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當你臥倒
如一塊
風化的
巖石
你是否也會
偶爾懷想
那片粗陋
的黃土
和木訥的
攬樁
—— 代唯止
代唯止，獨立詩人，80後，生於河北滄縣。以外語為職業，閒暇創作，兼事翻譯，篤志於用文字在陽光裏剔剝黑暗，在凜風中雕塑溫暖。
▎莉 娜
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向所有人
熱情地大喊“Hi”，稱呼與你同齡的人
叔叔阿姨，不論他們願不願意
只要你憤怒，你就可以在夜裏咆哮
將心裏的棗核吼出，讓它把現實的目光
像蟑螂一樣釘死在陰暗的牆上
你的眼睛裏只有陽光，沒有黑暗
一如夏至的北極只有白天，沒有夜晚
世界，在你的眼光裏一次次被漂白
你是孤島上的一塊頑石，塵世的巨浪
卷走無數只蜥蜴。當它從你的身上碾過
立刻飛濺成轉瞬即逝的泡沫
▎驢之歌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莊子·齊物論》
白天，你的眼睛被蒙上一塊紅布
你單調成鐘錶上的一根秒針
繞著你心中的欲望走了一圈
又一圈，離它如此之近
又如此之遠
夜晚，你是沙發裏的一個
皺巴巴的土豆，緊盯著電視
那些化學面皮，那些豐乳肥臀
那些兌出來的歌聲和擠出來的媚笑
是一針針甘甜的乙醚
注入你荒蕪的血液。你慢慢地忘卻
白日裏的重負和丘陵般的鞭痕
習慣了抬頭傻笑，忘記了低頭思考
當然，你也決不會想到
用鞭子抽打你和打開電視機的
是同樣的資本
▎我們的生活充滿 ——
莽莽荒園，陰陰霧霾。剃以灌木，帶以蒿萊。
鼷鼠踸踔，鴟鸮嘯哀。中有一士，憔悴形骸。
—— （明）袁凱 《荒園》
你在一間謀殺陽光的屋子裏
安睡，無形的火焰瘋狂地消化著
周圍的一切。它黑褐色的毛髮
在你的肺裏繁茂成林
你身背一塊金色的礦石，走向
河水的深處。它漫過你的腳
你的腰，你的瞳孔。天空由湛藍
褪為青灰，最後變成水蛭的腥紅
一根遍身碎牙的粗麻繩
繞過蒼朽的房梁，繞過
你被火烈鳥攻佔的喉嚨
你的腳下，空無一物
▎意外河
哦，你這只來自九天之外的
無名之鳥，棲居在大地空蕪的
眼窩中。她曾經肥沃的身體
被欲望的犁鏵翻來覆去
陽光下，你剔透晶瑩的羽毛
閃耀著粼粼波光。微風拂來
它飄舞成嵇叔夜的一襲青色長袍
在蘆葦的懷抱裏醉意盎然
那些渾身赤裸的少年，仿若
一尾尾乾渴已久的泥鰍
在水邊稠密的紅泥中狂歡——
我的心，是一只驚醒的鸕鷀
然而資本的化肥後勁正足
水、空氣和土壤被一一酸化
是否有一天，你也將振翅遠去
只在這裏留下一只腥臭的烏鴉？
▎潘帕斯之鷹
也許，你終於厭倦了，厭倦了
在命運的天網裏奔突，猶若
西西弗斯，倦於日復一日地
將巨石推到陡峭的山頂
你更加厭倦的，是地上的羊群
投來的石子。你承載著它們
一飛沖天的夢想，卻總在翅膀
浴血的時刻，被它們的目光灼傷
你從不像其他雄鷹那般，目空一切
以撕扯鼴鼠的方式炫耀自我
然而，沒有人深過你對這片草原的
熱愛，不用舌頭，而是行動的沉默
我們能做的，只是靜靜地等待
等待狂風將烏雲卷成群山
那時，你會再一次踏著雷聲振翅
將刺目的閃電編織成耀眼的花環
▎思舟賦
終於，你變成了一只船，正如
你的名字。你掙脫了土地的懷抱
任命運的邪風吹著你東蕩西漂
天空中那塊火紅的烙鐵，在你
船舷般的後背上來回熨燙
直到那根龍骨脫掉黑皺的衣裳
你空蕪的眼睛與霧霾繾綣，猶若
你荒草蔽日的頭腦，被資本
和權力的泡沫腐蝕成斷壁殘垣
那沙粒般的饅頭，是否就著露珠
吞下，那被你丟棄的木槳
又在哪片水域裏開花？
夜晚，當你臥倒，如一塊風化的
巖石，你是否也會偶爾懷想
那片粗陋的黃土，和木訥的攬樁？
七 蝶
▎蝶 一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莊子·人間世》
虛藍之下，黃土之上，我們是
一片森林。楊樹、柳樹、刺槐、桑榆
還有銀杏。我們總用自己的枝葉
來衡量其他樹木的茂盛
誰在用語言那把剪刀，反復修齊
我們的身體？自幼苗開始
它便偽裝成我們的玩伴，讓我們
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所有潛力
而時間，是懸於中天的一柄巨斧
太陽是它的一只腳，月亮
是另一只。每邁一步，便是一天
巨斧隨之搖擺，砍向我們的軀幹
起初，所有人都希望這把斧頭
既鈍又慢；而當我們被蛀蟲吃空
葉黃枝乾，所有人又開始祈求：
讓它在烏雲上磨快，猶如一道閃電
▎蝶 二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
以遊無窮，彼且惡乎待哉?
——《莊子·逍遙遊》
兩千年後，我們似乎終於逍遙
一如那只拔地而起扶搖直上的大鵬
或者，更像一只熱風孵化的知了
為這個瘋狂捋掠的夏天聲嘶力竭
在陰暗的角落，一只自閉的蜘蛛
在吐納虛無，並將其編織成網
然後躊躇滿志，等待我們
闖入這副天衣無縫的江湖
無論在家中，地鐵裏，抑或是
公交車上，你低頭的專注從來不是
因為思考，而是打開資本的閘門
讓漂洗之水充滿你海綿般的大腦
你臥在掌心的屏幕上，一動不動
手指輕輕一劃，便將整個世界卷起
揉成一顆五彩斑斕的彈球，射向
那孔深不見底的黑洞
慢慢地，一層一層的網將你我
緊緊包裹，像一只只繭，掛在
時間的樹枝上，等待那張黑夜般的
巨口，把我們囫圇吞進胃囊
▎蝶 三
以無厚入有間，
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莊子·養生主》
你是一顆
胖大海
和這苦難的大地
一樣顏色
身上虯曲的
褶皺，是舊日的
饑腸轆轆
如今
資本吹起洶湧的欲望之水
將你完全淹沒
慢慢地，你
變成水裏的
一捧心懷火焰的雲朵
在虛藍的天空下幻想雨雪
或者，你更像
一只頭腦虛漲的
水母
被欲望之水充滿
以至於
在你狹小的杯子裏
艱於轉身
你要像
梭羅那樣
用一把智慧的斧頭
砍掉自己身上
多餘的枝葉
直到你變成
一棵清瘦的蘆葦
▎蝶 四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莊子·齊物論》
天空是一面篩子，陽光是篩下來的
時間的麩皮，雨雪是其汁液和粉絮
火紅的水舌，將世界舔舐成荒漠
銀白的火焰，把家園浸泡成澤國
一棵雲杉，是泰山上的一株狗尾草
一株狗尾草，是蟻丘上的一棵雲杉
你的意識是一層薄薄的雪，灑在
空寂的遠山上，圓滿了它的存在
一只麻雀的屍骨，慢慢地陷入泥土
肋骨間，一小撮野草蔥綠地站起來
▎蝶 五
唯止能止眾止。
——《莊子·德充符》
池水如空
一只鹀鳥站在蘆葦的左肩上
旋而飛去
身影沉入水底
風吹過來
我的眼裏泛起微瀾
穿過我的身體
像吹著一尖潮濕的葦葉
▎蝶 六
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莊子·應帝王》
曠野中，一棵參天巨樹兀自茂盛
像一團火，籠罩著綠色的大地
它如眼的紅葉和如耳的紅花
四季如血，監防著風吹草動的一切
你可知道，百年之前，這棵樹
不過是一藤葎草，在山野間匍匐
如今，它把根系在土壤中織成密網
瘋狂攫取其他植物的水分和營養
那些孱弱的青草，日夜呼吸著
紅色的花粉，大腦逐漸變成石膏
它們開始以為，大地生來貧困
頭上的枝葉就是天空和星雲
然而，這棵大樹早已被自己的謊言
所腐蝕。樹幹已空，裏面洶湧著
信仰堅定的蛀蟲。終有一天
它將如春冰般融化，像漫天灰塵
跌落在俯仰的野草腳下
▎蝶 七
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
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莊子·大宗師》
太陽，從我的左眼中升起
月亮，在我的右眼裏皎潔
那些熠熠發光的星辰
是我有意揉在眼裏的沙子
風卷起時間的波浪
樂此不疲地拍打著我的身體
我的心灌滿雨雪
其中遊弋著一條名叫無心的魚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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