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想象中更明澈，我最早的家園
天圓地方，那些輕盈、潔白的花紋就是云了
不連貫地浮在天幕碧藍的色澤之中
這水的顏色里有著泉水一樣清泠泠的鄉音
秋風吹你峰巒上的蓍草徐徐向東
土和土相攜、相離、相望、相忘，記憶成疴
細雨中漸次發癢，透徹肌膚，像小溪
卷走一路泥沙，水在傾斜的礫石上流淌
我不是游人，我只是歸來
一百七十萬年，一路漂泊。千金散亂如沙
風塵迷蒙，九世三生，令人一再身軀佝僂
龍須草在你的土籬上纏綿，一步跨進你的院子
不敢說“愛”，怯生生吐出一個詞:“親人！”
姓張、姓李、姓公孫……我們是幾度離散的家人
2
偏南，太陽圓圓的，是你門楣的一盞燈籠
回望夏日飄飛的橄欖花絮，被金色的陽光浸潤
灑滿你的門廊，你的柱子，你的墻
滿目盡是你黃皮膚的院落
靠右走，我怕此生錯過你左側的豐姿
你的腰身里，縈繞著橄欖果苦澀之后的甘甜
你的肩頭隱約，青青的橄欖枝疏影搖曳
瑪瑙石鑲嵌的窗欞，以及你參差錯落的樓閣
連綿的山峁，斷流的谷澗。躍過溝壑
側身趔趄向上，一處矮墻樹下，茅草叢間
我在前朝藏匿的蛐蛐一直聒噪到中秋
多么熟悉！我的十指傳遞著你舊歲的螺紋
扶上黃土坎間的門扉，訇然而開
我會發現你的樣子，是我輪回中的愛，像初晴的早晨
3
有一瞬間，我發現你紅樸樸的臉
在云翳籠罩下，綻放出早年的自信和怯懦
鴻蒙初開，你沐浴星光而現
如春日，花蕊舒展，彩蝶迂回，水向江湖匯聚
樹和樹遙相呼應，不親呢，不離別
坡地上，逆風而生；土崖間，如同攀緣的猴子
一手揪著露頭的根須，另一只手搭棚遠眺
谷風霍霍。彩鹿回首處，白鶴成群，追逐流水翩飛
我熱愛你背景里的遠山，連綿到天涯
如同起伏的被褥，氤氳暗夜的迷夢
允許嘗試不同的結局，然后，從困境中醒來
另一個夤夜，當西風乍起
我會重新構思起點，從北國，思戀你高挑挑的王棕
擠進春運人海，熙熙攘攘回到老家
4
凝視你的廚柜，我散漫地說起長久的漫游
搭飛機，半晌之間，可以從海角回到你的身旁
火車、汽車慢一些，兩天三夜，翻千山，越萬水
然而我未曾親近你，許多年謀生，白發驟起
半世難以釋懷的事，放置在你的光明之中
如春華秋實，半坡絢麗，半坡枯黃
在你的四壁，一列純白，一行黑，悲歡離合
裸露在浮生的路旁：風過，風吹；雨過，雨打
捧起你脫落的土礫，我觸摸到你的體溫
熱乎乎，多少年不因世事而變
山崗遠處，空中浮云稀疏，藍天更遠
太陽向西，借助透射的光芒，我發現記憶的盲區
有一個雨季，流水沖走古道棧橋
溯源而去，從此，我忘卻曾經狂想的對岸
5
逆光而行，在橫無際崖的光明之中
我甚至不在意身旁你的疑慮，忽略你的祝福
放棄必須的清水和餡餅。你的黃土地
一直伸展到遙遠的海岸線，以及冰封的山巔
露宿碼頭廣場，在航標燈掃射之余
我見過商貿大廈高聳的身影，在夜空中
散落的燈火，混淆著并不閃爍的星辰
以及我不知所向的躊躇
以兩枚硬幣代替蓍草，代替我的抉擇
我依然難以判斷，會在多遠的異鄉找到一個位置
正好平視你的耳廓。背景里的霞光照亮云彩
倏然瞥見，你以我熟悉的姿態站立路口
秋天的樹葉紛紛揚揚，鼻梁上暫停的一片
在你舉手之間，躍過嘴唇、下巴，飄飄蕩蕩離去
6
有一陣子，我厭倦風，它們帶著潮濕的氣息
我不情愿地順著風向遷徒，我的翅膀
呼啦啦應和風的節拍。我不知道
迎風而飛，可以在秋天沉落你的院子
有一段路，我厭倦江河，它們秉夜奔流
我放下布帆，折成床鋪，我的竹蒿
不再試探水下的深淵和暗礁。我不知道
順流而下，可以在左岸登臨你的埠頭
河道曲折，白茫茫的蘆花在你風中搖
我再度看見你，不是一面蒼老的面容
綠油油的蘆葦蕩，纏繞在你挺拔的身影旁
你是我最早的家園！徜徉你的林蔭之中
當彎下身子撿拾秋葉，山谷彌漫蘆葦的清香
水流經峽谷，河面上翻卷著金燦燦的浪花
二〇一五年十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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