剛剛接觸枕頭,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而我則久久不能入睡。相比而言,我是個心事重重的男人。我記得,有個網友這樣評價過我。他說的大概是真的。要說我具體在擔心什么,一時卻無法說出來。我想的都是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有時我半夜起來,看著城市的燈火,總有一種虛幻的感覺。眼前的城市談不上有多么喧囂,甚至有些冷清。忽然又有種置身世外的感覺。寧靜的夜晚其實就是我的世外桃源。這樣的夜晚我能做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收拾好記憶深處的碎片之外,沒有別的。人是不是都有這種癖性,稍微上了點年紀就喜歡回憶過去。我倒情愿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可令人苦惱的是,記憶的湖水總是碧波蕩漾,令我難以入睡。如果我能很快入定,我可能就是一個高僧了,但是我做不成高僧,只是俗人一個。既然是俗人一個,就讓我帶著我的小憂傷,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混日子好了。
盡管晚上睡眠不足,可白天我照樣精神抖擻出現在小面館中,看著進進出出的顧客,我內心充滿著可恥的滿足。我注意到來這里吃面的客人,都是些衣著光鮮的體面人,他們不在乎價格的高低,在乎的是口味。也有在附近打工的工人,他們更多注重的是分量。我對老婆說,遇上這種人,面的分量就應足些,至少要讓他們填飽肚子。我開始學會小面館生意經。還有操著普通話來的外省人,對他們的生活習俗不太了解,不過總是盡量滿意他們的要求。比如有的不喜歡吃蔥子,有的不喜歡吃辣椒,有的喜歡吃甜食。我們都一一加以注意。做生意也是一門學問。我和老婆的理想是將小面館開成這條街上最好的面館。
整個桐花巷里,中餐館特別多,一到中午生意異常火爆。南方人中午尤其不喜歡面食,所以我們的面館就顯得相對冷清。只有早晨的生意稍好些,忙過一陣子,到了下午兩點左右,基本上就沒有生意了。晚上會有零星的客人來吃面。沒人的時候得準備好第二天的東西,比如擇菜、洗菜,還有就是炒好臊子。要不就拖地打掃衛生。反正沒有一刻空閑的時候。晚上8點左右打烊關門,回家睡覺。
這樣的生活說辛苦也不辛苦,關鍵是怎么看。每天多多少少都有點收入,這讓我心里感覺踏實。不過話又說回來,假如讓我從此以后都不上班,就一直蝸居在小面館中,那我肯定受不了。至少我會覺得很窩囊,沒有成就感。男人的成就感是種很奇妙的東西,需要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來維系,比如名譽,比如地位,還有世俗公認的成功。這是一個小小的面館無法提供的。我自認已經到了看穿的年齡,可究竟還是無法勘破。
桐花巷里每天車來人往,對面不遠處是一家四星級酒店。從我所在的位置望過去,可以看到外面停著不少車輛。看得出來某個重要的會議正在這里召開。要是以前我很擔心碰見熟人,現在不同了,我很樂意別人看見我坐在面館前。也真是湊巧,有一天單位上的一個同事來到我的面館吃面。一坐下,他便對我大倒苦水,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真是羨慕你啊,這么悠閑。我說我就這么點能耐,只能做些沒出息的事情。他笑了。他走后,我陷入沉思,怕這樣下去我的意志就完全被消磨掉了。而且我還擔心被單位除名,要是那樣的話可就慘了。
我感覺時間一下變得飛快。在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后,我決定還是重犯工作崗位,畢竟我已在體制內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下沒人管還真是有些不適應。至于老婆的小面館,只有讓她一個人去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