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和父親的日子
我一直認為父親的酒壺,盛了蜜汁
只有端坐椅子上的他,才有資格
一盅盅,對著我們兄弟三人吹胡子瞪眼
母親如同那雙筷子,在旁邊侍奉著
父親不喝原裝酒,就如他在地里辛苦鋤草
豐收后,總留下干癟的麥子。他說:滋味都一樣
似乎散裝酒,也有原裝酒的醇正
父親喜歡勞動,愛把晴天或雨天
收拾得有條不紊,有活兒在手。宛若他喝酒
不講究菜肴,更不問春秋四季
酒壺一唱《空城計》,會被父親識破
——從貼身衣服口袋,摳索出幾角錢,差我去打酒
再三囑咐回來的時候,看清楚路
兩手把酒瓶揣在前懷里
欠收年景,父親愛赤著兩腳蹲在椅子上
酒盅品咂一次他的唇,會聽到“哎——”
一聲長嘆。似乎,酒盅里盛的不是蜜汁
依稀記得,趁父親、母親不在家
好奇戰勝了父親的警告,我終于和酒初試云雨
對著父親的酒瓶,深深地吸了一口——辣苦!
從舌尖直抵心窩深處。我瞬間明白
為什么,父親愛喝酒
桑葚酒,擱淺的初戀
我的大學,是在酒盅之外醺醉,發酵的詞句
散發浪漫。我與叫隋玉榮的女孩
頻頻注入釀酒的原料。甘蔗拔節年齡
愛的含糖量,越竄越高
茂盛的校園樹林,遮不住草蟲竊竊私語
夕陽醉態,灌滿隋玉榮淺淺的酒窩
草尖上萌動露珠,悄悄沾濕
春情蕩漾的杏花語。她說:煙臺風俗
第一次進門的姑爺,款待要用自家釀的桑葚酒
從大學校園,到桑葚酒這段路程
我夢里徘徊千萬回,每次都鋪墊不同的香醇
就像酒徒,渴望揭開塵封千年的佳釀
大學畢業。開往煙臺的火車一聲長鳴
搖晃,我擱淺心底兩年的桑葚酒。似乎,陌生他鄉
等待我暢飲桑葚酒的綿長。桃花瓣的雙槳
瞬間,就要蕩漾起航
我把情感的韻腳,押在隋玉榮家方桌
那瓶桑葚酒,我把吐沫說得能點燈,她父親也不啟封
似乎,他早就為我準備了一條條門栓
夜色闌珊,面對渤海灣的風
我獨飲釀造兩年的高度殘酒,一口,兩口,三口
仰天長飲。渤海水咸和苦澀,如漲潮一樣
躍起。洶涌,撲向我客居的旅館
懊惱和憤怒,對一瓶廉價酒狂飲
那些年,我沒有酒癮。一盞高度酒
突然襲來——
我的工作單位,就像搭建的草臺戲班
說下崗,在兒子出生那年,我當了單位
梳理掉的羽毛
一位下崗工人,日子已經潦草
不諳世事的兒子,又頻頻得病。如一壺濁酒
被架在火盆上篩熱,屢次燙灼咽喉
忘不掉,我若秋風掃落葉一樣,橫掃家中
每一處能放錢的旮旯。終于,湊齊兒子的住院費
收款女子,瞅我手捧皺皺巴巴的碎錢
瞇縫眼睛,斜視
回家。懊惱和憤怒,對一瓶廉價酒狂飲
是一次麻醉,更是一只螞蟻不能舉起面包屑的羞愧
從此,一壺薄酒摻入更多滋味——
青菜販子,老師,鄉村醫生
酒,不惑之年的孤獨
我在自己一畝三分地里,晝夜簽名,總想
把名字寫得橫平豎直。日月星辰倒映酒盅里發酵
漸漸,我的前額如泥巴墻頭,沖刷出溝壑
酒是行走夜色的簽證。微醉斜陽,對著酒壺嘴
我一傾斜,泥濘的腳印直灌咽喉。布鞋墊高的軀體
踮起腳尖,獨飲自釀的酒
趟醒雞的酣睡,留下一巷犬吠
膽顫,我抿一口酒,又趕緊揣在懷里。害怕
揮發掉不惑之年的激情
踩著夕陽的唇語歸家,每次徘徊家門
我都掂量衣袖上的露水——是否,有資格喝下
家人早已溫熱的酒。酒后偈語,滴答渾濁
一壺濁酒,灌醉匆匆的路。我只是蕓蕓眾生中
一粒塵埃。沒有風霜發酵,我有何資格
自稱孤獨喝酒的人
拎一壺濁酒去放歌
今年四月父親走了,終于結束母親藏酒
父親竊酒,貓捉老鼠的游戲。父親的酒壺
放在床頭,我不知道是播放哀樂
還是播放悲壯曲
父親松手酒壺的一剎那,我知道
這酒壺真正屬于我了,包括燙熱的嘆息和孤獨
深夜,我開始頻頻酌飲
我的大曲融入父親陳釀,再也測不到
酒的度數。布谷幾句啼鳴,開始攪動
壺內,沉淀的響聲
從此,我收起喧囂和矯飾。三更起床鍘草喂馬
拎一壺濁酒,敞開胸襟疾行空曠的原野
濁酒飛濺放歌的馬蹄,抒懷螢火和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