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狼記
1
二蛋被政府槍斃的時候只有十九周歲
刑場選在了離村莊三里的洺河灘
悶熱的七月
洺 。河灘上站滿了人
這其中有我父親
二蛋看到了他 回頭說了句
叔叔 告訴阿色 我走了
一剎那間 父親淚流滿面
他再次想起爺爺
縱然 這些念想無濟于事
父親還是希望
這樣的時刻 能有他站在身旁
2
那一年的冬天
我從遙遠的北方讀書回來
凝望那一片沙土地
枯黃的扎蓬叢里
點點殘雪 麻雀飛翔 跳躍
同樣那一年的冬天
石頭叔叔從省城撿回了傻妮
她在寂寞的洺河灘下
漸漸長大
我有時命令她把褲子提好
有時給她一塊錢
這些小事
都是目前的我能夠做到的
2016.8.30
至少不寂寞
邢衡高速 大廣高速
或者向東100里 跨步106國道
都可以到達那所中學
2016年八月的最后一天
我送郭一佳去了
作為阿色的兒子 他別無選擇
校園里懸掛著
今日作繭重自縛 明天化蝶翩翩飛
像是對我一個人說的
經(jīng)史子集 唐宋文舉要
我驀然想到了仇英
那幅泛黃的《村童鬧學圖》
椎發(fā) 長衫子 伏案打盹的村學先生
鵓角 對襟或交領的小頑童
返程的時候
看到衡水湖面的荷花
哪一朵更美 更重要
都是粗繒大布裹住的生涯
兒子 讓我們跟著人流走
跟著湖水和花開
至少不寂寞
2016.9.3
神秘的時刻
月亮經(jīng)過洺河灘
一個小腳的老婦人 肯定會來
走到五一井 看到摘棉花的爺爺
她對他說
村子變了 分岔的路口改變方向
我們把陶瓷罐里的促織分了吧
跟著這些識途的蟲鳴回家
好多好多年了
不知道
他們有沒有走到家中
秋天的夜晚 這樣的蟲鳴
撒滿了侯郭村外的每一處草叢
天亮之后
太陽會掏出它好看蠟筆
涂涂紅雞冠
涂涂綠蘿卜櫻
蟲鳴的草叢
浮動出來隱約的身影
有父親 叔叔
還有母親的白羊
神秘的時刻
他們永遠住在一起
2016.9.3
螺栓
就是螺栓 不是螺母
沉頭 鍍錫
躺在離公廁一旁的樹陰下
沒有經(jīng)過磕碰 扳手 油浸
吻合它的螺母
看起來還是嶄新的樣子
或許不久之前
它藏身于一堆礦石當中
是匠人的鐵錘和爐火 讓它看到了人間
人間就是這樣的
它被人遺落
被我茫然地撿起
同樣
遭人遺落的螺栓
還有很多
它們見過雨水 草籽之后
只能
一層層銹入泥土
2016.9.3
小草
冬天的洺河灘 貧瘠且寒冷
樹枝和路都是稀疏的
如果眺望 能眺望很遠
一村人縮入土里 若洞中的灰鼠
抱團取暖
互相咬著棉籽 黃豆剛剛運走的深秋
這白雪 冰凌的敬意
蒙眼拉磨
一圈又一圈的水紋
總會懂的
之后到來的春天 阻擋不了
春風施過萬福禮
我們毛發(fā)中夾帶 掖藏的草籽
就會點頭
陽光提著它的燈籠
召喚螞蟻 蜜蜂 老杠頭爺爺院子一角的桃花
轉(zhuǎn)眼 一方待字閨中的小手帕
便游進了白鵝交頸的水面
數(shù)一數(shù) 從此而始 姹紫嫣紅到寒霜
蔥蘢 月明 鵲起 肅殺
只能靠你一人去走了
你會走得很遠 很遠
你會不會
像我一樣偶爾想起這洺河的冬天
2016.9.7
八月的黃昏
梧桐樹下
一歲多的兒子 拿著一片梧桐葉
晃晃悠悠地看到了我
他的眼角和嘴角陡生歡喜
咿咿呀呀
我的外婆拉著他的手
他還叫不成爸爸
同樣
我也不可能預知
幾日后 便會遠走的外婆
這只是一個八月的黃昏
賣韭菜的老漢馱著竹簍離開
街上依然有閑人磕煙鍋 拉家常
越來越深的黑暗 越來越亮的星星
她和他
都曾試圖將彼此直接記住
2016.9.8
洺河的詩歌
比侯郭大一點的村子 在東邊 村口蹲著刻有“胡佃”字樣的石頭
比侯郭小一點的柴里 要繞過一片白毛楊 才能看到
三個村子 呈三角形 捧著洺河碗里的沙子
洺河是一條泄洪河
九六年 發(fā)過一次水
二零一六年 又來了一次水
更遙遠的六三年 還有一次水
那時 父親十一歲 爺爺年輕有力氣
全村的草房子挨個倒下
一些楊樹葉 柳樹葉
趁機落入水中 變成了魚 荷花 蟑螂 蜻蜓
曾經(jīng)深愛著我們的人 并且一直愛著我們的人
在洪水退去的柴里村 胡佃村 侯郭村
在某個秋天
某個路口 某一頭牛羊吃草發(fā)愣的瞬間
一一拋出可以藏身的雨珠
追隨著荷花和蜻蜓 順水走了
201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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